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旺
(南陽師范學院 漢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南陽 473061)
論《風俗通義》中的求實精神
高二旺
(南陽師范學院 漢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南陽 473061)
應劭寫作《風俗通義》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辯風正俗,為封建統(tǒng)治提供借鑒。《風俗通義》的求實精神表現(xiàn)在對無神論思想的張揚、對人性的理性思考、探求事物的真相等方面。為此,應劭采用了文獻考證、邏輯推理、列舉事實進行反證等手段,探求事物和社會風俗的真實情況。應劭的求實精神是對前人唯物主義精神的繼承,也是東漢社會背景深刻影響的結果。
《風俗通義》;應劭;求實精神;虛偽世風;無神論
《風俗通義》是東漢末年應劭的一部著作。應劭是汝南郡南頓(今河南項城)人,獻帝建安年間(196―220年)“卒于鄴”[1]1614?!讹L俗通義》內容廣泛,涉及風俗、文學、歷史、地理、思想等多個領域,因而受到學者們的重視。目前關于《風俗通義》的研究主要限于作者和內容的考證、文字的訓詁以及該著文學價值、風俗價值的探討等幾個方面,而對《風俗通義》思想價值探討的成果卻寥寥無幾。應劭在書序中提到:“今王室大壞,九州幅裂,亂靡有定,生民無幾。私懼后進,益以迷昧,聊以不才,舉爾所知,方以類聚,凡一十卷,謂之風俗通義,言通于流俗之過謬,而事該之于義理也?!盵2]不難看出,應劭寫作《風俗通義》是在東漢末年社會動亂時期,目的是為了矯正時俗。他說:“為政之要,辯風正俗,最其上也?!痹趯ι鐣L俗進行考察的同時,應劭對東漢末年的陋俗和虛偽之風進行了種種批判,顯示出了很強的求實精神。
《愆禮》記載了一些虛偽守禮的事例。應劭認為禮是供人們實行的,使賢者俯就,不肖跂及,如果做得過分同樣是違反制禮本意和人情的表現(xiàn)。按照應劭的解釋,“注近世茍妄曰愆禮也”,他列舉的愆禮之例主要涉及以下幾種情況。
對于喪禮中的虛偽之舉,最明顯的莫過于為師服三年喪禮。按照《儀禮·喪服》等文獻,三年喪主要用于為父母服喪,喪禮制杖也主要針對直系近親。為師服三年喪的情況除了孔門弟子為孔子心喪三年外,漢代以前極少出現(xiàn),東漢為師服三年喪的情況比較普遍,如大將軍的掾屬宣度為師太常張文明制杖,服三年喪禮。應劭認為,為師制杖同之于父,無疑是虛偽之行。并且,“凡今杖者,皆在權戚之門,至有家遭齊衰同生之痛,俯伏墳墓,而不歸來,真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也;無他也,庶福報耳”[2]141?142。應劭還指出,若是凡庸小生倒還罷了,沒有什么可譏笑的,然而宣度是涼州名士,竟然也這樣做。在這里,應劭的批判之意溢于言表。
此外還有為舊君服喪,如平原相封子衡在太山任官僅數(shù)十日,其后子衡的侄子曼慈又為太山太守,子衡葬母,士大夫數(shù)百人“皆齊衰绖帶”。只有胡毋季皮制吊服,“為裁縞冠幘袍單衣”[2]149,盡管受到同僚的非議,卻受到陳元方等有識之士的贊賞。應劭根據禮典“為舊君齊衰三月”的要求,認為子衡臨郡日淺,沒有什么功惠,又不是本人去世,為子衡服齊衰绖帶的人是為了討好曼慈,羊翩祖帶頭這樣做是違禮之舉[2]151。再如河內人吳匡曾受黃瓊援舉,遷弘農太守后,皇帝派他班詔勸耕,吳匡取道于澠池,途中聽說司空黃瓊去世,遂置國家大事于不顧,立即發(fā)喪制服。應劭認為,吳匡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報答黃瓊的提舉之恩,同時也是為了博采聲譽。
