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冶
(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zhàn)略研究院 北京100007)
泰國政治轉型中的政商關系演化:過程、條件與前景
周方冶
(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zhàn)略研究院 北京100007)
泰國;政治轉型;政商關系
本文基于政治權力結構的“同心圓”框架,從利益集團的視角對泰國政治轉型中的政商關系演化進行探討。本文認為,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泰國政商關系先后經歷了“依附式”、“協(xié)商式”和“對等式”結構,并正在轉向“一體式”結構。商人群體推動政商關系演化的根本動力在于結構性經濟利益訴求;商人群體在政治權力競爭中勝出的核心保證是雄厚的資金支持,關鍵策略是依托新興利益集團突破既有的權力結構。從短期來看,泰國保革之爭還將持續(xù),政商關系難以順利實現(xiàn)從“對等式”到“一體式”的轉型;從中期來看,新資本集團有可能建構穩(wěn)定的“政商一體”結構,以適應體制改革的客觀需要;從長期來看,隨著體制改革成功,政商關系可能回歸“對等式”或“協(xié)商式”結構。
2006年以來,泰國政局持續(xù)動蕩,“反他信”保守陣營與“挺他信”革新陣營之間沖突不斷。從競選拉票、游行示威、國會角力等合法手段,到軍事政變、街頭暴動等違憲舉措,雙方在政治主導權問題上展開針鋒相對的斗爭。從政治表象來看,雙方沖突的重點在于“他信問題”,但從政治權力結構來看,矛盾的關鍵并不在于他信本人的功過是非,而在于他所代表的新資本集團的政治崛起和對主導權的要求。
20世紀60年代以來,泰國政治權力結構在新舊利益集團的沖突與妥協(xié)下,經歷了反復調整和重構,從而逐步推進了從軍人主導的威權體制到各派分權的多元體制的政治轉型。
那么,隨著新資本集團的崛起,泰國政治權力結構會如何變化發(fā)展?本文將基于利益集團的視角,探討泰國政商關系演化的過程、條件與前景。
作為政治學基本概念,政治權力的內涵與外延相當寬泛。本文提及的“政治權力”主要是指各派利益集團在國家政策的制定、修改、執(zhí)行過程中的現(xiàn)實影響力。如果將各派利益集團的政治權力加以排序,可以得到圖1所示的“同心圓”結構。其中,位于A圈層的是政治主導集團,能夠操控國家政策的制定和修改,擁有普遍的提議權和否決權;位于B圈層的是政治重要集團,能夠參與國家政策的制定和修改,并在多數(shù)問題上擁有提議權和否決權;位于C圈層的是政治一般集團,能夠以“潛規(guī)則”的方式影響國家政策的執(zhí)行,并在特定問題上擁有關鍵性的否決權;位于D圈層的是政治邊緣集團,缺乏對國家政策的現(xiàn)實影響力。
圖1 政治權力結構“同心圓”
從發(fā)展視角看,政治權力結構并不是靜態(tài)固化的存在,而是動態(tài)演進的過程。各派利益集團在“同心圓”中所處的圈層,將會隨著彼此勢力的消長而變化更替。新興利益集團在擁有一定的社會經濟影響力后,勢必要求相應的政治話語權。這一方面旨在維護其既得的社會經濟利益免受不正當?shù)那趾?,另一方面旨在利用政治權力爭取更多的社會經濟利益,以滿足其進一步發(fā)展所需。如圖1所示,新興利益集團的政治權力要求,將對處于“同心圓”核心圈層的既得利益集團產生“更替效應”,從而引發(fā)新舊利益集團之間的摩擦和沖突。近半個世紀以來,泰國的軍人集團、商人群體、地方政客在政治轉型過程中,圍繞著權力核心圈層的主導地位上演了一幕幕的“政爭大戲”。
19世紀末,朱拉隆功改革開啟了泰國的現(xiàn)代軍隊建設,從而促成了軍人集團的形成與發(fā)展。1932年民主革命推翻君主專制政體,軍人集團作為獨立的政治力量正式登上泰國的權力舞臺。20世紀30年代,軍人集團與王室—保皇派在政治主導權問題上展開針鋒相對的斗爭,甚至引發(fā)武裝叛亂和軍事沖突。
