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自我”

　　2007年，我國當代心理學家、北京大學原心理學系系主任朱瀅教授出版了他的一本佳作《文化與自我》（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全書共分六個“專題”，他在《專題一》中并列了兩個標題：一個是“Searle論自我”，另一個是“張世英論自我”。他認為美國哲學家“Searle代表西方哲學對自我的看法，張世英代表中國哲學對自我的看法”。該書稱西方人的自我觀是“獨立型的自我”，強調(diào)自我的獨立性和創(chuàng)造性；中國人的自我觀是“互倚型的自我”，強調(diào)自我與他人、與社會的相互依賴；“中國人更依賴于別人的觀點，英美人依賴自己的觀點”。朱瀅做了大量心理實驗和社會調(diào)查，得出結(jié)論：當今的中國人，甚至年輕人的自我觀，還屬于“互倚型的自我”，缺乏個體自我的獨立性和創(chuàng)造性。
　　我個人主張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相結(jié)合，我們應吸納西方人的自我觀而又超越之。所以我并不如朱瀅所說，代表中國傳統(tǒng)的自我觀。但他的著作還是引起了我的深刻反思：
　　自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后，西方傳統(tǒng)文化就以“獨立型自我”占優(yōu)先地位，伸張了自我的主體性和人的自由本質(zhì)
　　西方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自柏拉圖特別是自近代哲學創(chuàng)始人笛卡爾起至黑格爾逝世，其占主導地位的，是“主體—客體”式或稱“主客二分”式。這種古典哲學思想的特點有二：一是以超感性的、抽象的、形而上學的理念世界為哲學追求的最高目標；二是重自我（主體）的主體性和人的自由本質(zhì)。我在1978年改革開放以前，主要研究領(lǐng)域是西方古典哲學。但在當時左的教條主義的統(tǒng)治下，我所崇奉的只是超感性的、抽象的、形而上學的理念世界那一面，而完全忽視了自我的主體性和人的自由本質(zhì)這一面。
　　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先前套在哲學脖子上的政治枷鎖逐漸松綁，我也逐漸轉(zhuǎn)向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或稱“后現(xiàn)代哲學”）的研究，并由此而聯(lián)系到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天人合一”、“萬物一體”思想的研究。我有意擺脫西方古典形而上學的窠臼，由過去重“主客二分”轉(zhuǎn)而重“人與世界的融合”，由過去重抽象的理念世界，轉(zhuǎn)而重具體的生活世界。這一思想轉(zhuǎn)變的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我的《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人民出版社，1995年）、《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商務印書館，1999年）和《哲學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三書中。盡管我在這幾本書中所倡導的“萬有相通的哲學”是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與西方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為一體的一種“后主客式的哲學”或稱“后主體性的哲學”，它并不拋棄“主客式”或“主體性”，而是既包括、又超越“主客式”或“主體性”。但這幾本書的思想中畢竟沒有強調(diào)自我的主體性和人的自由本質(zhì)在當今中華思想文化發(fā)展階段中的現(xiàn)實的迫切性和首要性。這一點，卻是由朱瀅指明了。他的《文化與自我》一書使我更進一步認識到，中國傳統(tǒng)的“更依賴于別人”的思想，根深蒂固，吸取西方那種“依賴自己”的“獨立型自我”觀，遠非一朝一夕之功。我過去總愛說：“我們不能亦步亦趨地先花幾百年時間補西方近代思想文化之課，然后再來糾偏?！爆F(xiàn)在，由于更深切地認識到傳統(tǒng)之頑固（我看了朱瀅的實驗調(diào)查之后的結(jié)論，大受震動），我覺得中華文化要想求得新的大發(fā)展，仍然需要先多花點時間，做點“補課”的功夫，當然還是不能亦步亦趨。我前些年講的“超越自我”之“超越”，未免有點言之過旱，強調(diào)得過多。在當前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我們還是應當在會通中西的大原則和總趨勢下，更多地偏重學習、吸納西方人的“獨立型自我”觀。我們不要老是片面地自滿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點，而應該多一點憂患意識，多想想自己的缺點。為此，我在最近四五年的時間里，集中精力，著重從“自我”觀的角度研讀了一些相關(guān)的中西思想文化方面的典籍，寫了一本題為《中西文化與自我》的書（人民出版社，2011年）。
　　西方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自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后，就以“獨立型自我”占優(yōu)先地位，伸張了自我的主體性和人的自由本質(zhì)。
　　中國個體性自我為爭取獨立自主而奮力自拔的進程至今尚未結(jié)束，啟蒙維艱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占主導地位的儒家傳統(tǒng)，其重要特點是以個人所屬社會群體之“我們”占優(yōu)先地位，此中之“自我”是“互倚型自我”， 故每個個人所著重于其自身的，是其所處社會群體中的地位，亦即平常所說的社會“身份”：個人之所言、所行，就其主導方面來說，是其所屬群體的“我們”之所言、所行，也就是說，按“身份”言行。于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我”（“自我”）的觀念被湮沒無聞。僅以中國舊社會中代替“我”字的稱謂為例，就足以說明這一點。平民百姓在官大人面前只能自稱“民女”或“小民”、“賤民”；下官對上官只能自稱“卑職”、“下臣”、“小人”、“奴才”、“奴婢”；晚輩對長輩只能自稱“不肖”、“不才”。上級對下級則自稱“本官”、“爺們”、“乃公”；至于皇帝、君王，更自稱曰“朕”、曰“孤”、曰“寡人”，以示其“身份”之至尊至上?？傊?，在等級森嚴的社會里，尊卑上下，各有所屬，人皆按“身份”自稱：在下者不敢言“我”，在上者不屑言“我”?？梢哉f，中華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缺乏獨立自我觀念的文化。此乃中華民族之所以缺乏自我主體性、缺乏自我覺醒的思想根源，也是被西方人稱為“東方睡獅”的原因。大家都在談論的錢學森之問：為什么中國難于出現(xiàn)杰出人才？其實，問題的回答很簡單，就在于缺乏西方“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的“自由精神”，其深層的思想根源在于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缺乏以至壓抑自我的主體性和人的自由本質(zhì)的痼疾。
　　在中華思想文化史上，個體性自我為爭取獨立自主而奮力自拔的進程至今尚未結(jié)束，啟蒙維艱。我以為，“東方睡獅”之徹底覺醒，中華文化之光輝未來，還有待于個體性自我的大解放。西方文字，“我”字大寫，中國人則愛自稱“鄙人”。在世界文化發(fā)展的洪流中，我們中國人也該改變一下老傳統(tǒng)，在世界文化史上堂堂正正地寫上一個大寫的“我”字，做一個大寫的人。
　　（作者為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教授）
　　責編/肖楠 美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