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吉爾·原野
去年夏天,我在天安門廣場邊上一家旅店小住。時逢周末,友人老馬來玩,他由沈到京取裝備。
聊天到后半夜,老馬說去廣場轉(zhuǎn)轉(zhuǎn)。夜靜無風(fēng),天空像琉璃一般深藍(lán)。老馬說去地下通道,沒準(zhǔn)兒能碰見奇人。
我們進(jìn)入東北口地下通道。
來自各地的旅人,各式衣衫,各種相貌,大都在地上鋪一張報(bào)紙睡了。一個外國女孩抱著吉他,小聲吟唱民謠。
“你看?!崩像R指著一個小男孩兒。
小孩兒八九歲,靠墻坐著,懷抱破紙箱。他眼睛咕嚕嚕轉(zhuǎn),非但沒睡意,似更警覺。
老馬身材魁梧,卻是娘子心腸,關(guān)心他人疾苦。
“孩兒,”老馬蹲下問,“在這兒干啥呢?”
小孩兒搖頭。
“你餓不?渴不?你等誰呢?是不是找不到大人了?”
小孩兒連頭也不搖,扭過臉。
老馬站起身抖手:“你看看,這怎么整?”他邁大步走了。一會兒,他捧來不知在哪兒買的礦泉水、面包和火腿腸。
小孩兒盯著腸,但不吃。
“怎么整?”老馬說,“吃吧,沒毒?!?/p>
小孩兒用腳尖輕輕把食品袋往外推。他穿的半袖衫已褪色,帶窟窿(kū lonɡ)眼兒,球鞋也帶窟窿眼兒,臉蛋黑紅,頭發(fā)像松針豎立。
“吃點(diǎn)啊,孩子?!崩像R勸。
我說:“壞人在礦泉水和面包里下蒙汗藥,吃完就讓人扛走賣了?!?/p>
小孩兒點(diǎn)頭,表示正這么想。
老馬哈哈大笑,擰開瓶蓋兒,喝一口;面包和腸都吃了一小口兒,說:“放心了吧?”
小孩兒搖頭,這回是不好意思。
老馬突然想起,從兜里掏出警官證,說:“孩兒,我倆都是警察,不會害你?!?/p>
小孩兒伸出手,摸警官證凸出的鋁制警徽,然后放下破紙箱,狼吞虎咽一通猛吃,水喝干。
老馬看小孩吃,痛惜地說:“你看看,餓成這樣。慢點(diǎn)吃。咋整的?”
小孩吃飽喝足,搶過老馬的警官證把玩,有問必答。小孩叫虎子,遼寧本溪人,小學(xué)三年級,放假進(jìn)京探望父母。父母都在北京當(dāng)民工。
回旅館,我倆入睡。似睡非睡之際,我被老馬推醒。他說:“虎子為啥在地下通道過夜?”
我答:“不知道。”
“看升旗式,看完找他爹媽。對不?”
“對?!?/p>
“上哪兒找去???”老馬很沖動,“這么大個北京,對不對?馬上就升旗了,我找虎子去,你去不?”
我謝辭,對老馬的熱心很敬佩。
晚上,約摸到十點(diǎn)鐘,老馬回來,帶幾分醉意。他像東北農(nóng)民一樣把腿盤在床沿兒,對我說:“你不去可太遺憾了。我找到虎子,我們倆一起看了升旗式,開我那個吉普找他爸。費(fèi)的勁就不說了,在望京二十多個工地其中的一個找到他爸。他爸姓許,在那栽草皮。人家爺倆到一起嘮啥?感人哪!雨水、莊稼、學(xué)校的房子、路、桃子生沒生蟲,還有家里的大貍貓。虎子有妹妹,5歲,來不了,給他爸畫了十張畫——家里沒相機(jī),用畫代替——有貍貓、房子、玉米、谷子,把老許看哭了,眼淚嘩嘩落。虎子給他爸的禮物是啥?你猜猜。你別猜了,猜不出來,是他奶奶縫的狗皮護(hù)腰。三伏天給人捎護(hù)腰,怕風(fēng)餐露宿得風(fēng)濕病?!?/p>
“見到虎子他爸之后,再找他媽。原來他爸媽不在一塊兒,他媽在北湖渠一個工地做飯。他爸媽半個月都見不上一面,見面就蹲路邊說說話,連飯館都不舍得進(jìn)?!?/p>
“我開車領(lǐng)虎子找他媽,到了北湖渠。工地亂七八糟的,找到了。他媽接他爸電話后在門口迎接?;⒆咏o他媽的禮物是啥?一摞(luò)作業(yè)本,他自己的,上面全是對勾和一百分。他媽給他獎勵,你猜多少錢?兩塊錢。一家人團(tuán)圓了,我尋思走吧,虎子卻拉我手說:“大爺,你是警察,領(lǐng)我找我爺去?!?/p>
“你看,他爺也在北京當(dāng)農(nóng)民工呢,在五棵松。我又開車上五棵松?;⒆铀麪斒峭呓?,體格比咱們好。倆人更親,隔輩親嘛?;⒆咏o他爺帶的禮物是他奶腌的咸菜?!?/p>
“哎!”老馬嚴(yán)肅地說,“我這一天沒白過??!后來請他們一家人吃了頓飯,喝了點(diǎn)酒。我特感動。你說這么這么大的北京,有多少樓是農(nóng)民工一磚一瓦砌的。我一下想起了長城,也是老百姓修的。太感人了!”
說完,老馬起身:“走!”
我問:“干啥去?”
他說:“再喝點(diǎn)兒去,太感人了!”
(余娟選自《名言與警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