二戰(zhàn)后,軍人集團曾因“親日問題”而被政治邊緣化,但很快就在冷戰(zhàn)反共的政治契機下,重返權力結構核心圈層。20世紀50年代末,軍人領袖沙立·他納叻政變奪權,摒棄“西式民主”模式,推行“泰式民主”道路,從而依托軍方武力威懾與國王的政治合法性授權,在威權體制下實現(xiàn)了軍人集團對政治權力A圈層與B圈層的全面掌控。
在行政權方面,沙立通過體制改革和調整,將軍人總理在內閣中的權力地位,從先前“平等磋商的首席部長”提升為“垂直指揮的最高領導”。對此,有學者指出,“在沙立元帥執(zhí)政時期,立法與行政領域的改革集中體現(xiàn)在總理決策權方面,使之成為獨一無二的、強勢和關鍵的職位。沙立喜歡就各種事項采取直接行動,并試圖以制度化形式將其個人意志強加于各項活動之上。在沙立總理任職期間,他始終是行政動力的核心?!盵1]沙立過世后,繼任的軍人領袖他儂·吉滴卡宗不僅延續(xù)了總理權威,而且還通過政治聯(lián)姻的方式,強化了行政體系的家族式統(tǒng)治。
在立法權方面,沙立于1958年解散國會后,成立了制憲會議,負責起草永久憲法,并代行國會職權。1959年2月任命的220名制憲會議成員中,包括102名陸軍軍官、26名海軍軍官、24名空軍軍官、18名警官、50名文職官員。由于永久憲法起草直到1968年才宣告完成,因此在長達10年時間里,軍人集團得以通過制憲會議有效掌控立法權。
對于威權體制的系統(tǒng)運作,有學者將之概括為“權利與權力對沖”。一方面,經濟社會領域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人民的權利,開放資源、擴大自由,刺激人民的生產積極性、主動性,為工業(yè)化和經濟發(fā)展提供巨大動力;另一方面,在政治領域集中權力于政治精英階層,強化國家政權,依靠政權力量推動國家工業(yè)化的戰(zhàn)略性發(fā)展[2]。這就意味著在系統(tǒng)層面上,威權體制完全封閉了商人的政治上升渠道,使得政商關系呈現(xiàn)出明顯的“依附式”特征 (見圖2)。
圖2 威權時期的“依附式”政商關系
從社會經濟利益結構來看,得益于軍人威權政府鼓勵私人部門發(fā)展的宏觀經濟政策,新興的商人群體依托銀行資本逐步擁有了舉足輕重的社會影響力。20世紀60年代末,以曼谷為中心的泰國城市經濟已逐漸為20多個政商家族所控制,從而促成了以銀行資本為核心的曼谷政商集團的形成[3]。但從政治權力結構來看,曼谷政商集團卻長期受到軍人集團壓制,無法超越C圈層的局限性,難以在國家政策的制定與修改過程中,擁有與其社會影響力相匹配的政治話語權。
盡管通過行賄和游說,曼谷政商集團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對國家政策的制定與修改施加影響,或在國家政策的執(zhí)行過程中進行“曲解”以實現(xiàn)其利益訴求,但這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軍人集團。如果雙方的利益訴求存在分歧,曼谷政商集團就很難保證其發(fā)展需要得到滿足?!耙栏绞健闭剃P系的存在,使得軍政高官在攫取龐大利益的同時,“并不需要對商人社群承擔政治責任,而且毫無理由認為,他們會希望采取或實施任何普遍性法規(guī)以維護商人的社會經濟利益。”[4]這就使得羽翼日漸豐滿的曼谷政商集團開始對權力結構調整產生了迫切要求,以期改變政治不利地位。
20世紀70年代,泰國的政治權力結構發(fā)生重要調整。1973年民主運動推翻他儂—巴博軍人獨裁政府后,軍人集團被迫退出政治舞臺,從而使權力結構核心圈層出現(xiàn)真空。于是,從極左翼的泰國共產黨,到極右翼的王室—保皇派,各派力量展開了對政治主導權的反復博弈。作為處在上升階段的新興利益集團,曼谷政商集團也在博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開始逐步掌握話語權。據(jù)統(tǒng)計,在1947年到1973年的國會任命制議員中,商人群體占比僅為2.7%,而在1973年到1976年,這一比重猛增至 16.8%[5]。
