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丙泉
論意境與農耕文明
許丙泉
意境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重要概念,是中國古代各種藝術創(chuàng)造的最高追求。意境的創(chuàng)造與中國古代農耕文明的生活方式密切相關。種植莊稼、呵護禾苗的農業(yè)活動決定了中國古人的生存方式,也決定了他們建構精神世界的方式。他們的思想情感中飽含著生命的意識,用自己的心靈來感受草木鳥獸、日月山川、雨雪風霜,感受富有生命意味的宇宙自然,從而創(chuàng)造出情景交融、意味深遠的精神世界——意境。
意境;農耕文明;藝術;生存狀態(tài);精神世界
意境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重要概念,是中國古代各種藝術創(chuàng)造的最高追求。所以,意境向來是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藝的學者們關注的焦點。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對意境進行了全面的探討,宗白華先生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深入細致地分析了意境的內涵。但他們并未真正探尋意境起源的問題,這成為后來學者們經(jīng)常思考的課題。如有的學者從“意”、“境”這兩個字入手,從先秦古典文獻如《老子》、《莊子》等著作中梳理這個概念發(fā)展變化的軌跡;有的學者把“意境”同佛教相聯(lián)系,認為許多佛教經(jīng)書中談到“境界”,而佛教逐漸中國化,從而影響了中國藝術的意境創(chuàng)造。這些研究都豐富深化了人們對意境的認識,但似乎還未充分地說明意境的產生。理論是對現(xiàn)象的反思,先有中國人所特有的生活體驗,才有藝術創(chuàng)造,才能有思想家的理論總結,進行開拓深化和精煉提高。所以,應該說是先有了意境的初步形態(tài),然后在老莊思想的啟發(fā)指導下,意境創(chuàng)造才進一步發(fā)展。關于意境源于佛教思想中的“境界”說、禪宗的物我合一論,這種說法也值得商榷。因為,佛教是外來的思想,而意境可以說是中國早已有之的精神創(chuàng)造,在佛教進入中國以前,我們就有自己的宇宙觀、生命觀,就有許多有意境特征的藝術創(chuàng)造了。而佛教進入中國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被改造的過程,正是在這個改造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中國化的佛教——禪宗。意境的根源是在佛教傳入之前,更在禪宗形成之前。但正如老莊思想的出現(xiàn)一樣,佛教和禪宗也進一步拓展深化了意境創(chuàng)造。而且,理論畢竟不是意境本身。所以,要探討意境的起源,我們不應從老莊、佛教或禪宗入手,而要從意境本身,從藝術創(chuàng)造本身入手。
那么,意境在哪里呢?我們很容易想到渾然天成的唐詩、纏綿深婉的宋詞,想到歷史悠久、成就輝煌的山水畫。山水畫在當代仍是中國繪畫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仍然顯示著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生命活力。這些充滿意境的藝術創(chuàng)造成為我們中國人的精神家園,讓我們安身立命,自由徜徉,澡雪精神,充滿生機。它們從何而來呢?我們會想到更早的樂府民歌,想到《詩經(jīng)》中的篇章。確實,這些作品有一脈相承的審美旨趣,有共同的精神追求,有共同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只不過唐詩宋詞是非常成熟的形態(tài),豐滿強健,儀態(tài)萬千,韻味悠遠,而《詩經(jīng)》則像稚嫩的兒童,單純質樸,天真無邪,親切可愛。我們要探討意境的起源,就要從中國最早的文明、最早的藝術創(chuàng)造開始,從甲骨文的出現(xiàn)、《詩經(jīng)》的歌唱、《周易》的智慧中去尋找,即從中國古代文明的特性中去尋找。與西方文明相比較,可以看出,西方的古希臘文明是海洋文明,古代中國的文明則是完全不同的農耕文明。我們認為,正是在中國上古的農耕文明中誕生了中國藝術的意境創(chuàng)造。農耕文明決定了中國人對生命的理解,決定了中國人理解的人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系,人與宇宙天地的關系,從而也決定了中國藝術的意境追求。文藝是精神的花朵,它必生長于一定的氣候土壤之中,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意境就誕生于中國獨特的農耕文明中。漫長的中國古代社會一直是農耕文明,從而一直精心營造著藝術意境,才出現(xiàn)唐詩宋詞等的成熟樣態(tài)。
