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的交鋒——評伊朗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

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的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 2011年獲得第61屆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金熊獎，今年擊敗耗資6億的張藝謀大片《金陵十三釵》榮獲第84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無論如何一部50萬美元的小成本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成了電影界最大的贏家，這也引起了人們廣泛的熱議?！都{德和西敏：一次別離》沒有宏大的場面和唯美的畫面，恰恰憑借一個簡單的故事折射出豐富的內(nèi)容，在“罪” 與“罪”的交鋒中引發(fā)了不同文化、不同國度觀眾的思考。

一、另一種意義上的“罪”

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敘述的是伊朗中產(chǎn)階級納德和西敏因移民問題而鬧離婚的故事。離婚未果的西敏搬回娘家居住，在銀行上班的納德只好請鐘點工瑞茨照看患病的父親，由此引起一系列的爭執(zhí)、矛盾。瑞茨盡管懷孕，因丈夫失業(yè)，為了補貼家庭帶著女兒來到納德家?guī)蛡?。影片平靜地敘述著這些家務瑣事，似乎沒有觀眾期待的看點。然而，影片因瑞茨的一次疏忽向著一個不可預知的方向發(fā)展，令觀眾始料不及。

瑞茨因外出把納德父親綁在了床上，差點釀出事故。這可謂是瑞茨無意中犯下的“罪”，隨后帶來連鎖反應，每個人都為自己的無罪辯護時犯下了“罪”。盡管有驚無險，瑞茨極力解釋，納德執(zhí)意解雇她。雙方爭執(zhí)中，納德把瑞茨推出門外導致她摔倒而流產(chǎn)。納德被瑞茨丈夫哈德特起訴，因為他們四個半月大的孩子死亡，他犯下了“謀殺罪”。且不論瑞茨和納德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影片已從普通的家庭離異故事展示豐富的生活和社會內(nèi)涵。在隨后法官的判案中我們又看到了其他人物另一種方式的“罪”。法官判案的關鍵處是納德以前是否知道瑞茨懷孕。納德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說出真相，他將面臨三年的監(jiān)禁，為了照顧父親和女兒，他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堅持說不知道瑞茨懷孕之事，而且列舉了幾條理由，都合情合理。隨著影片的放映，我們最終知道了真相，納德并沒有犯下“謀殺罪”，但是他的謊言致使女兒及其家庭教師賈哈伊夫人都卷入案件中，并且為了維護他的“無辜和真話”，她們也犯下了罪過。所以，納德為了自己的利益以及所謂的對家人的愛給別人帶來了痛苦和傷害，他的行為不折不扣地構成了“罪”。

面對納德的否認和狡辯，瑞茨對法官說：“我在他女兒面前和家庭教師談論懷孕的事，納德正在廚房做飯聽到了談話?！辟Z哈伊夫人作為重要的證人而出現(xiàn)，她的證詞將會直接影響案情的發(fā)展和結果。影片并沒有直接讓賈哈伊夫人立即出現(xiàn)在法庭上，而是把鏡頭對準了她與西敏的一次交談。作為朋友，她與納德夫婦已有一年的情誼，她會如實說出自己的所見所聞嗎?賈哈伊夫人對西敏說：“那我該怎么說？如果問題對你丈夫不利呢？”至此，我們早已猜出她會怎樣作證。面對法官的提問，賈哈伊夫人不慌不忙地編織著自己的謊言，可見，她是在作偽證，出于好心和友誼，不知不覺中也犯了“罪”。納德的女兒特梅在家里不停地質(zhì)問父親，面對女兒的追問，納德說出了知道瑞茨懷孕的真相，但把是否承認事實的選擇權交給了女兒。特梅，一個無憂無慮的11歲的小女孩，一下了進入了她從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世界，她無比痛苦，孩童的天真、誠實被自己的撒謊，即包庇父親的“罪行”擊得粉碎，她唯一的權利就是默默的流淚。

