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忠臣
太急促了,給父親手術(shù)時,秦云鶴沒來得及給謝嶺塞紅包。
秦云鶴和謝嶺是高中時同學(xué),但不是同班,工作之后互相還有些聯(lián)系,不親密也不生疏,來往不是很多。偶有同學(xué)攛掇在一起聚過,平常各自忙自己的,見面打個招呼罷了。雖有這層關(guān)系,秦云鶴還是覺得欠了謝嶺人情。現(xiàn)在這社會,病人家屬不給主刀醫(yī)生紅包,病人家屬自己都覺得愧對了醫(yī)生。
父親手術(shù)的第三天,秦云鶴用信封裝了四千塊錢,給謝嶺打手機。秦云鶴說,謝主任,你在單位嗎?謝嶺說,在單位。秦云鶴說,我想和你嘮扯嘮扯。謝嶺說,我現(xiàn)在正好有時間,你到科里來吧。秦云鶴從ICU病房的樓層乘電梯到了腦外科。
主任室里謝嶺自己在屋,看到秦云鶴進來,謝嶺迎了上去,說有什么事掛電話行了,何必親自來。
秦云鶴說,我的謝大主任,我怎么敢,當面致謝我心里還那什么呢。
謝嶺說,我們不是同學(xué)嗎。秦云鶴說,那是那是。
倆人扯了會兒閑話,謝嶺拿出CT片放在顯影儀上說,你父親的病很麻煩,他是小腦后渦出血,位置很不好,加之歲數(shù)大,術(shù)后自理的可能性不大,植物人的可能性大。
秦云鶴說,還能不救嗎?作為兒女的,不能眼睜睜看著老人咽氣。
謝嶺沉思說,也是。又接著說,如果是農(nóng)村沒錢的早拉家里等死了。
秦云鶴說,一點希望也沒有嗎?
謝嶺說,一周后再做CT看看吧,如果還往外滲血,希望就不大了。
秦云鶴說,多費心了。
謝嶺說,住ICU一天五六千,你可要想好了,時間如果拖得長,可不是小數(shù)目。
秦云鶴說,我雖不富裕,但為了父親我只能卯勁頂了。
謝嶺搖搖頭,不再言語。沉默一會兒,秦云鶴站起身掏出信封往謝嶺的兜里塞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謝嶺站起來,臉有些漲紅說,怎么能扯這個,復(fù)雜了不是,別忘了我們是同學(xué)。
倆人撕扯了幾個來回,秦云鶴覺出謝嶺的態(tài)度非常決絕,再糾纏下去不是事了,松了手自找臺階說,這都是我家屬的主意,我們之間我能弄這個?
停頓了一會兒,秦云鶴說,改日我請你們科里人吃頓飯。
謝嶺說,不用,沒這個必要。
秦云鶴說,我明白現(xiàn)在這都是規(guī)矩,你在這當主任,不能壞了這個規(guī)矩,讓你沒面子。
謝嶺說,沒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改天我請你。
秦云鶴還想張口說點什么,有人進來了,只能作罷,和謝嶺打了聲招呼走了。
父親手術(shù)第七天,醫(yī)生通知家屬把父親推到CT室復(fù)查??粗赣H浮腫蠟黃的臉,頭上插滿了管子,秦云鶴心情是復(fù)雜的。他輕聲喚著父親,父親像一截朽木,丁點的感覺都沒有。
看著出來的CT片子,謝嶺心里有數(shù)了,手術(shù)不成功,他內(nèi)心一沉,心情有些灰暗。
傍晚,秦云鶴接到了謝嶺的電話。謝嶺說,晚上我和幾個朋友聚聚,你有時間和我一起去。秦云鶴支吾了一下,說,那樣,我結(jié)賬就去,不然就不去了。謝嶺說,你看你這人,來了再說吧。
