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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姨

      2012-12-29 00:00:00俞莉
      安徽文學(xué) 2012年7期


        1
        她們是給人家當(dāng)“阿姨”的。阿姨的專業(yè)名稱是“家政工”?,F(xiàn)代漢語里,阿姨的詞條有三:一,是指母親的姐妹。二,是稱呼跟母親輩分相同、年紀(jì)差不多的無親屬關(guān)系的婦女。三,是對保育員或保姆的稱呼。廣義上的家政工都可以算在內(nèi)。
        這稱呼透著親切,熟稔,不把人當(dāng)外人的尊重和好意。
        深圳許多人家都請著這樣的阿姨。
        袁木蘭就是其中一個。做家政的女人,你通??梢詮乃齻兊闹b打扮、樣貌舉止識別得出來的。一種職業(yè)有一種職業(yè)的共相,家政工也不例外。一般說來,她們的年紀(jì)都在30歲到50歲上下,太年輕的,才不要給人當(dāng)“阿姨”呢——“小姐”都好過它啦。太老了,也不做了,沒人愿意接收,深圳是個年輕的城市,幾乎看不到老人出來做事。端盤子的、送外賣的、看大樓的全是后生小妹。這些標(biāo)標(biāo)致致的孩子在老家哪里會干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活?看大門不多是些老頭子?只有深圳,才這么牛氣哄哄,用的清一色的年輕人。
        好在阿姨們還是大有用場的,她們不暴露在城市的前臺,而是像田螺姑娘一樣,潛入千家萬戶的背后。沒有她們,這座年輕的光鮮的忙碌的活力四射的城市機器運轉(zhuǎn)起來怕也沒那么靈光,她們解決了多少城市人的后顧之憂?算得上幕后英雄了!
        她們大多來自內(nèi)地鄉(xiāng)村小城鎮(zhèn),臉上還帶著無法抹去的鄉(xiāng)土氣。深圳的家政工需求量特別大,使得這一行業(yè)發(fā)展速度驚人。五湖四海的阿姨們都聞風(fēng)陸續(xù)趕來。家政工的工資這些年也水漲船高漲得飛快,早就超過規(guī)定的最低工資標(biāo)準(zhǔn)。全職保姆月收入3000元左右,鐘點工也有2000多元了。比那些在流水線上累一天的打工妹還要多。雖然,“保姆”、“鐘點工”說起來不太好聽,按過去的話來說,就是幫傭、仆人,低人一等??墒牵灰軖甑藉X,管他好聽歹聽呢。到了深圳,就得放下面子。那些小年輕看大門的活都做得來,自己還做不來?反正這又不是在家鄉(xiāng),誰認(rèn)得自己?將來回去了,有錢才是硬道理!袁木蘭就是這么對自己說的。況且,她們不是被尊稱為阿姨嗎?
        阿姨們的行頭都差不多,利索的半舊衣褲,有點土,但并不邋遢,有的或許是女雇主們淘汰下來的,質(zhì)地也不錯,不過,穿在她們身上,多半看不出什么樣式和效果。阿姨們從不穿裙子,頭發(fā)一律在腦后梳個髻,或者扎個馬尾。夏天的時候,有的會戴一只防曬的簡陋太陽帽,每個人幾乎都有一輛便宜的二手舊單車,上班騎進來,停在小區(qū)院子里,下班再蹬走。手腕上套個小包,里面裝有要做的各家各戶雇主們的鑰匙。她們的表情是謙卑的,見到小區(qū)的熟人,會低頭一笑,打個招呼。假如還未到鐘點的時間,就在樓下坐著等候,阿姨們之間不用暗語就能接上頭,她們同類相惜,坐在一起,竊竊私語,打聽彼此的工資待遇,透露主人家的秘密,分享各自的牢騷和委屈,交換做事心得和技巧。神情活躍生動不可一語道盡。當(dāng)然,這些表情也只有她們在一起時才可見著,到了主人家立即都收起來的。阿姨們的個頭一般都不太高,大約這種彎腰折背的體力活,小個子來得靈活一點吧。
        袁木蘭今年45歲,個頭也不高,手腕上也挎?zhèn)€小包,里面也裝有幾戶雇主家的鑰匙,是地地道道的家政工,可是,她看上去就是不太像做“阿姨”的。哪里不像呢?