由于深感國內左翼派系的民粹主義壓力,以及中南半島共產主義浪潮的外部威脅,泰國政壇的中立集團與右翼勢力逐步合流,并在70年代末達成“半民主”體制的政治妥協(xié)方案。從權力結構來看,“半民主”時期的政商關系呈現(xiàn)“協(xié)商式”特征 (見圖3)。
圖3 “半民主”時期的“協(xié)商式”政商關系
一方面,軍人集團依托王室—?;逝傻闹С?,通過軍事政變重掌內閣權柄。從江薩·差瑪南到炳·廷素拉暖,行政權在1977年到1988年間始終為軍人總理所把持。但是,隨著“泰式民主”體制瓦解,國會立法權不再為軍人集團所壟斷。地方政客依托地方豪強集團的鄉(xiāng)村庇護制網絡,通過賄選操縱農村選票,從而有效控制了國會立法權。由于地方政客的掣肘,軍人集團回不到政治主導集團地位,未能重返A圈層,而是被局限在B圈層,成為與地方政客同等的政治重要集團。
另一方面,曼谷政商集團依托雄厚的政治資金和廣泛的經濟社會影響力,成功實現(xiàn)了從C圈層到B圈層的跨越。曼谷政商集團的政治話語權,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其一是通過傳統(tǒng)的行賄與游說等方式影響軍政高官;其二是通過政治獻金等方式利用地方政客表達訴求;其三是通過官方渠道,直接參與國家政策制定和修改。例如,炳執(zhí)政期間,曾鼓勵私人部門通過正式的商業(yè)組織就國家經濟政策對政府提出意見和建議[6]。20世紀80年代初,炳政府成立公私聯(lián)合咨詢委員會,負責經濟政策咨詢工作。該委員會雖不是政府機構,但卻是泰國經濟決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7]。該委員會主席由政府總理兼任,成員包括政府副總理、主管經濟的相關領導,以及泰國商會、泰國銀行家協(xié)會、泰國工業(yè)聯(lián)合會的代表。據(jù)統(tǒng)計,從1981年到1987年,該委員會共審議通過有關經濟問題的決議143件,其中三大公會提出議案87件,政府與公會聯(lián)合提出議案40件,政府單獨提出議案僅14件[8]。
從權力運作來看,由于軍人集團把持行政權,因此相較于商人群體依然處在優(yōu)勢地位,但與威權時期相比,軍人集團與商人群體已不存在“核心—邊緣”的圈層差異,而是同處于B圈層的政治力量。對于軍人集團而言,“半民主”時期的商人群體不再是恭順的“依附者”,而是必須重視的“協(xié)商者”。
20世紀80年代末,軍人集團在民主化運動壓力下放棄總理職位,但部分軍方高層并不甘心就此退出政治舞臺。1991年,軍方政變推翻民選政府,并高舉“反腐敗”旗幟壓制地方政客,試圖藉此重掌內閣權柄。但是,1992年的中產階級民主運動,卻使得軍人集團未能如愿。“五月流血”事件后,軍人集團被迫退出權力結構核心圈層,從而為90年代多元體制的形成鋪平道路。從權力結構來看,多元時期的政商關系呈現(xiàn)“對等式”特征(見圖4)。
地方政客在繼續(xù)把持立法權的基礎上,接管了軍人集團的行政權,從而成為民主化運動瓦解“半民主”體制的最大受益者。但是,作為90年代泰國政壇的主角,地方政客卻始終無法超越政治重要集團的局限性,未能成為執(zhí)掌A圈層的政治主導集團,從而與同處B圈層的曼谷政商集團成為對等的“合作者”,并不擁有明顯的政治優(yōu)勢地位[9]。具體來看,“對等”格局形成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圖4 多元時期的“對等式”政商關系