我們先從中國古代文明的起源進行考察。文字的出現(xiàn)是文明的標志,中國最早的文字是產生于商代的甲骨文,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有“藝”、“美”等字。從有關于藝術、美的甲骨文中,我們可以找到與意境有關的一些信息,而這正好與中國的農耕文明的生產方式是相聯(lián)系的。我們知道,藝術源于生活,只不過后來與實際的日常生活有了距離,有了更多的精神內涵,集中表現(xiàn)人們的思想情感,成為超越生活的藝術。人們思想情感的根源或焦點是什么呢?是生存。特別是在生產力非常低下的上古時期,人們更直接面對死亡的威脅。即使是在生產力發(fā)達的當代,人的生存依然是各種精神活動的基礎和源泉,人類的種種努力和創(chuàng)造都是為了達到更好的生存狀態(tài),為了“美好的明天”。如何保證生存,如何從自然中獲得食物而生活下去呢?或漁獵,或農耕,或游牧等,特定的生存方式保證了人類生命的生存繁衍,也最多的凝聚著人們的思想情感。因此,在特定的生存方式中的生存狀態(tài)、心理狀態(tài)決定著人的精神世界。對于中國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來說,上古的農業(yè)文明決定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決定人們觀照世界的方式,決定人們思想情感的內容和特點,也決定了中國傳統(tǒng)意境的產生和發(fā)展。
從“藝”字的起源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意境的端倪。甲骨文中的“藝”字————是一個象形字,左右結構,左邊像一株禾苗,右邊像一個人跪在禾苗旁邊,伸出雙手。“藝”的本意是一個人正在種植莊稼、呵護禾苗。這可以說是農耕文明的典型表現(xiàn)。農耕文明最基本最普遍的景象就是人們在天底下,在大地上種植莊稼,精心呵護禾苗成長、結實。人們付出辛苦的勞動,滿懷著期盼、希望和理想。人們收獲果實,獲得生命生存和發(fā)展的保障,獲得成功的喜悅,撫今追昔,深深感嘆,也獲得精神的發(fā)展,在他們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上營建精神的家園。精神的家園即是現(xiàn)實家園的反映,精神的追求也是他們現(xiàn)實思想情感的體現(xiàn)。意境就產生在這種農耕文明的基礎上。
意境是一種生命哲學的體現(xiàn)。從“藝”字的起源上我們可以看到,農耕文明就是呵護生命的生存方式。禾苗是鮮活的生命,從萌芽、成長到結實,是生命的過程;而收獲后的果實是食物,同時也是生命的形式,是來年要再播撒的種子、破土而出的嫩芽,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環(huán)。農耕生活中,侍弄、呵護禾苗的過程就是面對生命、培育生命的過程,要努力使禾苗茁壯成長,仔細觀察禾苗的生長發(fā)育,像愛護自己一樣愛護禾苗。因為自己的生存全系于此,有收獲就有糧食,就能生存下去。禾苗長得不好,收獲少或竟沒有收獲,就意味著自己的艱難困苦、饑饉甚至死亡。所以,愛護禾苗就是愛護自己、愛護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或不幸,喜悅和悲傷,快樂和痛苦,都和自己面前的、自己手下的禾苗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思想情感,人的一舉一動,都和禾苗,和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人把全部身心都傾注在面前的禾苗上。在人類發(fā)展史上,從采集野果、四處漁獵的游蕩不定的生存狀態(tài)到比較穩(wěn)定的農耕文明,是歷史的一大進步。這個變化對于中國人來說意義重大,因為古代中國是典型的農耕文明的社會。在這個過程中,培育禾苗、呵護生命成為人們主要的活動,成為人們生活的中心,成為人們思想情感的中心,也成為以農耕文明為生存方式的文化創(chuàng)造的中心,成為審美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中心。有了這樣的關注生命的心靈和眼光,人們便在一切事物上都看到生命的影子,看到莊稼,也看到自己。一切都充滿生命的氣息、節(jié)奏和韻律,或如春天的清新可愛,或如夏天的旺盛蓬勃,或如秋天的豐滿成熟,而冬天則是休養(yǎng)生息,寂靜無聲的大地正孕育著又一場生命的奇跡。古希臘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頭。在古希臘語中,“藝術”也是指人的活動,指技藝、技術。但古希臘人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并不是農業(yè),他們那里“尤其土地貧瘠,海岸全是巖石,養(yǎng)不活居民?!薄?〕“商人、旅客、海盜、掮客、冒險家:他們出身就是這樣的角色,在整個歷史上也是這樣?!薄?〕在《荷馬史詩》中,古希臘人的技藝表現(xiàn)在制造盾牌、投槍、利劍的活動上,表現(xiàn)在戰(zhàn)斗、競技的過程中。古希臘人在從事最早的“藝術”活動時,面對的不是正在成長的禾苗,而是各種航?;驊?zhàn)斗的器具,是要戰(zhàn)勝的敵人、對手。他們所養(yǎng)成的心靈和眼光自然和古代中國人不同,不會創(chuàng)造出“意境”這種精神世界來。