        她的皮膚比較白,白里透著紅潤,不像鄉(xiāng)下人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一張勞苦結(jié)實的臉。頭發(fā)也沒有像一般鐘點工那樣束在腦后,而是披灑下來,還是波浪卷,頭頂中間用一根夾子夾住,是小城里一些時髦女人的裝扮。臉龐大大的,肉有點松顫,像一塊厚厚的老豆腐。這張胖胖的圓臉本來應(yīng)該是很喜興的,可是,她看上去又顯出幾分凌厲。這凌厲來自她的眉梢、眼梢和嘴角。它們都是細(xì)長地刮下來,像刀鋒收鞘落下的弧,與她的團團臉保持著不合作姿態(tài)。林曉曉第一次見她,便覺得這阿姨長得有點怪異,仔細(xì)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怪異的來源,她那兩道凌厲的眉毛原來是文過的!林曉曉請過幾任鐘點工,還是第一次遇見文過眉毛的。不僅文過眉毛,還文過眼線,漂過嘴唇。原來,這個阿姨還這么愛美講究的!但,她文得不好,和整體的面相不協(xié)調(diào)。林曉曉倒替她可惜,這種比較低檔的文眉,一看就不自然,還不如不文得好。好在,她還有一副眼鏡。眼鏡擋著,這使得她又多了份知識分子氣質(zhì)。戴眼鏡的鐘點工,這也是第一次見!袁木蘭說,她近視,不戴不行,但你放心,戴眼鏡絲毫不影響干活,相反,看得更清楚,一點點臟都逃不掉。她說,有些雇主很傻B,去家政公司挑人,看見她戴眼鏡,就不要,以為她做不好。他們小看了她!他們不請她,是他們的損失,是他們沒眼光!
        “你確實不太像做鐘點的?!绷謺詴詫嵤虑笫堑卣f。說這句話的時候,袁木蘭已經(jīng)在她家安定地干了一段時間了。她知道,袁木蘭其實是喜歡聽這句話的。
        “哎喲,我都做了六年了!”袁木蘭說。那樣子有點得意,好像在說,你沒看出來吧?她說話的神情總帶著一絲驕傲和不屑。
        這神情再一次把她和普通的鐘點工區(qū)別開來。林曉曉當(dāng)然不太喜歡她這種表情,她想那些雇主們不挑選她肯定是有道理的,眼鏡不過是借口,關(guān)鍵是那表情,太驕傲了。哪有做鐘點的,還這么驕傲。難道反叫主人看你臉色不成?叫你一聲“阿姨”,還真以為自己是“娘娘”了?
        但林曉曉沒有挑三揀四,她不敢挑!上個月,在她家做了三年的鐘點工陳姐,說走就走了。她手忙腳亂了一個月,好不容易經(jīng)人介紹才找到了這一個。先用著再說吧?,F(xiàn)在鐘點工都緊俏得很,好的鐘點工太難找。她不愿意去家政公司。雖說,深圳家政工行業(yè)火爆,但正規(guī)的家政服務(wù)公司也沒多少,收費還高。還有不少躲在家居樓里的無牌假證的小家政公司,雖然給你承諾,保姆都是培訓(xùn)上崗,不行可以換人??墒牵嬗闷饋?,問題一大堆。林曉曉的同事曹紅在里面找過。兩個月之內(nèi),走馬燈一樣,換了好幾茬。第一個來的,根本不會做事,一家人餓得嗷嗷待哺,她還在廚房里擺得一灶臺醬醋盤碟,沒整出一道菜來;第二個,手腳倒還麻利,但菜做得不好吃,而且老打碎東西;第三個飯量賊大,吃菜吃得兇,還搭嘴搭得響亮,叫人聽不下去;第四個,沒做一個月,就請了好幾天假……你說麻煩不麻煩。每一個鐘點工來,你都要給她交代一番,吩咐再吩咐。搞得人身心俱疲,本來想找個鐘點工減輕家務(wù)負(fù)擔(dān),結(jié)果卻更累。曹紅一氣之下,不請了,找母親訴苦。老人家本想在老家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不得已,只好從老家趕過來,幫帶外孫和做家務(wù)。
