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代到中世的天皇世系話語

劉琳琳

摘 要：日本古代的天皇世系話語出現(xiàn)于公元8世紀初期，此后經(jīng)過多次變遷，到平安時代末期形成了“天神五代—地神七代—人王百代”話語。該話語的整體結(jié)構(gòu)是受到中國三才思想影響，在“天神地祗”觀念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天照大神的地神化的現(xiàn)實動因在于朝廷強調(diào)天照大神與天皇制的關(guān)系，凸顯天皇制的神圣起源和連續(xù)性。關(guān)于“人王百代”，古代日本人曾經(jīng)有過截然相反的兩種理解，一是認為“百代”意味著無限多代天皇，另一種則是“百王斷絕說”。該說法一度給古代朝廷造成很大威脅。中世的世系話語演變?yōu)橐蕴旎手茷橹行模依ㄖ袊?、印度歷史的世界觀，其中蘊涵了維護天皇制和宣揚民族優(yōu)越感等兩種意識。

關(guān)鍵詞：天皇世系；天神五代；地神七代；百王斷絕說

中圖分類號：K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2）11-0148-08

天皇制是日本歷史上最重要的制度，天皇制“萬世一系”也是從事日本研究的人耳熟能詳?shù)膽T用語，其意義是指天皇的世系自起源到未來永遠維系、永不斷絕。日本傳統(tǒng)上認為天皇制的永遠延續(xù)，是由神的意志決定的，即有一則廣為流傳的神話，太陽神天照大神發(fā)出“神敕”說：“葦原中國當由吾子孫為王”，“寶祚之隆當與天壤無窮矣”，派遣其孫子瓊瓊杵尊從天上降臨地面世界，建立了國家。天皇制包括很多側(cè)面，本文是從天皇世系話語的形成與變遷的角度，來思考日本的天皇制。需要注意的是筆者使用“世系話語”一詞，因為二戰(zhàn)前的日本政權(quán)一直宣揚天皇的祖先是神，天皇世系中包括很多神，由此可見，世系本身不可能是史實，而且隨著時代發(fā)展經(jīng)歷了很多修改，因此筆者稱之為“話語”。如后文所示，天皇世系包括神代和人代兩大部分，日本的史學(xué)界、神道學(xué)界對于天皇世系的研究也相應(yīng)地各自圍繞神代或人代獨立展開。神代部分最新的研究動向是從“神統(tǒng)譜”的角度來把握，如井上寬司和上島享的研究①。對于與人代部分有關(guān)的“百王斷絕說”，日本學(xué)界雖然追尋了它產(chǎn)生的脈絡(luò)，并且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佛教的末法思想在其中起了主要的作用，但其實并沒有意識到它和神統(tǒng)譜一樣都是天皇世系話語的一部分，如西田長男、大森志郎的論著②。有鑒于此，拙文擬從天皇世系話語這個大的框架來重新審視“神統(tǒng)譜”和百王斷絕說，探討天皇世系話語在古代到中世之間經(jīng)歷的變遷和發(fā)揮的功能。期望得到方家的批評、指正。

一、天皇世系話語的演變

公元8世紀初期日本正處于效仿唐朝、建設(shè)古代天皇制國家的階段，朝廷編纂了《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以下簡稱“記紀”）。這兩部文獻敘述的中心問題就是天皇家族的歷史，其總體結(jié)構(gòu)包括“神代”和“人代”兩大部分。神代一共有十二代，指的是從天地開辟后產(chǎn)生的第一個神“國常立尊”（ 此外還有“高皇產(chǎn)靈尊”、“高木神”等稱呼）到 “彥波瀲武鸕鶿草葺不合尊”（簡稱“彥瀲尊”）之間的神。其中從國常立尊到伊弉諾尊、伊弉冉尊（或者叫“伊弉冊尊”）之間的七代神又有一個專門的統(tǒng)稱，叫做“神世七代”。他們分為純男三代和對偶神四代，純男三代是指國常立尊、國狹椎尊和豐斟渟尊，對偶神四代的次序如下：

（1）泥土煮尊、沙土煮尊；（2）大戶之道尊、大苫邊尊；（3）面足尊、惶根尊；（4）伊弉諾尊、伊弉冉尊（簡稱諾、冉）。

在以上七代神靈中，伊弉諾尊、伊弉冉尊是最初的具有人的形體的神，二神結(jié)為夫婦，生下了地上的日本國土和包括天照大神在內(nèi)的眾神。天照大神以后的天皇祖先神有五代，分別是：（1）天照大神 ；（2）正哉吾勝勝速日天忍穗耳尊（簡稱“天忍穗耳尊”）；（3）天津彥彥火瓊瓊杵尊（簡稱“瓊瓊杵尊”）；（4）彥火火出見尊 ；（5）彥瀲尊。

