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我養(yǎng)了三十幾只鵝,它們大多毛色純白,十分漂亮,唯有一只公鵝和一只母鵝是灰褐色的,我就給它們起名叫灰小子和灰姑娘。它倆組成家庭后,我就稱它們?yōu)榛曳蚱蕖?/p>
這對灰夫妻在鵝群中的地位很低,常受到其他鵝家庭的欺負。那群鵝的主要生活區(qū)域是我家屋后那塊和籃球場差不多大小的池塘,各個鵝家庭根據(jù)自己在鵝群中地位的高低,固定占據(jù)一方水面。例如,池塘左側(cè)水草最茂盛、魚蝦最集中的水域,屬于老公鵝長頸鹿和雌鵝雪妖。長頸鹿是這群鵝的頭鵝,只要有它們在,其他鵝便不敢去那里游?;曳蚱拊邬Z群中的地位最低,擁有的水面也最差、最小,位置剛好和長頸鹿家毗鄰,就在池塘那塊巴掌大的葫蘆形的淺水灣里,水質(zhì)渾濁,淺得魚蝦都不屑游過來玩耍。
春天,正是鵝抱窩孵蛋的季節(jié),灰姑娘孵出了4只毛茸茸的灰小鵝,小鵝出生幾個小時后就跟隨爸爸媽媽到水里游泳覓食了。
那天,我剛好到池塘疏通堵塞的水溝,看見灰小子和灰姑娘帶著它們的小寶貝往葫蘆灣走去。它們來到平時下水的地方正要下水,突然,老公鵝長頸鹿從池塘的水草間游出來。它游到灰姑娘面前,伸出扁闊的嘴喙朝灰姑娘的胸脯重重啄了一下,灰姑娘閃了個趔趄,4只灰小鵝嚇得趕緊從水邊退回到岸上。長頸鹿把脖子伸向天空,不停地叫喚,好像在發(fā)布莊嚴的宣告:這塊葫蘆灣已經(jīng)歸我家了!隨后,雌鵝雪妖帶著5只金燦燦的小鵝,神氣地在葫蘆灣里游來游去。
我想,長頸鹿和雪妖可能是因為自己家的成員增加了,嫌原來的水域太小,便趁著灰夫妻在岸上的鵝棚孵蛋之際,強占了葫蘆灣。
灰小子和灰姑娘在岸上憤憤不平地叫喚了一陣,帶著4只灰小鵝沿著池塘朝前走去。但池塘早已被瓜分完畢,無論走到哪里,它們都遭到了驅(qū)逐。最終,它們頂著烈日圍著池塘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葫蘆灣。
4只灰小鵝被太陽曬得難受極了,吵鬧著要下水。灰姑娘用嘴喙摩擦著灰小子的翅膀,然后堅決地將灰小子的頭扭向守在葫蘆灣下水處的長頸鹿,嘴里發(fā)出短促而激烈的叫聲。
公鵝是家庭利益的捍衛(wèi)者,鵝家庭之間發(fā)生爭執(zhí),通常都由公鵝們用武力來解決?;夜媚锏倪@個身體動作,是在催促灰小子前去討伐長頸鹿。灰小子膽怯地望望比它高出一頭的長頸鹿,又低頭望望期盼到水里去的灰小鵝,高聲叫著向葫蘆灣下水處奔去,長頸鹿立刻拍扇著翅膀上岸迎戰(zhàn)。頃刻,它們就互相用嘴喙啄咬、用翅膀掄打起來。
灰小子體力上和精神上都處于劣勢,兩個回合便敗下陣來,羽翼被折斷了好幾根,冠頂上的肉瘤也被啄出了血。它逃回灰姑娘身邊,縮起脖頸,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據(jù)我所知,公鵝征戰(zhàn)失利逃回來后,雌鵝大致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學(xué)著公鵝的樣子,縮羽垂頭,哀叫數(shù)聲,表示與丈夫共同分擔失敗的憂傷與恥辱,稱之為同情姿勢;二是輕蔑地扭過頭去,轉(zhuǎn)身走開,表示不屑與窩囊的丈夫待在一起,稱之為鄙夷姿勢。讓我吃驚的是,這兩種姿勢灰姑娘都沒做,它撐開翅膀,脖頸降到與身體平行的高度,嘴喙上翹,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走到灰小子身旁,蹼掌高一腳、低一腳,翅膀也優(yōu)美地扇動起來,還興高采烈地叫喚著。
我熟悉灰姑娘這套形體語言,是鵝典型的慶典儀式。公鵝在征戰(zhàn)中取得了勝利,雌鵝就會用這種儀式歡迎公鵝凱旋??苫倚∽硬]取勝,灰姑娘使用慶典儀式有些驢唇不對馬嘴。連灰小子都意識到了這一點,羞愧地將扁闊的嘴喙連同腦袋一起扎到翅膀底下。
灰姑娘仍執(zhí)拗地表演著,4只灰小鵝也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脖頸平伸,嘴喙上翹,拍打著稚嫩的小翅膀,圍著蹲在地上的灰小子翩然起舞。
我養(yǎng)鵝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雌鵝用慶典儀式對待一只失敗的公鵝。
一會兒,灰小子的腦袋從翅膀底下鉆了出來,神氣地昂然站立,栗色的瞳仁重新散發(fā)出光芒,緊閉的羽毛也一點兒一點兒膨脹開來。最后,它站起來,搖搖擺擺地再次朝長頸鹿奔去。這一次,灰小子表現(xiàn)得異常勇敢,它與長頸鹿扭成一團,打得難分難解。
突然,它敏捷地爬上長頸鹿的背,用肩胛上的硬骨重重地敲打長頸鹿的腦袋。長頸鹿大概被敲暈了,節(jié)節(jié)后退,一不留神掉進了池塘里。灰小子緊跟著跳下池塘,一下把長頸鹿踩進水里。
長頸鹿嗆了一口水,受了驚嚇,從水里浮起來后,迅速劃動蹼掌,往雌鵝雪妖身邊逃竄。而雪妖卻輕蔑地扭過頭去,轉(zhuǎn)身帶著5只金燦燦的小鵝游進了水草中。長頸鹿垂頭喪氣地離開淺水灣,灰夫妻奪回了屬于它們的領(lǐng)地,帶著4只灰小鵝高高興興地在水里嬉鬧、覓食。
灰姑娘一反傳統(tǒng)的做法,喚醒了灰小子的自尊,激起了灰小子的斗志。對雌鵝來說,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表現(xiàn)。
(水觀音摘自《金色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