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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礦

      2012-12-22 18:08:55曹多勇
      天涯 2012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毛紅辣椒姑父

      曹多勇

      大河灣村過河往南五里路,有一座國家的大煤礦,村里人家要是去那里,就叫上礦。我的大姑、大姑父家住那里,小時候我要是上礦就是去他們家。我們這里人家喊姑姑,為嬢嬢;喊大姑,為大嬢。不知怎么的,喊大姑父,就不能喊大嬢父,依舊喊大姑父。外地人聽見這么一種別扭的叫法,有一點(diǎn)不理解。礦上的人家來我們村,叫去大河北?;春訃@在村子的四周,南邊的一條叫大河,北邊的一條叫小河。大河灣村位于大河的北邊,煤礦的人家說“去大河北”,就不奇怪了。

      大姑父在煤礦下井,大嬢專門在家里做家務(wù)活。他們家沒有孩子,就光禿禿的兩個大人,生活的擔(dān)子輕,大嬢就不像有的礦工老婆,要去找一份臨時工干。大嬢的身子不好,有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毛病,說是叫富貴病,就是不能干活,就是不能勞累,就是只能在家里調(diào)養(yǎng)。大嬢在礦上干過臨時工,累一累,病一病,歇一歇,就不去上班了。從外表上來看,大嬢一點(diǎn)都不像一個身子骨有恙的女人,個頭高,身子胖,臉上、手上胖乎乎的都是肉。我母親說,大嬢就是因為胖,身子骨才不好,就是因為胖,才生不出孩子來。那年頭,不管在村子里,還是在煤礦上,人們大多數(shù)面黃肌瘦的,瘦骨如柴的,像大嬢這樣長一身肉膘的女人罕見稀少。

      小時候我喜歡上礦,大嬢也喜歡我去走親戚。我喜歡上礦,是因為大嬢家有白面饃饃吃。我們家一年四季吃黑面饃饃——秫秫面,白芋面,玉米面。一年間能吃幾頓白面、黑面的花卷饃饃就算不錯了,絕少吃麥子面。大嬢也喜歡我去走親戚,是因為我能陪伴她。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大姑父要么在井下上班不在家,要么下班在家里睡懶覺,很少能見著大姑父待在家里不睡覺,幫著大嬢做一做家務(wù)活,或跟大嬢說一說家常話。相比較,在我們家就不一樣了。每一天,父母親都是一塊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收工一塊回來家,母親忙著燒鍋做飯,父親忙著做家務(wù)事。母親忙的燒鍋做飯是父親替代不了的,父親的一雙手從來不摸鍋上灶。父親忙的家務(wù)事也是母親替代不了的,比如說,安锨把、修豬圈,或在自留地里種上一畦子辣蘿卜。在村子里,好像男人有男人的活需要做,女人有女人的活需要做,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合在一起,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庭,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人世間。在煤礦上,好像男人干的活就在井下,男人一旦下班上井,就離開男人干的活,剩下的就只有在家睡大頭覺。同樣礦上女人干的活就在家里,不會牽扯到井下。家里與井下是分離開來,是水火不相融合的。

      大姑父很少跟大嬢一起吃飯,大嬢一天三頓飯的時間跟我們村里的人家差不多,天亮后吃早飯,晌午頭吃午飯,挨傍晚吃晚飯。大姑父吃飯按照上班下班的時間吃,按照睡覺醒來的時間吃,就是不按照該吃飯的時間吃。大嬢家的爐子白天黑夜不熄火,二十四小時飯菜都要焐在鍋里邊,大姑父半夜下班半夜吃,半下午睡醒半下午吃。大姑父半夜下班回家是一個什么樣子的,我說不清楚。我多半在睡夢中,就算被吵醒也只是糊里糊涂的一小會工夫,又會接著睡。要是大姑父半下午醒過來,說一聲肚子餓要吃飯,大嬢就會趕緊把飯菜端上飯桌子。大姑父喜歡喝幾口白酒,說是喝幾杯白酒好解乏、好睡覺。小時候我不能理解,大姑父不是在家睡覺了嗎?大姑父睡一覺醒干嗎還要喝酒解乏呢?我父親在家不喝酒。十之有十,村里的男人在家都不喝酒。相反的,礦工十之有十在家都喜歡喝幾杯酒。這是煤礦的特殊性所在,是井下暗無天日的工作環(huán)境造就的。酒是礦工的一種生命依賴,是礦工的一種生命補(bǔ)養(yǎng)。小時候我不可能明白這些個道理。大姑父喝的是一種白芋干釀造出來的高度酒,眼看著跟涼水差不多,滴溜溜清,一根灰刺看不見,喝進(jìn)嘴里就火燒火燎,難以忍受了。

