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
說不上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了瓷器,博物館里的官窯名瓷、生活中的日常用瓷,甚或圖冊照片上的瓷器、幾片舊瓷的殘片,都是眼睛常常流連的對象。也曾親手學(xué)做過瓷器,隨著轉(zhuǎn)盤將黏土扶搖而上,成罐、為瓶,是難忘的經(jīng)歷。想著不起眼的粘土經(jīng)過窯火竟成了溫潤勻和、明凈細(xì)膩的瓷器了,在土和火的歷煉中,火山停息了,草木已成灰,卻有一種叫作“瓷器”的東西誕生了,不見泥土,惟有光澤、色彩、圖案,這大概是火與土之間最驕人的結(jié)晶了。
地下的泥土變成了人間的瓷話,從此,敘說不完。
從最初的陶,到原始的瓷,到始于宋朝綿延明清的鼎盛,瓷器幾乎伴隨著中華古國的文明消長,留下了文明的足跡和燦爛的光華。
那些在博物館的燈光下散發(fā)光澤的瓷器,恰是“此地?zé)o聲勝有聲”,敘說著一部華夏泱泱文化的歷史,同時連接起了一條民族審美的大河。
青瓷弦文三足樽。天青色,如玉的瑩潤,厚澤滋潤,釉色表面通體布滿魚鱗狀開片,凸起圈圈弦紋,潤澤的釉色仿佛劃過道道弧線,使氣度端嚴(yán)的三足樽靈動起來,讓人愛而敬。這是北宋“汝、哥、官、定、鈞”五大名窯之汝窯的出品。
汝窯的釉色有著一種素凈中的寶氣,一種由純凈而散發(fā)的處子之氣。除了“天青”,釉色尚有“月白”、“天藍(lán)”、“粉青”等,如果以天空來比喻,那么萬里晴空若“天青”,雨過天晴云破處那一抹淡淡的藍(lán)似如“天藍(lán)”,而如洗夏夜的一彎新月就是“月白”了,“粉青”則有一種藍(lán)中爍綠的光澤,青綠粉潤的感覺。如粉青蓮花式碗,粉青釉色上隱約細(xì)致的紋片,仿佛蓮花的莖脈,似乎也是含香飄送的。
粉青貫耳穿帶弦紋壺。略厚的胎體,敦實的造型,釉色較汝窯的粉青凝重些,如翡翠玉的溫潤。南宋官窯的瓷器一脈于北宋的優(yōu)雅素凈,而更追求豐滿渾厚的感覺,于清秀婀娜里俏出了流麗而端莊的風(fēng)度。加之“紫口鐵足”的映襯,感覺瓷器猶如一位深沉蘊蓄、柔麗如玉的佳人。漱玉詞人的“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是在了背后,只將綠肥紅瘦推到了臺前,風(fēng)雨離散間還有如玉瓷器相伴,似也生出些人生的溫暖。
宋瓷是清雅的,就像宋朝的麥積山石窟,里面的雕像也是清瘦的。范寬、馬遠(yuǎn)等宋人的山水無論峰巒疊嶂還是山水一角終是素淡悠遠(yuǎn)的,即使是宋徽宗的花鳥,富麗的設(shè)色還是有著清秀細(xì)勁的底子?!昂虾跆煸?,厭于人意”在崇尚“理學(xué)”的宋朝是當(dāng)然的藝術(shù)追求,“天工與清新”成為廟堂和民間共同的審美境界。靜穆、晶潤、如玉的寧靜,尤其南宋的瓷,在那樣一個內(nèi)憂外患的動蕩中,似乎是宋人生活中一抹幽麗清寧的色彩。遙想“把欄桿拍遍”的辛棄疾,或者“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易安居士,陪伴他們南渡的是否也有一二件寧靜清雅的粉青瓷器,溫暖一下那一顆傷痛的心?
