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婧
(太原大學文法系,山西 太原 030032)
1935年良友圖書公司出版了由趙家璧主編的第一輯《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是對中國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十年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作品的首次系統(tǒng)的編選,并成為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和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的重要史料。全書由蔡元培作《總序》,共10集。其中《小說一集》、《小說二集》、《小說三集》和《戲劇集》分別由茅盾、魯迅、鄭伯奇和洪深選編并撰寫《導言》。目前學界關(guān)于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的研究,基本上分為以下幾類:
其一是編輯學、出版學研究。從編輯、出版的角度解釋《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的發(fā)生,對其產(chǎn)生背景與過程的考察研究,以及對編輯思想和編寫體例的研究,其中包括趙家璧等人的回憶文章及回憶著作。
其二是影響研究。主要論證《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確立的學科史價值,“第一個十年”的“分期”意識形態(tài)在“現(xiàn)代文學”學科和文學史寫作的影響,以及現(xiàn)代文學批評范式的開創(chuàng)影響,包括“導言”影響下形成的話語權(quán)力和話語系統(tǒng)以及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地位的確立問題。
其三是文獻學研究。對《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所涉及的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理論資料的整理,包括對涉及到的文學理論建設(shè)和文學論爭資料整理等。
其四是對研究史的研究。見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年第5期上發(fā)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研究述評》,包括這部選集出版后學術(shù)界的初期評價和影響,新時期以來的研究情況等。
綜上所述,在對《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的各類研究中,基本上涵蓋編輯出版研究、影響研究、文獻學研究和研究史的研究這四大類別。所以,本文的意義即在于:立足《大系》的《小說一集》、《小說二集》、《小說三集》和《戲劇集》這四部文學作品選集,從文化研究的角度挖掘《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這部選集對改造民族文化結(jié)構(gòu)的具象性表達。一般認為,廣義的文化包含物態(tài)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和心態(tài)文化等層面,而心態(tài)文化是文化的核心部分。從狹義理解,文化就是心態(tài)文化層面,主要指國民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思維方式等,它具體又分為社會心理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社會心理指普遍的一般的大眾心態(tài)、精神狀態(tài)、思想面貌、要求、愿望、情緒等;社會意識形態(tài)則是指以政治理論、法權(quán)觀念為代表的基層意識形態(tài),以及具有相對較高獨立性的哲學、文學、宗教、藝術(shù)等高層意識形態(tài)?!吨袊挛膶W大系(1917-1927)》編纂出版的文化意義在于:在救亡與啟蒙的雙重焦慮下,新文化者們欲將思想革命深入到民族文化心理的深處;思想革命的核心是倫理道德革命,所以欲實現(xiàn)民族文化結(jié)構(gòu)改造,首要進行倫理道德革命。
基于政治救亡目的,近代以來國人對西方文明的認知研究經(jīng)歷了由淺到深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世紀60年代起維持了近三十年的“洋務(wù)運動”是在“中體西用”指導思想下興起的、由清政府支持主辦的器物層面的文化變革。洋務(wù)派的改革雖然帶來了中國近代資本主義的新興,依然無法挽救政治頹敗的局面,1895甲午海戰(zhàn)的慘敗正式宣告了“洋務(wù)運動”在政治救亡上的破產(chǎn)。第二階段,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主張建立君主立憲政體,這是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引領(lǐng)的制度層面的文化變革。中國封建勢力之頑固強大,維新派以卵擊石注定失敗,僅僅98天“戊戌維新”便宣告破產(chǎn)。1911辛亥革命,中國長達兩千年的封建帝制被推翻,但是思想意識異?;靵y,盡管舊的體制、規(guī)范、觀念意識及風俗習慣等都隨著封建皇權(quán)的崩潰而日益腐朽,但是腐敗的專制勢力聯(lián)合社會保守思想意識形態(tài),在“共和”的招牌下大力宣揚尊孔復古、皇權(quán)天授的封建思想。在此背景之下,激進的中國知識分子認為只有經(jīng)過觀念意識層面的文化革新,進行思想革命,實現(xiàn)思想啟蒙與解放,才能滌蕩舊污,救亡強國:
“現(xiàn)在所謂中華民國者,真是滑稽的組織;到了今日,政治上已成‘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其所以‘山窮水盡’的緣故,全由于思想不變,政體變了,以舊思想運用新政體,自然弄得不成一件事……放開思想去改革政治,自然是以暴易暴,沒有絲毫長進。若是以思想的力量改造社會,再以社會的力量改造政治,便好得多了,——這是根本改革?!保?]