首先是地方政客的松散性。由于地方政客的根基在于鄉(xiāng)村庇護制網絡,因此其組織結構具有很強的地域特征,難以形成縱向和橫向的緊密聯(lián)系。盡管在國會運作中,地方政客都隸屬于政黨,從而形式上合乎政黨政治要求,但在實質上,以庇護制關系為基礎組建的掮客政黨,并不能有效提供組織約束和利益協(xié)調機制。90年代的泰國政壇“小黨林立”,聯(lián)合政府更迭頻繁,地方政客根本無意也無力行使政治主導權。
其次是政治資金的依賴性。選舉政治特別是“賄選”政治的運作需要巨額資金支持。據(jù)估算,1988年泰國用于選票“收買”的全國總支出,高達100億泰銖 (約合4億美元)[10]。1992年民主運動后,“賄選”愈演愈烈。根據(jù)非政府組織Poll-Watch估測,1995年泰國用于選票“收買”的全國總支出已增至550億泰銖 (約合22億美元),1996年更是攀升至1000億泰銖 (約合40億美元),相較1988年翻了三番多[11]。這就使得“籌資”成為地方政客面臨的普遍要務。盡管地方政客擁有深厚的鄉(xiāng)村庇護制網絡,但是長期以來“重城市、輕農村”的發(fā)展導向,使得地方政客很難從外府農村汲取到充裕的資源,甚至還要代替政府為當?shù)靥峁┟赓M“公共產品”,以維護其鄉(xiāng)村庇護者的社會影響力。于是,除了貪污挪用國家財政的黑色渠道之外,接受商人群體的政治獻金,經由“權錢交易”的灰色渠道籌資,也就成為地方政客的必然選擇。隨著泰國反腐敗體制建設的日趨完善,地方政客在“籌資”問題上對商人群體的依賴也在與日俱增。
再次是多元結構的制約性。90年代泰國多元體制的重要特征就在于C圈層的利益集團增加。作為政治一般集團,無論是被迫從B圈層退出的軍人集團和王室—?;逝桑€是從D圈層成功晉升的城市中產階級,都在C圈層擁有獨立的政治地位,并在事關切身利益的特定問題上擁有關鍵性的否決權。這就對地方政客的立法權和行政權形成“保守化”制約,使其無法像威權時期的軍人集團那樣自行其是地貫徹政治意志和利益訴求,難以成為政治權力結構的單一核心。
1998年,“電信大亨”他信·西那瓦組建泰愛泰黨,從而掀開了新一輪政商關系調整的序幕。作為有別于曼谷政商集團的新興商人群體,新資本集團不再滿足于藏身幕后,而是要亮相臺前。2001年,泰愛泰黨贏得大選,并成為泰國首個擁有國會簡單多數(shù)席位的政黨。他信如愿以償?shù)貓?zhí)掌了內閣權柄。2005年,泰愛泰黨再次贏得大選,并席卷了國會3/4議席。他信不僅成為泰國首位連任的民選總理,而且成為首位“一黨內閣”總理。從權力結構來看,他信執(zhí)政期間的政商關系呈現(xiàn)“一體式”特征 (見圖5)。
圖5 他信時期的“一體式”政商關系
新資本集團依托雄厚的政治資金和中下層民眾特別是農村民眾的選票支持,經由民主選舉的路徑進入A圈層的政治權力核心,并通過多方博弈逐步成為擁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政治主導集團。在行政權方面,新資本集團著力推進行政體制改革,強化他信內閣對公務員和行政官僚的約束力。在立法權方面,新資本集團運用“銀彈攻勢”吞并中小政黨,壓制地方政客的生存空間,提高泰愛泰黨對國會的控制力。與此同時,新資本集團依托行政權和立法權方面的優(yōu)勢地位,逐步壓制軍人集團、王室—?;逝梢约俺鞘兄挟a階級的政治話語權[12]。得益于他信—泰愛泰黨派系與日俱增的政治優(yōu)勢,新資本集團不僅能直接地表達利益訴求,而且能將訴求轉化為國家政策,并有效地加以貫徹落實,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政商之間的傳統(tǒng)界限。
新資本集團主導的“政商一體”進程,特別是對長期處于權力真空的A圈層的直接掌控,嚴重損害了各派既得利益集團的政治權益,從而引起普遍不滿,作風強硬的他信也被反對派指責為“民選的獨裁者”。從2006年起,軍人集團、王室—?;逝?、城市中產階級、地方政客等既得利益集團掀起“反他信”運動,旨在遏制新資本集團的強勢崛起。從地方政客的國會不信任提案,到軍人集團的武力威懾和軍事政變,再到城市中產階級的示威集會和街頭暴動,“反他信”陣營的凌厲攻勢使他信—泰愛泰黨派系屢遭重挫。他信政府被政變推翻,泰愛泰黨被解散,他信本人被迫流亡海外,百余名政黨骨干被判決五年內禁止從政。
