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左傳》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吳國大舉伐陳,楚國誓死救之;陳乃小國,長江上的二位老大決定在小陳身上比比誰的拳頭更硬。風云緊急,戰(zhàn)爭浩大沉重,它把一切貶為無關緊要可予刪去的細節(jié):征夫血、女人淚、老人和孩子無助的眼,還有,一群快要餓死的書生。
——孔子正好趕上了這場混戰(zhàn),困于陳蔡之間,絕糧七日,吃的是清燉野菜。弟子宰予已經餓暈了過去了,該宰予就是因為大白天睡覺被孔子罵為“朽木糞土”的那位,現在我認為孔夫子罵人很可能是借題發(fā)揮:想當年在陳蔡,這廝倆眼一翻就暈過去了。他的體質是差了些,可身子更弱的顏回還在院兒里擇野菜呢,而年紀最大的老夫子正在屋里鼓瑟而歌,歌聲依然嘹亮。誰都看得出,這不是身體問題,這是精神問題。
在這關鍵時刻,經不住考驗的不只宰予一個,子路和子貢就開始動搖,開始發(fā)表不靠譜的言論:“夫子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嘗絕音。蓋君子無所丑也若此乎?”
這話的意思就是,老先生既無權又無錢,不出名不走紅,四處碰壁,由失敗走向失敗,混到這地步,他不自殺不得抑郁癥倒也罷了,居然飽吹餓唱興致勃勃,難道所謂君子就是如此不知羞恥乎?
話說到這份兒上,可見該二子的信念已經搖搖欲墜,而且這話是當著顏回說的,這差不多也就等于指著孔子的鼻子叫板。果然,顏回擇了一根兒菜,又擇了一根兒菜,放下第三根兒菜,搖搖晃晃進了屋。
琴聲戛然而止,老先生推琴大罵:子路子貢這倆小子,“小人也!召,吾與語。”倆小子不用召,早在門口等著了,進了門氣焰當然減了若干,但子貢還是嘟嘟囔囔:“如此可謂窮矣。”——混到這地步可謂山窮水盡了。
孔子凜然說道:“是何言也?君子達于道之謂達,窮于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改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厄,于丘其幸乎!”
——黃鐘大呂,不得不原文照抄。看不懂沒關系,反正真看得懂這段話的中國人兩千五百年來也沒多少。子路原是武士,子貢原是商人,他們對生命的理解和此時的我們相差不遠:如果真理不能兌現為現世的成功那么真理就一錢不值,而孔子,他決然、莊嚴地說,真理就是真理,生命的意義就在對真理之道的認識和踐行。
此前從沒有中國人這么說過,公元前489年那片陰霾的荒野上,孔子這么說了,說罷“烈然返瑟而弦”。隨著響遏行云的樂音,子路“抗然執(zhí)干而舞”,子貢呆若木雞,喃喃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
我認為,這是中國精神的關鍵時刻,是我們文明的關鍵時刻,如同蘇格拉底和耶穌的臨難,孔子在窮厄的考驗下使他的文明實現精神的升華,從此,我們就知道,除了升官發(fā)財打仗娶小老婆耍心眼之外,人還有失敗、窮困和軟弱所不能侵蝕的精神尊嚴。
當然,如今喝了洋墨水的學者會論證我們之落后全是因為孔子當初沒像蘇格拉底和耶穌那樣被人整死,但依我看,該說的老先生已經說得透徹,而圣人的教導我們至今并未領會,我們都是子貢,不知天之高地之厚,而且堅信混得好比天高地厚更重要。但有一點總算證明了真理正在時間中暗自運行,那就是,我們早忘了兩千五百年前那場雞飛狗跳的戰(zhàn)爭,但我們將永遠記得,在那場戰(zhàn)爭中一個偏僻的角落里,孔門師徒的樂音、歌聲、舞影和低語——永不消散。
(何東東摘自九州出版社《絕妙好辭:漢語江湖中的寂寞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