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本刊記者 李鈺
2012年9月24日,2012胡潤百富榜公布,宗慶后以身家800億元登上首富寶座。而在今年3月,《福布斯》發(fā)布了2012年全球富豪榜,李彥宏以102億美元的身家位居全榜第86位,是該榜單的中國內地首富。無論是67歲高齡的宗慶后,還是44歲正當年的李彥宏,在他們百年之后,動輒上百億的財產何去何從,將是他們未來甚至當前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兩年前,中國曾掀起了一場遺產稅征收與否的大討論,在富人階層里引發(fā)了不小的震動。截至目前,在中國貧富差距日益嚴重的背景下,關于遺產稅的爭論一直沒有停休。美國是實行遺產稅的代表性國家,該國關于遺產稅的征收不但讓美國富豪們揪心,也牽動著全世界富人的神經,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各國遺產稅制度變革的風向標。據悉,美國將于2013年實行新的遺產稅制度,即將遺產稅的起征點再次調低,變成100萬美元,夫婦為200萬美元,稅率卻升到55%。
在美國新遺產稅法案即將出臺之際,曾經的問題再度襲來——中國政府是否會啟用遺產稅?挑動富人神經的遺產稅在中國將如何定案?帶著這些問題,本刊記者采訪了中國政法大學財稅法研究所副教授翟繼光。
《中國新時代》:聽說美國遺產稅制度又將有新的動向,您是否有所關注?您怎么看待這個傳聞中的新遺產稅法案?
翟繼光:這個新的遺產稅法案并不是大多數人認為地把稅率提高、起征點降低,而是恢復到以前的水平。2001年的時候,布什總統(tǒng)通過了一個10年期的遺產稅減稅法案,從2001年起對遺產稅實行改革,即稅率降低、起征點提高,到明年這個法案將失效。因此,即將實施的新法案實際上是將美國遺產稅恢復到2001年的水平,即起征點從今年的500萬美元恢復到100萬美元。
在美國,一直有人提出廢除遺產稅的議案,但支持遺產稅的聲音也比較高,因此就沒有通過廢除的議案,可以說布什時期的減稅法案算是對廢除議案的一種妥協。
雖然這次因為法案效力即將到期,明年美國的遺產稅將恢復到2001年水平,但是,我認為以后美國還是有可能出臺新的法案。目前全世界對稅的態(tài)度是降低稅率,因此遺產稅作為一種稅制也在被降的范圍內。美國遺產稅的稅率還是比較高的,最高達到了55%。美國將起征點叫做綜合免稅額,目前100萬美元的綜合免稅額在現在這個社會是比較低的,有必要提高。我覺得500萬美元是比較合適的。
《中國新時代》:據悉,2011年10月,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賈康在某論壇上表示,“十二五”期間財產稅改革還不可能觸及遺產稅。您認為導致中國遲遲未能征收遺產稅的原因是什么?
翟繼光:遺產稅征收涉及的事項比較復雜,一般認為當前中國不能征收遺產稅的原因主要有四個方面:
一是我國相關法律制度對公民私有財產保護不是特別完備。遺產稅建立的合法性基礎是政府對個人私有財產給予非常完善的保護,公民在去世時留有巨額遺產,這些遺產應當是政府在平時大力保護的結果。但是當前我國關于公民私有財產的法律保護比較欠缺。
二是即使相關法律制度已經完備,達到了開征遺產稅的條件,但是稅務機關在操作上也存在難度。征收遺產稅,前提是掌握一個人的全部財產信息,但是現在稅務機關能夠掌握的僅僅是一個人的工資信息,其他財產狀況如房產、機動車、股票、銀行存款等信息,稅務機關都掌握不了,征管水平跟不上。