      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在大嬢家。大姑父喝酒,我好奇地圍上去。大姑父把剩下來的半杯酒放在我面前跟我說,你要是喝下去這半杯白酒,這塊紅燒肉我就塞進(jìn)你嘴里。

      大嬢最喜歡燒的就是兩樣菜,一樣是大白菜燒肉,一樣是紅燒肉。大白菜燒肉,我跟大嬢兩個人吃。紅燒肉,專門大姑父一個人吃。我想吃紅燒肉,大嬢不讓我吃。大嬢說,她的病就是吃紅燒肉吃出來的,像我這樣的孩子,吃大白菜燒肉已經(jīng)算多吃肉了。不過說一句實在話,白面饃饃夾上肉燒大白菜,真的很好吃,真的有臉面。我從大嬢家回到我自家,說給村里的小伙伴聽,他們個個聽得嘴里口水一片響。村孩子們問,你去你大嬢家真的白面饃饃盡著吃?我回答說,想吃幾塊吃幾塊,想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吃。村孩子們問,你去你大嬢家真的頓頓吃大白菜燒肉?我回答說,大白菜燒肉,有肉有大白菜,想吃大白菜吃大白菜,想吃肉吃肉。

      大姑父的筷子上夾著一大塊紅燒肉,紅彤彤的,油汪汪的,有肥有瘦,是一塊豬坐臀肉。我吸溜吸溜嘴,感到紅燒肉的強(qiáng)烈誘惑力。我問大姑父,你該不會騙我吧?大嬢不在跟前,大姑父喜歡想法子作弄我。大姑父說,小孩子家怎么這么不會說話,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我說,上一回我吃過紅辣椒你就沒給我紅燒肉吃。大姑父的酒臉紅一紅說,這一回是真的。上一回大姑父也是這樣子,手拿筷子從紅燒肉碗里夾出兩根紅辣椒跟我說——你吃下這兩根紅辣椒,碗里的一大塊紅燒肉就是你的了。大姑父喜歡吃紅燒肉,好像更喜歡吃紅燒肉里的紅辣椒。一碗紅燒肉,一半紅燒肉,一半紅辣椒。大姑父吃一塊紅燒肉,最起碼要吃三五根紅辣椒。大姑父喝酒“嘰嘰扭扭”的一片響,吃紅辣椒“吃吃哈哈”地吸溜嘴。我不知道酒辣,只知道紅辣椒辣,就心想大姑父吸溜嘴是吃紅辣椒的緣故。大姑父沒想到我能吃紅辣椒。不要說紅燒肉里的紅辣椒,就是沒燒紅燒肉之前的干紅辣椒,我一口吃下兩根都不當(dāng)一回事。我能吃紅辣椒不是天生的,是生活造就出來的??梢赃@么說,那個時候大河灣村像我這么大的村孩子,個個都是吃紅辣椒的高手。每一家,每一天,每一頓,都是靠油炸紅辣椒當(dāng)菜,一塊塊黑面饃饃才能咽進(jìn)肚子里。兩根紅辣椒吃進(jìn)嘴里,油汪汪的,咸乎乎的,有一股子甜味,有一股子肉味,就是不見一股子辣味。大姑父見我吃兩根紅辣椒就像吃兩根面條子,臉上露出一絲后悔的顏色。我看著碗里剩下來的唯一一塊紅燒肉。大姑父看著我的一張嘴,好像兩根紅辣椒沒有吃進(jìn)我的肚子里,好像兩根紅辣椒一瞬間被我藏到了哪里去。

