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侯且岸 整理/楊周桐
坐在堆滿書籍的辦公室里,侯外廬的長孫侯且岸(北京行政學院教授)輕聲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肆_齊的這句名言,其實是對當下中共歷史研究現(xiàn)實意義的闡發(fā),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雖是近百年前的往事,但對當今現(xiàn)實的關照并沒有缺位——當年,那些熱血青年如何形成了先進理念?在他們的革命激情背后,有著怎樣的理性?回顧祖父翻譯《資本論》這段經(jīng)歷,最大的意義是希望青年們能想起點什么,想出點什么來,千萬不可隨波逐流、虛度年華?!?/p>
1923年夏,來自山西平遙的侯外廬躑躅在北平街頭,他的內(nèi)心有些糾結——同時被法政大學和師范大學錄取,該上哪一所呢?糾結的結果是同時就讀兩校,在法政大學讀法律,在師范大學攻歷史。從落后的山西來到文化中心,侯外廬成為知識的饕餮者。西歐的人文主義、德國的古典哲學乃至當代的各派學說,他都不肯放過。
讀書期間,侯外廬與同鄉(xiāng)、北大學生高君宇交往頻繁。此時,后者已擔任中共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并于1924年下半年擔任孫中山先生秘書。同年,在高君宇的介紹下,侯外廬結識了李大釗。
初次見面,李大釗和藹的態(tài)度、深邃的思想立刻使侯外廬感到“親近而又折服”,多年以后,侯外廬還記得,他向李大釗借的第一本書是布哈林的《唯物史觀》英譯本?!皬乃抢锔腥镜降膶碚摰臐夂衽d趣,對我的一生都有影響力”。
1926年“三一八”慘案后,北京籠罩在白色恐怖中。李大釗舉家遷往東交民巷蘇聯(lián)大使館西院繼續(xù)領導斗爭。就在這一年,侯外廬與張友漁、周北峰等人創(chuàng)辦了進步刊物——《下層》,卻湊不齊印刷費。出于無奈,侯外廬去向李大釗求援。此時的李大釗生活并不寬裕,他轉向鄰近的李石曾借了一筆錢交給侯外廬,叮囑說,“這是李石曾太太的錢,你一定要還?!?/p>
這年冬天,侯外廬為還借款再次與李大釗見面,這竟然成為他們的訣別。“李大釗登梯子越過一堵矮墻”來到見面地點北京東交民巷道升洋行。談到理論問題,侯外廬向李大釗表達出自己的心愿:想翻譯馬克思的重要著作。這個想法立即得到李大釗的贊同。
接下來,時局驟變,張作霖對進步人士大肆搜捕。侯外廬也被列入黑名單中,面臨被逮捕的危險,于是,他和愛人徐樂英一起,到哈爾濱尋求赴法國勤工儉學的機會。
在等候簽證的漫長日子里,侯外廬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在書攤上買到了《資本論》的英譯本。這讓侯外廬如獲至寶。他記得,李大釗經(jīng)常談到《資本論》,為中國還沒有較為完整的譯本而遺憾,他強調(diào),《資本論》是馬克思學說之本,研究馬克思主義,須先把它有系統(tǒng)地研究起來。這讓侯外廬有了更加明確的目標,把翻譯《資本論》作為赴法求學的目標,他覺得“非如此便不足以報答大釗同志對我的教誨,告慰大釗同志的在天之靈?!?/p>
1927年夏季,侯外廬夫婦終于踏上了法蘭西的土地。他們落腳于巴黎郊外的小鎮(zhèn)波爾科倫布。在巴黎大學注冊后,侯外廬便從字母開始學習德文,經(jīng)過一年的準備,于1928年動手翻譯恩格斯審定的德文第四版《資本論》。
《資本論》凝聚了馬克思一生的智慧與心血。翻譯這樣的知識巨著對侯外廬來說困難重重。除了語言障礙外,還涉及到西方古典哲學、哲學史、政治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史、莎士比亞的戲劇、歌德的詩、數(shù)學、機械等等。