彥瀲尊以后就是人代部分，他的兒子就是被稱為“人王第一代”的神武天皇。從記紀的記載來看，初期的世系話語有兩個特點。第一，天照大神與天皇制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并不突出，其表現(xiàn)在于“天孫降臨”的情節(jié)，目前廣為人知的說法是天照大神發(fā)出命令讓瓊瓊杵尊降臨地面，但記紀的相關(guān)記述卻不盡一致。在《日本書紀》的正文中發(fā)出神敕的是高皇產(chǎn)靈尊，另外正文后面附有八條“一書”，只有在第一條“一書”中提到是天照大神，《古事記》則記載為天照大神與高皇產(chǎn)靈尊共同籌劃了天孫降臨事件。這表明在古代國家的初期階段，人們還沒有完全確立“天照大神是政權(quán)的唯一建立者”的觀念。

初期世系話語的特點之二在于其表述形式方面，雖然從原初神到諾、冉之間的神有“神世七代”的統(tǒng)稱，但此后的五代神，雖然都是天皇的直系祖先，卻沒有專門的名稱，反襯得“神世七代”的提法意義不明，很突兀。這表明世系話語尚處于初步形成階段，不太完整，為以后的演變留出了空間。世系話語大的框架既已形成，以后就是反復(fù)強調(diào)或者變化的問題了。事實上在奈良到平安時代世系話語出現(xiàn)了多種變化，當時的文獻中幾種說法并存，顯得比較混亂。因篇幅所限不再詳述。到平安時代后期，眾說紛紜的世系話語逐漸穩(wěn)定下來，神代世系被重新命名。 諾、冉以前的七代神改稱為“天神七代”，從天照大神到神武天皇之前的五代神也被賦予專門的統(tǒng)稱，叫做“地神五代”，人代部分則出現(xiàn)“百代”或者“百王”的說法，這樣就形成了“天神七代——地神五代——人王百代”的話語形態(tài)。

日本學(xué)者的研究發(fā)現(xiàn)，目前已知較早的明確記載這一世系觀的史料是藤原親重（勝命）的《古今和歌集序注》，該文獻撰寫于1167—1168年（仁安二年至三年）前后，其中列舉了從天鏡尊到諾、冉等七代神，然后寫道：“已上、謂之神世七代（天神七代也），此外地神五代也。”[注：參見《古今和歌集》，載《新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5卷，小學(xué)館1989年版，第381頁?！豆沤窈透杓蜃ⅰ分刑旎适老瞪翊糠值奶厥庵幵谟诎烟扃R尊作為始源神，反映了世系話語的多元性，但是，大的結(jié)構(gòu)與《簾中抄》相同。]另外藤原資隆于1169—1171年（嘉應(yīng)元年至承安元年）之間編纂的《簾中抄》，其“帝王御次第”條目里，列出“神世十二代”和“人王百代”兩大部分，其中“神世十二代”又分為“天神七代”和“地神五代”，依次列出了前述歷代神靈[注：參見[日]井上寬司《日本的神社與“神道”》，校倉書房2006年版，第77-86頁。]。關(guān)于“人代”，作者的表述是“應(yīng)有百王”[注：參見[日]藤原資隆《簾中抄》，載《冷泉家時雨亭叢書》第48卷，朝日新聞社2000年版，第25-30頁。]，然后按時間順序列出神武以后的歷代天皇。

《簾中抄》不是陽春白雪的抽象的理論專著，而是記載社會常識的辭典，其中對于事物的認識，反映的應(yīng)該是當時社會的普遍觀念。這表明在12世紀60-70年代，把天皇世系中的神代部分劃分為“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已經(jīng)成為普遍的知識。