《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中瑞茨、納德、賈哈伊夫人、特梅等人所謂的“罪”，不是嚴格法律意義上的殺人罪、偷竊罪等，令我們想起了俄國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蹲锱c罰》詳細描述了青年大學生拉斯科爾尼科夫為了改變不公平的社會殘忍殺害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隨后主人公在“罪”的折磨下經(jīng)歷了身體和靈魂的“罰”，在寬恕、仁愛的宗教中走向新生。納德、賈哈伊夫人等人的謊言在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比比皆是，以致于我們從不把這樣的行為看作是“罪”，反而把它當成自己謀求利益的借口，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從不去反思自己的行為。阿斯哈?法哈蒂導演的高明之處就是通過影片讓觀眾麻木的心靈蘇醒，看到我們自己長期忽略的丑陋的一面。美國著名電影批評家Emanuel Levy在《電影》雜志發(fā)表評論文章《〈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2011最好的外語片》，高度評價“《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雖然以家庭離異為主題，但提出了關于文化和宗教的多重禁忌問題，超越了它所處理的特殊離異故事，達到了更高的相關性和普遍性的水平?！盵1]瑞茨、納德、賈哈伊夫人、特梅等人的“罪”，是世界各地的人們經(jīng)常經(jīng)歷的行為，雖然大多數(shù)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卻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罪”。

二、內(nèi)心深處的“罰”

影片《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引起我們思索的地方在于主人公最終能直面自己的“罪”，經(jīng)受了內(nèi)心深處的“罰”。“ 羅素說，基督教認為人是有罪的，這在文明史上是一個很重要的進步?！祟惸軌驑嫿ㄟ@一套符碼來約束自己的原欲，是一種了不起的精神自覺?！驗槟阋庾R到了你是有罪的，這種意識使你在精神上高于其他人，高于那些渾渾噩噩的人?！盵2]伊朗是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的國家，《古蘭經(jīng)》教義是很多伊朗人處理一切日常生活的重要原則。正如英國學者韋爾斯所言：“人的宗教觀念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以及它們對人的活動所產(chǎn)生的影響，則是人類歷史中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是必不可少和核心的一部分?！盵3]瑞茨就是典型的伊斯蘭教徒，為納德父親換洗尿濕的衣服時都要打電話征求宗教機構的意見，以免觸犯戒律。瑞茨丈夫也以《古蘭經(jīng)》發(fā)誓，向賈哈伊夫人證明自己并不是暴打老婆的禽獸，與她一樣有人性，并極力要求她對著《古蘭經(jīng)》發(fā)誓。

影片的人物瑞茨等人經(jīng)歷內(nèi)心復雜的斗爭和“罰”，開始了一場艱辛而偉大的自我救贖之路。首先意識到自己有罪的是賈哈伊夫人，影片盡管沒有表現(xiàn)她在法庭說謊后的思想斗爭，但是她去法庭更改自己的供詞足以說明了一切。面對哈德特的質(zhì)問和要求她對《古蘭經(jīng)》發(fā)誓，她并不是屈服于他的威脅，而是真正深刻認識到自己的罪行，開始懺悔，并勇于承擔自己的“罪”，接受精神上的“罰”，說出真相使自己獲得救贖。其次是納德的妥協(xié)和反省。西敏和哈德特以及債主的協(xié)商下愿意賠償金錢了結此事，納德在強烈的反對后逐漸妥協(xié)，同意了這個方案。納德一貫堅持原則，他一直不相信自己對瑞茨的一推是導致她流產(chǎn)的直接原因?？墒?，他畢竟明明知道瑞茨懷孕一事，對法官撒了謊。他意識到了自己對瑞茨流產(chǎn)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放棄了對瑞茨傷害父親的起訴，并向女兒袒露了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他的自責，負罪感使他妥協(xié)，并以這種方式接受“罰”。最后瑞茨的負罪感把影片推向了高潮。家庭極度貧困的哈德特在債主的勸說下接受了西敏的建議，正當賠償即將順利舉行前夕，瑞茨卻找到西敏說出一個令我們震驚的秘密，她流產(chǎn)前一天被汽車撞了，孩子就沒有了胎動。信仰宗教的她堅持不接受西敏的錢，她寧愿承擔真主的“罰”，也不愿意給孩子帶來災難。瑞茨強烈的罪感和懺悔、自責、反省讓我們看到了信仰力量的強大。

