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平
《曾國藩家書》卷四
《曾國藩家書》于民國年間頗為流行,故而舊書肆上多能睹其蹤影,價格亦略較他書而薄。書中多談及“日課”讀書法,一時傳為美談:
看書不必求多,亦不必求記,但每日有常,自有進境。
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來,雖懶惰如故,而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頁,每日記《茶馀偶譚》,此三事未嘗一日間斷。……諸弟每日自立課程,必須有日日不斷之功,雖行船走路,須帶在身邊。
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恒為主。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抄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自七月起至今,已看過《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四十卷、《詩經(jīng)大全》二十卷、《后漢書》百卷,皆朱筆加圈批。雖極忙,亦須有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擱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
“日課”讀書法,規(guī)定每日閱讀量,不拖欠,亦不超額,貴在銖積寸累、持之以恒,日久而自然見效。
考“日課”讀書法,實流行于宋代。雖然在宋代以前,已出現(xiàn)類似說法和相關(guān)事跡,如《論語·子張》:“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顧炎武《日知錄》書名本此);《梁書·袁峻傳》:“(峻)每從人假借,必皆抄寫,自課日五十紙,紙數(shù)不登,則部休息”。但“日課”讀書法真正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氣,上至帝王名公,下至文人學者,津津稱道,積極踐履,卻是到宋代才開始的。
宋代是一個真正讀書的時代。黃庭堅說:“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亦面目可憎?!泵自抡f:“一日不讀書,便覺思澀?!彼未F族勢力基本瓦解,庶族知識分子憑借自身勤苦好學,通過科舉考試走上政治舞臺,名公巨卿如趙普、寇準、范仲淹、王安石等,皆為寒素子弟或低級官員的后代。正如錢穆先生所言:“到了宋代,門第沒有了,都是一輩讀書人自己立志要改好這時代。”(《中國史學名著》P269)
“日課”法的流行,不得不歸功于宋太宗。天子身體力行,流風所及,文人圈自然景從響應。宋敏求《春明退朝錄》卷下載:
太宗詔諸儒編故事一千卷曰《太平總類》,文章一千卷曰《文苑英華》,小說五百卷曰《太平廣記》,醫(yī)方一千卷曰《神醫(yī)普救》。《(太平)總類》成,帝日覽三卷,一年而讀周,賜名曰《太平御覽》。
趙光義讀書有恒,一天讀三卷,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可讀盡一千卷。同樣的故事,在宋代正史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有更詳細的記載,生動地表現(xiàn)了趙光義的性格:
(太平興國八年十一月)庚辰,詔史館所修《太平總類》自今日進三卷,朕當親覽。宋琪等言:“窮歲短晷,日閱三卷,恐圣躬疲倦?!鄙显唬骸半扌韵沧x書,開卷有益,不為勞也。此書千卷,朕欲一年讀遍,因思學者,讀萬卷書,亦不為勞耳。”尋改《總類》名曰《御覽》。
趙光義是不是真的“性喜讀書”暫且不論,但后世讀者應能從中感受到宋太宗在文人官僚前的“不服輸”。當他把《太平總類》改名為《太平御覽》時,內(nèi)心一定是極為自信的,“學者”們“讀書破萬卷”似乎也沒啥了不起嘛。
東萊先生呂祖謙說:“為學之本,莫先讀書;讀書之法,須令日有課程?!保ā秾W規(guī)類編》)南宋學者倪思說:“觀書一卷則有一卷之益,觀書一日則有一日之益?!保ā蹲x書十六觀》)紹興十五年(1145),進士鄭耕老(1108-1172)還對“日課”讀書法作了詳細設(shè)定,根據(jù)“九經(jīng)”字數(shù)安排日課之量:
立身以力學為先,力學以讀書為本。今取《六經(jīng)》及《論語》、《孟子》、《孝經(jīng)》,以字計之,《毛詩》三萬九千二百二十四字,《尚書》二萬五千七百字,《周禮》四萬五千八百六字,《禮記》九萬九千二十字,《周易》二萬四千二百七字,《春秋左氏傳》一十九萬六千八百四十五字,《論語》一萬二千七百字,《孟子》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孝經(jīng)》一千九百三字。大小九經(jīng)合四十八萬九十字。且以中材為率,若日誦三百字,不過四年半可畢?;蛞蕴熨Y稍鈍,中材之半,日誦一百五十字,亦止九年可畢。茍能熟讀而溫習之,使入耳著心,久不忘失,全在日積之功耳。里諺曰:“積絲成寸,積寸成尺。寸尺不已,遂成為匹?!贝苏Z雖小,可以喻大。后生其勉之!