三是遺產稅對經濟的影響,這是最重要的原因。遺產稅針對的是最富的人,但是目前最富的人流動性比較大。一旦征稅,他們就可以離開中國并把財產轉移到境外?,F在我國一些比較富的人已經將很多財產轉移到了境外,如果對他們征稅,會導致一個結果,即實際上征收不到多少稅,而且很大一部分財產流向境外,對中國經濟發(fā)展不利。如果將這些財產留在中國,能夠解決就業(yè)問題,對國家GDP做出貢獻,總之是利大于弊。如果流向海外,則會對國內投資或其他方面的稅收造成不良影響,最后可能得不償失。
香港在1915年起征遺產稅,但在2005年取消了,原因就是考慮到富人轉移財產的流動性比較大。香港每年實際征收的遺產稅稅額較小,并且因為遺產稅的征收,很多人在香港不太敢購置不動產或開辦公司、存放資產,影響了香港相關經濟的發(fā)展及稅收收入。2005年取消遺產稅之后,香港稅收收入不但沒有降低反而提高了。
由于新加坡與香港處于博奕狀況,若香港沒有遺產稅,那新加坡在吸引外資投資方面的吸引力就會下降,為了跟香港展開競爭,新加坡于2008年也取消了遺產稅。
四是財產評估的公允界定。遺產稅征收對象是留下的遺產,主要包括不動產。因為我國當前不動產價格泡沫比較高、波動也大,不同城市相同面積、質量的房子,從使用價值來講差不多,但是在評估上價值存在巨額差異。比如在一個人北京有兩套房,市價評估可能達千萬,但如果在小城市,同樣的房產可能只有一百多萬。遺產評估上的不公平性,將導致納稅人之間的公平性很難衡量。
《中國新時代》:您提到我國關于私有財產保護比較欠缺,導致我國不能實施遺產稅。能具體說明一下嗎?
翟繼光:遺產稅針對的主要是不動產。首先,對于不動產,外國實行土地私有制,他們買的是土地的所有權,房子和土地永遠是房主自己的。但是我國沒有實行土地私有制,業(yè)主只能取得土地的使用權,而且只有70年。一旦到期,國家就收回了。因此實際上相當于向國家租了70年。從這一點看,沒有必要征收遺產稅。
其次,關于房屋拆遷,我國一些地方政府的做法欠妥。如果地方政府缺錢了,就把房屋拆了,通過舊城改造等實施強制拆遷。這就導致政府沒有特別大的必要性通過征收遺產稅來籌集財政收入。對于不動產,政府是通過70年不斷出租的方式,70年內要想把土地收回來,還是有很多辦法的。同時,遺產稅收入往往都是屬于中央政府。因此從地方政府的角度來看,征收遺產稅的動力也不是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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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時代》:就當前現狀來看,您認為中國有沒有必要征收遺產稅?
翟繼光:多數國家最初征收遺產稅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籌集財政收入。國家因為戰(zhàn)爭或其他特殊原因臨時需要大筆資金時,就會采用遺產稅來籌集財政收入,如美國就是為了在戰(zhàn)爭期間籌集財政收入而開征遺產稅的。二是調節(jié)貧富差距,把最富的人的財產拿出來用于公共建設,以降低富人與窮人之間的收入差距。
從第一個目的來看,中國沒有特別缺乏財政收入的現實需要,因此就沒有必要征收遺產稅;從第二個目的來看,我認為目前有很多稅收調節(jié)收入分配的功能都沒有充分發(fā)揮出來,如個人所得稅,與其去開征一個新稅,還不如把重點放在完善現有稅制的基礎之上。因此,從這兩個目的來看,中國在短期內沒有征收遺產稅的必要性。
從長期來看,如果其他相關配套措施已經完善,但是國家的貧富差距還是比較大,其他制度難以解決這個問題,應該說開征遺產稅可以適當調節(jié)貧富差距,這也將給富人提供為社會做貢獻的機會。
《中國新時代》:兩年前,當出現征收遺產稅的傳聞時,一些富人紛紛把名下不動產的所有權轉讓給還在讀書甚至尚未成年的子女,出現了很多“娃娃房主”。請問這種提前分割財產的行為是否要納稅?中國有沒有贈與稅?