親人之間的感情應該是真摯的,但有些名士卻在親人之禮上表現(xiàn)得不近人情。山陽太守汝南薛恭祖,妻子去世后竟然不哭,臨殯時于棺上大言:“自同恩好,四十余年,服食祿賜,男女成人,幸不為夭,夫復何恨哉!今相及也?!睉颗械溃骸傍B獸之微,尚有回翔之思,啁噍之痛;何有死喪之感,終始永絕,而曾無惻容?當內崩傷,外自矜飭。此為矯情,偽之至也?!盵2]142應劭還認為王龔、陳蕃、袁隗等為妻子制杖、親自送葬的行為同樣是虛偽的表現(xiàn)。
公車征士汝南袁夏甫同樣以疏遠親人為高,他少舉孝廉,為司徒掾,從不關心人間之事,以至于閉戶塞牖,不見賓客。更有甚者,他每天清晨面朝東向母親所居之處兩拜,想念時才去看望,連兒子都不能與他相見,“及母終亡,不列服位”。袁夏甫的行為既違反了孝道,也違背了人倫。應劭批評道:“一家之中,諭若異域,下床闇拜,遠于愛敬者矣。祖載崩隧,又不能送,遠于哀戚者矣?!痹母@樣做是刻意把自己打造成一位隱士,正如應劭所評價的,“藏一室中,不出戶庭,以此為高,斯亦婞婞”[2]160?161。
如果說薛恭祖是一個偽達之輩,袁夏甫是一個偽隱之徒,太原郝子廉則是一個偽直之人,他“饑不得食,寒不得衣,一介不取諸人。曾過娣飯,留十五錢,默置席下去。每行飲水,常投一錢井中”[2]152?153。應劭指出這樣做違反了正常的人際交往之道。
此外還有偽孝之舉。九江太守陳子威生不識母,游學京師的路上認領一老婦,像親生母親一樣供養(yǎng)。應劭認為無論繼母還是慈母,都是慈愛自己的人,皆有母道,理應事之如母,對道遇之人不應待以母道,如果真是出于惻隱之心,哀其無歸,完全可以收養(yǎng),而不必以母親的名號相稱。汝南戴幼起是一個偽悌之徒,他“三年服竟,讓財與兄,將妻子出客舍中,住官池田以耕種。為上計史,獨車載衣資,表汝南太守上計史戴紹車。后舉孝廉,為陜令”。應劭認為戴幼起“既出之日,可居冢下,冢無屋,宗家猶有贏田廬田,可首粥力者耳,何必官池客舍。既推獨車,復表其上,為其飾偽,良亦昭晰”[2]199?200。戴幼起這樣做是為了把自己塑造成對族人親悌的典型。
南陽張伯大與鄧子敬是朋友之交,鄧子敬小伯大三歲,以兄禮事伯大。伯大臥床上,子敬寢于小榻,并于每天清晨朝拜。后來兩人離開鄉(xiāng)里,“往來帝都,招延賓客”,兼以教授為業(yè),“坐養(yǎng)聲價”?!安鬄樽h郎、益州太守,子敬辟司徒,公車征”,兩人都達到了目的。應劭認為,按照《禮記》,十年兄事之,五年肩隨之,張伯大與鄧子敬兩人不過相差三歲,又非骨肉之親,根本不必行此大禮,他們此舉是“飾虛矜?zhèn)?,誑世耀名,辭細即巨,終為利動”[2]155。兩人之間的禮敬并非發(fā)自內心,不過是可恥的雙簧表演。
公車征士徐孺子曾被太尉黃瓊所辟,禮文有加,而孺子是隱者,初不答命。后來黃瓊薨,既葬,徐孺子負祭品長途跋涉,哭于黃瓊墳前。黃瓊后代黃子琰以長孫制杖,聞聽有哭者而不知是誰,子琰亦倚廬哀泣。徐孺子不打招呼便離去了,子琰遣人追請辭謝,徐孺子最終也沒有返回。應劭認為徐孺子既然念及舊恩而吊喪,子琰居喪又無過錯,徐孺子卻視喪主為路人,顯然違背了吊喪之禮。徐孺子的怪異舉動,無非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重義、耿直和隱士“本色”。
《過譽》對言過其實,沽名釣譽之徒進行了揭露:“訐以為直,隱以為義,枉以為厚,偽以為名,此眾人之所致譽,而明主之所必討……故覆其違理曰過譽也。”汝南郅惲年輕時為郡功曹,在冬饗聚會上當眾揭發(fā)太守司徒歐陽歙舉人不當,以表現(xiàn)自己的忠直。在應劭看來,提建議可以有多種方式,郅惲這樣做是“創(chuàng)病君父,以為己功”,其目的是“以采名譽”[2]168?174。
