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憲秋
洪晃說:“我特別喜歡吳虹飛的《黃緞子:活得像個笑話》。終于有一個不正經(jīng)的女作家,敢用女性視角的幽默去講黃笑話。過去這種段子都是男人織的。”
彭浩翔導(dǎo)演說,吳虹飛的黃段子該全是她個人經(jīng)歷,就是因為身邊色鬼太多,無暇作正事。最后,她想通了,直接把情色對話寫下來,就成了正事。只能說,飛,算你狠。
這是阿飛的第十三本書。在整個清華的校史里,十年出了十三本書和三張搖滾唱片的畢業(yè)生,她是唯一。還有半張在抽屜里,用她的話說,她在等待更令人驚喜的作品。
她原本應(yīng)該驕傲,囂張,不可一世,畫著搖滾歌手顯而易見的大煙熏妝,噴一個妖媚的煙圈招搖過市,然而她偏偏選擇了錦衣夜行。
許多人都不知道阿飛這些年在做些什么。
幾年前,徐克的電影《女人不壞》,桂綸鎂扮演的搖滾歌手加女作家,和幻想中的男人戀愛。有點像阿飛。
聽她音樂的人,很大一部分不知道她潛入媒體行業(y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寫了八年的人物稿。而在雜志上看過她文章的人,也有很大一部分不知道,她就是那個獨立做了十二年樂隊,出了三張專輯的幸福大街女主唱。
“經(jīng)常有人以為是同名。興奮地對我說:我知道一個唱搖滾的女人也叫吳虹飛!他們不知道那就是我?!卑w有些得意地笑起來。
樂迷們覺得她懶惰。幸福大街的演出實在是少得可憐,整個二○一一他們在北京只做了兩次小場地演出。十一月十一日他們會為這個一百年一次的光棍節(jié)紀念陀斯妥耶夫斯基、蒼井空的生日。當然,也是阿飛的生日。樂隊巡演的次數(shù)更是鳳毛麟角。許多小城市的樂迷,十年里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孩子甚至都可以唱《小龍房間里的魚》了,還是未能如愿看到幸福大街的現(xiàn)場。
她的書迷們也覺得她懶惰。當年在萬國馬桶,榕樹下看她的文字長大的孩子,等她的新小說,新詩,新隨筆,而阿飛就像受到驚嚇的鴕鳥一般,埋首潛心于人物寫作之中,寫了上百萬字的人物稿。
那是她的飯碗,樂隊堅持下去的經(jīng)濟來源。她那些陰郁的,詭異的,粗糲的,男女主角動輒莫名其妙死掉的“哥特式的小說”,也許無法大賣。文化公司對她的書心存疑慮。
她不夠精致,也不夠傲慢,頤指氣使,在單位都“擦著墻角走路”。鴕鳥的性格,這個喧囂的大時代會漸漸將她淹沒,遺忘掉。
“艾未未曾經(jīng)說,你怎么不傲慢啊,不牛逼些啊?我說,我怕太傲慢了,會影響我的偉大吖!其實他說得對,我就是一點也不牛逼。關(guān)鍵是,我真的不知道要那么牛逼究竟有啥用。我每天在電影院里看爛片,什么也不想,有時靜靜地就哭了——我就覺得那樣挺好的?!彼谛聲饵S緞子》里如此說道。
她的憂傷總是這樣輕快地,不易察覺地,像香煙一樣不動聲色地散開了,漸漸看不見,但你還能聞見它的味道。
二
少部分文藝青年也許還記得,幸福大街的來歷。它來自于隱秘,無望的愛情。
一九九九年,清華大學(xué)的理工科學(xué)生阿飛遇上那個著名的吉他手小龍時,幸福大街其實已經(jīng)在黑暗中孕育。之后幸福大街樂隊橫空出世。阿飛挾持她所能制造的所有龐大噪音,滿腹心事地,暗藏殺機地冒出來,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匕首上沾著溫?zé)狨r紅的少女之血。
幸福大街第一次上臺表演,任性乖戾的音樂如閃電劃過夜空,而主唱宛如童聲,表情豐富的尖利唱腔,濃重的文學(xué)氣質(zhì),獨一無二的音樂風(fēng)格,令人震凜,得到了崔健、竇唯、何勇、舌頭樂隊、周云蓬、廢墟等音樂人的高度認同。
幸福大街,得以成為“一種音樂”。
此后,阿飛在應(yīng)接不暇的生活漩渦中耿耿存活著,做焚燒垃圾的實驗,寫論文,讀研,做兼職,演出,寫作,戀愛,失戀,考托福,畢業(yè),一氣呵成。
