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巨大的平原上伏臥著一個村莊,村子不大,房屋稀疏茅檐低小。秋風從遠方刮過來,茅草枯黃,在風中抖擻搖擺。所有即將死去的植物都在向風和天地俯首貼近。一群孩子從村中的某條積滿黃土的巷子里出來,穿著短小的單衣,裸露著被風吹干的皮膚,脖頸和腳踝很黑,他們好多天沒能洗上熱水澡了。他們又一次來到村邊,這個時候火車總要如期而至,轟隆隆地從村邊經(jīng)過。他們就是來看火車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的,這是他們認識范圍內(nèi)的最為隆重的事情,晚飯也要等到火車過去后再吃。父母常常不準他們在晚飯時來到鐵路邊上,但是爺爺奶奶鼓勵他們。老人們大多都是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人,他們想讓孩子到外面去看看。村莊與村莊之間相隔是如此遙遠,他們用自己的雙腳一輩子都沒能到達另外一個地方。所以他們對吵著要看火車的孩子們說,去吧,去看火車吧。
孩子們在火車到來之前只能張望大野。遼闊啊遼闊,望不到盡頭,只有低矮的樹叢把村莊圍成一圈。地球是圓的,這是真理,他們也看到了一個圓,而村莊正坐落在這個圓的中央,他們站在了地球的中心位置上。在泥土上打一個舒展的滾是讓人高興的,但是天有些冷,泥土也僵硬,孩子們身體皺巴巴地縮起來,腿腳施展不開。所以他們只好兩腳踩著明亮的鐵軌,眼睛盯著遠方,手里攥著幾根金黃的草葉,偶爾低下頭到鐵軌中間尋找圓滑的石子,作為彈弓的子彈來打鳥。
轟隆隆,嗡嗡嗡,鐵軌在震顫發(fā)聲,火車來了?;疖噥砝玻疖噥砝?,他們叫喊起來。他們看到了遠道的火車像一頭方方正正的猛獸,迎著他們疾馳而來。他們從鐵軌上跳下來,排成整齊的一條長隊迎接火車的到來,在它將要從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拍起了巴掌,直到車尾也離開,直到他們拍紅了手掌心。然后嗷嗷地叫起來,跟著火車奔跑。他們想追上它,因為有一扇窗戶里的一個孩子的臉他們沒看清楚,他們想弄明白是男孩還是女孩,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但是他們沒追上,所以火車遺留下來的問題只好通過爭論來解決。
年齡最大的孩子無疑是權(quán)威,他自信地說:“從北京來。”孩子們又問:“那要到哪里去?”權(quán)威有些不自信了,但他還是公布了他的答案:“要到北京去?!边@個答案孩子們不能服氣,從北京來,又要到北京去,這路該怎么走呀?權(quán)威猶豫了一會兒,說:“所以要坐火車呀?!彼终f:“除了去北京,誰需要坐火車呢?還有,如果不從北京來,誰又能坐上火車呢?”孩子們不說話了。是啊,沒錯的,火車應(yīng)該從北京來,也應(yīng)該到北京去,除了北京,它還能到哪兒去呢?他們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讓最隆重的火車開進開出,他們也不知道北京之外還有什么更大的地方。北京顯然是中國最大的地方,北京最大的門顯然是天安門,因為他們從小就知道,中國有個北京,北京有個天安門。他們相信了權(quán)威的答案,因為在此之前沒有人告訴他們,中國還有個其他的什么地方,那個地方還有個什么門。隨后問題又出來了,年紀最小個頭最矮的孩子無法看得更遠,他看不到北京在哪兒,于是他問權(quán)威:“北京在哪里呀?”權(quán)威很自豪地說:“在火車要去的地方?!蹦暧椎暮⒆油犷^想了半天,終于明白了,對,北京就在火車要去的地方,火車都有了,北京還能沒有嗎?
爭論終于結(jié)束了。巷子里響起父母呼喚他們吃晚飯的聲音,他們決定回去,跟著權(quán)威排成隊走回村子。他們要告訴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個秘密:那火車是從北京來的,它還要到北京去。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