謝嶺這樣說,不去味道就變了,秦云鶴只能去。
飯局在一個很豪華的賓館里,秦云鶴和謝嶺走進包間里,三個人齊刷刷站了起來,說,謝主任來了。
謝嶺挨著主人坐下,秦云鶴挨著謝嶺。坐定,謝嶺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老秦。轉(zhuǎn)而介紹主賓席的大個說,這是錢檢察官。指著那個時髦俊俏的女人說,這是云舒美容院的曹老板。介紹矮墩的男人說,這是盛德公司的朱總,也是市武術(shù)家協(xié)會的主席。大家寒暄握手,東拉西扯。菜上齊了,酒倒上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開始秦云鶴還有些拘謹,隨著酒精的作用,手腳放開了,大家沒了隔閡,高潮迭起。喝著喝著,話題集中到了謝嶺的身上,錢檢察官說,我一直對謝主任心存感激,謝主任真是我們城市的一把刀,不是他,我老母親早見閻王了,雖說現(xiàn)在不能自理,老人活著畢竟是晚輩的寄托。曹老板說,謝主任的手術(shù)刀那是沒說的,前年我丈夫遭遇車禍,送醫(yī)院人都散架了,我一看要完蛋,經(jīng)謝主任縫縫補補,人奇跡般地活了,現(xiàn)在除了身上有些傷疤,和正常人一樣,奇跡不是。朱總說,謝主任這樣的人,黑白道都是吃得開,黑道上老大那誰,看到謝主任都點頭哈腰。酒至半酣,進來一個穿警服的人,大家都站了起來,說,亓局長來了。來人明顯有些喝高了,說話顛三倒四,仍然端杯挨個敬酒。大家都很給面子,一飲而盡。其間,秦云鶴陪謝嶺上衛(wèi)生間,秦云鶴堅持要結(jié)賬。謝嶺有些翻臉了,說,老秦,這是你的不對了,我讓你來湊局,你結(jié)賬,我成什么人了。秦云鶴一看謝嶺動了真氣,沒敢堅持。
酒局稀里糊涂地散了,秦云鶴送謝嶺回家。風(fēng)一吹,雖然有些頭重腳輕,但都沒失去理智。走著閑嘮,秦云鶴說,你看你給我辦事,還讓你朋友請我,沒道理嘛。謝嶺說,他們不是公款消費就是大款,讓他們出血我是瞧得起他們。秦云鶴想同學(xué)就是同學(xué),和踏入社會后接觸的人感情真是不一樣,心中不免敬佩謝嶺的仗義。
謝嶺說,下午老父親的CT片出來了,仍有於血,兩個腦室還不通,沒有搶救的價值。
秦云鶴說,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能不能緩過來是老人的命。再說做為晚輩,我能忍心摘除那些插管,讓父親等死嗎?別人會怎么看我,議論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謝嶺說,拖下去,會花很多錢。
秦云鶴說,老父有醫(yī)保,除了公家報銷,我能承擔(dān)得了。
風(fēng)吹過,倆人默默走路。
送完了謝嶺,陡然秦云鶴有些暈眩,扶著街邊的樹吐得雜七雜八。心里畢竟有事,酒喝下去身體不爽快,不過還好沒當眾出丑,秦云鶴暗想。
半個月過去了,秦云鶴沒事都和親屬在ICU病房外面候著,只有每天下午半小時探視時間才能進去看父親。為了排出腦中的積水,父親的天靈蓋被打了一個眼,插了管??粗稳缈蓍碌母赣H,秦云鶴真想狠狠心,讓父親快些解脫。七大姑八大姨都說,別讓你父親遭罪了,給他個完尸吧。秦云鶴內(nèi)心矛盾的很,他心中一直存在著希望,父親一旦能醒過來呢?