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必然反映在其創(chuàng)造的藝術中,所以我們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看到許多描繪農業(yè)生產的詩篇,如《七月》、 《楚茨》、 《信南山》、 《甫田》、《大田》、《臣工》、《噫嘻》、《豐年》、《載芟》、《良耜》等?!多嫖分杏小班嫖赏酰日鸭贍?。率時農夫播厥百谷?!贝笠馐侵艹赏跽偌斯倮袈暑I農夫去耕種田地。而在甲骨文中也已經(jīng)記載了這種“王”率領人們去種地的事情。這充分表明農業(yè)的重要性。耕種與收獲是社會的重大事件,是人們生活、社會存在的基礎。《豐年》中說收成很好,“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農業(yè)豐收了,為人們聚會宴享、祭祀祖先、供奉神靈提供了物質基礎,也承載著他們的思想情感和精神追求。即農業(yè)孕育著他們的理想,寄托著他們的希望。《載芟》在《周頌》里是最長的一首詩,內容豐富,從耕作說到播種,說到禾苗茁壯,說到收成良好,以及祭祀祖宗,可以說是農業(yè)活動的一次巡禮?!陡μ铩分姓f到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們歡慶娛樂,還說到國王也帶著王妃和王子一起來與民同樂。在中國漫長的古代社會中,一直到清代,皇帝還要象征性地耕種土地,以求五谷豐登,國泰民安。直到當代中國,農業(yè)依然是國計民生的基礎。因此,《詩經(jīng)》中“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的篇章感動著世代的中國人,而“黍離”也成為深深地表達故國之思的代名詞。
“藝”字在甲骨文中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多處使用,都是種植的意思。如《南山》:“藝麻之如何?衡從其畝。”《鴇羽》:“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薄渡瘛?“藝之荏菽,荏菽旆旆?!薄冻摹?“自昔何為?我藝黍稷?!薄八嚒笔欠N植,是培育、呵護莊稼。人們種植黍、稷、荏菽、桑等植物,而哪一種植物不都是生命?不都對人有益處?由此,農耕生活中的人們關注植物,一草一木都像地里的禾苗一樣,顯現(xiàn)著生機,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所以《詩經(jīng)》中有許多與植物有關的詩歌,如《葛覃》、《芣苢》、《桑中》、《葛藟》、《采葛》、《蒹葭》等,不勝枚舉。與農業(yè)生活密切相關的一些小動物也成為歌詠的主題,如《蟋蟀》、《鵲巢》、《羔羊》、《燕燕》、《鶉之奔奔》、《相鼠》、《碩鼠》、《黃鳥》、《蜉蝣》、《鴟鸮》等,也不勝枚舉。這些小動物呈現(xiàn)著自然的生機,流露這農耕生活的氣息?!对娊?jīng)》中沒有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中的猛獸、怪物等。
從禾苗到五谷,到各種各樣的植物,到田野上的動物,可以看出古人開發(fā)自然、保證生存的能力在不斷擴大。同時,精神領域也在不斷擴大,要包含進更豐富的內容,要探索更深遠的領域,不斷把握更廣大的世界。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古人同樣以飽含生命情感的眼光來看周圍的環(huán)境,觀照各種生命的景象,看到生命的無限豐富多樣,感受生命力在天地間的充沛流溢,體會宇宙自然中生命運動的節(jié)奏與韻律。所以,《詩經(jīng)》中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嘒彼小星,三五在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棠棣之華,鄂不韡韡”、“鶴鳴九皋,聲聞于野”這樣的句子。在宇宙天地之間看到諸多的生命形式,看到處處是生動活潑的景象。那呵護禾苗、與生命相親相融的習慣心理使得這諸多的景物,這天地自然,都洋溢著生命的意味,是自然界的生命,也是主體的生命,顯現(xiàn)著農耕文明中人們的特有思想情感的色彩。而在這些句子中,我們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后世的唐詩宋詞所特有的中國文學的韻味。