此則《讀書說》見于《宋元學案·廬陵學案》,一說為歐陽修所作。
北宋詩人蘇舜欽,有一“變相”日課法,即不規(guī)定每日讀書的卷數(shù),只規(guī)定讀書時喝酒的量:“蘇子美客外舅杜祁公家,每夕讀書以一斗為率”(陳繼儒《讀書十六觀》)。王孝伯嘗言:“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碧K舜欽則將名士風范與勤奮讀書完美結(jié)合了。
“日課”讀書法的關(guān)鍵在于:第一,有恒;第二,不可貪多。
南宋學者朱熹對“日課”法論述甚詳,他一方面強調(diào)讀書要有恒,“約有課程而謹守之”,“讀書只且立下一個簡易可常底程課,日日依此,積累功夫”;另一方面又指出讀書不宜貪多,于此數(shù)致意焉:“讀書,小作課程,大施功力”,“書宜少看,要極熟”,“讀書不可貪多,常使自家力量有馀”,“學者貪做功夫,便看得義理不精”,“若奔程趁限,一向攢了,則雖看如不看也”。朱熹在寫給宋光宗的奏疏中,也規(guī)勸皇帝讀書避免“怠忽間斷而無所成”與“貪多而務廣”,要能“從容涵詠”、“深信自得”、“常久不厭”(《上皇帝疏》)。
南宋人陳善在《捫虱新話》里也道出了“不宜貪多”的原委:
讀書惟在牢記,則日見進益。陳晉之一日只讀一百二十字,后遂無書不讀,所謂日計不足,歲記有馀也。今人誰不讀書?日將誦數(shù)千言,初若可喜,然旋讀旋忘,一歲未嘗得百二十字,況一日乎?
宋人不僅對“日課”作了詳細的設(shè)置,而且根據(jù)不同生活情境安排相適宜的閱讀內(nèi)容。王應麟《困學紀聞》與歐陽修《歸田錄》分別記載:
(邵)康節(jié)先生勸學曰:二十歲之后,三十歲之前,朝經(jīng)暮史,晝子夜集。
錢思公雖生長富貴,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時,嘗語僚屬言:“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p>
宋人“日課”讀書法對后世影響深遠。清人陸世儀詮釋孟子的“勿助勿忘”即讀書不要火力斷續(xù),也不要火力太猛(《思辨錄》)。陸隴其說:“欲速是讀書第一大病,工夫只在綿密不間斷,不在速也?!保ā妒敬髢憾ㄕ鳌罚┩粑椪f:“間斷之害,甚于不學,一曝十寒,人生幾何?”(《寒燈絮語》)梁章鉅說:“讀書不務多,但嚴立課程?!保ā锻蒜蛛S筆》)清代學者趙翼寫成《二十二史劄記》就是通過讀書“日課,有所得輒劄記別紙,積久遂多?!保ā缎∫罚?/p>
近代學者馮煦《答飴澍問學書》云:“古人讀書,或分年,分四時,分月分日,今所學既眾,則當分時?!爆F(xiàn)代學校制度其實也是一種“日課”制,但它是強制性的。學生每日自發(fā)的課外閱讀,若適當?shù)貙嵭小叭照n”制,則更能鍛煉自己的毅力,逐漸養(yǎng)成勤勉而規(guī)律的生活方式。
無錫國專掌門人唐文治主張日課制定不宜太繁重,以免產(chǎn)生厭學情緒:
譬諸一人每日能讀二十頁,只須每日讀十五頁,毫無間斷……倘使一人每日能讀三十頁,而強讀四十頁,至三五日后,厭倦漸生,再數(shù)日則棄之而不讀矣。(《人格學生格》)
現(xiàn)代史學家呂思勉曾提倡以此法讀《資治通鑒》。其所著《中國史籍讀法》云:
《資治通鑒》,此書凡二百九十四卷,日讀一卷,不及一年可畢。讀時必須連《注》及《考異》讀。
史學家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的自序中說,他花費7年寫成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in 16th Century Ming China。而此書的基礎(chǔ)材料則為《明實錄》,總共133冊,黃仁宇在教書之余每周讀一冊,兩年半讀畢。
于右任提倡標準草書,他只要求我們每天學會一個草字,二三年下來就可以執(zhí)筆作書了。
20世紀80年代初,胡耀邦同志曾要求中青年干部至少閱讀兩億字的書。兩億字看似甚多,但用“日課”讀書法,則可輕松完成任務。如果一個人一生有50年的讀書時間,則每年要讀400萬字,每周要讀10萬字,每天要讀1.5萬字字。實際上就是,每天讀一份報紙(約2萬字),每周看一本書(約10萬字)。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薄叭照n”讀書法的實質(zhì)精神,其實不在于增強學習的效率,而在于培養(yǎng)人的毅力,使生活健康規(guī)律,使人生積極樂觀。
振興中華 鹿耀世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