一天,秦云鶴到單位處理點事,手機響了,是謝嶺。謝嶺說,老父親不行了,快到醫(yī)院來。趕到醫(yī)院,父親已經(jīng)從ICU病房推到了走廊里,護士用手動呼吸器為父親延續(xù)生命,親屬七手八腳給穿送老衣服。
送走了父親,秦云鶴心中沒有過度的悲傷,父親活著的時候自己盡到了孝道,生病時又有同學(xué)幫忙極力搶救,何況人到最后都得走這條道。秦云鶴想得開。
按民間習(xí)俗,老父過了七七忌日,秦云鶴想起了謝嶺。內(nèi)心深處他覺得虧欠謝嶺,人家深更半夜給自己老父手術(shù),錢不要一個,還請自己吃飯,從情上說總歸說不過去。一天,秦云鶴給謝嶺打電話,說,我想有時間找?guī)讉€同學(xué)聚聚,你看什么時間方便?謝嶺說,我們是同學(xué),心意我領(lǐng)了,太忙,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有時間。秦云鶴說,再怎么忙吃個飯的時間還應(yīng)該有吧。謝嶺說,再說吧,有時間我找你。電話收了線,秦云鶴心里是暖的?,F(xiàn)在人們都說醫(yī)院如何如何黑,現(xiàn)實證明了一切。背后也有人議論謝嶺,秦云鶴想在一定的場合要給謝嶺正正名。
秦云鶴給謝嶺打電話時,謝嶺真想說聲對不起,斟量再三還是沒有說。為何要說這三個字?謝嶺內(nèi)心深處激浪拍岸。
秦云鶴的父親去了,煙消云散了,謝嶺說不清楚是痛苦還是輕松。
給秦云鶴父親手術(shù)時,經(jīng)儀器定位找到了出血點。打開顱腔清理完淤血,需要電擊設(shè)備烙焊出血點時,設(shè)備電流不穩(wěn),時有時無,助手用手晃動設(shè)備才勉強完成了手術(shù)。謝嶺清楚,出血點處理的非常不牢實,可能還會復(fù)發(fā),但又不敢在手術(shù)臺上耽擱太長的時間,怕病人下不了手術(shù)臺,就說不清楚了,只能匆匆縫合傷口。
從手術(shù)室出來,謝嶺看秦云鶴的眼神是飄忽的,他只能對秦云鶴說,出血位置很深,處理難。然后稱疲累離開了。
從心里說,謝嶺自己雖然不敢說自己多么清白,他也拿過患者吃過患者,何況現(xiàn)在的患者家屬他送紅包你不拿就疑神疑鬼,你拿了他們心里才踏實,穩(wěn)妥。無論什么情形在技術(shù)上謝嶺從來一絲不茍不敢馬虎大意,不然他不會在醫(yī)學(xué)界有這樣的成就和口碑。行醫(yī)半輩子,在老同學(xué)的父親身上卻掉了馬腳,心里說不上是何種滋味。
謝嶺是希望秦云鶴放棄對父親醫(yī)治,如此自己好像責(zé)任小些。秦云鶴一再堅持,謝嶺沒有良策。手術(shù)七天,CT片出來后,看到出血點根本沒控制住,謝嶺有些被抽空的感覺,他下意識地安排了那次飯局,內(nèi)心是有些吊詭神秘,還是懷著鬼胎?自己都說不清楚,理解不了。是讓患者家屬表明自己的醫(yī)術(shù)高明?讓秦云鶴看到自己社會關(guān)系的強大?還是……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秦云鶴的父親走了,任何把柄都無從考稽了,誰也不可能去探究、追索老人是如何死的。謝嶺卻感覺胸中有一塊東西,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多少次他真想和秦云鶴好好嘮扯嘮扯,還是理智占了上風(fēng),阻止了自己。
時光一點一點流失,好像一直有一塊陰翳罩在謝嶺的頭頂,讓他生活得不是很舒展。
秦云鶴幾次邀請謝嶺,都被婉拒了。以后的同學(xué)聚會,倆人也打了幾次照面。倆人比以前熱情親密的濃度增加了,甚或有時還擁抱了在一起。秦云鶴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謝嶺,謝嶺的內(nèi)心是愧怍、內(nèi)疚、隱痛,不太好說,他自己都掂量不出來。反正謝嶺那鮮花盛開般的笑臉,自己內(nèi)心都認為假,好像不小心都能掉下來。
以后的歲月里,倆人不咸不淡相處。秦云鶴時常給謝嶺掛電話,謝嶺滿懷友情地回應(yīng)著。
只是倆人的心態(tài)永遠背道而馳。