此即為陳獨秀所言第三階段的思想革命。思想革命是社會政治變革的根本,民初政治混亂的緣由,皆是由于國人因襲了歷史上的封建專制主義思想,而與新的共和政體不匹配,如此便造成以自由、平等為核心價值觀念的民主精神無法昭彰。陳獨秀認為,西方近代資產(chǎn)階級思想對中國影響甚大,近代以來中國出現(xiàn)的社會、政治動蕩就是東西方文化劇烈沖突的結(jié)果,在分析了幾百年來中國人對西方?jīng)_擊態(tài)度變化的七個階段之后,他從中得出了救國之道在于經(jīng)由思想革命達到政治變革,這即是所謂的“最后之覺悟”。[2]中國君主專制政治以儒家倫理道德為基礎(chǔ),形成了以家庭為本位,由家及國、家國同構(gòu)的宗法制度和等級秩序,而建設(shè)真正的民主共和國,勢必要徹底鏟除以封建倫理道德和等級觀念為核心的封建專制主義。
在《吾人最后之覺悟》中,陳獨秀認為辛亥之后正是要求“民國憲法時代”實行的第七期,此乃中國政治的根本問題。政治覺悟有三步:第一步要覺悟政治與個體休戚相關(guān)。人本質(zhì)上是政治動物,而長期的封建專制統(tǒng)治使人民對政治漠不關(guān)心,這是造成國人置身于政治潮流之外的源頭。如今必須拋棄數(shù)千年相傳的官僚專制的個人政治,而代之以自由、自治的國民政治,此為政治覺悟的第二步。所謂立憲政體、國民政治,果能實現(xiàn)與否,“純?nèi)灰远鄶?shù)國民能否對于政治,自覺其居于主人的主動的地位為唯一根本之條件”,[2]此第三步要求廣大人民真正參與政治,而不是通由代言人的政黨來安排,實現(xiàn)多數(shù)國民政治。欲實現(xiàn)國民的政治覺悟,其前提和基礎(chǔ)則是國人的倫理覺悟:
“倫理思想,影響于政治,各國皆然,吾華尤甚。儒者三綱之說,為吾倫理政治之大原,共貫同條,莫可偏廢。三綱之根本義,階級制度是也。所謂名教,所謂禮教,皆以擁護此別尊卑、明貴賤之制度者也。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獨立之說為大原,與階級制度極端相反。此東西文明之一大分水嶺也?!瓊惱碛X悟之為最后覺悟之覺悟”。[2]
是以集中于“倫理道德革命”和“文學革命”為內(nèi)容和口號的新文化運動之發(fā)生,原因和理由均在此。社會倫理對任何國家的政治都有影響,中國尤其如此。在《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3]一文中,陳獨秀指出,西方社會的自由、平等、天賦人權(quán)思想是共和制的基礎(chǔ),與中國的等級觀念全然相反,這就是東西方文明的差別所在;道德信仰決定人們的政治思想,相互對立的倫理原則和政治制度在同一個社會決不能并存:立憲共和的基礎(chǔ)是自由平等原則,它與建立在“三綱五?!被A(chǔ)上的等級制度水火不容。因此中國的落后,根本不在于學術(shù)上的落后和政治制度上的保守,而在于中國人倫理上的落后。倫理覺悟是其它一切覺悟中最終和最后的覺悟,因此要想在中國建立西式的制度和社會,必須徹底進行倫理道德革命。簡言之,這一時期的陳獨秀所指的覺悟,就是徹底摒棄儒學基礎(chǔ)上的東方文明,采納建立在自由、平等和獨立基礎(chǔ)上的西方文明。這也就成為新文化運動之所以要打倒舊道德、提倡新道德的理論依據(jù),在文學革命略先的倫理道德革命之以“打倒孔家店”為旗號(1916年11月,《新青年》開始發(fā)表了一系列全面批孔的文章),直接的和根本的原因也在此。
盡管新文化運動的目的是摧毀舊倫理舊傳統(tǒng),改造國民性,它將社會進步的基礎(chǔ)放在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改造上,將革命的矛頭直接指向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深處;但是根據(jù)旗手陳獨秀“最后覺悟之覺悟”(倫理覺悟)所指向的目標,則是政治救亡,是國家、社會、民族和群體的改造和進步。例如,陳獨秀分析中國近代以來革命的失敗原因時,直接將其歸責到國人的思想改造上,在《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收錄的理論文章《文學革命論》中,他論述近代歐洲之所以強盛燦爛,皆是由于“革命”的緣故;歐洲近代革命與中國的朝代更迭毫不相同,而是因革命而新興進化。陳獨秀指出吾國三次革命的失敗,其源頭是由于根深蒂固的舊倫理思想未經(jīng)“革命”:
“吾茍偷庸懦之國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雖經(jīng)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其原因之小部分,則為三次革命,皆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污。其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shù)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并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單獨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會,不生若何變化,不收若何效果也。推其總因,乃在吾人疾視革命,不知其為開發(fā)文明之利器故”。[4]