二、“天神七代、地神五代”話語的成因

關(guān)于“天神七代、地神五代”，上島享的研究代表了目前日本學(xué)者取得的最新成果，他細致地考察了該話語形成的歷史過程，以及“天照大神是地神”的觀念如何被伊勢神宮的神職集團所接受的過程。井上寬司則考察了把天照大神置于地神第一代的原因，認為在于朝廷“強調(diào)王權(quán)的獨特性的意圖”[注：參見[日]井上寬司《日本的神社與“神道”》，校倉書房2006年版，第85頁。]。這兩位學(xué)者的共同特點是都強調(diào)佛教對于世系話語的影響。上島享還提出“佛教要把日本創(chuàng)生神話的起點——神代也納入自身，天神七代、地神五代的神代觀可能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的認識”[注：[日]上島享：《日本中世社會的形成與王權(quán)》，名古屋大學(xué)出版會2010年版，第126頁。]，其依據(jù)是13世紀京都方面的神祗官官吏編纂的《神皇系圖》，這是比較完整的體系化的天皇世系，其特點是以“天神七代—地神五代”為大的框架，用佛教知識解釋其中各個神。但是，以13世紀編纂成的《神皇系圖》為依據(jù)來解釋12世紀60年代的文化現(xiàn)象，有些缺乏說服力。更重要的是，《神皇系圖》中神佛混合式的世系觀，完全可能是“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形成以后，又把佛教理論融進去，換句話說，用佛教知識解釋具體的神并不能說明世系話語中天、地、人的整體結(jié)構(gòu)本身來源于佛教。

與日本學(xué)者不同之處在于，筆者不是把眼光局限于“天神七代—地神五代”觀念本身，而從世系話語的整體大結(jié)構(gòu)入手，把“人王”因素考慮進去，考察“天神、地神、人王”話語形成的現(xiàn)實動機以及構(gòu)成話語的文化資源。世系話語之所以最終呈現(xiàn)出“天神七代—地神五代—人王百代”的形態(tài)，首先因為是記紀的世系話語中已經(jīng)有了“人代”，而神代部分又的確可以按照居于天上還是降臨地面來劃分，恰好符合天—地—人的結(jié)構(gòu)，即舊的話語中隱含了天、地、人的因素。其次應(yīng)該考慮中國的天地人三才思想的影響。“三才”是古代中國對于宇宙、自然和人類的總體把握的基本范疇，早在戰(zhàn)國時代就產(chǎn)生了。中國古代闡述“三才思想”或者受到其影響的文獻數(shù)不勝數(shù)，在此僅舉出對日本影響巨大的《周易》和《藝文類聚》。《易傳·說卦》中有“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 故易六畫而成卦”。 而《周易》很早就傳入日本了。《藝文類聚》成書于公元624年，是唐代四大類書之一，它把所收錄的事物分為若干個“部”，其中包括“天部”、“地部”和“人部”（當然還有其他的部），其內(nèi)容編排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三才思想?！端囄念惥邸烦蓵蟛痪眉磦魅肴毡?，成為日本人用漢文寫作時的主要參考書?！度毡緯o》中的漢語表述，就采用了《藝文類聚》中的很多文辭?！端囄念惥邸返木幾敕绞揭矊θ毡竟糯念悤娃o典產(chǎn)生影響。日本第一部辭書、成書于10世紀初期的《倭名類聚抄》是一部分類詞典，其詞匯分類目錄中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天地部”和“人倫部”，由此可見三才思想對古代日本的影響。

在中國，三才思想在超自然領(lǐng)域的體現(xiàn)是把各種神靈分為“天神、地祗、人鬼”三大類。而記紀顯示，日本較早的神靈分類是分為“天津神”“國津神”，國就是地面的意思，后來又引入了中國的“天神地祗”一詞，意思與“天津神”“國津神”相對應(yīng)?！度毡緯o》神武天皇戊午年九月條中有“宜取天香山社中土，以造天平甕八十枚，并造嚴甕，而敬祭天神地祗”[注：參見《日本書紀》，載《新編日本古典文學(xué)全集》第2卷，小學(xué)館1994年版，第210頁。]。不過在記紀中，“天津神”“國津神”和“天神地祗”的內(nèi)涵不是指天皇祖先神，而是指包括天皇祖先神在內(nèi)的各種神靈。其中“天津神”（天神）指本來居于天上的神（包括天照大神）以及瓊瓊杵尊降臨時所跟隨的一批神?！皣蛏瘛保ǖ仂螅﹦t是指在瓊瓊杵尊降臨之前就生活在地上世界的神，如素盞嗚尊的后代大物主神。這是古代長期通行的神靈分類方式，直到9世紀，成書于公元868年前后的《令集解》，在解釋“神祗官”的部分說“天神是從天上降下來的神，地祗是在地上顯現(xiàn)的神”[注：[日]黑板勝美：《新訂增補國史大系》之《令集解》（一），吉川弘文館1976年版，第28頁。]，并舉例說明伊勢、山城鴨（“鴨”即賀茂神）、住吉是天神，而大神（指三輪神）、大倭和葛木鴨是地祗?？梢姌?gòu)成話語的元素“天”、“地”已經(jīng)存在，只是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用于指不同的事物，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另一個需要注意的是中國上古帝王世系的傳說，上古的“三皇五帝”非常有名，所謂三皇有幾種說法并存，其中之一就是“天皇、地皇、人皇”。《藝文類聚》的“帝王部”所列帝王是按照時間先后順序，亦即以世系更替為線索，依次記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有巢氏、包犧氏等十五個上古帝王[注：參見（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該帝王世系中明顯包含著三才思想。筆者認為日本在創(chuàng)造新的天皇世系話語時很可能由此得到啟發(fā)。有了以上話語元素，日本的天皇世系就容易與中國的天地人三才思想以及“天神地祗”觀念嫁接、融合在一起。這樣就克服了原來五代神沒有明確的稱謂、模糊不清的缺點，使得話語的結(jié)構(gòu)更加清晰完整。