《祀典》對漢代敬鬼神和淫祀的情況進行了剖析和批判。西漢時,人們?yōu)槌顷柧巴鮿⒄铝㈧?,并“烹殺謳歌,紛籍連日,轉相誑曜,言有神明,其譴問禍福立應,歷載彌久,莫之匡糾”。應劭認為此種祭祀“糜財妨農,長亂積惑,其侈可忿,其愚可愍”,浪費了大量的民財民力。因此,他主張“自今聽歲再祀,備物而已,不得殺牛,遠近他倡”[2]395。
《怪神》表面上是寫神怪,實際上是為了說明這些事情不足為怪。應劭在“世間多有見怪驚怖以自傷者”條中,以史上齊桓公見澤神委蛇以及自己祖父應郴為汲令時杯弓蛇影的經歷,說明很多所謂的怪事都是自己嚇自己。在“鮑君神”的故事中,人們竟然把一條鮑魚當做神靈膜拜,直到鮑魚的主人把鮑魚取走才罷。應劭揭露這不過是眾人的自欺欺人罷了,是由于人們“共獎成之耳”[2]403。其他如“李君神”、“石賢士神”等,應劭認為莫不是由于某種巧合,使人們以訛傳訛。應劭在前代無神論思想的基礎上認為:“夫死者、澌也,鬼者、歸也,精氣消越,骨肉歸于土也……人相啖食,甚于畜生。凡菜肝鱉瘕,尚能病人。人用物精多,有生之最靈者也,何不芥蒂于其胸腹,而割裂之哉?”[2]410他以類推的方式證明了人死無知。
有道是“人心不同,有如其面”,《十反》從常理出發(fā),對一些言實相悖,違反人情的行為進行批判。高唐令周?,字孟玉,時為大將軍掾,其弟子因使客殺人被捕。太守盛亮想看在周?的情面上留下他弟子的活命,然而周?拜見盛亮時,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剛直,既不求情,也不感謝。盛亮對賓客說:“周孟玉欲作抗直,不恤其親,我何能枉憲乎?”周?弟子遂死于獄。周?為表現(xiàn)自己果毅,竟把弟子視同路人,顯然違背了倫理。應劭引用孟軻的話說:“于厚者薄,則無所不薄矣。”[2]228?230
《窮通》是應劭對人性的哲理思考:“是故君子厄窮而不閔,勞辱而不茍,樂天知命,無怨尤焉,故錄先否后喜曰窮通也?!睉空J為,人生在世,也應該寬容,正如譚子對孟嘗君所說的:“夫富貴則人爭歸之,貧賤則人爭去之,此物之必至,而理之固然也?!闭J識到這一點,就能消除怨恨。
應劭在批判趨炎附勢者的同時贊揚了誠實、真情等美德。環(huán)玉都畏懼梁冀的權勢,待朋友劉矩以非禮,結果自取其辱。祝恬應公車之征,路上生病,時為鄴令的友人謝著棄之不顧,而毫無交情的汲應融卻給予他無私幫助。后來祝恬、應融官位亨通,美名遠揚,謝著卻“淺薄流聞,不為公府所取”[2]338?339,受到人們的唾棄。應劭分析這些人情冷暖事例的本意是希望人們從中吸取經驗教訓,進而探尋現(xiàn)實中人際交往的真實性情。
探求事物真相是《風俗通義》求實精神的重要體現(xiàn),其中既有對俗傳謬說的矯正,也有對歷史事實和文化名物的考證。
《正失》云:“糾其謬曰正失也?!逼渲髦际羌m正錯誤,還原事物的本相。為此,應劭對一些謬誤的風俗進行了批駁。俗傳岱宗上有金篋玉策可以用來預算人的壽命,漢武帝抽得一策,上寫十八,他倒讀為八十,因而活了八十多歲。應劭認為武帝“以元鼎六年告封,改為元封,武帝已年四十七矣,何緣反更得十八也?就若所云,明神禍福,必有征應,權時倒讀,焉能誕招期乎”?對于漢武帝與仙人對博的俗言,應劭用自己的走訪結果進行了批駁:“予以空偽,承乏東岳,忝素六載,數(shù)聘祈祠,咨問長老賢通上泰山者云,謂璽處克石,文昧難知也,殊無有金篋玉牒探籌之事?!彼嘈抛约旱恼{查,揭露了傳聞的虛假性,向人們顯示了事物的真相。對于皇帝升天成仙的謬說,應劭引用《史記》“黃帝葬于橋山”的記載提出:“騎龍升天,豈不怪乎?”他還就“烏號”之弓的來歷“烏號弓者,柘桑之林,枝條暢茂,烏登其上,下垂著地,烏適飛去,從后撥殺;取以為弓,因名烏號耳?!盵2]65?69糾正了以往俗說“烏號”是皇帝升天后小臣抱其弓而號哭的錯誤說法。