不過,他信—泰愛泰黨派系的根基在于新資本集團“資金”與農民群體“選票”的政治聯(lián)合。這就使得在憲政民主的選舉體制下,“反他信”運動很難從根本上瓦解新資本集團的崛起態(tài)勢。2007年,人民力量黨贏得大選,“他信代言人”沙瑪·順通衛(wèi)與“他信妹夫”頌猜·翁沙瓦相繼出任總理。2011年,為泰黨贏得大選, “他信幺妹”英拉·西那瓦出任總理。盡管受到“反他信”運動的政治制約,但他信—泰愛泰黨派系依然在“政商一體”的道路上穩(wěn)步前行。
從表1可見,隨著泰國的政治轉型,相關利益集團在政治權力圈層中的地位都在漸次調整。其中,軍人集團、地方政客以及商人群體之間的權力地位互動,更是直觀體現(xiàn)了政商關系在新興利益集團崛起與既得利益集團衰落過程中的演化發(fā)展。
那么,從政商關系的演化發(fā)展來看,為什么商人群體能進入A圈層,而其他新興利益集團止步于B圈層甚至C圈層?為什么新資本集團能進入A圈層,而曼谷政商集團止步于B圈層?對此,需要從促成政商關系演化的主客觀條件予以分析。
其一,結構性經濟利益訴求是商人群體參與權力結構調整的根本動力。
任何對既定政治權力結構的調整,都會引起權力地位受影響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反對和抵制,以及新興利益集團在權力重新分配問題上的沖突和競爭。20世紀70年代的軍事政變與武裝沖突,90年代初的民主運動與“五月流血”事件,以及2006年以來的“反他信”與“挺他信”政爭,都以事實佐證了政治權力結構調整的艱難與曲折。這就使得任何具有理性選擇能力的利益集團,都會在推動和參與政治權力結構調整的過程中,權衡成本與收益,以期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
表1 泰國政治轉型中相關利益集團的權力圈層變動情況
對于商人群體而言,參政之根本目的就在于建構更有利的商業(yè)環(huán)境,從而為其發(fā)展提供切實保障和有力助推。不過,即使同為商人群體,新資本集團與曼谷政商集團對于商業(yè)環(huán)境的要求也存在明顯差異,從而使雙方對政治權力地位產生不同需求。
曼谷政商集團主要從事傳統(tǒng)產業(yè),因此對商業(yè)環(huán)境具有明顯的保守偏好。威權體制瓦解后,曼谷政商集團之所以參與政爭,更多的是基于防御性要求,旨在防范政治權力特別是軍人集團和地方政客對既有商業(yè)環(huán)境的不正當侵害。因此,曼谷政商集團在實現(xiàn)從C圈層到B圈層的權力地位提升、擁有足以自保的對等話語權之后,就不再提出更進一步的權力地位要求。
新資本集團主要從事新興服務業(yè)和高新技術產業(yè),因此對商業(yè)環(huán)境存在強烈的革新偏好。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后,泰國的城鄉(xiāng)二元格局和傳統(tǒng)產業(yè)結構已成為制約社會經濟發(fā)展的瓶頸。不過,無論是占據(jù)B圈層的地方政客或曼谷政商集團,還是處于C圈層的城市中產階級、軍人集團、王室—保皇派,都在國家經濟政策方面相當保守,傾向于普密蓬國王倡導的“充足經濟”保守理念。這就在根本上阻礙了新資本集團的長期發(fā)展,從而促使其提出政治主導權要求。
他信—泰愛泰黨派系掌控A圈層后,推行“他信經濟”革新理念。一方面對內改革,瓦解農村自然經濟體系,拓展國內市場;另一方面對外開放,參與全球化進程,推動產業(yè)結構調整,提高國際競爭力。如果“他信經濟”政策在革新體制下得到貫徹落實,必將在中長期形成有利于新資本集團發(fā)展的商業(yè)環(huán)境。否則,新資本集團就可能再次面臨90年代保守體制下的發(fā)展困境。事關新資本集團的結構性經濟利益訴求,因此他信—泰愛泰黨派系盡管在“反他信”運動打壓下屢受重挫,依然無意妥協(xié)讓步,反而進一步堅守政治主導權和“他信經濟”道路。
