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國祥
這里說的雁門,不是唐人崔顥筆下“高山代郡陳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的雁門關,而是一個小小的村莊,我的祖母的家鄉(xiāng)。
記憶中,雁門似乎在一些連綿的小山上,清一色的客家,散居著,綠樹和竹籬隔成一個個小小的方塊。方塊里,有土筑屋,池塘,梨花,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儼然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祖母家的祖屋在一個小山坡下,門口照例是一個池塘,清清的,倒映著梨花的影子。祖屋的右邊,遠遠地有個祠堂,據(jù)說是雁門江氏的宗祠,后來不知被何人借住失火焚毀了。
祖母有兄妹五人,長者為女,嫁在山內的里良,那是比雁門還要幽深的大山,須翻山越嶺,穿村過戶,費半天工夫才能到達。老二為男,生得儒雅,滔滔能言,人稱其才,后來做了村里的書記。老三則是祖母。祖母的后邊是個妹妹,生得十分標致,后來一個年輕帥氣的匠人來雁門做手藝,一番接觸,兩人萌生愛戀,竟跟著那匠人跑了。祖母的家人多方尋找未果,至今不知道她身在何方。祖母后邊還有個小弟弟,生得倜儻瀟灑,民國時就讀師范,學得一肚詩書,畢業(yè)后榮歸故里,在雁門的學堂授課教書,后因病英年早逝了。
雁門距我家約十七八里。年少時,祖父跟師傅去雁門做木匠,村人見祖父生得人高馬大,氣宇軒昂,木匠活好,為人又十分忠厚謹慎,便想做媒,撮合一門親事。
“木匠師傅,你還沒成家?”
“冇?!弊娓复鸬?。
“我給你做個介紹,好不好?”
“好啊,”師傅接口答道,“哪個人家的客娘?”“客娘”是客家人對年輕女子的稱呼。
“江家的,叫茂秀,人長得標致,又勤快,菜又炒得好,真是百里挑一的啰。”
“那神茍有福氣啦?!睅煾敌Φ?。
“神茍”是祖父的小名。祖父聽了,害羞地笑著,也不答話,師傅則一味地慫恿著,似乎想早點見到這位標致的徒弟媳婦,吃到她炒的可口飯菜。于是雙方約定見面。
祖父去祖母家的情景已經無從查考,兩老在世時我也不曾詢問,約略知道祖母的父母對祖父十分滿意,只待察察家風便定下這門親事。
“察家風”是故鄉(xiāng)定親的首要關口,意同于時下的考察家風,自然也包括家底。母親告訴我,祖母家當時十分富裕,幾畝山田可供口糧,山林則有百畝,年產茶油幾百斤。將茶油挑上墟,可換油鹽醬醋、棉毛穿戴。山上還產杉木,筍干,楊梅,李果,光門口的那兩棵梨樹每年就能摘好幾籮筐,吃也吃不完。母親的敘述含著一絲羨慕,從她微笑的話語里,可見祖母家境殷實。
“女要富養(yǎng)”。按時下流行的說法,祖母是很受了這“富”字的滋潤的。父母口授,兄弟讀書,山鄉(xiāng)古風濡染,祖母從盡孝到勤儉、友善、持家一一而修,就連梳洗打扮也十分風致——記憶中的祖母總是頭面光鮮,鬢角齊整,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惡臉和亂發(fā)。
而祖父的家境則恰恰相反。祖父的父親——也就是那位我稱之為老爺爺?shù)?,名叫遵諧,為人開明,做過輪流保長,善似乎也行得多,但因自身迷上了鴉片煙,家境很是敗落。外有大村雜務,內有六個拔節(jié)樣生長的孩子,遵諧身心很是憔悴??梢源y的是,察家風前,遵諧將祖父的名字劃在了早已謝世的本家遵訓的門下,接過了遵訓遺留的祖屋,也就是故鄉(xiāng)現(xiàn)在的老屋。不過,那時的祖屋只有小小三兩間,門前辟個院子,屋小院大,顯得很是寒磣。后來,祖父便將老屋拆去,將屋址前移,院子也不要了,在此基礎上建了還算寬敞的老屋,這是后話。
將遵訓遺留的祖屋打掃了一下,祖父總算有了一個家,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祖父“順利”地通過了祖母家的“察家風”,一門親事定了下來。后來有人說,祖母一家看中的并非祖父擁有的黑古溜秋的老屋,而是祖父安身立命的手藝和忠厚的人品。
在一個艷陽高照的上午,祖母告別了雁門,告別生活了20余年的家,告別了父母兄妹,在淚花和嗩吶聲中坐著轎子來到了祖父的家,來到這個讓她勞累了一生幸福了一生,死后又提供一抔紅土給她安葬的名叫灣溪的村莊。
祖母先后生了四個小孩,我的父親為老大,老二是個男孩,兩三歲時因病死了,老三老四便是我現(xiàn)在的兩個姑姑。