關于“葉令祠”,當時人們傳言是源于孝明帝時期的王喬,王喬有神術,死后受吏民祈禱以求福。應劭認為葉令祠源于春秋時期的葉公子高(姓沈名諸梁),他勤政愛民,受到百姓愛戴,死后葉人為了追念他而立祠[2]85?86。又如“淮南王安神仙”條,俗說:“淮南王安,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shù)千人,作鴻寶、苑秘、枕中之書,鑄成黃白,白日升天。”應劭根據正史《漢書》記載指出,淮南王劉安是因謀反而被殺的,升仙之傳說不攻自破。他還進一步分析之所以有劉安成仙說的主要原因是“安所養(yǎng)士,或頗漏亡,恥其如此,因飾詐說,后人吠聲,遂傳行耳”[2]116。
在天人感應方面,有關于燕太子丹死前仰嘆“天為雨粟,烏白頭,馬生角,廚中木象生肉足,井上株木跳度瀆”的荒誕傳言。應劭指出,燕太子丹受到秦朝的非禮待遇而逃回燕國,后派荊軻刺秦王,秦王派兵攻燕,燕王在秦的壓力下殺掉太子,所以燕太子丹是被他父親殺死的,怎么會有他仰嘆而天為雨粟等現(xiàn)象呢?并指出這是燕太子的賓客掩飾的言辭:“原其所以有茲語者,丹實好士,無所愛恡也,故閭閻小論飾成之耳?!盵2]92
對兩漢的傳言和謬誤之處,應劭也敢于糾正。民間傳言文帝自幼生于軍中,長大祭代東門外,使者求得之,因立為代王;孝文帝聽政后,為薄太后持三年服;文帝之治理天下,斷獄三百人,粟一升一錢等。應劭指出:“凡此十余事,皆俗人所妄傳,言過其實,及傅會,或以為前皆非是,如劉向言?!盵2]99其中對孝文帝為薄太后持三年服的說法,應劭指出,孝文帝先薄太后而死,薄太后在景帝時去世,孝文帝為薄太后服喪三年的說法純屬附會。
再如關于東方朔的神秘光環(huán),俗言:“東方朔太白星精,黃帝時為風后,堯時為務成子,周時為老聃,在越為范蠡,在齊為鴟夷子皮。言其神圣能興王霸之業(yè),變化無常?!睉客ㄟ^史傳對東方朔身世的記載,以及劉向訪問東方朔同時代人的看法,認為東方朔之所以名傳后世,是由于其“滑稽之雄”,并無其他過人之處。
《漢書》有“王陽能鑄黃金”的俗傳,王陽雖然寒賤,但其車馬衣服卻極為鮮好,“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傳王陽能作黃金”。對于這種說法,應劭也進行了批駁,他認為“王陽居官食祿,雖為鮮明,車馬衣服,亦能幾所,何足怪之,乃傳俗說,班固之論,陋于是矣”[2]119?120。
當時傳說九江多虎,太守宋均到任后,“退貪殘,進忠良。后虎悉東渡江,不為民害”。對“宋均令虎渡江”的傳聞,應劭指出,“江渡七里,上下隨流,近有二十余虎,山棲穴處,毛鬣婆娑”,老虎在山上生活,它們?yōu)楹我珊幽??況且江水湍急,“舟人楫棹,猶尚畏怖,不敢迎上,與之周旋。云悉東渡,誰指見者”[2]124?關于彭城相袁元服名字的由來,俗說元服生于他父親伯楚服喪期間,“君子不隱其過,因以服為字”。應劭指出,元服名賀,他祖父名原,為侍中。安帝始加元服,百官會賀,袁原參加朝會后恰逢其孫出生,“喜其加會,因名曰賀,字元服”。袁賀的父親為政清廉,“何其在服中生子而名之賀者乎?雖至愚人,猶不云耳”[2]128。
《風俗通義》對有關的歷史事實進行了求證。《皇霸》一文對三皇五帝的名稱、由來、各自的重要地位進行了切實分析。應劭在解釋王道的時候說:“夫擅國之謂王,能制割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王者,往也,為天下所歸往也?!盵2]15此外,應劭還對春秋五伯進行了評價,他認為齊桓公和晉文公功勛卓著,曾受到孔子的贊譽,至于其他三國的國君,孔子沒有一句贊賞的話,并且秦繆公“殺賢臣百里奚,以子車氏為殉”,死后被謚曰繆,宋襄公不度德量力,“覆軍殘身,終為僇笑”,楚莊王僭稱王號,“觀兵京師,問鼎輕重,恃強肆忿”,三者“皆無興微繼絕、尊事王家之功。世之紀事者,不詳察其本末,至書于竹帛,同之伯功,或誤后生,豈不暗乎”[2]19!