其二,雄厚的資金支持是商人群體在政治權力競爭中勝出的核心保證。
從泰國新舊利益集團的政治權力競爭過程來看,其勝負主要取決于兩方面因素的綜合較量。一方面是外部環(huán)境因素。例如,20世紀60年代的地區(qū)冷戰(zhàn)有利于鞏固軍人集團的政治主導權,而80年代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則有助于提高地方政客的民選議員政治合法性。另一方面是內部資源因素。例如,武裝力量是軍人集團的政治底牌,國王傳統(tǒng)權威是王室—?;逝傻年P鍵倚仗,民意輿論是城市中產階級的有效工具,鄉(xiāng)村庇護制網絡是地方政客的政治根基。
對于商人群體而言,外部環(huán)境因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隨著民主化進程的發(fā)展,才使得曼谷政商集團和新資本集團有可能進入權力結構核心圈層,而不會像二戰(zhàn)或冷戰(zhàn)時期的商人群體那樣,在軍人集團的武力壓制下成為政治依附者。不過,相較于其他利益集團特別是地方政客,商人群體并未從民主化進程中獲得額外優(yōu)勢。事實上,商人群體之所以能在政治權力競爭中勝出,關鍵還在于內部資源因素所轉化的政治優(yōu)勢,特別是得益于雄厚的資金支持。
政治運作從來都離不開資金支持。這在泰國的“庇護制”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作為上位者的“恩主”,需要為下位者的“仆從”提供金錢、職位等諸多現(xiàn)實利益,以換取后者的追隨和效忠。無論軍人集團的“軍政派系”,還是地方政客的“掮客政黨”,都是建立在庇護制關系基礎上,需要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持。有學者形象地寫道:“政黨好比大樹,政客就像棲息在樹上的鳥。如果某棵樹上結滿了果實比如大量的金錢和特權,國會議員就會紛紛離開原先的政黨前來投效?!盵13]隨著威權到多元的政治轉型,民主選舉開始成為政治合法性的唯一來源,政治運作對資金的需求進一步提高。無論是合法的宣傳拉票,還是不合法的賄選買票,都需要巨額資金。這就使得商人群體能在政治權力競爭中更有效地發(fā)揮資金優(yōu)勢,從而掌握更多的政治話語權。
相較于保守的曼谷政商集團,新資本集團對政治資金的運作具有更明顯的策略性和進攻性。新資本集團一方面沿襲曼谷政商集團的傳統(tǒng)路徑,通過賄賂軍政高官和收買地方政客的方式保持商人群體在B圈層的政治影響力;另一方面順應民主化發(fā)展,開始將大量資金用于中下層民意的組織和引導,建構民選體制下“資金”與“選票”的互補式資源組合,從而為競爭A圈層的政治主導地位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
其三,依托新興利益集團突破既有的權力結構是商人群體的關鍵策略。
從政治權力結構的調整過程來看,主要分為“解構”(即原有結構瓦解)以及“重構” (即替代結構重建)兩個階段。其中,解構階段的核心目標,在于通過政治沖突與斗爭,突破既有的權力結構,弱化甚至瓦解既得利益集團的政治主導地位,從而為新興利益集團的政治崛起鋪平道路;重構階段的核心目標,在于通過政治妥協(xié)與合作,彌補社會裂痕,填補權力空缺,重建政治秩序,從而為新舊利益集團有序分享政治權益提供可行方案與制度保障。
作為從威權到多元轉型的重要受益者,商人群體在泰國政治權力結構調整過程中,特別是在重構階段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政治協(xié)商作用。不過,由于缺乏有效的暴力手段,商人群體很少直接參與解構階段的政治角力,而是主要通過“借勢”的方式,依托其他新興利益集團達成解構目標。20世紀70年代初,學生群體是突破軍人威權體制的先鋒力量;90年代初,城市中產階級是瓦解“半民主”體制的主導力量;21世紀以來,以“紅衫軍”為代表的外府農民群體逐漸成為體制改革的中堅力量[14]。