作家格非剛進入清華任教,便積極約見了她,鼓勵她專心寫作,成為作家。然而她義無反顧地在心里回絕了。她要當一名白領(lǐng)。她的理想是賺錢養(yǎng)家,最后成為一名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婦女。二○○二年一畢業(yè),她就屁滾尿流進入了一家出版社從事校對工作,月薪一千二百元。二○○三年,她成為京城某報紙的創(chuàng)刊記者之一,二○○四年,成為南方某周刊的創(chuàng)刊伊始記者。她在這個雜志里,一待就是七年。她不是一個會經(jīng)營職業(yè)的人,每次都從頭開始。
二○○四年,在工作和生活的夾縫中,幸福大街第一張專輯《小龍房間里的魚》磕磕碰碰地發(fā)行了。它如曇花一現(xiàn),并未引起大多數(shù)人的注意,而它獨一無二,桀驁不馴,熱烈和冰冷,殘酷和溫柔的氣質(zhì),使得諸多專業(yè)人士驚為天人,成為中國搖滾音樂史上必不可少的一張專輯。
著名音樂評論家李皖如此評論“幸福大街”的第一張唱片,“她用祭禮般的儀式把自己升到了接近天空的那個高度。”
對于阿飛來說,這張唱片,是對自己無望愛情的獻祭。
時隔四年,二○○八年春天,幸福大街發(fā)行了第二張專輯《胭脂》。這張專輯里,仍然專心地唱著愛情:南方式的,溫婉的,濕潤的,經(jīng)久不衰的愛情。阿飛用甜膩柔美的嗓音,純粹女性的表達方式,與這個冷酷的,專橫的時代對抗。
她相信這是宿命。而她的音樂和文字,全部與宿命,愛情相關(guān)。除此之外,無他。
有天晚上,和阿飛一起走在車流滾滾的三環(huán)邊,阿飛突然指著前邊一團黑暗的昆侖飯店說:“那是我采訪海巖的地方?!?/p>
而后她又指著馬路對面燈火輝煌的亮馬餐廳說:“在北京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吃飯?!?/p>
她當然會一直記得那些苒苒的時光。那是她生命中最有光彩的歲月。她才氣沖天,而貧困潦倒。站在舞臺上她是這個中庸國度里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搖滾女歌手。而她終究沒有成為一名徹底的藝術(shù)家,在內(nèi)心大聲號叫著之后,她撲進一個又一個新生的傳媒體系里,收起身上所有桀驁、鋒芒,惶誠恐地跑遍京城做采訪,寫稿,待人接物,與同事笨拙而盡力地相處。
十年過去了,出了九本小說隨筆集,四本人物訪談錄《這個世界好些了嗎》《娛樂至死》《名流》《聽我講話要小心》,受訪者皆為有頭有臉的重量級人物,沈昌文,馬曉春,王朔,周有光,黃永玉,余華,竇唯、崔健、洪晃、海巖……
寧財神如此評價她的文字:“她的幽默感,是女作家中少見的。她的感性與敏銳,是作家中少見的。她對待世事與感情的執(zhí)著和癡迷,是認識字兒的人中少見的?!彼耐凹婧糜阳嫒粼?jīng)給她寫過一篇類似書評的文章,里面講到:“她的不落窠臼與語出驚人是終可以讓人忘記不掉她的。她總可以用各種方法讓人記住。無論你對她喜歡還是憎恨,你終不可以漠視她,她要執(zhí)拗地想辦法給你留下她想留下的東西?!?/p>
白巖松和馬曉春九段親自為她的書寫序,對她大加贊譽。
吊詭的是,這幾年的稿子時常發(fā)不出來,不討喜。在這個物價飛漲的城市,她活得心驚肉跳。她感到自己的才華和生命力漸漸變得淡薄,終于黯然失落地離開了眼看就會終身不被辭退的單位,在借住的房子里,仍然奮力地,默默地寫著稿,改用不為人知的筆名。
那座位于高層的房子,到了冬天,緊閉的窗戶會非常神秘地透進冷風(fēng)。
偶爾她會煲一鍋湯,招待前來看望她的朋友們。多是樂手,和一些默默無聞的小女生。她在早晨蓬頭垢面地下樓,在菜市場買新鮮的,持之以恒漲價的排骨、玉米、胡蘿卜、豬肉、芹菜、西紅柿、雞蛋、苦瓜、空心菜,有時候會忘了拿找回來的錢。菜市場的小販都跟她很熟,笑瞇瞇地看著這個矮個子的迷迷糊糊的女人,吆喝她回去拿錢。