他認為,中國政治革命之失敗,在于兩點:一是未能充分流血犧牲,不夠激烈徹底;二是只限于政界革命,而國人對革命畏懼的根源是根深蒂固的舊倫理道德思想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怯懦的奴隸國民性,革命者未曾意識到政治革命的基礎(chǔ)是要首先根除舊倫理道德思想及以其為根源的茍安怯懦的民族性格。這就提出了倫理道德革命為首要任務(wù),它是政治革命的關(guān)鍵,是形成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核心力量;而倫理道德革命的核心內(nèi)容,即是以“三綱”為核心的儒家禮教思想。
綜上所述,在以倫理道德革命和文學革命為內(nèi)容的新文化運動中,當新文化先驅(qū)們對倫理道德革命的必要性進行論證的同時,相應(yīng)的表現(xiàn)封建專制對國民戕害和表達反抗訴求的文學作品也被創(chuàng)作出來?!吨袊挛膶W大系(1917-1927)》《小說一集》的編選者茅盾主要輯錄了文學研究會以及當時所謂“人生派”的29位作家的58篇作品;《小說二集》由魯迅負責收錄了除文學研究會和創(chuàng)造社之外的文學團體如莽原社、彌灑社、狂飆社、淺草-沉鐘社以及“鄉(xiāng)土小說派”等33位作家的59篇作品;《小說三集》編選人鄭伯奇輯錄前期創(chuàng)造社同人作家作品共計19位37篇;洪深為《戲劇集》編選了18位作家的18篇作品。其中,涉及反映封建倫理道德對國民身心戕害并表達反抗封建倫理道德的題材占了極大的比重,筆者粗略統(tǒng)計,在這四部文學作品集中,僅這一題材的作品就有42篇,占總篇目的24.4%。
在文化系統(tǒng)中,倫理道德思想是對社會生活秩序和個體生命秩序的深層設(shè)計,[5]對一國政治體制的影響也極其巨大。在《憲法與孔教》、[6]《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7]等理論文章中,陳獨秀指出封建倫理道德思想的核心是“三綱”,它一方面鼓吹忠孝仁愛,一方面嚴格劃分長幼尊卑的等級秩序;經(jīng)過自漢至宋的近千年的發(fā)展,形成了成熟的禮教制度。在以“三綱”為核心的倫理道德思想基礎(chǔ)之上,構(gòu)建了中國封建社會特有的“家國同構(gòu)”[5]210的政治專制體制;雖然自漢以后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的重新解說,但是一切的偏離和變異都是為了維護專制主義、等級主義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及政治體系,是上層統(tǒng)治集團進行思想專制的有利武器。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國會議員居然大聲疾呼,定要尊重孔教。按孔教的教義,乃是教人忠君、孝父、從夫。無論政治倫理,都不外這種重階級尊卑的三綱主義”……“愚以為三剛說不徒宋儒所偽造,且應(yīng)為孔教之根本教義,何以言之?儒教之精華曰禮。禮者何?……曲禮曰,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又曰,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禮運曰,禮者,君之大柄也。……是皆禮之精義,尊卑貴賤之所由分,即三綱之說之所由起也”。[6]
當是時,復辟潮流接踵而至,新知識者集中全力來批孔批儒,正是因為以“三綱”為核心的倫理道德是“別尊卑,重階級,主張人治,反對民權(quán)之思想之學說,實為制造專制帝王之根本原因”。[8]“三綱”反映了封建社會中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特殊的倫理道德關(guān)系,并且強調(diào)以單項的人身依附與服從為原則,通過“忠、孝、從”的基本綱目確定君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絕對地位,建立了以家庭為基礎(chǔ)的家族制度,從而在家族制度的基礎(chǔ)上形成國家組織結(jié)構(gòu)的“家國同構(gòu)”政治體制、宗法制度和專制主義。因此,家族制度本質(zhì)上是一種倫理政治,是中國封建專制主義的根本依據(jù),所以必須從源頭上摧毀產(chǎn)生這種制度的倫理道德思想。陳獨秀指出它損害個人的獨立自尊之人格、窒息個人意志之自由、剝奪個人法律上之平等權(quán)利、養(yǎng)成依賴性而損害個人的生產(chǎn)力,中國民族的種種悲劇都緣于這四者,而轉(zhuǎn)變的方法在于建立個人比家庭更重要的社會制度。正是在分析了封建倫理道德與中國“家國同構(gòu)”的專制政體存在的特殊因果關(guān)系,以西方的個人主義來取代中國傳統(tǒng)的集體主義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題。