      大姑父問,兩根紅辣椒你真的吃掉了?我張開嘴讓他看一看殘留在嘴里的碎辣椒。大姑父擠吧兩下眼睛說,我不相信。大姑父嘴上說著不相信,一雙筷子堅定有力地夾起碗里剩下來的那塊紅燒肉。我的嘴里洶涌澎湃著口水,心想一大塊油汪汪的紅燒肉就要塞進(jìn)我嘴里。我想錯了。大姑父夾起紅燒肉,手脖子一抬一揚(yáng),嘴皮子一張一合,筷子上的一大塊紅燒肉,“哧溜”一聲鉆進(jìn)大姑父的嗓子里。大姑父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兩次,快速地把一大塊紅燒肉咽進(jìn)肚子里。我能有什么辦法呢?一下子躺倒在平地上,盡情地、委屈地、憤怒地大哭起來。大嬢在鍋屋那一邊,聽見我的哭聲跑過來,大聲地問,怎么啦?大毛怎么啦?大毛是我的小名。大姑父趕緊地撒謊說,大毛要吃我碗里的紅燒肉,我沒有給他吃,他就放賴了。大嬢嚴(yán)厲地責(zé)備我說,紅燒肉是你一個孩子家吃的嗎?一件黑白顛倒的事,就這么牢記在我的記憶里。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這一回我向大姑父提出一個要求——先吃肉后喝酒。我說,你先把筷子上的紅燒肉塞進(jìn)我嘴里,我再喝杯子里的白酒。大姑父有一個習(xí)慣,心里一生疑問,眼睛就擠吧。大姑父再一次擠吧兩下眼睛問,你要是吃下我的紅燒肉不喝酒怎么辦?我說,你照死地打我的屁股。我的注意力放在一大塊紅燒肉上,大姑父的注意力放在半杯白酒上。大姑父說,你讓我想一想。我看見大姑父放下筷子上的一大塊紅燒肉,拿起酒瓶“嘩啦”倒?jié)M一杯白酒。大姑父上下牙齒一咬,下狠力地說,這一回我說話算數(shù),你也要說話算數(shù)。大姑父一只手夾紅燒肉,一只手端起酒杯子。紅燒肉塞進(jìn)我嘴里,酒杯子欺近我嘴邊。紅燒肉就是紅燒肉,不說嘴丫冒油,不說滿嘴噴香,單說牙齒嚼動時的一種肉質(zhì)感覺,就是大白菜里的肉塊不能相比的。我盡可能地放慢嚼肉的速度,我盡可能地延長吃肉的感覺,可嘴里的口水不爭氣,上下牙齒不爭氣,嗓子眼不爭氣,三下兩下,一塊紅燒肉吃進(jìn)肚子里。我長長地緩出一口氣,像是不相信一大塊紅燒肉已經(jīng)吃進(jìn)肚子里。我的兩眼緊緊地盯著紅燒肉碗,好像那一塊紅燒肉重新滑落在肉碗里。大姑父兩眼凸睜,滿臉怒色,不愿欣賞我吃紅燒肉的一副香饞樣子。大姑父把手里的酒杯往我面前伸一伸,催逼著我說,你快一點(diǎn)喝酒吧!我接過酒杯,連想都沒想一下,就一口喝進(jìn)肚子里。

      白酒不是紅燒肉,白酒不是紅辣椒,白酒就是白酒。一杯白酒喝進(jìn)肚子里,我說不出白酒是什么樣子的,滿嘴滿嗓子滿肚子燃起火,火燒火燎的,火光沖天的,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掐在我的脖子上,吸不進(jìn)去氣,呼不出來氣。我采取的方法跟上一回一個樣,躺倒在地上使勁地哭起來。我哭著哭著,頭腦疼痛起來。我哭著哭著,頭腦眩暈起來。我哭著哭著,頭腦模糊起來。我頭疼,好像一根悶棍子打在我頭上。我頭暈,好像天地顛倒過來了。我恍惚,好像酒里下著迷魂藥。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大嬢問大姑父,大毛這是怎么啦?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大姑父依舊撒謊說,大毛偷喝一杯酒。大嬢說,酒杯子在你面前,大毛怎么能偷喝酒?大姑父依舊撒謊說,他趁我不注意,滿滿一杯子酒,一下倒進(jìn)肚子里。大嬢抱起模模糊糊的我,放床上讓我睡起來。