此外,應劭還以自己淵博的學識對樂器文物、天文地理、姓氏名物等進行了考證,并揭示了一定的自然科學真理。他認為:“月與星并無光,日照之,乃光耳。如以鏡照日,則影見壁。月初見西方,月望后光見東北,一照也?!盵2]610?611這些都是求實精神的體現(xiàn)。
首先,《風俗通義》多采用“謹按”等表達方式。有學者指出,就體例中心結構來說,《風俗通義》基本上嚴格把握了概要、敘述、討論幾部曲。檢閱《風俗通義》今存十卷,作為“總題后略陳大意”的概要約占全部篇幅的5%,屬于“先詳其事”的敘述約占40%,而屬于“謹按”的討論約占55%[3]。“謹按”是表達作者自己觀點的部分,其論證過程和觀點基本上都在這個部分表現(xiàn)出來。
其次,《風俗通義》的求實方式有文獻考證、走訪親歷、據實分析、訓詁、合理推理等。如對于黃帝升天的俗傳,應劭多處引用文獻來進行反駁。他說:“《論語》曰:‘古皆沒。’《太史記》:‘黃帝葬于橋山。’騎龍升天,豈不怪乎?”應劭自己也根據史實進行分析,揭示了有關孝文帝節(jié)儉、祭代東門等十余事,“皆俗人所妄傳,言過其實”[2]99,認為劉向所說正確。對于漢武帝與仙人對博的俗言,應劭更是通過自己的走訪調查來證明傳說的不可靠。此外,對違反人性的惡俗禁忌,應劭多利用一些反例來進行批駁。如為了批駁東漢“五月到官,至免不遷”的荒唐風俗,他首先舉了當下發(fā)生的事例:“今年有茂才除蕭令,五月到官,破日入舍,視事五月,四府所表,遷武陵令?!比缓笥脂F(xiàn)身說法:“余為營陵令,正觸太歲,主余東北上,余不從,在事五月,遷太山守?!盵2]564他以五月到官也能得到升遷的例子,來批駁官員五月到任的禁忌,事實勝于雄辯。對于音樂、姓氏、地理等知識名物方面的內容,應劭多采用文獻互證、辨其源流的訓詁方法。如在《山澤》中,他對五岳、四瀆、林、麓、京、陵、丘墟、阜、培、藪、澤、沆、沛、湖、陂、渠等地理名詞的含義依據文獻進行了解釋。在論證人死不能為鬼的問題上,則采取引證前人言論和兼用推理的方法。應劭不僅以事實破除迷信,還對迷信產生和傳播的原因進行分析。在《怪神》中,應劭指出:“凡變怪皆婦女下賤,何者?小人愚而善畏,欲信其說,類復裨增;文人亦不證察,與俱悼懾、邪氣承虛,故速咎證?!?/p>
再次,《風俗通義》以風俗為出發(fā)點,側重于社會現(xiàn)象的求證,以達到正視聽、改良社會風氣的效果?!讹L俗通義》既有風俗和文化知識的求實性研究,也有帶有政治思想傾向的批判性揭露,寓教化于褒貶評論之中,社會領域是其關注的主要對象。如對虛偽之風的批判多是從禮出發(fā),批判人們在處理家庭關系以及君臣、師生關系中的表現(xiàn),而對人性真實情態(tài)的揭示主要從朋友關系及更廣泛的人際交往等方面來進行闡述。
首先,東漢官制腐敗,社會風氣敗壞。在東漢,察舉征召和辟任是兩條重要的入仕途徑。凡察舉入仕者需要有較高的聲譽,在崇尚忠義孝悌的名義下,為了沽名做官或繼續(xù)高升,不少人故意標新立異以坐養(yǎng)聲價,于是偽忠、偽孝、偽義、偽悌之舉層出不窮,母養(yǎng)陌婦、兄事同窗等無不是出于這個目的。并且在征召制度下,為了博得上級信任和順利升遷,下級便與舉任自己的大員結為父子關系,甚至為其服三年之喪。
不僅官場如此,民間的虛偽奢侈之風也非常盛行。王符《潛夫論》曰:“今民奢衣服,侈飲食,事口舌,而習周欺,以相詐紿,比肩是也?;蛞灾\奸合任為業(yè),或以游敖博弈為事”[4]123。迷信思想的盛行同百姓“事口舌,而習周欺,以相詐紿”的行為不無關系。并且這種虛偽之風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世之矯誣,豈一事哉?!盵2]89因此,矯正世風成為有識之士的自覺行為。
應劭所處的時代,正值東漢政權加速走向崩潰,社會的階級矛盾和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已經充分暴露,社會秩序異常紊亂,儒家提倡的封建禮法分崩離析,已經喪失了維護世道人心的作用。正是在這種禮法敗壞、迷信思想和詐偽社會風氣盛行的社會背景下,《風俗通義》、《論衡》、《潛夫論》等矯世之作應運而生。