因此,要變易“家族本位主義”,否定“三綱”倫理道德,首先就是反“孝”。辛亥之后,共和名存實亡,復辟鬧劇層出不窮,這又證明了“忠”綱猶在。“孝”綱作為“忠”綱的支撐,成為當時知識分子的首要批判對象:一方面是啟蒙性的,要求個人從大家庭中解放出來,以取得平等、自由、獨立的權(quán)利和地位;一方面是政治性的,揭露“孝”是“忠”的基礎(chǔ)。吳虞在《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jù)論》中指出:“詳考孔子之學說……莫不以孝為起點;所以教字從孝……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君與父無異也?!⒅秶?,無所不包,家族制度之與專制政治,遂膠固而不可以分析?!蛐⒅x不立,則忠之說無附。家庭之專制既解,君主之壓力亦散”。[9]陳獨秀指出,宗法社會之道德不適用于現(xiàn)代生活:“忠、孝、貞操三樣,卻是中國固有的舊道德,中國的禮教(祭祀教孝、男女妨閑是禮教的大精神)、綱常、風俗、政治、法律,都是從這三樣道德演繹出來的,中國人的虛偽(喪禮最甚)、利己、缺乏公共心、平等觀,就是這三樣舊道德助長成功的。中國人分裂的生活(男女最甚)、偏枯的現(xiàn)象(君對于臣的絕對權(quán)、政府官吏對于人民的絕對權(quán)、父母對于子女的絕對權(quán)、夫?qū)τ谄弈袑τ谂慕^對權(quán)、主任對于奴婢的絕對權(quán)),一方無理壓制,一方盲目服從的社會,也都是這三樣道德教訓出來的,中國歷史上現(xiàn)社會上種種悲慘不安的狀態(tài),也都是這三樣道德在那里作怪”。[10]李大釗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攻擊封建倫理道德的“孝”是犧牲個性以維護家族,是專制制度的基礎(chǔ):“孔子所謂修身,不是使人完成他的個性,乃是使人犧牲他的個性。犧牲個性的第一步就是盡‘孝’。君臣關(guān)系的‘忠’,完全是父子關(guān)系的‘孝’的放大體。因為君主專制制度完全是父權(quán)中心的大家族制度的發(fā)達體”。[11]在政治批判和個性解放的雙重性中,這一代知識者們是徹底而激烈的,這在當時是驚世駭俗的空前創(chuàng)舉,雖然他們的極端性現(xiàn)為今人所詬病,肯定、繼承和吸取傳統(tǒng)中包括儒學中的某些優(yōu)秀思想是應(yīng)該的,但必須承認的是,建立在宗法封建社會基礎(chǔ)上的以“三綱”為核心的倫理道德思想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有巨大的障礙。
綜上所述,實現(xiàn)政治救亡和思想啟蒙,必須首先對舊倫理道德革命;欲破毀專制主義,達到多數(shù)國民參政的共和政體,必須摧毀構(gòu)建“家國同構(gòu)”政體的核心倫理道德基礎(chǔ);從倫理覺悟走向政治覺悟,勢必要革除數(shù)千年盤踞國人精神界之倫理道德思想、改造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和國民性。《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小說集、戲劇集以42篇作品的容量,具象地表達了禮教問題、女性解放問題、貞操問題、婚姻問題、父子問題、鬼神問題等倫理道德革命的基本內(nèi)容,它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緊密纏繞不可分割,因而在《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小說集、戲劇集所輯錄的文學作品中,這些問題也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有“節(jié)孝可風”的老太太面對子孫的叛逆發(fā)出“家風壞了”的驚叫(《家風》,《小說一集》,孫俍工);有為了伸張民權(quán)而犧牲的革命者,卻只能將斷頭血留給百姓做治療癆病偏方的《藥》(《小說二集》,魯迅);有假道學的四銘之流(《肥皂》,《小說二集》,魯迅);有誤聞兵變即投井自殺的“節(jié)婦”行徑(《兵變》,《戲劇集》,余上沅);有被禮教扼殺了天然人性的小媳婦,“哭是哭不出,笑也不會笑”,只能緬懷自己《笑的歷史》(《小說一集》,朱自清);有所謂壞了“名節(jié)”的浣衣母(《浣衣母》,《小說二集》,馮文炳);也有勇于再嫁的叛逆“父權(quán)”的新式卓文君(《《卓文君》,《戲劇集》,郭沫若)……