      大嬢胖,大姑父瘦。大嬢待人質(zhì)樸、憨厚、誠懇。大姑父待人狡黠、奸詐、滑頭。我不知道大嬢跟這種人怎么會過上一輩子。我不知道大姑父睜眼說瞎話大嬢怎么就相信。大嬢喜歡我,或者說大姑父不喜歡我,是有緣由的。大嬢喜歡我,是想讓我過繼他們家,做他們家的孩子。大姑父不喜歡我,是不想讓我過繼他們家。我是大嬢的親侄子,過繼他們家,大嬢覺得跟親生的孩子差不多,大姑父卻覺得遠(yuǎn)了點(diǎn)。大姑父有人選,就是他的親侄子。我們家姓曹,大姑父家姓萬,我去他們家要改姓,大姑父的親侄子去他們家連姓都不用改。按照道理說,在過繼孩子這件事情上,大姑父是對的,大嬢是錯的??纱髬菀婚T心思地想過繼我,大姑父也是沒辦法。從外表上來看,在大嬢家處處事事都是大姑父當(dāng)家,大嬢處處事事都謙讓著大姑父??稍谝恍╆P(guān)鍵問題上,大嬢當(dāng)家的苗頭就躥出來,態(tài)度強(qiáng)硬,說一不二。聽母親私下悄悄地說,大嬢不生孩子的責(zé)任在大姑父身上。這也是大姑父不敢堅持過繼他家親侄子的根本所在。大嬢說,我不管大毛姓什么,我說過繼大毛就過繼大毛。

      我的父母親意見也不一樣。父親想讓我過繼大嬢家,母親死活不同意。母親說,我跟前就大毛、二毛兩個兒子,兩個兒子整天都看在跟前我還少呢!父親說,什么過繼不過繼的,你的兒子到什么時候都是你的兒子,別人誰家都搶不去,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著有一天,大毛接他大姑父的班去礦上嗎?母親問,去礦上干什么,去下井,去扒煤,我寧愿大毛在家跟牛腿(種地),我都不愿他去干那種沒鼻子沒眼睛的活。在我們大河灣村,村人是看不上扒煤這種活,更是不愿去做扒煤工。井下扒煤危險只是一個方面,承受不了那種暗無天日的工作環(huán)境所帶來的心理壓力是最主要的一個方面。

      在我過繼這件事上,兩家大人的意見不能統(tǒng)一,我就成為他們反復(fù)拉鋸的一個人物。大嬢叫我經(jīng)常地去他們家過一過,逐漸地熟悉他們的家,他們家的四周環(huán)境,好為下一步過繼做鋪墊,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想讓我與大姑父之間漸漸地產(chǎn)生感情,這樣一來大姑父就心甘情愿地同意我過繼了。在我們家,母親不同意我過繼,卻同意我去大嬢家過一過,也是存有私心的。我們家的茶飯差,大嬢家的茶飯好,過繼不過繼是下一步的事,眼前我去大嬢家就能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母親說,他們家沒孩子,那么多好吃的吃不掉,不是浪敗掉?大嬢家,一個人的工資,兩個人花銷,不說大河灣村的人家跟不上,煤礦上的人家又有幾家能相比。在吃的方面,在穿的方面,在用的方面,大嬢從來不去克扣,她跟大姑父兩個人該吃的吃,該穿的穿,該用的用。每一回我去大嬢家,大嬢都會領(lǐng)著我去礦上的百貨大樓,從頭到腳買一全??梢赃@么說,我小的時候,父母從來就沒給我買過穿的。我身上的衣服、頭上的帽子、腳上的鞋子、襪子都是大嬢花錢買來的。