禾苗的成長需要人們的種植、除草、澆灌,需要人們身心的投入??墒浅砷L與收獲還不只是決定于孕育生命的土地、禾苗成長的生命力以及農夫的辛勤勞動,還決定于陽光雨露,以及陰陽交替,風起云涌,寒來暑往的氣象變化。農夫要精心培育禾苗,也要四處張望,觀察物候的變化,體會其中的生命意味。至今中國人過春節(jié)貼對聯(lián)時還念念不忘“風調雨順”,這樣才能“五谷豐登”、“國泰民安”。有時收成就決定于自然氣候的變化,特別是雨水,至關重要。在中國遠古傳說中有不少與天文氣象特別是雨水有關的例子。后羿射日是因為天空中有十個太陽,大地干旱,草木不生。大禹治水則因為河水泛濫成災,淹沒大地、莊稼,民不聊生。一些先秦典籍中記載了商湯求雨的故事。商湯得天下后連年大旱,湯要焚燒自己獻祭神靈,以求降雨。在甲骨文中也有許多卜雨的記載,如在郭沫若《卜辭通篡》中收有一條卜辭:“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3〕表現(xiàn)了人們迫切盼望春雨降臨的心情,把內心焦急,嚴肅虔誠,而又小心謹慎地向神靈問訊的心理活動形象地呈現(xiàn)了出來。我們仿佛看見卜者跪在地上,四處張望期盼、察看宇宙天地的消息的神態(tài)。在甲骨文中也出現(xiàn)了“美”字。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其解釋為“羊大為美”,把美與人類生存的物質性需要聯(lián)系起來。當代則有人把“美”字與原始巫術聯(lián)系起來,認為“美”是舞蹈娛神的巫師的形象。這種說法更強調了審美中人類精神活動的特性。而從甲骨文以及先秦典籍的記載看,許多巫術是與農業(yè)關系密切的求雨活動。在神秘的歌舞儀式中,天人溝通,巫師向上天表達強烈的思想情感,祈求天降甘露,滋潤生命。巫師和參與這種活動的人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這個活動中,歌舞的巫師就是最激動人心的形象,也是最美的。我們知道,所謂的美,就是要振作人的精神,把人們從無聊、昏沉、混亂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進入一種活潑、振奮、激動的精神狀態(tài)。農耕文明的生活方式,讓中國人的藝術充滿生命的氣韻,讓中國人的美流溢著生命的光彩。
從這里我們也就可以知道中國人建構世界的方式:立足大地,環(huán)顧四周,觀察自然,感受生命,體驗自我。這在《詩經(jīng)》中也有明顯的表現(xiàn)。如《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在南山之側……在南山之下……”, 《風雨》:“風雨瀟瀟,雞鳴膠膠……風雨凄凄,雞鳴喈喈……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蒹葭》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而“所謂伊人”則“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七月》幾乎把一年之中各個月的氣候變化、草木枯榮,人的生活節(jié)律都一一道來,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盡在其中?!缎⊙拧贰恫赊薄分杏小拔粑彝樱瑮盍酪?。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句子,被稱為最動人,最有意境的千古佳句?;蛟S就因為描繪了最能表現(xiàn)生命之美的楊柳,最關系生命的雨雪,更蘊含出征的戰(zhàn)士對故土、家鄉(xiāng)、親人,對安居樂業(yè)的生活的思念和向往?!对娊?jīng)》還有其他詩篇描寫出征服役,如《東山》、《出車》、《六月》、《小明》等,其中都強烈表達了厭棄戰(zhàn)爭,思念家園、親人的感情。相比之下,《荷馬史詩》中的戰(zhàn)士則主動出擊,向往戰(zhàn)斗,渴望勝利,然后掠奪財富回到家鄉(xiāng)。出海、征戰(zhàn)是海洋文明中的人們的主要生存方式。《荷馬史詩》不留意山水草木,所歌頌的是英雄人物的勇敢、力量、智慧,以及戰(zhàn)斗所需的鎧甲、盾牌和投槍。
農耕文明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思想情感,獨特的觀照世界的方式以及審美創(chuàng)造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中國人自己的精神家園。這成為中國傳統(tǒng)審美創(chuàng)造的源頭。以后,世代中國人正是在這個悠久深厚的文化基礎上,采用這種建構精神世界的方式繼續(xù)創(chuàng)造。在春秋時期的偉大思想家、教育家孔子那里,我們就能直接看到這種建構方式。如孔子非常重視《詩經(jīng)》,親自整理, “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用作教材來教育學生,認為“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自覺繼承《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孔子欣賞山水草木: “智者樂水,仁者來山?!?《論語·雍也》)“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宇宙天地間充滿生命的跡象,永恒運動,生生不息??