盡管在其他新興利益集團突破既有權力結構的過程中,商人群體能夠在物質層面上發(fā)揮一定的助推作用,特別是在農民群體的“政治化”過程中,新資本集團的他信—泰愛泰黨派系更是從基層組織建設到政治資金支持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對商人群體的政治“借勢”而言,更重要的還是各方在體制改革方面的一致性。相關的新興利益集團之所以會不惜代價地沖擊既得利益集團的政治主導地位,根本原因就在于既有的“政治權力—經濟利益”存在結構性缺陷,難以滿足其發(fā)展需要。
“紅衫軍”成為“挺他信”陣營的堅定支持者,固然與他信—泰愛泰黨的雄厚資金支持有關,但更重要的還是新資本集團提出的“他信經濟”革新理念,契合了外府農民群體對改善生活水平、提高生產能力、突破城鄉(xiāng)二元格局限制的迫切要求[15]。新資本集團之所以能進入A圈層,關鍵是得到了外府農民群體的認可與支持,從而能憑借合法的民主選舉方式或不合法的街頭暴力手段,瓦解“反他信”陣營的政治壓制,突破既有的權力結構,推動“政商一體”進程。
從短期來看,作為“反他信”陣營中堅力量的軍人集團與王室—?;逝刹⒉桓视诒贿吘壔虼吮J嘏膳c革新派之間的政治沖突還將繼續(xù),特別是涉及前總理他信的政治回歸問題,很可能再次引發(fā)軍事政變或街頭暴動。缺乏政治暴力手段的新資本集團難以有效遏制“反他信”陣營的軍事政變,而保守派在選舉合法性已得到社會普遍認同的情況下,也無法阻止中下層民眾支持的他信—泰愛泰黨派系通過民主選舉上臺。泰國政治權力結構在沖突雙方缺乏有效互制的情況下,將呈現(xiàn)持續(xù)動蕩的不均衡狀態(tài),從而使政商關系難以順利實現(xiàn)從“對等式”到“一體式”的轉型。
從中期來看,由于年高德勛的拉瑪九世普密蓬國王的政治權威具有鮮明的個人印記,難以通過王位繼承的方式延續(xù),因此隨著拉瑪十世繼位,王室—?;逝蓪⒑茈y保持既有的政治影響力,無法再像以往那樣通過國王權威為軍人集團的政變提供合法性授權。這將從根本上弱化保守派的政治博弈手段,從而為新資本集團主導A圈層開辟道路?;谡巍洕w制改革的利益契合,新資本集團在中下層民眾特別是農民群體支持下,很有可能通過民主選舉的方式建構起集權式的“政商一體”結構,從而為突破社會經濟保守體制、貫徹“他信經濟”革新理念、促成國家發(fā)展模式轉型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
從長期來看,泰國的政商關系是否會呈現(xiàn)“一體式”特征,將主要取決于體制改革的成效。如果泰國社會經濟轉型成功,有利于新資本集團發(fā)展的商業(yè)環(huán)境得到完善,城鄉(xiāng)差距、貧富差距、地區(qū)差距問題得到化解,“紡錘型”社會結構形成,那么基于改革需要形成的“一體式”結構,就有可能隨著相關利益訴求的達成而失去存在必要。對新資本集團而言,堅持“政商一體”固然能取得豐厚的政治收益,但壓制其他利益集團特別是地方政客與城市中產階級的政治權力要求,也要付出相應的高昂代價。而且,改革越成功,中下層民眾轉化為城市中產階級的比例就越高,“政商一體”的支持者就越少,反對者就越多,新資本集團為主導A圈層所要付出的政治代價也就越大。“成本—收益”失衡將會促使新資本集團放棄政治主導地位,轉而作為B圈層的政治重要集團,通過“對等式”或“協(xié)商式”結構維護其既得利益。
【注 釋】
[1]David A.Wilson,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Future of Thailand,New York:NY:Praeger Publishers,1970,p.115.