        但像曹紅這樣有老人幫忙的家庭也并不是很多。不少人,不僅指不上老人幫忙,還得照顧老人。辦公室另一個同事,張老師,她婆婆中了風(fēng),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人卻不能動了,吃喝拉撒睡全要人伺候。夫妻倆都要上班,只好請個全職保姆。張老師說,有一天,保姆請了假。她忙了一天,人仰馬翻,累得晚上夫妻倆吵架。
        “唉!沒有保姆的日子,簡直沒法過?!睆埨蠋焽@道。
        林曉曉深有同感。陳姐走了的這一個月。她白天上班,晚上回來還要淘米洗菜做飯,忙得氣都喘不過來。對于林曉曉,做飯是件大麻煩事,首先是買,她最不喜歡去市場,那里面氣味難聞,地總是潮濕的,充滿魚腥肉騷味。案板上剁著的翻著白眼珠的魚頭,嘴可憐巴巴地一張一合,讓她駭然卻步。家禽檔更是臭氣熏天,攤主老遠(yuǎn)就伸出胳膊,像招呼親人一樣,招呼著每一個路過的人。林曉曉捂著鼻子,踮著腳尖,強壓住心中的惡心,學(xué)著行家里手的樣子跟賣主討價還價。看著雞掙扎尖叫,過秤,再扔到旁邊緊挨著的屠宰鋪,脖子一抹,在熱水缸里撲通幾下,等著洗干凈帶回家。這過程,對林曉曉來說是一場折磨。
        君子遠(yuǎn)庖廚。如果有可能,林曉曉寧愿一輩子不要與菜市場、廚房打交道。她自己吃都無所謂,怎么著都行??墒?,這日子不是她一個人過,還有老公和孩子。小時候,母親曾說她,“一天到晚就捧著書,十手不拈香,將來怎么嫁得出去”。當(dāng)然,嫁還是嫁出去了,追求者們很寬容,也沒考慮過她會不會做菜這一現(xiàn)實問題。有的男生還做菜給她吃。林曉曉想,當(dāng)初不如找個會做菜的男人,實惠多了,就像同事瑪麗,不管自己離家多近,多早下班,都要等著老公回來做飯。她老公還樂不顛顛地不知疲倦。林曉曉的阿里卻是個喜歡紙上談兵的人,實際生活中,油瓶倒了也不會扶的……唉,簡直不知道這些年怎么對付過來的,兒子都已經(jīng)12歲了。林曉曉有時候禁不住露出不可思議地感嘆。
        最初的兩年,爺爺奶奶幫著帶,后來,阿里的妹妹也生了孩子,老倆口就跑到妹妹家去住了。他妹妹是嬌慣大的,福氣好,嫁了個百萬富翁,即使?fàn)敔斈棠讨啬休p女,也敵不過女兒的號令,一個金龜婿不伺候好,放跑了,可是全家的損失。妹妹大度地說,可以把哥嫂的孩子接來一起帶,兩個小孩有個伴也好,反正她們家房子大,還請了保姆的。但林曉曉舍不得。林曉曉是搞教育的,她知道,親子關(guān)系是重要的,在孩子最依賴,最需要父母的時候,不在身邊,那是一輩子無法彌補的缺憾。
        爺爺奶奶走了,林曉曉母親來接班,斷斷續(xù)續(xù)也只待了兩年。由于水土不服,那兩年,林曉曉母親去醫(yī)院花的錢超過她在家鄉(xiāng)的總和。林媽媽不喜歡大城市生活,看不慣這邊菜的模樣,青菜那么老,季節(jié)菜很少見,魚怎么燒都不香……她每天燒菜給一大家人吃,給外孫喂飯,但自己只吃兩口。靠老干媽和豆腐乳維持咽下。結(jié)果身體素質(zhì)迅速下滑,吃得少,排的更少,上廁所的次數(shù)卻頻繁,便秘,小便也難解。發(fā)展到最后,簡直像絕食。林曉曉不能顧小不顧老,只好送母親回家。