賈哈伊夫人、瑞茨，納德等都認識到了自己的“罪”，并接受了“罰”，對良知進行拷問，對靈魂進行審判，在精神上超越了我們。他們追求真、善、美，堅守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在當今物欲時代顯得多么可貴。清華大學教授徐葆耕說：“罪感，只是一種情感。對于改造社會現(xiàn)實而言，它的作用很有限。但對于置身于不公正的現(xiàn)實中的思想家、藝術家來說，它意味著尚未泯滅的良知。藝術家們對于罪惡的自我懺悔促使他們的筆觸突破表層而到達社會與人的心靈深處?！盵4]阿斯哈?法哈蒂作為藝術家，成功做到了這一點，這也是《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擊敗眾多商業(yè)影片的原因所在。

《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在主人公“罪”與“罰”的交鋒中也揭示了當今社會人們物質(zhì)追求與宗教信仰的沖突，信仰的缺失正是東西方國家共同面臨的問題。伴隨著科學技術和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加上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信仰危機越來越突出?，F(xiàn)代人因為精神的無所皈依成了“流浪兒”。無數(shù)的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等都思考拯救現(xiàn)代人的終極之路，最終都落實到了宗教信仰上。艾略特的《荒原》描述了失去信仰的世界就是一個荒原、死亡般的世界；現(xiàn)代人只能是頭腦里塞滿了稻草的“空心人”。

在現(xiàn)代社會法律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宗教信仰可以“在人們的心靈上造成一種強有力的自我控制機制，對人們的社會行為形成一種深層次的制約力量。”[5]宗教信仰作為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補充，能夠起到積極的作用。在社會轉(zhuǎn)型期，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崩潰，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建立，于是，各種炫富、丑劇不斷上演，極大地刺痛了國人的神經(jīng)。18位路人漠視車輪下的小悅悅，肇事女司機撞人后裸身阻止救護車救人，上演的是赤裸裸的丑惡、靈魂空虛的鬧劇。這些事件無疑表明我們對生命的漠視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我們靠什么建立幸福、和諧的社會？雖然我們不一定信奉某種宗教，但是我們需要宗教精神，能時時刻刻意識到“罪”感，大家攜起手來才能建立真正的精神家園。

三、結語

在影片《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里，瑞茨等人堅守道德的最后底線，堅持自己的信仰，做靈魂的主人，給我們很大啟示，那就是人不可能通過金錢通往人生的最高境界，但通過真、善、美、信仰的追求可以到達精神的天堂。正如潘岳所說：“宗教曾在理想主義普遍失落、功利主義到處泛濫時期，是一種保持信念道德的精神生活方式。一個民族的精神產(chǎn)生于文化，文化的靈魂體現(xiàn)于道德，道德的支撐在于信仰，而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不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盵6]伊朗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在看似簡單的故事中蘊含了深刻的思想，實在值得稱贊。

[1]肖鷹.中國電影：要國際化視野，不要全球化模式— —《金陵十三釵》與《別離》的比較研究[J].貴州社會科學，2008（5）.

[2][4]徐葆耕.西方文學十五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2003年.

[3]［英］韋爾斯.世界史綱[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 年.

[5]馮今源.宗教具有某些普遍適用的倫理道德 [J].金陵神學志，1997（5）.

[6]潘岳.馬克思主義宗教觀必須與時俱進[Z].深圳特區(qū)報,2001-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