至于中世世系話語形成的現(xiàn)實動因，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天照大神地神化”為線索來理解。筆者同意井上寬司的觀點，說得更明確一些，是由于朝廷強調(diào)天照大神與朝廷政權(quán)的關(guān)聯(lián)而引起的。新話語產(chǎn)生的動因就在于古代統(tǒng)治支配階層意圖強化天皇制的神圣性，其主要方式是更加強調(diào)天照大神與天皇制的關(guān)系，凸顯天皇制的神圣起源。例如古代天皇的即位詔書等文件中反復(fù)出現(xiàn)天皇繼承“天日之嗣”的說法，即強調(diào)天皇地位是從天照大神傳承下來的，這和記紀中天皇地位源自天照大神和高皇產(chǎn)靈尊兩個神的觀念已經(jīng)有很大差異。上島享也主張，平安時代朝廷更加重視對天照大神的祭祀，天皇與天照大神的關(guān)系更加強化[注：參見[日]上島享《日本中世社會的形成與王權(quán)》的第一章第二節(jié)、第三節(jié)。]。筆者認為，新創(chuàng)造的“天神”、“地神”范疇中令人迷惑的地方，即把天照大神和她的實際沒有降臨地面的兒子一并劃為地神，與后來的實際統(tǒng)治日本的神同屬一類，其用意是為了強調(diào)太陽神是天皇制的起源，每一位天皇都是太陽神的后代，具有確定無疑的神圣性和連續(xù)性。新的世系話語以一種相當牽強的方式，凸顯天照大神作為歷代天皇祖先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三、百王斷絕話語及朝廷的應(yīng)對

天皇世系中天神七代、地神五代都有明確的數(shù)字，但關(guān)于人代部分，“百王”或者“百代”的意義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截然相反的兩種解釋之間搖擺不定。一種說法認為：“百”是泛指多代天皇，類似漢語中“千秋萬代”的意思。但在平安時代，也存在另一種解釋，即“百”就是特定的數(shù)字100，百王就是100代天皇。這種解釋意味著天皇世系的人代部分只能維持到100代，即皇統(tǒng)不是無窮的，而是有限的、會斷絕的，日本一般把這種觀念稱為“百王思想”。由于“百王”一詞本身具有歧義，本文為了保持概念的清晰性，把天皇只能維持到第100代的說法稱為“百王斷絕說”。可以說，“百王斷絕說”對天皇制帶來不小的沖擊，而朝廷及隸屬于朝廷的知識階層也想方設(shè)法應(yīng)對這一沖擊。

那么“百王斷絕說”是怎樣出現(xiàn)的呢？這是一個來自中國的觀念，日本歷史學(xué)界一般認為源自一首用回文方式寫成的讖詩，在古代多稱為《野馬臺讖》，現(xiàn)在通稱為《野馬臺詩》。該詩存在多種版本，意思非?；逎?。原文較長，其中與百王說有關(guān)的部分如下：

東海姬氏國，百世代天工。右司為扶翼，衡主建元功。（中略）丹水流盡后，天命在三公。百王流畢竭，猿犬稱英雄。星流烏（一作“飛”）野外，鐘鼓喧國中。青丘與赤土，茫茫遂為空。