搬進城里本來是個好事,閻婆卻覺得郁悶。
原來在山里的村莊,閻婆也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鄰里為地邊地角發(fā)生個摩擦、妯娌婆媳不睦、誰家大男大女沒有對象都找她。村人們對她那是尊敬有加,誰看到她都是含笑如花,熱情地打招呼。如今進了城,風(fēng)向變了,人們看到她愛搭不理,有的根本是冷若冰霜,打招呼就像沒聽到,真是氣死人。閻婆內(nèi)心非常郁結(jié),原先自己在村里可以說是口吐蓮花,沒有自己解決不了的矛盾,人們都依賴她、仰仗她、信任她,整天東跑西顛,內(nèi)心踏實,活得真是有滋味。
閻婆住的是一處高檔小區(qū)的矮層步梯樓,上上下下的住戶常打照面,閻婆很熱情地跟人打招呼,往往都是熱臉敷了冷屁股。她想不通,進城了自己怎么成了泥坷垃,不招人待見,想想真令人氣惱。
閻婆想融入城里人的生活,卻有著不可見的鴻溝。如何縮短距離,閻婆頗費思量。她開始盡心地打扮自己,燙起了金色的波浪發(fā),上時裝商店買衣裳包裝自己,學(xué)著貴婦的模樣養(yǎng)了一條金獅狗,模仿城里人嗲聲嗲氣地說話。效果并不明顯,人們更躲著她,甚或用怪異的目光脧著她,像看怪物,讓人心驚膽顫、無所適從?;丶艺甄R子,沒什么不妥的地方,人比在村里時白凈了,皮膚細膩了,衣服考究,不知比原來俊俏了多少倍,可人們?yōu)槭裁床唤邮芩??閻婆百思不得其解?/p>
為了消磨時光,閻婆到小區(qū)的游藝室里找快樂。游藝室里玩撲克的、打麻將的人們看到她,或怪怪的笑笑擠眉弄眼,或就像沒看到她冷漠無比。閻婆無趣地有話沒話和人搭腔,有的人好說話還敷衍幾句,不好說話的根本把她看成空氣般虛無,不接茬。她站到一個男人的后面看打麻將,那男人一臉橫絲肉,斜乜她一眼,像厭惡垃圾一樣說,一邊去,你站我后面忙叨死人了。閻婆內(nèi)心一陣酸楚,退到一邊了。剛好她看到一張麻將桌前坐了三個人,閻婆掩飾地說,我陪你們玩。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起身走了,把閻婆晾在那里。閻婆強忍著心酸,走出了游藝室,背后傳來了人們的議論。
哪來這么個女人,怪物嗎!老得臉上溝溝坎坎,說話還那樣嗲,簡直像用銼刀在磨人的心尖,惡心死了。
你看她那衣服穿的,大紅大綠酸掉牙,長的大象腿還穿體型褲,怎么想的,一看就是溝里人。
可不是嗎,化妝品搽得像用泥抹子抹的厚得掉渣,嘴搽得像吃了死孩子肉。
什么人養(yǎng)什么物,你看她養(yǎng)的那金獅,和她一樣蠢。
……
閻婆的心好像被蟲兒咬著,一口一口鈍而尖銳,疼痛向四周擴散。她回到家里蒙被痛快淋漓地豪哭了一場。
無論怎樣,日子還要過。
人是群居動物,不能落單,忍受不了孤獨。閻婆經(jīng)過觀察,對門住的老兩口性子倒還溫和,慈眉善目,說話也客氣。在樓下她經(jīng)常和老兩口嘮家常,幫老兩口拎菜拿東西。
為了進一步獲得老兩口的好感,擴大戰(zhàn)果,閻婆決定做點好吃的送給他倆。俗話說,舒服莫如倒著,好吃莫如餃子。經(jīng)過仔細琢磨,閻婆確定送對門點餃子,親密感情。
包什么餡餃子,也是經(jīng)過仔細掂量。閻婆選購了上好的對蝦,時鮮的韭黃,笨雞蛋,精心配料,心情愉悅地包三鮮餡餃子。
閻婆好長時間沒這樣舒暢了,她哼著小曲煮餃子,三點三開后餃子出鍋了,她趁熱吃了一個,鮮的她直犯嘀咕,自己的手藝怎么如此了得。
撈了一大缽,急匆匆敲開了對面的門。開門的老婆婆不免一愣,閻婆說,大媽我包了點餃子,您二老嘗嘗鮮。老婆婆遲疑了一下,說,這閨女,快進來。
閻婆進屋剛坐定在沙發(fā)上,這家的媳婦進屋了,奇怪的盯視閻婆。閻婆手足無措,期期艾艾說,那啥,我給……
媳婦嚴厲的對老人說,我不是說過你們在家不要讓陌生人進來嗎?阿貓阿狗怎么都坐到家里的沙發(fā)上了?
閻婆心縮成了一團,艱難地溜出了門,沒等出門,淚水漲潮地溢出了眼眶。心說,我何時這樣賤,沒有顏面,出力不討好。
老人怯怯說,她……她不是給咱們送餃子嗎?
媳婦生氣地說,她送的餃子你們也敢吃,不怕包的是狗毛?!