翟繼光:嚴格來講,中國理論上沒有贈與稅,但是有一個很類似于贈與稅的制度。如關于不動產的贈與,即產權人將房產贈與另外一個人,如果產權人與受贈人之間的關系不能滿足“三種情形”之一,那么受贈人要繳納20%的稅,即個人所得稅,這種稅與國外的贈與稅非常類似。
這三種情形是:房屋產權所有人將房屋產權無償贈與配偶、父母、子女、祖父母、外祖父母、孫子女、外孫子女、兄弟姐妹;房屋產權所有人將房屋產權無償贈與對其承擔直接撫養(yǎng)或者贍養(yǎng)義務的撫養(yǎng)人或者贍養(yǎng)人;房屋產權所有人死亡,依法取得房屋產權的法定繼承人、遺囑繼承人或者受遺贈人。如果對第三種情況征稅,則是針對贈與的財產征稅,跟贈與稅非常相似。但是財政部、稅務總局擔心對此征稅會引起老百姓和專家學者們的反對,他們會認為雖然不叫贈與稅,但是實質就是贈與稅,只是改個名字而已,因此財政部對此給予免稅待遇。
《中國新時代》:遺產稅與贈與稅有何區(qū)別和聯系?
翟繼光:遺產稅與贈與稅本質上是一種稅。因為一個人把他的財產轉移到另一個人的名下,主要有兩種途徑,一是生前給,一是死后給,前者產生贈與稅,后者產生遺產稅。凡是有遺產稅的國家,肯定有贈與稅,兩種稅同時存在。一般來講,以遺產稅為主,贈與稅為補充,目的是防止避稅。如果只有遺產稅沒有贈與稅,財產所有人就可能在去世前將全部財產贈與別人,那樣就沒有遺產稅可征收了。
中國政法大學財稅法研究所副教授翟繼光
《中國新時代》:有專家認為,相比房產稅來講,遺產稅應該是遏制高房價最有效的手段,是調控房地產市場的殺手锏。在我國房價高居不下的今天,您對這一說法有何看法?
翟繼光:我一直不太主張用稅收來調控房價。稅并不是房價高漲的主要原因,且稅也不可能調控房價。因為房價高低主要受供需關系影響,如果房子長期供不應求,房價肯定要漲,與是否征稅沒有關系。即使征收高額稅款,無論買賣任何一方繳稅,稅負都會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如買房人和租客。因此,只要房子供不應求,大家都想買房,那漲價是必然的。
征一種稅應該是長期的,不可能因為一個短期的目標而征收,這兩年房價高漲,但是過幾年如果房價低迷、樓市不景氣,難道還要停止征收這種稅?而且稅一旦開征,就不能經常調整,因此,在現代社會,我認為僅為一個短期目標而開征新稅,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手段。調控房價的手段很多,如很多城市實施的限購政策,目的就是控制房價。因此,我國不能為了調控房價而開征遺產稅。
《中國新時代》:有人稱遺產稅的征收實際上是劫富濟貧,您認為征收遺產稅是否可以起到縮小貧富差距、解決社會兩極分化的作用?
翟繼光:遺產稅的征收的確有劫富濟貧的作用。在征收遺產稅的國家,往往是對這個國家1%的人征收,即最富的人,窮人并不交稅,因此遺產稅能夠起到一定縮小貧富差距的作用。但是,我認為,縮小貧富差距主要應體現在第一次分配環(huán)節(jié),而稅收則是第二次分配環(huán)節(jié),因此征收遺產稅只能起到一定的調節(jié)作用。
從發(fā)達國家實際征收遺產稅的現狀看,很多最富的人都有不少方法規(guī)避遺產稅,真正交的遺產稅并不是很多。如2009年,臺灣前首富王永慶去世時交了119億元新臺幣的遺產稅,這是歷史上的最高額,但與其所有財產相比,只占很小一部分,并不像我們想得那樣高,在此之前有人繳納40億元新臺幣遺產稅就已經很高了。在美國也不會有特別巨額的遺產稅。雖然美國遺產稅率最高達55%,可能繳納的遺產稅會達到好幾百億美元,但實際沒人交這么多,這些最富的人,在去世之前已經通過各種手段規(guī)避了遺產稅,因為他們有能力請最好的稅務律師幫助他們籌劃。
現實生活中,遺產稅對于調節(jié)貧富差距沒有我們想象的作用那么大。有人稱,有了遺產稅,我們就富不過三代,其實這是夸大了遺產稅的作用。
《中國新時代》:您認為遺產稅的征收,會不會影響企業(yè)家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熱情,甚至出現流向海外的情況,從而阻礙民營經濟的發(fā)展?