        好在那時,兒子果果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林曉曉搓著手,立下志,難道做家務(wù)比考大學(xué)難?比微積分難?比寫文章難?比教課難?她一咬牙,決定不靠天不靠地,自己干。買了菜譜,向家庭主婦們討教菜經(jīng)。一天只做一頓。兒子和老公有兩餐都在外面解決,也還行。如果林曉曉這么一直堅持下去,說不定日后也就成了能干的煮婦了。
        但是,歸根到底,林曉曉不是這塊料。她壓根兒討厭做飯。加上小孩子,有時候一生病,什么都亂了,阿里一點忙都幫不上,只會回來嘴一張。恰在這時,阿里一個朋友如及時雨一樣,給他們介紹了一位阿姨。從此,林曉曉就再也離不開家政工了。算起來,從果果5歲開始,到現(xiàn)在,她家先后請過十位家政工。
        說起家政工,林曉曉可是滿肚子酸甜苦辣。
        除了第一位阿姨和剛走的陳姐,在她家做得時間長一些,其余都是一年或一年不到。最短的甚至幾天就打發(fā)走了,第一位阿姨,做事很好,也干凈利索,林曉曉最為懷念。但她后來跟老公回老家了。中間走馬燈一樣換了幾個,大部分是不安心做的,這山望著那山高,或者做不好。直到那個陳姐來。她在她們家待了三年。做事也還認(rèn)真,不多話,菜燒得不是十分好吃,林曉曉圖她老實本分,鑰匙丟給她也放心。這三年,她逐年給她加工資,生怕她跑了。沒想到,最后還是跑了。林曉曉后來一打聽,原來人家還是嫌她工資加低了。她沒想到,鐘點的工資漲幅跟房價一樣,飆升得這樣快。我自己的工資也不怎么見漲??!哪架得住這家政工急紅了眼地死要價?!這些喂不熟的阿姨,對她們再好,她們也是不安心的。
        林曉曉再一次決定,不請鐘點工了,自己做!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一個月,她累得夠嗆,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做飯,抽空打掃衛(wèi)生,整理房間。到了雙休,更累。平時沒來得及洗的被單要洗、曬、換,衣服要熨,鞋子要擦油,冰箱要充實,超市要跑好多趟,她在家務(wù)上記性不好,買菜經(jīng)常等要下鍋做了,發(fā)現(xiàn)姜蔥沒有!氣得真想跺腳罵人!兒子還不知艱辛地吵著要吃這個那個!林曉曉面對長身體的小兒發(fā)不得脾氣。想想自己母親,當(dāng)初養(yǎng)好幾個孩子,也上班,卻從沒有讓她感覺過媽媽有技窮的時候,日日三餐,都吃得香噴噴的。唉!自己一個孩子,就忙成這樣!太無能了!
        她知道,她實在是離不開家政工了。樓下的保安熱心,幫她介紹了袁木蘭。日子又給續(xù)起來了,有阿姨真是好!林曉曉試用了兩天,把鑰匙交給了她。袁木蘭長得張揚一點,神情驕傲一點,只要她能做事,就行了。何必介意那么多?自己再也不用下了班像打沖鋒槍一樣跑菜場,進廚房,手忙腳亂地忙活了。真幸福??!
        當(dāng)然,這幸福是要花錢買來的。她付給袁木蘭比原來的陳姐要高兩百的薪水。不漲不行??!