侯外廬后來總結說,“那樣廣泛的內(nèi)容,我在學習中不得不有粗細詳略之分,文學和數(shù)理只能淺嘗,以達到字面翻譯無誤的目的,而哲學和經(jīng)濟學則是下了一番工夫的。”為此,他精讀了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史》,以及黑格爾、費爾巴哈、康德、亞當·斯密、薩儂、西斯蒙蒂、李嘉圖等人的著作;“回想起來,多虧了翻譯《資本論》所承受到的知識貧乏的壓力……”在回憶錄中,侯外廬覺得,正因為有了這樣巨大的壓力,才有“同樣強大的動力,去從事那樣廣泛的閱讀和認真的消化”。
在法國期間,侯外廬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除了去圖書館或者為黨做一些必要的工作,幾乎足不出戶。盡管家住巴黎附近,卻一次不曾參觀盧浮宮、凡爾賽宮之類的名勝,也沒欣賞過法蘭西的戲劇和音樂,最多的是在思考之余,抬頭望望高聳的埃菲爾鐵塔。這樣辛勤的付出很快便有了回報,精通英法日三國語言、被稱為紅色翻譯家的廖夢醒恰巧也在法國。她曾抽出不少時間,拿侯外廬的譯稿與高富素之的譯本進行核對,核對后,她告訴侯外廬,“和日文版比較,中文的意思表達得可以。”
由于全身心撲在翻譯工作上,打工變成了泡影,侯外廬一家在法國的生活相當拮據(jù)。在回憶錄中,他提到這樣一件事,“我家的生活寒酸得不能再寒酸,同志們來訪,我至多只能請他們吃碗山西抻面。有一次成仿吾同志來家,我特地為他沽酒一瓶,卻沒有菜招待,好在成仿吾同志是湖南人,他以一小瓶醋泡辣椒為佐,酒喝盡時,辣椒也光了?!?/p>
1928年2月,夫人樂英臨產(chǎn),侯外廬拿不出錢送她進私人醫(yī)院。當時,法國有一種濟貧性的國民醫(yī)院,可以免費為外國人接生,但是在那里出生的孩子必須入法國籍。萬般無奈,侯外廬把妻子送進巴黎一家國民醫(yī)院,兒子一出生就被登記為法國人,一個護士為孩子取名為安德烈?!白x到這段歷史,我能感受到祖父字里行間隱忍不住的酸楚。”侯且岸說。
終于,因為生活無法維持,1930年春侯外廬一家返回祖國。離開時,侯外廬除了一捆《資本論》譯稿和一個兒子外,一貧如洗。
離法前,按照法共通知,侯外廬要去莫斯科接轉組織關系。途經(jīng)柏林時,侯外廬與正在此地的成仿吾商量,希望爭取一個留在蘇聯(lián)翻譯《資本論》的機會。成仿吾則提出了更大膽的計劃,他建議中共駐第三國際代表把郭沫若從日本請到莫斯科,與侯外廬共同翻譯《資本論》。
為了安全起見,侯外廬把在法國完成的二十章譯稿暫存在成仿吾處。然后,帶上成仿吾的親筆信興沖沖上路了。
到了莫斯科,侯外廬大失所望。盡管受到洛甫(張聞天)的熱情歡迎,但是留蘇翻譯《資本論》的請求需得到當時中共在第三國際負責人張國燾的批準方能實現(xiàn)。幾天后,洛甫帶來了張國燾的意見:他不同意,但沒有原因。
那么,回國后,組織關系該怎樣聯(lián)系呢?洛甫代表組織給出的指示是,回國后自己設法找黨。此外便是一再地叮囑警惕、小心。
“中共代表團的同志,一個個都心事重重,沒有一個人對我翻譯《資本論》的計劃感興趣?!薄奥甯κ菦]有權的,說話不能自主,表現(xiàn)得很拘謹,鄧中夏是憤憤然?!睅е@些失望與不解,侯外廬回到國內(nèi),在哈爾濱法政大學擔任經(jīng)濟系教授。
盡管失去了組織關系,但侯外廬決定第二次從頭開始翻譯《資本論》。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fā),侯外廬被迫再次中斷工作,回到北京,應聘于北平大學法學院。隨后他便參加了中共領導的群眾組織——“左翼教師聯(lián)盟”。
1932年初春的一天,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人敲響了侯外廬位于前門左府胡同一號的寓所大門。他就是中法大學教授王思華。那次見面后,兩人因共同翻譯《資本論》而成為莫逆之交。