該詩的作者據(jù)傳說是南朝梁時期的著名僧侶寶志和尚，而平安時代后期的著名學(xué)者大江匡房（1041—1111）最早提出，該詩是由吉備真?zhèn)洌?93—775）從中國唐朝帶回日本的?，F(xiàn)代的日本學(xué)者考證認為，最晚到奈良時代末期，這首詩就流傳到日本。從字面意義看，“百王流畢竭”一句的確是王統(tǒng)斷絕的意思，“百世代天工”也可以理解為由100個天皇代替天來統(tǒng)治。但問題是當時的人們是否真的這樣理解？筆者認為野馬臺詩傳入日本并不意味著百王斷絕說也同時出現(xiàn)。其實對于平安時代的人們來說，“百王”并不是一個新鮮名詞，早在《古事記》序文中，就有“懸鏡吐珠而百王相續(xù)”的表述，此處“百王”明顯是無限多代天皇的意思。筆者認為當時人們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天皇到第100代就斷絕，這種理解是稍晚時候、即11世紀前期才明確形成的。能夠幫助我們了解古代日本人對該詩的解讀的最早史料是奈良時代延歷九年（790年）的一個注釋，它出現(xiàn)于《延歷寺護國緣起》的第八章即《本朝王法延歷以后嘉運以當山佛法持國本緣第八》中。該文獻抄錄了野馬臺詩中“丹水流盡后”以后的詩句，然后引用了這個注釋[注：《延歷寺護國緣起》成書于鐮倉時代，《大日本佛教全書》有輯錄。由于這個版本的“延歷九年注”存在不少錯訛之處，如丹水誤寫作“月水”，近江誤寫作“近所”，故筆者依據(jù)的是經(jīng)過東野治之與小峰和明校訂過的版本，并按照漢語的語言習(xí)慣對標點符號和個別詞語進行調(diào)整。]：

延歷九年注云，丹水流盡（千八女人帝盡、又高野女帝<稱德天皇也>崩也。是清御原孫盡，故曰天命。運逮近江孫大納言，故云三公在。一書云）（中略）

又云，朝法滅者，國隨滅也云云。又云，茫茫遂為空，謂佛法滅、國邑亡，國破宗破。終無君長，終成曠野云云。 [注：《延歷寺護國緣起》，載《大日本佛教全書》第126卷，佛書刊行會1914年版，第418-419頁。[日]小峰和明：《野馬臺詩之謎——作為歷史敘述的未來記》，巖波書店2003年版，第75-76頁。]

延歷九年注在《野馬臺詩》的詮釋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日本現(xiàn)有的研究顯示，“千八女人”，用的是拆字謎的方法，合起來是“倭”字，即指倭的帝王，該注釋解釋為稱德天皇。“丹水流盡后”意味著稱德的死亡。而“三公”則被解釋為光仁天皇，因為他在稱德天皇死后以大納言（三公）的身份一躍而登上天皇寶座，“天命在三公”被認為反映了這次皇位繼承的經(jīng)過?！扒逵迸c“凈御原”（きよみはらkiyomihara）其實是同一個詞，指天武天皇至稱德天皇之間的世系。稱德天皇沒有子嗣，光仁天皇屬于天智天皇系統(tǒng)，這在當時被視為天皇世系的一次轉(zhuǎn)移?？偟恼f來，該注釋是結(jié)合8世紀后期的政治動向——天武天皇世系轉(zhuǎn)變?yōu)樘熘鞘老狄约胺鸾痰哪┓ㄓ^念來解釋野馬臺詩，其實并沒有對“百王”進行明確的解讀。因此延歷九年注的存在表明，在奈良時代末期日本就已經(jīng)知道有野馬臺詩，但當時人們并沒有從百王斷絕觀念的角度來解讀該詩。