背后“咣”一聲,門無情地關(guān)上了,閻婆的心也被這一聲巨響炸開了花。
回到家里,閻婆摟著金獅,淚水漣漣,喃喃自語說,城里人咋這樣不近人情呢!
金獅用頭親昵地蹭閻婆的臉,不時用舌頭舔著她的手。閻婆心里略感舒坦,淚水漸漸稀疏,說,雖說是畜牲,總比人有人情味。
晚上,無數(shù)的繁星在夜空眨著眼睛,給人以平靜與遐思。閻婆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她思緒混沌得像一攤稀泥,捋不出思路,自己到底差在那兒,讓城里人那樣厭煩。閻婆為了平緩情緒,強迫自己平身躺著,遙望夜空。一顆流星從夜空劃過,也點亮了她的腦海,閻婆一個機靈坐了起來,她心中陡然閃現(xiàn)樓上住的那個男人。她覺得有些奇怪,仔細一琢磨,她又覺得不奇怪。她想,要想左右鄰舍對自己好,應(yīng)該整出點動靜,為他們做點事情,以獲得好人緣。
很長一段時間,閻婆都看到樓上的男人常領(lǐng)些年輕美貌莫名其妙的女子回家,且時間很長,還弄出些七七八八令人耳熱心跳的聲音。她一直沒往心里去,現(xiàn)在她回過頭來想,可能貓膩很大,男人家的女人上班了他領(lǐng)女人回家干啥?疑點越來越大,她想弄清是非,讓真相大白。如果像她預(yù)料的那樣,一則她可以協(xié)助樓上女人捉奸;二則可以幫助那個男的走出迷霧的沼澤,回頭是岸;三則可以拯救一個家庭。真是功德無量的事。想到這里閻婆會心地笑了,也許通過這件事,她會贏得小區(qū)人們的認可,和城里人打成一片。
樓上那兩口子閻婆都認識,女的漂亮高傲,像一只美麗無比的孔雀。遇到人和她打招呼,只是嘴角抖抖,牛氣沖天。男的倒是穩(wěn)重大氣,看到人善意地點點頭,似乎像個領(lǐng)導(dǎo)。
一次在小區(qū)門口,那個男的還停下了車,搖下了車玻璃,問閻婆到哪里,是否要搭車。閻婆雖然沒搭車,心里卻溫暖了數(shù)日。真要捉那男的奸,閻婆心里還是踟躕了一下,畢竟那男的還算通情達理。很快正義感戰(zhàn)勝了一切,自己做得是一件很道德的事情,又不是蠅營狗茍,禍害人。
有了這種思想的支配,閻婆做好了準備。一個人想做一件事情,只要用心了不可能做不到。
經(jīng)過多方打探,閻婆知道了樓上女人的工作單位和手機號碼。
守株待兔數(shù)日,機會終于來了。
那天,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閻婆在自家防盜門的貓眼里發(fā)現(xiàn),樓上的男人領(lǐng)著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上了樓。閻婆興奮不已,躡手躡腳走出家門,拿出手機給樓上的女人打手機,謊稱說,剛才我看到兩個半大小子打開了你的家門,看來像行竊的,我在門口把守著,你快回來。
大約十分鐘,樓上的女人回來了。閻婆激動地說,快,還沒出來。女主人用鑰匙開門,里面反鎖著,怎么也打不開。
閻婆上前咚咚的擂門。稍頃,那個妖冶的女人頭發(fā)散亂地走了出來,匆匆地溜了。樓上女人遲疑一下,進了自己的家門。
閻婆像朽木杵在那兒,走不是站不是。對門防盜門的透氣窗開了,傳出了個女人的聲音,說,還不快回家,等著挨尅不是。閻婆好像猛然恢復(fù)了知覺,虛空地回到了家里。她側(cè)耳仔細傾聽著樓上的動靜,既沒有激烈的爭吵,也沒有摔摔打打,平靜得好像沒事發(fā)生一樣。
一會兒的工夫,樓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閻婆急忙從防盜門的貓眼觀望,樓上男人和往常一樣衣著得體,頭發(fā)一絲不亂地夾著包下樓了。接著樓上的女人出現(xiàn)了,仍然風(fēng)擺楊柳婀娜多姿,走到閻婆的家門口停住了,敲起了門。閻婆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門。樓上女人眼睛看天,似乎對空氣說,不要打擾我們的生活,以后哪涼快到那待著,無聊!說完像圣斗士仰著頭,下樓了。