“這段歷史非常有意思,我總感覺是李大釗在冥冥之中推動著《資本論》的翻譯工作。”侯且岸頗為感慨,“當年,因翻譯《資本論》,李大釗介紹我祖父認識了陳翰笙,而陳翰笙又把王思華(河北樂亭人,系李大釗同鄉(xiāng),留法學生)推薦過來一起翻譯《資本論》。更為傳奇的是,王思華得知祖父翻譯的前二十章譯稿存放在德國這個消息后,便告知了當時北平地下黨負責人之一李白余,后者通過組織渠道,硬是把這部分稿件找回來了。巧合的是,李白余竟然是李大釗的遠侄?!?/p>
由于是第三次從頭翻譯,再加上王思華的支持,侯外廬譯讀《資本論》時存留的疑點被一個個解開。比如,第一卷第三章83 號注解,馬克思提到了一位清朝官員,將其譯為Wan-Mao-in,在法國時,侯外廬就想查證這位官員的姓名和職務,但苦于手頭缺少資料,一直未能如愿。這次,他和王思華請教了研究財政史的崔敬白教授,最后才確定Wan-Mao-in 是名列《清史稿》列傳的戶部右侍郎王茂蔭。盡管名字的發(fā)音相似,但是否就能斷定無誤呢?侯外廬仍放心不下,直到買到一部《王侍郎奏議》,研究了王茂蔭的經(jīng)濟主張,貨幣改革方案,這才斷定,馬克思所說的Wan-Mao-in 就是王茂蔭。
1932年9月,侯外廬與王思華合譯的《資本論》第一卷上冊正式出版。“再籌措印刷費時,王思華不知從哪里借到二百元作墊款。上冊出版后,他告訴我沒有賠錢……”這樣的結果令侯外廬慶幸不已。
1932年12月1日,侯外廬因參加進步活動遭到逮捕。經(jīng)多方營救,1933年9月得以保釋出獄。不過,他在北平已無法立足,于是決定回山西老家。
此時,統(tǒng)治山西的閻錫山正竭力標榜“民主”,網(wǎng)羅進步人士。因此,一大批共產(chǎn)黨人應邀入晉進行合法斗爭。
1934年9月,閻錫山把侯外廬接到住處,征求其對《物產(chǎn)證券與按勞分配》的意見。所謂“物產(chǎn)證券”,就是在他的勢力范圍內(nèi),實行一種物資本位的地方貨幣制度。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另一種嚴酷的剝削形式。被閻錫山吹噓為“農(nóng)業(yè)社會主義”的“按勞分配”更是一種赤裸裸的農(nóng)奴制,是對歷史的反動。
因此,說到對《物產(chǎn)證券與按勞分配》的意見,侯外廬表示,“我只懂《資本論》,不懂這個理論。”在侯外廬的記憶里,他給閻錫山講的主要是《資本論》里的剩余價值學說,盡管講課者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但聽講者卻很用心。講完之后,閻錫山總不免要恭維幾句,而背地里則是稱侯外廬為“馬克思迷”,“難以為駕”。
1935年夏,由于侯外廬拒絕加入閻錫山的組織,兩人便不再來往。侯外廬索性關起門來繼續(xù)進行《資本論》的翻譯。這次,他不再按順序進行翻譯,而是先譯出第三卷的地租部分。這樣做主要是考慮到當時的形勢需要和陳翰笙的建議。
上世紀30年代初期,中國革命的焦點在農(nóng)村。政界和學術界很多人在研究農(nóng)村問題,不少研究者熱衷于“農(nóng)村改造”、“鄉(xiāng)村建設”,不贊成甚至反對土地革命。對此,陳翰笙有一個重要見解,土地問題是中國革命的基本向題,需要有正確的理論作指導,因此,他建議首先翻譯地租部分。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侯外廬不得不中止了翻譯工作。在汾陽撤退前,他把已完成的譯稿托付給續(xù)范亭、南漢宸,以便二人能把這些成果帶到延安。然而不幸的是,這些稿件全數(shù)毀于戰(zhàn)火,僅有未及轉運的第二卷前十五章被保存下來。如今,這些稿件被收藏在國家圖書館內(nèi)。
侯外廬所譯《資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