“孔教問題,方喧呶于國中,此倫理道德革命之先聲也”。[12]“孔教”,即禮教,其核心是上文所述的以“三綱”為核心的封建倫理道德體系。收錄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里的《狂人日記》,是反映“禮教吃人”的最早創(chuàng)作實績:狂人在受到啟蒙后發(fā)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吃人現(xiàn)象,繼而開始面對現(xiàn)實世界中來自家族和外界的精神和心理戕害,最后反省到自己也曾吃過人?!俺匀恕边@個具體的意象,經(jīng)由魯迅之筆,便從一開始的“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13]上升到對人性惡的反省上?!俺匀恕边@個極為具象的表述,不僅指中國封建歷史上時常出現(xiàn)的真實現(xiàn)象,也暗喻了封建倫理道德是合法殺人的利器,更是戕害個性、扼殺天然人性的工具。吳虞曾不無諷刺地指出:“我們中國人,最妙是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他以齊侯胙、漢高帝斬丁公、臧洪張巡等輩殺愛妾以食兵將等史實為例證,揭穿“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從而宣布“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14]如前所述,倫理道德革命是民族文化結(jié)構(gòu)改造的核心議題之一,《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小說集、戲劇集以大量篇幅集中記錄了這一時期新文化者對封建倫理道德虛偽性的披露和嘲諷,對禮教綱常的批判和破壞,對家族制度的野蠻性、專制性及其帶來的婚戀悲劇和人生痛苦的控訴和鞭笞;而這一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和文學史上都具有深沉意義的“禮教吃人”命題,也無不蘊含于這些主題之中。
新文化者對“孝”的批判,一方面是對家族制度和專制主義政治性的攻擊,一方面是對個性解放的啟蒙性要求,二者性質(zhì)雖然不同,但是在批判時總是相互纏繞,這一特點也體現(xiàn)在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中。例如,《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小說一集》收錄的《兩孝子》(樸園,1922)巧妙暴露了世俗孝道的虛偽。小說對比寫了同村的兩位孝子:張純夫婦真心實意侍奉雙親,每日晨昏定省,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被安上不孝的罪名;張父為了解悶去割草喂牲口,卻惹來他人的流言蜚語,議論張純不孝;張母病重,對鬼神的迷信使她要求兒子請神婆神漢來“追命”,但是張純不遵母命反而請來醫(yī)生,因此也為母親的病故而被定為“不孝”。劉文夫妻對父母侍奉于茶前飯后,不僅事必躬親,連夜壺馬桶也親自料理;凡事求請父母之意,因此博得“孝”的美名;劉父生病,劉文則聽從母命請神棍來“跳大神”,父親痊愈后更使劉文的孝名遠揚?!秲尚⒆印奉}材是當時流行的問題之一“形式的虛偽的孝”,作者以輕靈裊娜的筆觸描寫“偽孝”與“真孝”:社會所認為“孝”的兒子只是形式的虛偽的,而社會所認為“不孝”兒子卻實在懂得怎樣去“孝”。[15]劉文的子女也跟著他學習“孝道”,自幼養(yǎng)就了一副死板的面容和脾氣,連笑都不會了,指出了偽孝對個人自然天性的損害。
早在辛亥之前,李石曾、吳稚暉在巴黎創(chuàng)立的無政府主義的刊物《新世紀》就開展了“宗族革命”,反對崇拜祖宗,認為對長輩絕對的崇拜是反科學、反理性的,而恰恰科學和理性是使中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關(guān)鍵。無政府主義者認為,政治革命必須從家庭開始,因為家庭是壓迫和不平等的首要工具。在新文化運動時代,猛烈攻擊“孝道”,是為了揭示在扼殺個性、壓制感情上,家庭和國家是如何相互配合的?!案卸鳌钡呢摀汀岸Y節(jié)”的束縛是禮教問世以來專制制度的源泉,因為對雙親、祖宗的“忠”、“孝”使個性泯滅,從而易為專制主義所利用,結(jié)論便是:家庭制使中國人成了“無數(shù)死者的努力,因此無法奮起”。[16]《新青年》開辟“易卜生專號”,旨在引起如何實現(xiàn)“自我”的爭辯?!兑撞飞髁x》提出的“為我主義”對正在尋找掙脫孝道羈絆的年青人而言,不啻電閃雷鳴。他含蓄地指出,純粹的利己主義是整整的利他主義的最高形式。[17]顧頡剛指出就舊家庭存在的隱蔽問題——服從所帶來的心理上的平靜和安全感,這一心理趨向?qū)η嗄曜陨矶詿o疑是穩(wěn)定而安全的。正是長者的專制和青年的怯懦,成為家庭制度相互聯(lián)系的兩個方面。[18]魯迅撰文《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將之前新文化者對“父權(quán)”的攻擊發(fā)展為如何讓孩子從孝道中解放出來的成熟方案:“父母對于子女,應(yīng)該健全的產(chǎn)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19]