大概是馬上打天下的豪情吧,感覺元代的瓷器洋溢著雄渾,浮梁瓷局的建立使瓷器業(yè)在元代興旺發(fā)達(dá),卵白釉、藍(lán)釉、釉里紅、青花等釉色繽紛吐艷,瓷面裝飾也是繁復(fù)多樣,從底足部開始,如意云頭紋、蓮瓣紋、龍紋、花卉紋、蕉葉紋,層層渲染。有一個青花蓋罐,紋樣層次足足有十二層。不過,花樣雖多,卻無壅塞雜亂之態(tài),反而倒有壯美之韻,仿佛那種草原上的歌聲,高亢而遼遠(yuǎn),深入大地天空的感覺。
青花鳳頭扁壺。一件修復(fù)成型的元瓷,造型渾厚、飽滿,牡丹和鳳凰的紋樣和器型渾然天成,壺嘴在鳳翼的過渡之后正好是昂首的鳳頭,仿佛鳳凰與牡丹共舞,也似鳳凰從花叢中飛騰而起,但沸騰的窯火將它們纏綿在了一起,青花一統(tǒng)了色澤,靛藍(lán)拖出蒼翠,躍動的生命凝固于那一片沉著的藍(lán)。感覺元青花有一種奔騰感,如那件青花雙龍紋扁壺,長方壺身下方兩條三爪龍飛舞于海浪之上,壺身上方則是纏枝菊與纏枝蓮,而壺肩部堆貼著四條小龍,伺機(jī)而動的樣子,是做提梁用的,如此,小大雙龍上下交輝,安靜的青瓷仿佛被攪起了浪花,那種翻騰好像是要從壺身里面跑出來似的。感覺描畫這樣的青花瓷的元代匠人,是一個手里有風(fēng)的人,仿佛太極手間的氣,憑地里,菊蓮纏枝的細(xì)巧也好似風(fēng)吹搖曳地響,更何況作為圖騰崇拜的龍。
明代的青花瓷器也喜歡渾融華滋的味道,可是我更喜歡成化年間的斗彩和永樂年的甜白釉。
斗彩,是一種裝飾工藝,在青花為文飾的輪廓線或作局部圖案,再填以其它色彩,通常所見有黃、綠、紅、紫等,因為是兩次入窯燒成,釉下的青花和釉上色彩競相媲美,好像是要比斗一番一樣。斗彩比青花的單一色彩自然豐富,可是那些色彩并不是要蓋過青花的,它們淡淡地浮現(xiàn)著、柔柔地滋潤著,是甘愿做配角的樣子,可也是個光暈幽雅的角兒,讓你的眼睛離不開的,真的是名副其實地斗彩呢。那些色彩,光一種黃,也是要分鵝黃、杏黃、姜黃、蜜蠟黃;一種綠以深淺都要有水綠、葉子綠、山子綠。即使花也不爭春,也是要把春來報的,只是它們以一種幽蘭的姿態(tài)融合了瓷器的潤澤。
甜白釉的秀麗是可以和熟雞蛋去殼之后的那種白潔和光潤相比的,這種白看上去真的像白糖一樣,想起小時候碰上經(jīng)濟(jì)短缺時代時,母親的朋友從新疆帶來的白方糖塊是我們向往的東西,其實也就是甜,但晶瑩的糖塊好像有了想象,顯得不同尋常似的。甜白釉讓你心里涌上一種溫柔的懷想,仿佛冬日午后吃到的一小塊份額中的糖塊,是可以甜到夢中去的。甜白釉暗花龍紋壺,白釉里泛出細(xì)小的開片,通體都是圓的線條,壺蓋像一頂小帽子,壺肩猶如美人的削肩,壺肚仿佛古典油畫中豐潤的女人,怡然坦然的樣子。我想該把它放在一張紫檀的平頭案上,甜白和烏紫,是有點素瓷靜遞的禪意的。
要說清朝的瓷器,似乎可以用繁花似錦來形容。青花、釉里紅、粉彩、五彩、單色彩、仿古瓷,好像是要把一個所謂的大清都花團(tuán)錦簇地裝飾起來??墒?,清朝卻是無可奈何地盛極而衰了,好像一床表面錦緞流光的被子,里面的夾里早已千瘡百孔了?;蛟S也是因了這樣的緣故,乾隆時期的瓷器就沒有了早年清瓷的那種磅礴大氣,如康熙時期“青花魚龍高足碗”上的那條激蕩的龍,以及“青花釉里紅人物圖瓶”上的馬上射雕龍的氣魄。似乎雍正時期的“墨彩長頸瓶”的那種清俊溫雅也比較少見了,多的是細(xì)膩、繁復(fù)、精細(xì),流光溢彩要滿出來般。
所以,我喜歡的是康熙、雍正時期的瓷器,比如那種豇豆紅瓷,紅里泛著綠,如點點野苔,而那紅,是紅豇豆的紅,是海棠灼灼的紅,是孩兒面的彤彤紅,也該是貴妃醉酒的那種微酡吧。喜歡看那個“豇豆紅太白尊”,平底、圓腹、肩極短、口小、微撇,腹部隱隱可見陰刻的回紋,大腹小口,滿腔心事無從說起似的,讓人憐愛。豇豆紅的釉色用在這里簡直是絕配,微微的醉的意思,要傾訴的神情,又好似隨時傾聽的姿態(tài)。即使只是沉默,那一抹綠如春水紅若朝霞的釉色,也似乎藏著一份默契。這樣的紅在新瓷上是難得一見的,要么鮮亮,要么火氣,未經(jīng)世事的興致勃勃,好是好,但總是不能浸進(jìn)心里去,若青春愛情,火爆而短暫。到有了傷痛的時候,大概就是撐得住豇豆紅的時候了。
看過了很多釉色紋樣斑斕非常的古典瓷器,回頭來看早期的瓷器,是在陶器向瓷器的工藝過渡的時期,有些稱為原始瓷的,簡潔古樸的造型,如湖水如銅銹般的青色,無刻花無任何其它裝飾,也許是絢爛歸于平淡的意味吧,是山色空、水亦清的意境。
瓷器是一直行走在物質(zhì)文化和藝術(shù)文化之間的,在技術(shù)手段、工藝材料和繪畫手法內(nèi)容的融合中演繹著自己的前世今生抑或情短意長,在那封閉的窯里面,我們無法猜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有如此的溫潤如玉,如勾走了人的魂魄。大概制瓷燒瓷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愛欲的糾纏,把一顆人心的色彩多變與那些釉色揉搓在一起,于是,單單的觀賞,單單的使用,是覺得虧待了它的,它還需要溫柔地觸摸。在這里,文字就像一雙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