好像白天撞上了鬼,閻婆嘴呈O型,目如燈泡,表情定格有一光年那樣長。她腦袋一時反不過來勁,是城里人有病還是自己有病。
閻婆的心好像掉進了無底洞,黑暗、無助、冷寂。
傍晚,形單影只的她領(lǐng)著金獅剛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甬道上,人們像防賊一樣防著她,都用帶刺的目光看著她,像看外星的怪物。她剛走過去,背后響起了議論聲。
一個說,把自己都打扮成雜貨鋪了,鬧不鬧心,一看就是腦子有病。
另一個說,蠢不蠢,幫人捉奸,都什么年代了,聽了讓人笑掉牙。
一個說,山溝溝里的人,計較不得,農(nóng)村人辦事腦子都像進水了,讓驢踢了。
另一個說,她是變態(tài),肯定自己被人拋了,看人過得熱乎心里難受。
這一句話像生銹的釘子深深楔入了閻婆的大腦,讓她剛剛愈合的傷口又鮮血淋漓。閻婆瘋了一般跑回了家,金獅親昵地撕扯她的褲腳想到外面散步,她飛起一腳把金獅踹到了屋的另一頭。金獅驚恐地看著閻婆,嗚嗚叫著,夾著尾巴躲到一邊去了。
此刻,閻婆想起了生她養(yǎng)她的小山村,可是已經(jīng)回不去了,就像嬰兒從母腹中出生,有一萬個不如意還能回到母腹中嗎?
城市生活不是閻婆想要的,她又不得不進城來。
那純潔如夢的小山村,永遠是夢了。自己不能回去,如果回去了,自己的臉丟盡了,春生的臉不也丟盡了嗎?還是讓村里人留著想頭羨慕吧。
這一刻,閻婆牙齒咬得咯嘣咯嘣直響,想起了她的丈夫春生。春生雖念著夫妻之情,讓自己進城,城市是山溝人能待的地方?
春生是村里最早外出打工的人,因為腦袋夠用,很快發(fā)達了起來。家里蓋起了明亮的大房,引起了村人嘖嘖的稱贊。閻婆在村里過得熨帖,因為她孝順公婆,贏得了極好的口碑。婆婆癱在床上六年,公公老年癡呆,閻婆都是親自喂飯、接屎接尿,春夏秋冬漿漿洗洗,村里誰個眼瞎。唯一讓閻婆心有郁結(jié)的是,自己像個石頭蛋,沒生孩子,她從心里覺得對不起春生。春生從來沒和閻婆計較過,倒讓閻婆更加愧疚。
前年公婆相繼去世。送走了公婆,村里人說,閻婆要到城里享福了。閻婆說,城里有什么好,我不會去的。
公婆去世不久,春生回到家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對閻婆說,我對不起你,我在外面有了女人。我和她已經(jīng)有了孩子,如果你不和我離婚,她會告我重婚,我要進大牢的。
閻婆一陣暈眩,強打精神說,好,我答應(yīng)你,你說怎樣辦怎樣辦。閻婆想好了,離了,自己無牽無掛了,也去投奔公婆。
春生說,你是我們家的恩人,我不能丟下你不管,我在城里已經(jīng)給你買了房子。
閻婆說我不會去,我生是山里的人,死是山里的鬼,你自己回去吧。
春生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跪著,直到你答應(yīng)。
閻婆心里一熱,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春生雖說外面有了女人,也不能全怨他,誰讓自己是個油腚雞,不生蛋?
閻婆攙起鼻涕橫流的春生,心里還是憐憫,勉強答應(yīng)了他。閻婆說,等我進了城你再辦離婚手續(xù)。閻婆還是怕村里人知道他倆的內(nèi)幕,給自己留了臉,讓村里人永遠傾羨自己。
想著想著閻婆平靜了下來,她自己都有些奇怪。
生活是什么,閻婆不會去想。既然自己被周圍的一切拋棄了,活著還有意思嗎?她非常冷靜地找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劇毒農(nóng)藥毒殺芬,決然而優(yōu)雅地喝了下去。她想,還好我死在這里誰也不認識,沒人能看到笑話,春生也不會活得難堪。在她痛苦痙攣快要窒息時,涌來了那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臉,都說,這個蠢女人,真傻!
可惜,明天的太陽照樣升起,與閻婆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