在以“三綱”為核心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下的中國社會生活中,倫理道德成為衛(wèi)道者們矯飾自己的門面和迫害他人的投槍?!兜懒x之交》(蒲伯英,1922,《戲劇集》)寫了主人公易敏生是如何被“道義之交”坑害的故事:易敏生樂善好施,是上流社會中有名的“圣賢豪杰”;康節(jié)甫、白楊齋兩位好友,均是頗有名氣的道學家。某日,二人向易敏生催款,康某是為了受好友資助、在美留學的兒子催要五千塊學費,白某是討要佛經(jīng)雜志的經(jīng)費。在易敏生將五千塊匯票交與康某后,他在銀行的巨額債款到期,他便要求先截留匯票以度難關(guān)。然而康某卻在別的慈善家為兒子匯去五千塊后,反將易敏生的匯票兌現(xiàn)后藏在自己的保險柜里;后來更是與白某設(shè)下圈套,私吞好友托辦變賣的價值連城的珠寶翡翠,還軟硬兼施逼迫好友到鄉(xiāng)下避債。戲劇性的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了,康某私吞的財物被仆人偷去,在家仆歸案后又買通偵探表明不欲伸張,表面上是為了保護仆人名節(jié),實則是為保全自己名譽怕此事被登報泄露;怎料丑聞還是見報,康某吞鴉片自殺。康某索要學費的時候,言語也很耐人尋味:“我們道義之交,留學費是國際上的關(guān)系,在外國欠了帳打官司,就是辱國,看著人家辱國不打算救他,就是不愛國,你是個大名鼎鼎的愛國大家,所以我替你著急。如今你既然知道著急了,我當然也要幫著你愛國”。[20]當一個社會的道德理想和準則已不是為其多數(shù)社會成員主動追求的人格典范時,它很容易變成“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
同樣寫上流社會腐朽沒落和虛偽圓滑的戲劇《幽蘭女士》(陳大悲,1921,《戲劇集》),關(guān)于邱家姨太太和邱七少曖昧關(guān)系的一段是很好的喜劇,雖然二人的不倫關(guān)系在劇中始終未被挑明,但是在言談行止之間表現(xiàn)得隱約又活潑。七少花心,見了曹二太太便備獻殷勤;而所謂禮法、婦德、體統(tǒng)和綱常,都成為邱姨太數(shù)落情郎、打壓情敵的“投槍”。邱家“母子”在劇中并不重要,但卻顯現(xiàn)了不一般的意義:邱姨太與七少本有“母子”的名分,這是“禮教”所規(guī)范的倫常,當她用道德的投槍貶斥曹二太太的時候,自己又偏偏是最不顧禮義廉恥和名譽的,不僅在牌桌上處處向眾人展示自己與七少的曖昧,更在曹二太太面前吹噓七少多么知道“孝順”和疼人,夜半三更還在她的房中相陪。在名分之內(nèi)的“母子”卻做了名分之外的事,這大家族的丑聞成為對倫理綱常的巨大反諷。
在對衛(wèi)道者虛偽的揭露和假道德的批判中,最深刻有力的作品當屬《肥皂》(魯迅,1924,《小說二集》)。四銘在回家途中遇到孝女為祖母行乞,聽到有兩個流氓的調(diào)戲言語,便給妻子買了一塊肥皂。因在肥皂店里被女學生罵作“惡毒婦”(old fool),要兒子查出這“鬼子話”;又頻頻向妻子夸贊行乞的孝女應(yīng)作道德的表率;緊接著便罵剪發(fā)的女學生。四銘因受了女學生的辱罵而不忿,不僅大發(fā)雷霆辱罵女學生,還禁止小女兒進學:“女人一陣一陣的在街上走,已經(jīng)很不雅觀了,她們卻還要剪頭發(fā)。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頭發(fā)的女學生,我簡直說,軍人土匪倒還情有可原,攪亂天下的就是她們,應(yīng)該很嚴的辦一辦……”[21]。四銘的憤怒源于對孝女肉體的意淫,是對自己變態(tài)性欲和齷齪心理的遷怒,封建衛(wèi)道者們的虛偽性顯露無遺。
封建倫理道德以君臣、父子、夫妻為“三綱”,建立在此基礎(chǔ)上的家長、家族制度強調(diào)由此確立的族權(quán)、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絕對權(quán)威性。在家長專制下的不自主婚姻中,女性所受的家庭、社會壓迫也更為嚴重,她們非但沒有人身自由和獨立的人格地位、社會地位,更是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桎梏下的犧牲品。