其次,東漢神仙鬼神等迷信思想盛行。神仙思想在兩漢非常流行,黃帝升天的傳言就是為了迎合漢武帝熱衷升仙的思想。武帝時,齊人公孫卿言:“漢之圣者,在高祖之孫;今歷正值黃帝之日,圣主亦當上封,則能神仙矣?!盵2]65公孫卿的用意不言自明?!鹅氲洹穭t對鬼神信仰多有記載:“自高祖受命,郊祀祈望,世有所增,武帝尤敬鬼神,于時盛矣。至平帝時,天地六宗已下,及諸小神,凡千七百所。”[2]350迷信思想的盛行不僅禁錮了民眾的精神,還造成了民力和社會財富的極大浪費,“財盡于鬼神,產匱于祭祀”。破除迷信思想,不僅具有思想解放的意義,更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作用。
再次,東漢以前無神論思想的存在,也是《風俗通義》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文化背景?!讹L俗通義》的求實精神,無疑受到了晏子、管仲、孔子等先秦人物的無神論思想以及《左傳》、《韓非子》、《論語》、《呂氏春秋》等古典著作的影響?!讹L俗通義》中對先秦先哲的言論和著作多有引用,僅以“丁氏穿井得一人”為例,該故事先是在《呂氏春秋·察傳》中出現(xiàn),而后在《風俗通義·正失》和《論衡·書虛》中都被采用。應劭本身的淵博學識和豐富經歷也是他能夠站高看遠的原因,據《后漢書》卷四十八《楊李翟應爰徐列傳》記載,應劭曾“著《漢官禮儀故事》,凡朝廷制度,百官典式,多劭所立”。并且,“凡所著述百三十六篇。又集解《漢書》,皆傳于時?!?/p>
《風俗通義》中充滿了求實精神,但不足也顯而易見,如在無神論方面不如王充徹底。比較而言,王充對無神論的發(fā)揮最為完善,認為天地開辟以來,“今人之數(shù)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輒為鬼,則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王充還認為死人不能為鬼,也沒有知覺:“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光消而燭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謂人死有知,是謂火滅復有光也?!盵5]874而《怪神》“世間多有精物妖怪百端”條載,汝南汝陽西門亭有鬼魅,死去的新婦出現(xiàn)在樓上,鄭奇與之相會,不久便死。應劭在“謹按”中說:“漢淮陽太守尹齊,其治嚴酷,死未及殮,怨家欲燒之,尸亦飛去。見于書傳。樓上新婦,豈虛也哉?”[2]428這表明他的無神論思想還不夠徹底。
從求實的方法來看,應劭和王充各有所長?!讹L俗通義》擅長訓詁考證,《論衡》更擅長推理,思辨深度更勝一籌。如同樣是對于皇帝升天的批駁,應劭主要依據文獻進行證明,王充則從思辨的角度來論證:“如仙人騎龍,天為仙者取龍,則仙人含天精氣,形輕飛騰,若鴻鵠之狀,無為騎龍也。世稱黃帝騎龍升天,此言蓋虛,猶今謂天取龍也?!盵5]284無論怎樣,《風俗通義》的求實精神不僅難能可貴,而且具有重要的矯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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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漢]應劭.風俗通義校注[M].王利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3] 張漢東.《風俗通義》的民俗學價值[J].民俗研究,2000(2).
[4] [漢]王符.潛夫論箋校正[M].[清]汪繼培,箋.北京:中華書局,1985.
[5] [漢]王充.論衡校釋[M].黃暉,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
K892
A
1006?5261(2012)04?0109?04
2011-12-26
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11-QN-180)
高二旺(1972―),男,河南駐馬店人,副教授,博士。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