      隔上一段時間,大嬢就托人帶口信讓我去他們家過一過。一般情況下,大嬢不會來我們家接我,她在家燒鍋做飯侍候大姑父離不開,再說不年不節(jié)的,大嬢也不愿來她這個弟弟家。相對他們家,我們家是一個窮親戚。窮親戚誰都不想沾。但大嬢想過繼我,不沾也得沾。每一趟都是父親送我去。父親得著口信,一天都不會拖延,第二天就請出假,領(lǐng)著我一塊去。父親在生產(chǎn)隊干活正好心里煩,想找一個機(jī)會散一散心,上礦去大嬢家吃好的喝好的,何樂而不為?母親替我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一雙干凈的鞋子,一雙干凈的襪子,一頂干凈的帽子。衣服干凈是干凈,只是又短又小。一套衣服穿在我身上,胳膊露出來半截子,腳脖子露出來半截子。一雙襪子不是前面露出腳趾頭,就是后面露出腳后跟。要是大冬天,我頭上的一頂帽子就更是破得不成樣子。只有我腳下的一雙鞋子,不見多么破,大小也適合。母親知道我要跟著父親走好幾里的路。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子做,我父親知道。

      父親說,大毛的大嬢哪一回不給大毛從頭買到腳,要你這樣花心思?

      母親說,萬一要是不買,大毛不是白去一趟他們家。

      父親說,大毛的換洗衣服都不帶一件,你說你這不是逼著人家給大毛買衣服嗎?

      母親說,我就是要這樣。

      父親說,那你干脆把大毛過繼給人家,連這么一身破衣服都省下了。

      母親說,丁是丁,卯是卯,一碼子事歸一碼子事。

      母親這樣說話,好像我小小年歲就像一個走江湖的老手。我去一趟大嬢家,大嬢替我買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子、一雙新襪子、一頂新帽子,是最基本的出場價碼,跟其他這呀那呀的都不相干。

      大嬢家住在煤礦的南頭,就叫礦南村。家家戶戶都是紅磚紅瓦的瓦房,一排一排地排過去,“嘩嘩啦啦”一大片。沖著一條大馬路,每一棟瓦房的山墻頂上都用白石灰水刷上一個大大的阿拉伯?dāng)?shù)字。一個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再用白石灰水圓溜溜地圈住。這便是此棟與彼棟的區(qū)別與標(biāo)識。就這還經(jīng)常有生人或熟人摸錯房道、摸錯房門。那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xué),不認(rèn)識山墻頂上的這些阿拉伯?dāng)?shù)字。父親也沒上過學(xué),同樣不認(rèn)識這些阿拉伯?dāng)?shù)字。父親不認(rèn)識這些阿拉伯?dāng)?shù)字,他有識別大嬢家的其他辦法。頭一個辦法是從礦南門往南數(shù)電線桿子,從第八根電線桿子走下大馬路,往東數(shù)第十二家房門,就是大嬢家。數(shù)八根電線桿子不難,右手搬著左手上的五根手指頭,從小拇指數(shù)到大拇指,就是五個數(shù),再反過頭來,左手搬著右手?jǐn)?shù)三根手指頭,一共就是八個數(shù)。難就難在還要數(shù)十二家房門。十二是多少呀?每一戶人家又不止一個房門。我右手搬左手,左手搬右手,一數(shù)就數(shù)亂了。還有一個辦法是數(shù)茅廁。大馬路在西邊,一排排瓦房在東邊,瓦房的東邊有幾座茅廁,大嬢家緊挨著第三個茅廁,第三家房門?!叭笔且粋€小數(shù)字,數(shù)來數(shù)去很容易。不過數(shù)茅廁要跑到瓦房的那一邊,也是一件麻煩事。也就是說,我跟父親每一次去大嬢家,都是父親去找大嬢家。

      父親領(lǐng)著我走出村子、過了淮河、走上兩大截子路,大嬢家所在的煤礦就黑糊糊地來到眼面前。煤礦有一個大門,大門旁邊有一間房屋,房屋門口站著兩個把大門的。父親說要是他一個人去大嬢家,就從這個大門走進(jìn)去,插過煤礦從礦南門走出去,就是礦南村。這里是北大門,小孩子不讓進(jìn)。父親領(lǐng)著我貼著煤礦的院墻往南走。煤礦的院墻七扭八拐的不成樣子,一條小路就相跟著七扭八拐的不成樣子。煤礦的院墻高,我的個頭矮,只能聽見里邊“哐里哐當(dāng)”地一陣一陣響,看不見礦工在里邊干什么活。父親也不清楚煤礦上的事,我就不去多問話。父親一路上頭腦想別的,想著晌午去大嬢家吃什么菜,想著晌午去大嬢家喝什么酒。

      父親問,你說你大嬢晌午燒不燒紅燒肉?