《是愛情還是苦痛》(羅家倫,1919,《小說二集》)是青年對愛情與婚姻不能一致的痛苦傾訴,反映了在新舊思想沖突中青年們對于婚姻愛情的普遍心聲:男主人公叔平在一次“家庭改革”的演講中與素英一見鐘情,二人皆是受新式教育成長的青年。然而家書言明父親早已為他訂婚,并命他速速回家完婚。叔平由此而陷入愛情的苦悶和反抗的掙扎,幾番寫信抗爭無果,父親認為他是受了“輕薄的風氣”而“目無尊長”,若是反抗父母之命,就是給他們所謂的“詩禮之家”鬧了笑話。父親病逝,母親告之父親臨終遺言,無非是強調(diào)把婚事辦了,否則鬧得“詩禮之家”丟了顏面。所以叔平只能無奈的發(fā)出一陣忿恨:“詩禮!詩禮!你有什么根據(jù)——你是不是人造的——真利害,居然能離間我父子的感情!”。[21]48家長制度的“吃人性”不僅是表現(xiàn)在對子女自由婚戀的野蠻干涉和強制解除上,不遵守家長制度的“異端”也會被社會排擠,正如母親在勸說兒子接受婚約時的話:“將來鬧翻了,一則對于我們家里的名聲不好,二則對于你將在社會上做事很不方便……”。新娘是生長在舊式家庭的舊式女性,受了禮教因襲的重負,迷信愚昧,喪失了“人”最基本的獨立人格和獨立思想;她受的是“三從四德”的婦德教訓,她要的不過是一株可以依托的喬木——她對于自己、他人和社會的意義僅限于做男人和家庭的附屬品。在現(xiàn)代中國,像這樣被家庭壓制到毫無生命力的女性必須得到解放,這就涉及到女性解放的第一步——意識到造成這類舊式女性被損害被愚弄的罪魁禍首,不是她們本身,而是封建倫理道德。
同樣表現(xiàn)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不平等和戕害,《家風》(孫俍工,《小說一集》)將一個大家庭里“節(jié)孝”女子的辛酸生活描寫出來。老太太是這個大家庭的功臣,少年守寡撫育兒孫,古稀才博得一個“節(jié)孝可風”的表彰牌匾,族人還要為她修建節(jié)孝牌坊留存永世,而樹建一個貞節(jié)牌坊的代價是老太太一生的孤寂和枯槁。她自以為“節(jié)孝”的榮耀卻恰恰是她不自知的悲哀——她亟待得到社會對她的“婦德”的認同作為這一世辛酸的安慰。舊時被載史籍傳書后世的女子,無不節(jié)烈貞靜、孝義雙全,均有為了父母、丈夫割肉瀝肝的德行;老太太一生效仿這樣的“道德楷?!辈俪旨覄?wù),可是這安逸無波的“節(jié)孝”生活到了孫子輩就天翻地覆了:孫子要脫離家庭伸張個性,孫女違背媒妁之言與別人自由戀愛。她晚年的唯一念想不過是寄望神佛為她超度輪回之苦,面對如此叛逆的子孫作風,除了大叫一聲“家風壞了”還能如何?余上沅在他的獨幕趣劇《兵變》(1925,《戲劇集》)里也寫了像這位老太太一樣自愿做了犧牲品的女性:劉氏是上流社會某錢姓人家的兒媳,姑太太錢氏每日都要講述孝女烈婦的事跡教育劉氏和錢家小姐玉蘭。一日,姑太太照例巡講,講的是在太平天國運動期間,“長毛”攻城后大肆洗劫,某家的孫媳婦為保名節(jié)而殉夫投井的故事。戲劇性的是,正是講“投井節(jié)婦”的這天傳來城外駐軍要以“舉火為號”的兵變消息,當錢家人看到遠方的馬棚起火而誤以為是兵變信號后,劉氏便效仿此“節(jié)婦”行徑投井自盡;而當眾人明白不過是一場鬧劇之后,方尋到已經(jīng)自溺的劉氏,幸而得救及時而未傷性命。這一幕荒唐的鬧劇,展示了劉氏的人生悲劇:丈夫吃喝嫖賭不務(wù)正業(yè),自己在家又頗受姑太太的精神虐待,所以她甫出場就是一副令人生疑的憔悴面容;小姑錢玉蘭反抗家庭專制時,她甚至以衛(wèi)道者的形象出現(xiàn),以“在家從父,既嫁從夫”的“真理”反駁小姑;當“兵變”消息傳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掙扎求生,而是招呼小姑一同去投井,用自殺的方式自覺把“三從四德”的教誨和“烈婦”典范貫徹到實際行動中。這一切的苦難在劉氏看來,都是命運的安排,從這個自愿成為舊道德犧牲品的女性身上,清晰的顯示著禮教“吃人”的可怖力量。
在“男權(quán)中心”社會中,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損害具體表現(xiàn)為“被吃 -吃”的結(jié)果——“婦德”的壓迫不只是從男性那邊單方面施予的,它同時也將女性培養(yǎng)而為自覺捍衛(wèi)“三從四德”的奴隸,成了封建倫理道德殺人的幫兇。不論是哀嘆“家風壞了”的“節(jié)孝可風”的老太太,還是自覺學習節(jié)烈典范的劉氏,都是如此。小說《遺音》(王統(tǒng)照,《小說一集》)和《被擯棄者》(白采,《小說三集》)也都表現(xiàn)了這一深層意義:在《遺音》所描述的一個閉塞鄉(xiāng)村中,人人謹守男女大防,唯一的女子學校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請了男性教員,事情便起源于男教員對一位女學生的幫助和愛憐。這樣的情形在村民看來是曖昧的且不道德的,于是流言四起,而傳播者中尤以村婦為甚。《被擯棄者》寫的是一位未婚先孕而被愛人拋棄的女子,社會輿論和女友們的中傷令她腹背受敵。正如此女發(fā)出的憤怒詰問:“驅(qū)迫我的,蹂躪我的,出力構(gòu)陷我的,卻不道就是我本來的同伴;我屢次想詰問詰問她們:‘何以要干涉我種種?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恐怕不單是我莫名所以,就是她們自己也是莫名所以吧?”[22]她所受的侮辱譏蔑,不僅來自禮教,更大一部分是源于同性的構(gòu)陷傷害,“被吃-吃”的命題再一次具象化。在男權(quán)社會中,若有奔淫之行,在男子是無妨的,社會自有恕詞;而女子不僅受了擯棄,還有更多的社會督責,除非婉轉(zhuǎn)呻吟于悲命之下以覓死,別無生路可言。