目前已知能夠證實百王斷絕說存在的史料是1031年（長元四年）的伊勢齋王托宣事件。右大臣藤原實資在他的《小右記》中的8月4日條記載，本日他接到伊勢神宮祭主大中臣輔親的報告，稱在6月17日，伊勢齋王被天照大神的荒祭神附體，并且發(fā)出各種神諭，其中包括指責天皇“無敬神之心。以后相繼出現(xiàn)之天皇亦有勤神事歟。每代天皇自其降生之始，我已定其王運歷數(shù)。然而復(fù)有其間事（王運延長或縮短之事歟？）[注：括號中為藤原實資的注釋。]。百王之運，已及過半”[注：《增補史料大成》別卷，載《小右記》（三），臨川書店1965年版，第267-268頁。]。當時在位的是后一條天皇，從神武時期開始計算相當于第68代，所以“百王之運，已及過半”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這里伊勢齋王借天照大神之口非常明確地傳達出百王斷絕說。由于這在當時被認為是神的旨意，祭主不敢怠慢，馬上把托宣內(nèi)容上報給后一條天皇。天皇非常恐懼，接觸到此信息的大臣藤原實資和源經(jīng)賴認為事關(guān)重大，決定把這部分內(nèi)容秘而不宣。而后一條天皇自己則晝夜興嘆，懇求天照大神的寬恕與保佑。百王斷絕說以天照大神本人的意志表達出來，對于天皇制帶來前所未有的沖擊。但由于最高層封鎖消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并沒有史料顯示該說法對于整個統(tǒng)治集團中的大多數(shù)人造成多大影響。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令朝廷恐怖不安的說法還是逐漸流傳開來。特別是11世紀后期到12世紀，隨著武士階級勢力的強大，朝廷內(nèi)部貴族之間斗爭加劇，引發(fā)了多次戰(zhàn)爭，朝廷統(tǒng)治如風(fēng)前之燭。再加上末代、末世觀念流行，貴族對于天皇制的危機感越來越強烈。比如前述的大江匡房在《江談抄》[注：這部書收集了大江匡房講述的一些傳說逸事，由藤原實兼記錄成書。]中提到野馬臺詩時說：“寶志野馬臺讖中有‘天命在三公，百王流畢竭，猿犬稱英雄。此乃王法衰微、憲章不行之征也。該讖乃綜述我朝之衰相也。依之將來，號讖書也?！盵注：《新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32卷，巖波書店1997年版，第536頁。]大江匡房在這里雖然沒有明確接受天皇到100代就斷絕的觀念，但也不得不承認平安末期的朝廷面臨著王法斷絕的危險。

而到了鐮倉幕府建立之后，13世紀初期，幕府的執(zhí)政者北條氏敢于與朝廷天皇的軍隊決戰(zhàn)，并且一口氣流放了三個天皇，朝廷面臨空前的存亡危局。在此背景下，百王斷絕的威脅越來越逼近了。天臺座主慈圓在他的《愚管抄》里多次提到：“神的時代的事情我不了解，不過說到人代，神武天皇的后裔有百王，現(xiàn)今已經(jīng)所剩無幾，到第八十四代時，發(fā)生了保元之亂。”[注：[日]慈圓：《愚管抄》，載《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86卷，巖波書店1967年版，第129頁。] “比如，對于所謂‘百王（的說法），要讓不了解這一說法的人明白的話，可以打一個比方，有一百帖紙，用著用著只剩下一二貼了，于是加上九十帖……”[注：[日]慈圓：《愚管抄》，載《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86卷，巖波書店1967年版，第147頁。]，“末世之君如果在執(zhí)政方面為所欲為，招致事變發(fā)生，那么不用等到百王就會天下大亂”[注：[日]慈圓：《愚管抄》，載《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86卷，巖波書店1967年版，第349頁。]，等等。此處“百”的意義明確為實數(shù)100，由此可見百王斷絕說在平安時代末期到鐮倉初期已經(jīng)非常流行，慈圓在《愚管抄》中反復(fù)闡述的主題——歷史的“道理”就是放在百王斷絕說的背景中論述的。14世紀20年代成書的嘉歷本《日本書紀》中有稱名寺的住持劍阿寫的跋文稱：“而今百王之流既臨末、十善之德漸至衰。上難值圣明之君，下希得忠直之臣?！盵注：轉(zhuǎn)引自大森志郎《百王思想》，《日本文學(xué)》第21卷第7號，第5頁。]嘉歷（1326—1329）為后醍醐天皇的年號，后醍醐天皇為第95代天皇，從百王說來看的確是臨近末尾。