      我說,紅燒肉是給大姑父吃的,大嬢不會端出來給你吃。

      父親在大嬢家,跟我的待遇一樣,只能吃大白菜燒肉,不能吃紅燒肉。不過大嬢不會當(dāng)著父親面這么說,大嬢采取的政策就是紅燒肉不露面,不端上桌子。

      父親問,你說我跟你大姑父喝的是不是一樣的白芋干酒?

      我說,我不喝酒,怎么會知道。

      在父親的想法里,大嬢給他喝的肯定是孬酒,大姑父一個人在家喝的肯定是好酒。

      父親說,我不相信,他們家這么有錢,會喝這么孬的白芋干酒?

      白芋干酒是散裝的,七毛二分錢一斤。瓶裝白酒一瓶少說也得兩塊多錢吧?好酒孬酒,父親在大嬢家喝一頓很在乎。

      我倆走進(jìn)礦南村,挨近大嬢家。父親發(fā)狠說,這一回你大嬢不把紅燒肉端出來,我連他們家的一口飯都不吃,這一回你大嬢要是再拿白芋干酒糊弄我,我一滴酒都不沾,看到底是他們一家人好看,還是我們爺倆好看?我畢竟是父親的親生兒子,父親說話的最要緊處連上我,我心里猛然一熱。我跟父親說,我倆現(xiàn)在就回頭,讓大嬢連我的面都見不著。父親站住腳摸一摸我的腦袋門子說,看來你是一個傻孩子,你不去你大嬢家,不是連大白菜燒肉都吃不上?我不去你大嬢家,不是連一頓孬酒都喝不上?在父親的心里,喝孬酒比在家不喝酒強(qiáng)。在我的心里,吃大白菜燒肉比在家吃油炸辣椒強(qiáng)。

      好在這一天晌午大姑父上早班不在家。好在這一天晌午大嬢早早地把一碗紅燒肉端上來。好在這一天晌午大嬢破天荒地讓我吃兩大塊紅燒肉。有了紅燒肉吃嘴里,好酒孬酒父親就不在乎了。有了紅燒肉吃嘴里,大白菜燒肉里的肉多肉少我就不在乎了。

      這一次大嬢真慷慨,不但讓我跟父親吃上紅燒肉,一碗紅燒肉剩下來,還讓我父親帶回家。大嬢說,你順便再帶上幾塊白面饃饃,讓二毛一塊打一打牙祭。大嬢說著話,從箱底里拿出一塊藍(lán)司令布,讓我父親帶回家給我母親做一條新褲子。大嬢這么慷慨大方是有原因的。大嬢說大姑父總算松口同意我過繼。大嬢跟我父親說,你回家就跟大毛娘說一聲,這件事宜早不宜遲,大毛這一邊過來,那一邊找人遷戶口,秋天開學(xué)來礦上上小學(xué)一年級來得及,再晚就怕耽誤了。父親的兩嘴丫流著紅燒肉的油汁,沖著我傻笑說,大毛的好日子說一聲來就來了。大嬢見我吃飽飯,一邊拿出手帕替我擦嘴,一邊溫柔地看著我說,大毛你出去玩吧,我跟你大(爸)說一件事。