中國封建倫理社會由“神權(quán)”、“族權(quán)”、“父權(quán)”共同打理中國兒女的婚姻大事。《終身大事》(胡適,1919,《戲劇集》)集中反映了這三權(quán)的威力:田亞梅的終身大事首先遭到“神權(quán)”的阻礙,因為有菩薩的不吉讖詩和算命先生“據(jù)命直言”算出的“八字相克”。第二層障礙是“族權(quán)”,田家自古有陳田二姓不能通婚的祖訓。與封建神權(quán)相比,族權(quán)更有迫人的威懾力量:若是被驅(qū)逐出家祠,不僅丟了臉面,死后更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因而“父權(quán)”就自覺成為族權(quán)的具體行使者,家族宗法勢力的頑固可見一斑?!东@虎之夜》(田漢,1924,《戲劇集》)著重表現(xiàn)的是在“父權(quán)”桎梏下婉轉(zhuǎn)呻吟的女兒的悲劇:獵戶福生在捕獵陷阱中捕到了一個破落的少年,這少年自幼與蓮姑青梅竹馬,但家境敗落后遭到福生的疏離輕蔑。一個浮浪子弟愛上富農(nóng)的女兒,社會地位的落差必然造成愛情的破滅。少年誤中陷阱生命垂危,要求蓮姑照拂一晚以慰平生,而福生堅持不允,蓮姑在奮力抗爭中合盤托出欲與戀人私奔的計劃,由此激怒父親而遭受百般辱罵毒打;少年在重傷之際聽得戀人在父親的毒打惡罵中痛苦呼號,絕望自殺。在父權(quán)遭受質(zhì)疑和反抗時,福生用極盡侮辱性的詞語來惡毒地攻擊自己的女兒,在言語暴力之后還不解氣,更施加肢體暴力用以使人屈服。
童養(yǎng)媳婚俗是舊式婚姻制度中的現(xiàn)實存在,因此而造成的女性苦難也尤為深重,《蘭順之死》(曹石清,1925,《小說三集》)就以素樸遒勁的寫實手法表現(xiàn)了這一悲慘現(xiàn)實。蘭順也曾有過美好的童年,但母親離世后被賣于鄉(xiāng)村何家做童養(yǎng)媳,自此便開始了非人的生活:忍受婆母污穢的辱罵和來自愚笨呆蠢的丈夫的虐待。童養(yǎng)媳遭受的如許待遇被稱作“磨小媳婦”,就像獵手熬鷹一樣,要求的是受盡折磨的媳婦從此對婆家的絕對忠誠和順從。被磨掉的是作為人的尊嚴,被養(yǎng)成的是堅定不移的奴性意識。小媳婦們的活路只有兩條:要么“多年媳婦熬成婆”,再去虐待自己的媳婦以泄憤;要么受苦不過,想法自盡。舊式“婆婆心理”體現(xiàn)了“被吃-吃”的深層主題:在封建時代,由于家長制度和男權(quán)中心的罪惡,導致了一種變態(tài)婆媳關(guān)系的惡性循環(huán)。長大后的蘭順擁有美好的姿色,因某鄉(xiāng)紳與婆母有染,所以當遭受鄉(xiāng)紳強暴時她竟感到對婆母報復的快感,而之后與鄉(xiāng)紳的故意親密是她唯一能使用且能取得精神勝利的反抗方式,但也直接導致了她被賣入風塵的后果。這個“飽嘗了一遍小媳婦以至賣淫婦等慘無人道的痛苦”[23]的不幸女子,慘遭輪奸,又受盡極刑,尸身也被拋入江中。她遍嘗生活的辛酸和殘暴,終世都不免被玩弄被侮辱的命運。
在新一代青年意識到女性在以“三綱”為核心的封建倫理道德之下處于被奴役的地位之后,廣泛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如實描述青年女性淪為封建道德犧牲品的小說,但是并未突出她們爭取自由的渴望,[24]除了極少量如《海濱故人》(廬隱,《小說一集》)這樣的優(yōu)秀作品。從女性解放開始,自我解放成為青年們的目標。他們用從西方搬來的“人權(quán)”、“進化”、“科學”、“民主”等來作為倫理道德革命的武器,并號召建立起新時代的人生觀。陳獨秀認為,“人生真義”就是在個人生存時努力創(chuàng)造并享受幸福,且能使后世個人“遞相授受,以至無窮”。[25]這一“真義”全面表達了五四時期中國進步知識分子群所尋求的宇宙觀和人生觀,即西方近代的理性主義、樂觀主義和懷疑精神,以生活進步和個人幸福為基礎(chǔ)的社會改革便是所追求的目標。[26]
綜上所述,在中國漫長的封建歷史時期內(nèi),統(tǒng)治階級利用以“三綱”為核心的倫理道德思想維護專制主義,造就了中國民族極強的依附心理和奴隸性格。從變法到革命,中國先進知識群的焦點始終是政治救亡,很少顧及國民啟蒙和文化變革。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文化史上,主張思想革命、“全盤西化”的新文化運動對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改造無疑是空前的、徹底的、全面的。當進步的知識分子群意識到封建倫理道德思想是中國政治革命以及現(xiàn)代化進程中最大的障礙時,革命的矛頭便指向了已成形數(shù)千年的中國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深處?!吨袊挛膶W大系(1917-1927)》的編選者以新文化運動的策動者和參與者身份如實記錄了那個狂飆年代的思想奔涌,雖然被輯錄的文學作品多數(shù)稚嫩淺薄,但它們作為對民族文化結(jié)構(gòu)改造的具象性表達材料,是這一時代性主題在新文化史上的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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