無論是否具體到第100代為止，皇統(tǒng)斷絕的觀念本身給朝廷帶來很大危險，那么朝廷方面如何應(yīng)對？首先，在發(fā)生齋王托宣事件之后，朝廷采取了封鎖不利消息的措施，從而避免這一恐怖的話語擴散。其次，在百王斷絕說最終傳開、必須面對其存在的時候，維護朝廷統(tǒng)治的知識階層就依據(jù)傳統(tǒng)的“百王”等于無限多代天皇的認識來解釋。《釋日本紀》[注：《釋日本紀》由卜部兼方（懷賢）在鐮倉后期（1270年代）編纂，主要內(nèi)容是其父親卜部兼文對《日本書紀》的講解。]中提到，卜部兼方的父親卜部兼文講到天照大神的神敕——“寶祚之隆當與天壤無窮者矣”時，聽講的關(guān)白一條實經(jīng)（1223—1284）提問：“根據(jù)這句話，鎮(zhèn)護就不應(yīng)限于百王了？”[注：原文為“大問云：據(jù)此不可限百王鎮(zhèn)護歟”。西田長男認為此處“大”是指藤原實經(jīng)，但筆者發(fā)現(xiàn)此人是卜部兼文的講授對象一條實經(jīng)?！耙粭l”是藤原氏的一個分支。在10世紀有一個貴族名叫“藤原實經(jīng)”，為避免張冠李戴，本文此處采用“一條實經(jīng)”的說法。參見[日]黑板勝美《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第8卷，吉川弘文館1965年版，第118頁；[日]西田長男《百王思想的克服》，《國學(xué)院雜志》第45卷第5號、第6號。]卜部兼文的回答是：“‘百王者，唯上數(shù)之眾多歟。且百王鎮(zhèn)護之詞不載日本紀。如大倭本紀初、天地本紀等文者，子子孫孫千千萬萬云云。又云，‘百王者，誠數(shù)之眾多也。大神宮長元御托宣雖有奇詞，書紀文最可信者也。”[注：[日]黑板勝美：《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第8卷，吉川弘文館1965年載，第118頁。]卜部兼文明顯不相信“大神宮長元御托宣”，而是相信《日本書紀》之文，即天皇統(tǒng)治會“天壤無窮”的神敕。到了南北朝時期，天皇制的忠實擁護者北畑親房，在《神皇正統(tǒng)記》中特意對于“百王”的意義進行闡釋：“另外還有延續(xù)到百王的說法。這不是十十一百的百，從‘百官百姓等說法中可以知道，無窮之義也被稱為百。皇祖天照大神對天孫講過：‘寶祚之隆當與天壤無窮，天地至今未有改變，日月也未改變光芒。更何況三種神器還存在于世上，因此我國寶祚不可能有終結(jié)，稟受日嗣的帝王必須得到尊敬崇拜?！盵注：[日]北畠親房：《神皇正統(tǒng)記》，載《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87卷，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66頁。]

當然最終使朝廷克服百王斷絕說威脅的還是第100代天皇以后權(quán)力過渡的成功。盡管天皇代數(shù)的計算方法有多種，一般認為室町—南北朝時期的后小松天皇是第100代天皇。此時正是足利義滿掌權(quán)時期，他曾經(jīng)有覬覦天皇地位的一些舉措，但并沒有成功，皇位比較平穩(wěn)地傳給了第101代稱光天皇，此后又按部就班地傳承下去，這樣，百王斷絕的預(yù)言沒有實現(xiàn)，日本朝廷就不需要為此擔憂了。

四、演變?yōu)槭澜缬^的天皇世系話語

天皇世系話語后來進一步發(fā)展，超出日本國界，把中國、印度都編進去，到鐮倉時代末期（14世紀前期）形成一個囊括中國、印度全部歷史的超級龐大的天皇家族史，其中體現(xiàn)出以天皇為中心的世界觀，突顯日本歷史以及天皇制歷史的悠久和優(yōu)越性。

“天神七代、地神五代”說本來只是關(guān)于日本國家和日本天皇的神話，沒有涉及地上世界的另外兩個重要國家——中國和印度。但大約從鐮倉時代開始，天神七代、地神五代說發(fā)展為一種世界史觀，以日本的神的出現(xiàn)和降臨地上、治天下的時間順序為軸，把中國上古三皇五帝的歷史、印度的釋迦牟尼誕生等重要事件都納入其中。在這方面，北畑親房寫的《神皇正統(tǒng)記》最有代表性。該書是著名的闡述尊皇思想的歷史著作，在一開頭以天皇世系的歷史為主線，把中國的歷史以及佛教的發(fā)展史也納入其中，經(jīng)過三方比較，得出日本歷史長于中國、印度的結(jié)論?！渡窕收y(tǒng)記》在地神第四代彥火火出見尊一條中說：“其（指中國）最初之君盤古氏，治天下一萬八千年。天皇、地皇、人皇等諸王相繼，為九十一代一百零八萬二千七百六十年?！@樣，盤古之初相當于此尊（指彥火火出見尊）的末年?！盵注：[日]北畠親房：《神皇正統(tǒng)記》，載《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87卷，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63頁。]而中國的三皇五帝時代則相當于地神的第五代彥瀲尊，“此神（指彥瀲尊）之代第七十七萬余年左右，是唐土三皇之初，稱為伏羲之王者”，“第八十三萬五千六百六十七年，本年，天竺誕生了釋迦牟尼”[注：[日]北畠親房：《神皇正統(tǒng)記》，載《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第87卷，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65-66頁。]。