翟繼光:這個問題我剛才已經有所提及。富人有很多避稅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把財富轉移到境外,因此每年都會發(fā)生美國等發(fā)達國家富豪放棄本國國籍的事情,當然有些華人也申請了美國國籍,這些富豪在全球創(chuàng)造了不少財富。但在過世前,才發(fā)現美國有很高的遺產稅,因此他們又紛紛放棄美國國籍,將財產轉移到境外。因此,如果征收遺產稅的話,就會導致富人把財產轉移到境外。
對于是否影響投資熱情,我認為可能在遺產稅開征之初會有比較明顯的影響。但一旦成為一項制度正式實施時,也不會過分影響富人們投資的積極性,成為其創(chuàng)造財富的障礙。美國已經征收遺產稅很多年了,其他一些發(fā)達國家也在征收,我們也沒看到影響富人們投資的積極性,由于繳納的稅款僅占其創(chuàng)造的財富的很小一部分,因此他們創(chuàng)造財富可能考慮其他更多的因素。但是財富轉移境外確實使遺產稅征收國政府感到頭疼,即使在美國,每年都會有大量財富轉移到境外。
《中國新時代》:就您來看,中國什么時候可以達到開征遺產稅的成熟時機?
翟繼光:我覺得在短時間內,如5年或者新一屆領導人任期的10年,可能條件都很難成熟。
從經濟的角度看,中國完全沒有必要征收遺產稅。因為各國的趨勢是紛紛降低遺產稅。美國的一些議員也在主張廢除。將來,可能不會大面積推廣遺產稅,我認為遺產稅是一個走向沒落的稅制。
但是遺產稅在中國也有一定的特殊性。隨著貧富差距逐步拉大,如果我們沒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來調節(jié)貧富差距,可能國家會動用遺產稅的手段,畢竟遺產稅是一個目前比較公認的調節(jié)貧富差距的手段,這也是它最主要的功能。
富人何時去世,這不是國家能夠把握的,因此每年遺產稅收入是高低不平的。如果一年中有幾個非常富有的人去世,那可能國家的遺產稅收入會比較高,但如果富人們的身體健康狀況都比較好,那國家的稅收就很少,因此遺產稅的功能主要不是取得財政收入,而是調節(jié)富人去世后遺留財富的多少。如果將來各種調節(jié)貧富差距的手段不太起效,國家有可能動用遺產稅的手段。
《中國新時代》:如果將來中國要征收遺產稅,您認為該如何確定起征點和稅率,以確保富人們比較容易接受?
翟繼光:起征點的確定,要考慮當時人均收入及財產狀況。一般來講,要盡量保證讓盡可能少的人交納遺產稅。如前幾年有人提出要以100萬或300萬元為起征點,這是非常低的,如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普通家庭稍微有點積蓄或有兩套房產,就達到交遺產稅的標準,那么所涉及的人口就太多了。因此將來設計的時候,要考慮國家統(tǒng)計局統(tǒng)計的人均擁有的財產狀況及一般人去世時名下的財產狀況,根據這些標準來確定起征點,盡量讓社會中比較少的人交納遺產稅。中國人本來就很多,因此最初開征時考慮向1‰的人征收遺產稅比較合適,可以據此來確定起征點。
按照當前狀況來看,我認為按1,000萬元以上征收遺產稅,可能比較合適。因為美國當前是500萬美元,即使是調整為比較低的100萬美元標準,換成人民幣也有600多萬元??紤]通脹等各方面因素,可能在1,000萬元左右比較合適。
當前,社會上一些不是特別富、稍微有點錢的人,因為對遺產稅不是很清楚,而將房主換成子女,導致出現了“娃娃房主”。其實這是對遺產稅的誤解,因為遺產稅絕對只對社會上最富的人、必須用遺產稅調節(jié)的那些人征收,并不是做點生意、稍微掙點錢就要交遺產稅。老百姓不要因為要征收遺產稅而慌張,甚至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規(guī)避遺產稅,即使征收,也不會立馬實施,肯定有過渡期,如全國人大立法前有一個討論的過程,中間可能有幾年時間,立法后、實施前,還會有一個適應過渡期,會給我們留下很多節(jié)稅的空間。
因此,一般的社會公民,不要為了對付遺產稅而提早做出一些特別計劃,只有一些特別富有的人才有必要提前做出規(guī)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