      大嬢肯定要跟我父親說錢的事。在我們家我聽父親跟母親說過這種話。父親說,要是我過繼,大嬢家會給我們家一筆錢。父親掐手指盤算說,有了這些錢,我們家的三間土坯草頂?shù)钠婆f房屋就可以翻蓋成新的。父親說他也可以買一塊鐘山牌手表戴在手脖子上。那個時候,莫說生產(chǎn)隊沒有人戴手表,就算大隊干部戴手表也只是個別個。生產(chǎn)隊里倒是有一只馬蹄鐘,裝在一只木頭盒子里,鎖上一把小鎖,鎖匙別在隊長的褲腰帶上,隊長動步喜歡帶著馬蹄鐘,人到哪里,馬蹄鐘跟到哪里。白天隊長敲上工鈴,按照馬蹄鐘上的時間。白天隊長敲收工鈴,按照馬蹄鐘上的時間。晚上隊長敲開會鈴,依舊按照馬蹄鐘上的時間。自從有了馬蹄鐘,隊長就變成一個沒有頭腦的人,凡事都按照馬蹄鐘上的時間去做,白天不看太陽的方位,晚上不看星星的方位。馬蹄鐘有時候跑得快一點(diǎn),有時候跑得慢一點(diǎn),生產(chǎn)隊里的社員怨聲載道,隊長也不聽。父親想買一塊鐘山牌手表戴手上,就是要跟生產(chǎn)隊長的馬蹄鐘比一比,看誰的時間準(zhǔn)。父親說,手表真的戴在我手上,我就有話跟隊長說了。母親問,你跟隊長說什么話?父親說,我問他,你白天敲上工鈴按照北京的什么時間?你白天敲收工鈴按照北京的什么時間?你晚上敲開會鈴按照北京的什么時間?有一點(diǎn)差錯,我都拉他去找大隊干部評理。母親說,大隊干部不護(hù)著隊長,能說你有理?父親說,我的手表,大隊干部的手表,都是按照收音機(jī)里的北京時間對的點(diǎn)鐘,隊長的馬蹄鐘上不是北京時間,大隊干部還能看不出來嗎?母親問,要是你的手表不是北京時間呢?父親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手表還叫手表嗎?

      在父親的思想里,手表肯定比馬蹄鐘跑得準(zhǔn),肯定比馬蹄鐘靠近北京時間。

      父親說,北京時間是什么?是黨中央的時間,是毛主席的時間。生產(chǎn)隊長敢糊弄生產(chǎn)隊里的社員,總不敢糊弄黨中央毛主席吧?不要說生產(chǎn)隊長不敢糊弄黨中央毛主席,就算他說一聲他的馬蹄鐘上時間是北京時間,都能打成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

      母親說,照你這么說,生產(chǎn)隊長不買手表不是吃虧吃大了。

      父親很有把握地說,你就等著瞧吧,候我戴上手表,生產(chǎn)隊長拿頭撞墻都晚了。

      母親問,你跟生產(chǎn)隊長無冤無仇,干嘛要這樣對待隊長呀?

      父親說,隊長下臺,我有手表,別人沒有手表,這個生產(chǎn)隊長我不當(dāng)誰敢當(dāng)?

      父親云天霧地里向母親說這么一番話,其目的還是為了說服母親同意我過繼大嬢家。

      母親明白過來說,我要我的兒子,不要你這個生產(chǎn)隊長。

      父親說,你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家,算是我白跟你說這些話。

      大姑父下班在家睡覺,我就不能在家里吵鬧大姑父。我要么出門去玩,要么在家里睡大頭覺。大姑父睡大頭覺,我睡大頭覺,大嬢睡大頭覺,一家人關(guān)上門,白天變成晚上,真正到了晚上就不停地在床上翻滾,好長時間睡不著覺。前前后后的瓦房里都住著井下扒煤的礦工,女人大多數(shù)都在家沒工作,每一家的孩子都不少。上班的(礦上女人稱自家男人為“俺家上班的”)都在井下三班連軸轉(zhuǎn)。大白天上班的,離開家,在井下;不上班的就躺在自家床上,睡上一大覺,又睡上一大覺,才能歇過乏,才能有力氣再下井。女人和孩子怕吵著自家上班的,走出自家門。大馬路的路邊,房屋拐角的空場地,或遠(yuǎn)離房屋的隨便一處什么場地上,三五成群的,一窩一窩的,到處都是女人和孩子,很見一份喧鬧。在房屋的外面,偶或地看見個別個上班的,他們的眼睛總是微微閉著的,這是不適應(yīng)戶外陽光的結(jié)果;他們的膚色多是水白顏色的,這也是缺少陽光照射的結(jié)果;他們的神情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這似乎更是井下的工作環(huán)境缺少陽光造成的?!@些林林總總的記憶都成了那個時候煤礦的別一種風(fēng)景。

      這一次,父親領(lǐng)著我去煤礦,趕在暑假天,孩子們失去學(xué)校的管束,閑閑散散的到處都是,一窩一窩地游戲著,尖叫著,招引得家住附近的女人手持棍棒貨真價實地驅(qū)趕著。這么多的孩子,女人們隨便地喊幾句罵幾句,誰會當(dāng)回事呀?