盤古是中國古代傳說中開天辟地后出現(xiàn)的第一個人，連盤古都只相當于天照大神的曾孫時期，這樣天照大神就比中國歷史要長很多，悠久得不可想象。而佛教出現(xiàn)更晚，按照北畑親房的說法，彥瀲尊統(tǒng)治的絕大部分時期，佛教還沒有出現(xiàn)。這樣以日本為中心囊括了中國、印度的宏大世界觀，在南北朝、室町時代很快成為一種歷史學(xué)領(lǐng)域的常識。公元1364—1380年間成書的《帝王編年紀》就是以這樣的世界觀為基礎(chǔ)敘述天皇世系的。這表明，天神、地神系統(tǒng)已經(jīng)突破了單純?nèi)毡镜奶旎适老档姆秶?，并遠遠早于中國歷史的起源——盤古時代。 把中國、印度的事情納入天神、地神的體系，固然表明中世日本人的歷史意識的一些特點，即試圖在國際大視野中把握本國歷史，但是，必須注意到，這種國際視野是在日本優(yōu)越意識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是日本本位主義的。此時期的天神、地神話語已經(jīng)演變成了包含日本優(yōu)越意識的世界史觀，承載著表達本國中心主義的功能。

結(jié) 語

天皇世系話語在古代-中世過渡期最終以“天神七代——地神五代——人王百代”的形式穩(wěn)定下來。該話語形態(tài)是受到中國的三才思想的影響、在此前存在的“天神地祗”觀念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把天照大神置于地神之首反映了日本古代朝廷突出“皇統(tǒng)源自太陽神”的意圖，其最終目的在于強化天皇制的神圣性。而百王話語在形成過程中，由于受到來自中國的皇統(tǒng)斷絕預(yù)言的沖擊而出現(xiàn)意義不確定的現(xiàn)象，特別是在貴族與武士之間矛盾尖銳、暴發(fā)戰(zhàn)亂的時期，百王斷絕說對天皇制的威脅尤為顯著。對此朝廷竭力應(yīng)對，或者隱瞞伊勢齋王托宣的真相，或者強調(diào)百王是指無限多代天皇的意思，對于百王話語進行對己有利的解讀。這樣天皇世系話語的意義最終明確下來，即“天神七代、地神五代、人王世代無限延續(xù)”，發(fā)揮著維護天皇制的功能。此外，朝廷還一方面強調(diào)神代歷史可以上溯到無比久遠，超過中國、印度，借此形成了以炫耀日本歷史悠久性為中心思想的世界史觀；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人王無限延續(xù)，無論是從歷史還是從未來看，日本都比中國、印度優(yōu)越，從而賦予世系話語以張揚日本民族優(yōu)越感的功能。世系話語遠遠超出了天皇更替情況的客觀記述，把維護天皇制和宣揚民族優(yōu)越感等兩種意向集于一身。而把天皇制與民族優(yōu)越性捆綁在一起、使兩者相互規(guī)定的作法，對于后來的日本歷史產(chǎn)生了長久而深遠的影響，竊以為，這是日本人直到現(xiàn)在也不能擺脫天皇制的一個重要的文化原因。

（責任編輯：陳煒祺）

The Discourse of Japanese Emperor Lineage in Ancient Times and Middle Ages

Liu Linlin

Abstract：The discourse of the Ancient Japanese Emperor Lineage emerged in early 8th century AD. Since then， it has seen a lot of changes. It is not until the Heian Period that the discourse of “Five Generations of Celestial Deities——Seven Generations of Earthly Deities——Hundred Generations of Human Emperors” came into being. The total structure of the discourse is influenced by the Chinese Philosophy of Three Powers and formed on the basis of the notion of “The Gods of Heaven and Earth”. The realistic motivation of secularizing Amaterasu Oomikami stems from the royal courts emphasis on the connection between Amaterasu Oomikami and the Japanese Imperial System in order to highlight the divine origin and the continuity of the Japanese Imperial System. In terms of “Hundred Gnerations of Human Emperors”， there existed two drastically opposite understandings. One posits that hundred generations implies infinite generations of Japanese emperors， while the other suggests that the reign of the Japanese emperors would terminate by the hundredth generation. The latter was once posing a great threat to the ancient royal court. The development in lineage discourse of the Japanese Middle Ages has centered on the Japanese Imperial System， comprising the world views of Ancient China and India and containing two ideologies of maintaining imperial system and advocating ethnocentrism.

Keywords：Japanese Emperor Lineage；Five Generations of Celestial Deities； Seven Generations of Earthly Deities；Termination of the Imperial Court by the Hundredth Emperor of Ja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