汪永忠

當年幼的女兒被沒有盡頭的治療折磨得痛不欲生時，他做出了一個冒險之舉——為女兒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帶著女兒從北到南“遷徙”，讓女兒坦然接受生命的生死輪回。

【絕壁上的希望】

2006年2月4日，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正在上班的我接到了美國貝勒醫(yī)學院發(fā)來的郵件——我的博士申請已經(jīng)獲批！我欣喜地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可還未來得及開口，電話那頭就傳來妻子沉重的聲音：“你先回家一趟吧，女兒的身體可能出了問題?！蔽蚁矏偟男那閼以诹税肟眨环N不祥的預感涌了上來。

原來，女兒在學校摔了一跤，隨即出現(xiàn)神志不清的癥狀?？粗畠禾撊醯靥稍诓〈采?，我的心驟然一緊：難道我曾經(jīng)的懷疑真的將變成現(xiàn)實？

一個多月前，我送女兒上學時發(fā)現(xiàn)她會頻繁跌倒。以前，每次回家前都要到學校門口的西餐店去給她買藍莓蛋撻，那會兒她總是快樂地踮起腳尖看著服務(wù)員打包。一次，我拉著她走過西餐店，但故意不提買蛋撻的事。女兒的小手在輕輕用力，示意我停下來，還口齒不清地說：“爸……撻……”作為一個醫(yī)學專業(yè)人士，我心里很清楚：孩子思維是正常的，但已經(jīng)吐詞不清，她可能患上了棘手的疾病……

為了女兒的治療，我赴美攻讀博士的計劃只能申請延后，同時開始向遠在美國的導師和同學們求助。

2006年11月下旬，女兒出現(xiàn)失語、進食困難等癥狀，已經(jīng)不能站立和抬頭。這時，導師卡爾森從美國發(fā)來郵件，建議我給孩子查一下染色體，看是否基因突變。抱著最后一線希望，2006年12月，我和妻子帶女兒來到北大婦兒醫(yī)院查染色體。確診結(jié)果是：由于基因突變，她患上了尼曼匹克病。

尼曼匹克病是一種代謝疾病，由第十八對染色體上的NPC1基因突變所致，極其罕見，患兒一般活不過10歲。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是中期，智力正在迅速退化，接下來發(fā)展速度會有多快，誰也不敢想象。

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一個人跑到醫(yī)院的安靜處失聲痛哭……

盡管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但我仍然堅信，自己是學醫(yī)的，一定比普通父母有更多辦法挽救女兒。我請了長假，打電話給所有同行，努力尋找一切可行的治療方案，希望能創(chuàng)造奇跡。

【去觸摸這個鮮活的世界】

我將女兒送進昆明市人民醫(yī)院治療。因職業(yè)便利，我了解到了比一般患者家屬更多的治療信息。

2007年11月底，女兒病得連床都起不來了，喂水喂飯時，常常嗆出來。為了不讓我們難過，即使她嗆得很厲害，也會馬上張開口等媽媽喂下一勺。每次她被治療折磨得難受時，都會伸出小手摸媽媽，有時因手抖得厲害摸不到了，就忍不住發(fā)出無助的嗚咽聲。

慢慢地，女兒的情緒開始出現(xiàn)波動，一向乖巧的她一連3天拒絕進食。第四天，她虛弱地睜開眼睛，乞求道：“爸爸，放了我吧，我難受，不想治了……”

那天凌晨兩點鐘，我在醫(yī)院冷清的走廊做出了大膽的決定——出院，帶她去好好描繪這個世界，陪她坦然接受有限的生命，一起從容面對告別。

2007年12月22日，我為女兒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我說：“從今以后，咱再也不去醫(yī)院了，爸爸要帶你去很多地方寫生，高興嗎？”女兒有點兒不相信：“可是，我沒辦法走路?！蔽艺f：“沒關(guān)系，爸爸抱著你?！蹦菚r，女兒只剩下40多斤。我抱起輕飄飄的她，她抱起自己心愛的畫板，我們懷著對未來的憧憬離開了醫(yī)院。

2008年1月，我賣掉住房，收拾好東西，準備帶著女兒去觸摸這個鮮活的世界。臨走，我發(fā)現(xiàn)電子信箱里躺著不少獵頭的來信，多家醫(yī)院高薪聘請我去工作，我果斷刪除了這些郵件。

【移動的背包醫(yī)院】

我們倆的第一站是長白山。女兒沒見過森林，我要帶著她從北向南走，做一只因愛而生的候鳥。

我的大行囊里，背著很多醫(yī)療用品：血糖儀、聽診器、24小時心臟監(jiān)測儀、癲癇治療儀等器械，還有卡馬西平、拉莫三嗪、左乙拉西坦、丙戊酸鎂等藥物，女兒的病歷、各種化驗單也一項不落。背包是個移動醫(yī)院，我就是女兒永遠的移動醫(yī)生。

我抱著女兒先坐火車奔赴長春。原本歡天喜地的女兒一上火車就抽搐起來，我立刻把她平放在座椅上，為她做按摩。約40秒后，她緩過勁兒來，半小時后完全清醒。我擦了一把汗，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一路有驚無險，我們終于到達長春。隨后，我們倆搭客車來到了長白山的原始森林。

在長春生活了一個月，我們倆轉(zhuǎn)戰(zhàn)北京。我抱著女兒，幾乎走遍了皇城根兒的大街小巷。一次，買了糖葫蘆后，女兒說：“我自己畫?！彼辉僖椅账氖?，自己拿起筆，還用一只手捉著另一只手以減少抖動。那幅畫用了很長時間才完成，在女兒的筆下，每一顆山楂都溜圓。那一刻，伴著街角憂傷的胡琴聲，女兒的笑容純凈而燦爛。

西安、成都、上海、杭州、貴陽……我和女兒一寸寸丈量著她眷戀的土地。伴著這條長路，女兒畫了幾百張畫稿，我寫下了數(shù)萬字的旅行日志。

女兒的精神狀態(tài)一天天好起來，她和我一起感受著萬物的死亡和復蘇。海上生明月，長河落日圓，在大自然的循環(huán)中，她認識并接受了死亡。她開始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樹、一滴水，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與自然的能量場相融合。

2012年1月，我?guī)畠簛淼禁惤＿@是我們近2200個日子走過的第二十二座城市。一家旅館的老板得知我們的故事后很感動，將最好的一間房以每晚60元的價格租給我們。那間房推開窗戶就可以看見玉龍雪山，女兒把畫架支在窗邊，畫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小憩。博士學位、高薪體面的工作，這些曾經(jīng)的夢想，現(xiàn)在我都不在乎了，眼前寧靜的生活，才是我心目中最美的畫面。

查閱資料時，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女兒是全世界有文獻記載的患者中堅持時間最長的一位。是她對生活的熱愛締造了奇跡嗎？我不得而知。遠在美國的導師也打來越洋電話，說如果有特效藥，無論在世界哪個地方，都會給我寄來。

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和女兒真正告別，可我知道這告別將不再悲慟欲絕，因為彼此相攜，我們努力走到了最遠。孩子生命的最后時光將從容、寧靜且滿足，作為“候鳥爸爸”，我也會繼續(xù)用溫暖的翅膀攏住我的女兒……

摘自《現(xiàn)代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