      礦南村缺少場地盡興地玩耍,孩子們便遠(yuǎn)出家門。煤礦的東邊有一片塌陷林,有一座矸石山。去塌陷林逮螞蚱捉知了——這是兩項耗費(fèi)時間而又其樂無窮的事。頭上有稀疏枝葉的遮攔,不知不覺太陽爬上頭頂,就到該吃晌午飯的時辰了。下午不知不覺又太陽偏西,暮色四起了。如若逮夠了螞蚱、聽夠了蟬鳴,就去爬矸石山。孩子們分成兩組,從不同的方位,擇選不同的路徑,看哪一組孩子最先爬上矸石山的頂端,把象征勝利旗幟的樹枝率先插上去。矸石山不高,卻不好爬。一路上大小矸石攔著你,一不小心就絆住腳,磕破皮,流出血。塌陷林里逮螞蚱捉知了,我毫不遜色于礦上的孩子。爬矸石山往往別的孩子都爬上頂端,我才氣喘吁吁地爬至半山腰,成為他們嘲笑的對象。他們長年累月地爬,積累了經(jīng)驗,鍛煉了腿力,我哪能比得過他們呢?

      矸石山不算高,卻是煤礦四周的最高處。登上去四下里一望,礦里的礦井架,礦南的家屬房,還有西邊的八公山似乎都矮下去,一縮縮進(jìn)眼底里。小小的一個孩子登上矸石山,一瞬間心氣就高了,眼界就闊了。我想這便是礦上的孩子們樂此不疲的道理吧。一群孩子先我爬上矸石山。他們蹦,他們跳,他們笑,他們叫:“哎——!哎——!哎——!”、“嗷——!嗷——!嗷——!”盡情地釋放著他們的情緒,盡情地表達(dá)著他們的情感。

      一件我從未經(jīng)驗過的事就是這種時候悄然逼近的。先是遠(yuǎn)處里驟然響起一連串的怪叫聲。聲音堅硬而冰冷,光閃閃的、尖利利的,猶如千萬只強(qiáng)弩射出的千萬只利箭,呼嘯著四散開來,而后落進(jìn)煤礦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耳朵里。這聲音扯撈著人的神經(jīng),抑制著人的心跳,黑沉沉地籠罩住整個一座煤礦。

      ——這是礦山救護(hù)車的警笛聲。

      礦山救護(hù)車的警笛聲忽高忽低,忽強(qiáng)忽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像是一輛,不像是兩輛,許多輛礦山救護(hù)車從不同的方位朝著煤礦的井口,一路狂叫而來。

      矸石山上鮮活亂蹦的孩子們僵硬住,一張張臉呆寒著,兩只眼一輪不輪,好像一塊塊凝固的煤矸石。有兩個孩子竟然“撲通”一下癱坐在矸石山上,“哇里哇啦”地哭起來。此時此刻,他們的父親就在井下上班。礦山救護(hù)車跑來,就意味著井下出事故。井下出事故,就意味著要死傷人。兩個孩子的父親在井下,就意味著他們的父親有可能上不了井。

      整個煤礦慌亂開來了,所有路徑上都奔跑著黑壓壓的人影。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凡是礦井上活著的人,都朝著井口跑過來。這時的礦井就像突然閃現(xiàn)出來的一個巨形漩渦,形成一股強(qiáng)大的吸引力,慌亂人群的最終目的地就在這里。這里是通往井下之路,此刻也是通往死亡之門。人們聚集在這里,張望著,等待著。礦山救護(hù)車的尖叫聲一刻也沒有停止,不斷地穿梭于井口與醫(yī)院之間。

      猛然間,我想起大姑父此時此刻也在井下上班。不知怎么的,我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矸石山上,跟眼前的兩個孩子一起大聲地哭起來。

      這是我最后一趟上礦去大嬢家。大姑父就是在這次煤礦事故中下肢癱瘓殘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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