童年時,父親時常走路去雁門,去他的外婆家。祖母帶著父親,走在彎彎曲曲的馬路上。去雁門,須經過都碑,莊前,過灌溪墟,爾后折一條橫道,漸漸地通向深山。山的盡頭,便是雁門。一路上,娘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笑聲,像鈴鐺一樣灑在山鄉(xiāng)的馬路上。父親說,每次去雁門,總感覺陽光分外明亮,那些樟樹啊、楓樹啊、苦栗子樹啊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斑斑駁駁,如同一幅幅稀奇古怪的畫。風一來,那些畫就翩翩起舞。到雁門時,祖母和父親已是額頭冒汗。若是夏天,祖母的家人便遞上蒲扇,捧上涼茶; 若遇冬天,則來一碗滾茶,遞上牛皮糖、梨干、楊梅干。可以想象的是,父親與我們小時候一樣,一到雁門,便如同鳥兒張開了翅膀,在那土筑墻圍成的院子里活蹦亂跳。父親說,祖母還有個侄子,同他一般年紀,叫槎谷子,兩人便結伴而行,到處戲耍。有一回,他們在老舅和祖母的叮囑下,去到山背后的里良,祖母的姐姐家。父親說,那地方山很高,路像蛇一樣彎彎曲曲。整個旅途上坡,上坡,接著過村,過村,再上坡,上坡,最后到達山頂;然后是一路蜿蜒著下坡,下坡,下坡。父親說,一到里良村,遠遠地望見炊煙和黃黃的土筑屋,他和槎谷子便十分興奮,大笑著,喊著,一路小跑進村。
父親去雁門時,祖母的弟弟熀琳還在。生性儒雅,又飽讀詩書,在雁門學堂教書的他十分風致。后來,他似乎也結婚生子,卻十分疼愛我的父親。父親親切地叫他“小舅”,他甜甜地應著:
“蓮孫笠,格里阿好歇?”“蓮孫笠”是父親的小名。
“好!”父親笑著回答。
有時,他還給父親說些故事。有一回春節(jié),他竟帶父親去到他教書的雁門學堂,那學堂似乎很大,可惜后來廢棄了。
后來,父親的小舅生了一場莫名的大病。家中趕忙請郎中,一帖藥下去,小舅便在雁門廳堂的躺椅上奄奄一息。父親那時同祖母恰在雁門,一家人都在灶間弄飯,唯有父親一個人在廳堂陪著小舅。小舅睜開瞇縫的眼睛,拉著父親的手,將一本《軍民字典》放在他的手上,說:“蓮孫笠,要發(fā)狠讀書啊……”說完,手一松,便閉上了眼睛。父親嚇得大哭起來,家人一齊從灶間跑出,卻再也喊不醒那儒雅風致的教書的小舅。
父親的小舅死得有些蹊蹺,就像一支蠟燭,只燒了一半,一陣風便撲滅了它的光芒。我的母親說,父親的小舅因為才華高,遭人家的妒恨,便發(fā)毒藥在中藥里,小舅就這樣被人害死了。
父親的小舅走后,祖母有些神傷,但雁門卻依然去,而每次回,則背上一竹筒清清的茶油。祖母已出嫁,本不想背娘家之物,無奈,老外婆和大老舅一味交代,說家里油多,吃不完,而灣溪又缺油,背些回去給蓮孫笠吃。不僅如此,老外婆每回來灣溪作客,照樣背上一竹筒茶油。就連里良的祖母的姐姐,也如法炮制,將茶油一簍簍背到灣溪。
這樣背著,背著,父親娶了媳婦——我的母親,之后,生下了我們幾個孩子。就像一陣春風吹過那般,我們吃著雁門的茶油,一個個拔節(jié)樣長大。
十多歲時,我同祖父母和父親去過雁門。翻過回龍山,過都碑、莊前、灌溪墟,再折向那條父親不知道向我們描述過多少次的馬路,走向雁門的深山。我們終于見到了那棟土筑屋,那個清清的池塘,還有梨樹。我們斯文地坐在土筑屋里喝山茶,吃著向往已久的雁門的牛皮糖,楊梅干,姜糖,梨干,同慈祥的老舅說著話;我們站在梨樹下,好奇地看著它的葉,它的枝,想象著它開花結果的樣子——老舅曾多次用扁簍背著梨子來到灣溪,給我們嘗鮮,它的多汁、甘甜至今令我難忘——我們有時也去山上看樹木,看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落葉以及紅的、黃的、白的山果。而此刻,老舅母則同祖母在灶間說著話,忙著烹制山里的佳肴。
后來,祖母老了,老舅和老舅母也相繼去世,雁門的表叔工作在外,家里只剩下樸實的表嬸和兩個小孩。又過了一些年,我們造新房時,雁門的表妹秀英和燕子陸續(xù)來幫忙。到我們全家遷往井岡山時,雁門便再沒去過。
祖母在井岡山住了幾年,念叨著故鄉(xiāng)的祖父,懷著葉落歸根的心思回到了故鄉(xiāng)。人老腳乏,祖母也不曾去過雁門。每年春節(jié),表嬸都會來拜年,帶來些雁門的消息。
人老了,便生活在記憶中。每次回故鄉(xiāng),祖母便同我們講雁門的故事,講祖父當年的木匠活,講她的姐姐哥哥,她的英年早逝的弟弟,還有她一輩子也不能忘懷的一去不回頭的妹妹。
祖母述說時,我們便認真地聽著,不停地安慰,以防她溢出眼淚。
祖母說:“人老了,就像放電影一樣,雁門經常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 ?/p>
我們便說:“表嬸就快來了,因為春節(jié)快到了?!?/p>
祖母聽了,混濁的眼睛有了一絲亮光,禁不住欣喜起來:
“我蠻久冇吃到牛皮糖了。”
“表嬸一定會帶蠻多給你吃?!?/p>
這樣的話重復了一年又一年,表嬸的身影也一年年出現(xiàn)在灣溪的路上,直到祖母壽終。
祖母的墳塋在一處山坳間,那里山青水秀,風光美好。山巒,宛若一條舞動的巨龍,伸向紫瑤山脈,也伸向雁門——祖母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