他們不知道,這個時常穿著睡衣來和他們買菜的女人,和舞臺上那個撕聲裂肺的搖滾女歌手,和傳說中非?!皡柡Α钡呐浾?,有任何聯(lián)系。他們從來沒聽說過幸福大街,也沒看過什么南方某某周刊。在這個國家,每一端的人與人之間,就像隔了一個宇宙那么遙遠。
作為一名典型的愛慕虛榮的婦女,阿飛最大的愛好之一是購買裙子?!按蟾艔亩稹稹鹉杲荒信笥押?,就很喜歡買裙子??赡苁切〉臅r候裙子太少了,整個高中幾乎不穿裙子,后來有了點錢,經(jīng)常買裙子……現(xiàn)在裙子大概有一百多條了吧。但是我其實穿來穿去就那么幾條。”她的朋友知道她這個愛好,會給她寄來許多裙子。
而作為一名非典型的婦女,阿飛另一個愛好是嘲笑自己。她在深夜里異常勤奮地寫博客,短短幾年間寫了上千篇博客,在幾百萬字的博客里,她時常喪心病狂地,慘無人道地挖苦自己。比如“當年婁燁拍《頤和園》,要拍八○年代大家讀詩的情形。換衣服時,許多群眾演員排著隊領(lǐng)八○年代的舊衣服。輪到我時,副導(dǎo)演一邊麻利地發(fā)衣服,一邊對我說:你!不用換了?!?/p>
又比如“我屁股之大,有物證。一日我們在屋中突然發(fā)現(xiàn)一條碩大無比的,好像是男人穿的短褲,經(jīng)過仔細鑒定,大家普遍認為是我的。”庸俗得令人憂傷。
廢物利用,把這些自毀形象的文字,織成了一大塊金光閃閃的黃緞子,放進自己的書里,賣錢用以糊口,排練錄唱片,買漂亮裙子,買日漸成為剛性消費的護膚品。
她另外一個最大的愛好是男人。據(jù)說她每隔兩年都會戀愛一次。每愛上一個男人,癥狀稍輕的,她會為他寫一篇小說,嚴重一些的,她會為他辦一場演出,或者做一次巡演,最嚴重的,只好為他做一張唱片。
她大部分智力和精力,都花在戀愛上了。用了六年的諾基亞手機,只能存兩百條電話,她堅持不換,因為害怕丟失小龍發(fā)給她的每一條短信。后來手機終于壞了,無法接聽,她換了一部新的諾基亞,舊的放在床頭的抽屜里。
她為每一段不得善終的愛情傷透了腦筋,失眠,焦慮,記憶力開始衰退,時常記不起朋友的名字,害怕與陌生人接觸。從單位和愛情之中敗退的受挫感令她有如驚弓之鳥。她有一年冬天傻呼呼地帶著央音的小提琴手要為“失去的愛情”去賣唱,賺個幾百塊錢款待朋友,結(jié)果在王府井地鐵被警察帶走,審問一番,她說,“麻煩你幫我找回我前男友”,大家頓時覺得非常歡樂。
這些年她一直是孤獨的。
性格隨和,卻不真的很合群。做記者八年,她曾經(jīng)被某足球評論員穢語辱罵,二○○九年做昆明少女案,又被新聞官員指名批“做假新聞”。而她堅持在大涼山做的彝族愛滋孤兒的報道,據(jù)白巖松說,溫家寶都去了。她這樣非理性,卻又這樣理性,幾乎沒在工作上出過差錯。
她的朋友之中,最有名望的莫過于艾未未了。她與艾未未結(jié)識之初,他尚是鮮有人知的藝術(shù)家,待他名聲日盛,攀附他的人越來越多時,她與艾未未的交情愈加淡如水。她只是因為他請她吃了七年飯而記得這份友誼。如果十一月十一日的這些只關(guān)乎愛情的演出真的因為所謂“意識形態(tài)問題”而被取締,那真是國家和音樂的悲哀了。
她的搖滾同行都拿獎了,她的同事都晉升了。二○○一年十一月,幸福大街第三張唱片《再不相愛就老了》,獲得了“華語金曲獎”的四項提名。當年輕人成長,新潮流出現(xiàn),阿飛痛徹肺腑的搖滾樂已經(jīng)不算先鋒。而音樂洗去鉛華,態(tài)度更為樸實,則是每個真正音樂人必走的路。為難的是,女性倘若生活在不寬容的社會里,不具備乖巧的性格,就不易活。一個不成為強勢的人,只能忍受嘲笑和貧瘠。無論是作為女性,還是作為個人,她都面容模糊,聲音尖利。如她出版第一本小說里所說:我不誘惑你,也不感動你。
她無法譴責(zé)這個世界,只好退回自己的書桌前,深深地,自嘲。
這是她身為這個典型的男權(quán)社會中孤獨的異端,僅存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