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浩
我在圖書館讀到你的詩
一只鳥撞開空氣中的門
在一本書中,你的詩
落在許多陌生與熟悉的名字之間
如果你在唐代
必入河岳英靈集
如果我在唐代,必在
逃亡的路上想起你
想起鮑參軍的飄逸和
庾開府的深沉,我記不起你的詩句
如同我早已記不起李白杜甫蘇東坡
總有某個時刻我們曾經(jīng)坐在
某個地方,像古人談?wù)摫人麄兏诺娜?/p>
袖手?jǐn)狂?,天地長久
我們多久沒有曲水流觴或者
僅僅是坐下來,你有一杯咖啡
兩種月色,我們隔著一江水和數(shù)度深秋
也許我會懷念這段日子
我貧窮,而且并不自由
我認(rèn)為自己將在平庸中老去
最后死于寒冷和疾病
但我并不抱怨,我有憤怒
卻無怨恨,我沒有對著蒼天
咆哮,也從不臨歧路而哭
我會迎風(fēng)而坐,整理茂盛的
思緒,并像流水一樣
細(xì)細(xì)算過自己的每一塊
微末的幸福。我多么充實
當(dāng)我坐在窗下,看樹木
奮力地生長,雨水盡力地
澆灌,而我也在勞作
抬起頭來就能感受到
逆光的夕陽,隨之而來的
還有鴿群和夜晚,打開燈
我會突然把所有人
都默默懷想一遍
這家書店生年不詳,卒年
也就是這幾年的事了
它已經(jīng)被砍掉了一半門面
像半個身體的子爵
另一半被改造被修整
成為一家時髦的服裝店
它這一半也逐漸與卡爾維諾
無關(guān),與法國的炮火中國的
硝煙意大利的灰燼無關(guān)
塵土和咳嗽聲的縫隙中堆滿
粗糙的瓦罐和最新式的武器
足以一招斃命,它的周圍
是越來越強大的商場
高不可攀的建筑低廉的
奶茶店中西合璧的咖啡廳
它被包圍,腹背受敵
糧食斷絕,子彈打光
老式電扇也氣喘吁吁病入
膏肓,書籍潰不成軍
在聲勢浩大的逃亡之路上
思想丟棄一地,五塊錢的
特價書柜堵住最后的退路
在那里我看見薩特
他擠在一堆有關(guān)生理健康的書中
多么安詳,布滿皺紋的腦袋
被太陽烤得燙手,我翻開
折歪了的書面問他——
存在,意味什么?
我在搖晃中穿過熟睡的人群
只有這里燈光像裹尸布一樣閃亮
我打開書,像蝸牛一樣縮起身子
釋放自己的觸角,右邊的小孩
一直在用尖叫丈量耳膜的厚度
他叫著媽媽,媽——媽——
一股股內(nèi)力頂住我的丹田;對面的女子正逐漸睡去,偶爾打一兩
個冷戰(zhàn),后面有男子在咳嗽
一浪高過一浪,聲音蒼老而含糊
帶著濃重的痰和鼻音,當(dāng)我站起來
看到他,也不過四十出頭,如一只
壯碩的公牛,兩腮長滿海明威式的胡子
哦,他絕不會拿獵槍管子塞到自己嘴里
他關(guān)心手中的煙,和時間的長短
窗戶映照著整個車廂,只是更為虛幻
極不穩(wěn)定,一個無形的力量正拽著
這一切駛向未知,偶爾會突然停下來
只一會兒,如同磁帶被卡住,如同
一刀揮斷水的流動,沒有站臺沒有燈火
每一天,有音樂從你的
內(nèi)心升起,但你不知道
它來自何方,你孤獨的
道路,它來自何方
每一天,陽光如期
從厚厚的簾布中照進(jìn)來
那巨大的闊葉植物
悄然生長,悄然枯萎
再悄然被人搬走
你上午的山脈,下午的河流
晚間的風(fēng)和大地
都豎起耳朵,聆聽身旁
的事物,肖邦的昆蟲
莫扎特的星空,女高音
在列車上完美謝幕
必須有昏暗的過去
才能見到天明
必須有痛徹骨髓的痼疾
才能丈量人生的維度
必須看過無數(shù)煙花燦爛
才能略知你繁華褪盡的孤獨
必須
在一場大雪中記起你
遺忘你,讀你,將你
隨意抄寫在被風(fēng)吹灑的酒中
才能表達(dá)一陣烏鴉飛去后的
顫動
整個冬天,我都沒有讀你
沒有計算你的年齡
沒有尋找你失去的隱居之地
即使在紙面上,那里都是
一個云霧繚繞的謎
它消失在這個圣明的時代
連同方宅十余畝
草屋八九間,你被后人
不斷說起又不斷遺忘
只剩下一本薄薄的
詩集,如同你孱弱的
軀體,扛著一個沉重的靈魂
大雪像火山灰一樣
埋葬著城市,在此刻
街道咀嚼著灰燼和荒涼
如同咀嚼一塊無味的口香糖
然后隨意唾棄
我想起你,一旦我迷失道路
就讓我隨你緣溪行
忘路之遠(yuǎn)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