鬃臃浅Y澩睦硐?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人與自然天地和諧親切,心情也像春風一樣溫暖和煦,喜悅歡暢,充滿生機活力,充滿綿綿不絕的情思,四處流溢,充塞于天地之間。而在《周易》中,我們則會看到中國古人對自己的這種生存方式、審美方式的“總結”:“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周易·系辭下》)《周易》中的卦象是景物,也構成宇宙天地的廣大世界。八卦分別代表自然界的天、地、風、雷、水、火、山、澤等八種自然界的基本事物,八卦相疊成六十四卦象征宇宙自然的變化?!笆ト肆⑾笠员M意”,(《周易·系辭上》)根據(jù)卦象考察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趨勢,探求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墩撜Z》和《周易》對后世影響巨大而深遠,在后世的藝術中我們經(jīng)常能找到這樣觀照自然、表達自己、探討生命意義的例子。如山水詩、山水畫是這種建構方式的直接體現(xiàn),詩人或畫家描繪山水,表達思想情感。在著名的《蘭亭序》中,王羲之寫到:“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暢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倍鸥Φ摹督^句》亦是千古傳頌的詩歌:“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春天生機勃勃景象,同時又含義深遠。我們仿佛看到詩人坐在屋里,抬眼欣賞外面清新明麗的景致,無限愉悅欣喜,精神活躍振奮。又遙望遠方,看到千秋雪,那似乎是亙古永恒的象征;看到萬里船,那似乎是在召喚詩人走向廣闊世界,成就人生的偉業(yè)。
正是從農耕文明的源頭,從甲骨文的創(chuàng)造、《詩經(jīng)》的吟唱開始,通過一代代人們的努力,才有了唐詩宋詞的輝煌,有了各種美麗而偉大的藝術意境。在意境中,“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4〕“希臘半島上城邦人民的意識更著重在城市生活里的秩序和組織,中國的廣大平原上的農業(yè)社會卻以天地四時為主要環(huán)境,人們的生產勞動是和天地四時的節(jié)奏相適應?!薄?〕以古希臘海洋文明為源頭的西方藝術不斷呈現(xiàn)神和英雄的形象,上演他們的故事,探討社會人生的規(guī)律。而以農耕文明為源頭的中國藝術則不斷描繪自然景物,感受自己的心靈,體會心靈和偉大的自然生機的應和,從而也和宇宙天地一樣無限遼闊深遠,崇高偉大,“生生之謂易”,(《周易·系辭上》)“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辭下》)永遠不斷創(chuàng)造出生命的奇跡。所以,正是農耕文明的生活方式誕生了中國藝術的意境。在科技發(fā)達的當代中國,農業(yè)依然我們生存的基礎,在國民經(jīng)濟中占有重要地位。中華民族依然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依然在山水之間,播種五谷,與花鳥草木為伴,“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禮記·檀弓下》)我們依然喜歡唐詩宋詞和《詩經(jīng)》,意境依然與我們的心靈特別親近親切。古人給我們創(chuàng)造美好的精神家園,這是寶貴的精神財富,讓我們的心靈永遠充滿勃勃的生機,充滿創(chuàng)造新的美好世界的精神力量。我們應牢記宗白華先生的話:“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維的靜遠空靈,都植根于一個活躍的、至動而有韻律的心靈。承繼這心靈,是我們深衷的喜悅?!薄?〕
〔1〕〔2〕丹納.藝術哲學〔M〕.傅雷譯,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186,187.
〔3〕陳炎.中國審美文化簡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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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633(2012)01—157—04
本文為山東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計劃項目《全球化語境中的孔子儒家美學研究》(編號:J11WA53)階段成果。
2011—11—30
許丙泉,文學博士,山東大學威海分校中文系講師。山東威海 264209
(本文責任編輯 王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