[2]房寧等:《自由·威權·多元:東亞政治發(fā)展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5頁。
[3]Pasuk Phongpaichit and Chris Baker,“Chao Sua,Chao Pho,Chao Thi:Lords of Thailand's Transition”,in Ruth McVey,ed.,Money and Power in Provincial Thailand,Nordic Institute of Asian Studies,NIAS Publishing,2000,p.33.
[4]Fred W.Riggs,Thailand:The Modernization of a Bureaucratic Polity,Honolulu:The East-West Center Press,1966,p.252.
[5]〈泰〉朗訕·塔納蓬潘:《泰國經濟政策的決策機制:歷史與政治經濟學分析 (1932—1987年)》,曼谷:經理人出版社,1996年,第97頁。
[6]Anek Laothamatas,Business Associations and the New Political Economy of Thailand:From Bureaucratic Polity to liberal Corporatism, Boulder, Col.:Westview Press,1992,pp.58-65.
[7]韓鋒:《泰國經濟的騰飛》,鷺江出版社,1995年,第228頁。
[8]任一雄: 《東亞模式中的威權政治:泰國個案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24頁。
[9]陳尚懋:《塔克辛執(zhí)政前后的泰國政商關系》,(臺灣)《問題與研究》2008年第47卷第2期。
[10]Bangkok Post,April 18,1989.
[11]〈泰〉《曼谷事務》1996年11月17日。
[12]周方冶:《泰國政治格局轉型中的利益沖突與城鄉(xiāng)分化》,《亞非縱橫》2008年第6期。
[13]〈泰〉薩穆德·蘇拉卡伽:《泰國的26次革命與政變 (1546年—1964年)》,曼谷:媒體印刷出版社,1964年,第511頁。
[14]李文等:《東亞社會運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66-269頁。
[15]周方冶: 《全球化進程中泰國的發(fā)展道路選擇—— “充足經濟”哲學的理論、實踐與借鑒》,《東南亞研究》2008年第6期。
The Development of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in the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of Thailand:Process,Prerequisite and Prospect
Zhou Fangye
(Nation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rateg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7,China)
Thailand;Political Transformation;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Based on the“Concentric Circles”model of political power structure,this paper analyzes the development of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in the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of Thail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est groups.This paper considers that,since 1960s,the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of Thailand has experienced the Dependence-Style,the Consultation-Style,the Equality-Style,and is transforming to the Integration-Style.The structural economic interest demand is the fundamental motive force for the merchant groups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The abundant political fund is the essential assurance for the merchant groups to win the competition of the political power,and relying on other emerging interest groups to break through the existing structure of political power is the key strategy.In the short term,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conservative and progressive will continue.It will be hard for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to transform from Equality-Style to Integration-Style.In the medium term,the neo-capital group is likely to form a stable“Business-Rule-Government”structure,in order to carry out the system reform.In the long term,with the success of the system reform,the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may go back to the Equality-Style or Consultation-Style.
D733.6
A
1008-6099(2012)04-0046-08
2012-04-12
周方冶,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zhàn)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責任編輯:吳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