        2
        袁木蘭現(xiàn)在每月收入有4000多元。她做兩家正餐包月鐘點工,此外還兼幾家只做衛(wèi)生的小時工。這工資比不上深圳有錢人家的一根毫毛,但,對于來自懷化的一個下崗女工來說,也算是筆不小的收入了。每到雇主發(fā)錢的時候,她表面上不在意,雇主要她數(shù)一數(shù),她也不數(shù),還開玩笑說,不會少的,多了,我也不還啊,顯得很超脫。晚上回去的時候,卻是要數(shù)一遍又一遍的。這一張一張紅色的“老人頭”,看著真充實??!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它?你說伺候人也好,下賤也好,“老人頭”是公平的,實在的。
        六年前,袁木蘭來深圳,第一次做家政工。那時,她還不太好意思談錢,不太好意思從一個人手中拿幾百元現(xiàn)金。她過去可是從單位拿工資的人呢。她是她們老家那個商場最后一個下崗的。如果不是老公在深圳打工,如果不是兩個孩子要讀書上大學(xué),她是怎么也不會干這個差事的。她可以在老家開店,當(dāng)老板。她自信有這個能力。累,她不怕;臟,也不怕。只是,她沒有這個命。下崗之后,飯店都已經(jīng)開張了,國家還免她兩年稅,是優(yōu)待下崗工的政策。然而,她沒人手,一個人忙不過來。老公也早到深圳了,不支持她獨立開店。在一塊玩的姐妹說:“深圳是個花花世界,你老公在那邊,小心給你找個野婆娘!”袁木蘭嘴一撇,“切,他敢!”口里這么說,心里還是盤算開來。雖說,老公是個老實人,凡事看她臉色,討她主意,可是,夫妻不在一塊,難保他就一直那么老實。不要以為只有有錢的男人才養(yǎng)二奶,沒錢的男人照樣也能作怪。想了想,還是過來了。兒子那會兒正讀初中,女兒上小學(xué),都大了,奶奶可以看管。她只管掙錢就行了。
        她來深圳的時候,40歲還不到,可是,在深圳,這么大年紀(jì)的女人,唯一能找的活就是家政工。
        她過去從沒想過會做這一行。那個新來的雇主林小姐說她不像家政工。她當(dāng)然不像。她是城里人。在家鄉(xiāng),她那個國營商場,做出納,是有職業(yè)的,拿國家工資的。她和別的愛美愛俏的女人一樣,喜歡打扮。姐妹結(jié)伴去做美容,美發(fā),她的眉毛、眼線、嘴唇都是那個時候文的。她從來就不是個伺候人的人。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⒙淦疥枺〉搅松钲?,她就不能說過去的風(fēng)光了。只能把一顆驕傲的心收起來。
        她做的第一家,雇主夫婦都是醫(yī)生。女主人姓沈。沈醫(yī)生是第一次請家政工,袁木蘭說,我也是第一次做。她們都是彼此的第一次。她給沈醫(yī)生介紹自己的情況,讀過書,上到高中畢業(yè),曾經(jīng)當(dāng)過會計。沈醫(yī)生是個知識分子,她很滿意袁木蘭,她的自尊并不妨礙她的能干。讀過書的人更好,什么事點到即止,不用多費口舌。自己不把她當(dāng)下人看就行了。沈醫(yī)生很注意保護她的自尊心。而且也信任她。白天夫妻倆上班,鑰匙就交給她。她也不偷奸耍滑。
        在沈醫(yī)生家她做了三年,是最久的一戶。說起來,沈醫(yī)生家的衛(wèi)生真的很好做。醫(yī)生之家,干凈有條理,一個小孩,也不怎么搞臟。她做家務(wù)時,也沒人盯著。做家政的,最煩的是那些雇主,一雙眼睛死盯著你,監(jiān)工一樣,你做到哪兒,她跟到哪兒,這里找一點沒做干凈的,那里找一點你沒注意到的,讓你時時有芒刺在身的感覺。沈醫(yī)生家就很好,她做了三年,沈醫(yī)生的丈夫幾乎都沒見過幾面。她家的飯菜也簡單,大部分是兩個人吃,沈醫(yī)生和兒子,她丈夫在家吃得少。袁木蘭也不在她家吃,她做完就走,回丈夫那里自己再做飯吃。那時丈夫還在關(guān)內(nèi)打工。
        之所以最后離開,實在是因為“老人頭”給的太少了,她做了三年,別家的家政工工資早就蹭蹭地往上漲了,沈醫(yī)生卻還是每月那幾百元。她是真不知道外面的行情,還是故意裝不知道,反正,就是在工資上原地踏步。袁木蘭也不好意思提,偶爾旁敲側(cè)擊地暗示,沈醫(yī)生也不領(lǐng)會。
        袁木蘭最后找了借口離開了沈家。她說,她老家有點事,她公公病重,不得不回去,暫時來不了了。這種借口是家政工們慣用的伎倆。袁木蘭第一次用,還真不好意思。她一直記得沈醫(yī)生驚訝的表情。沈醫(yī)生說,你什么時候回來。袁木蘭說,沒一定的,可能半年,可能一年,你先找別人吧。沈醫(yī)生說,你來了給我打電話,我們等你。
        袁木蘭自然沒有給沈醫(yī)生打過電話,她也沒有再見過她?;叵肫饋?,她可算個好雇主,可是,她怎么就不記得給自己加錢呢?
        她做的第二戶人家是深圳一家大型企業(yè)老總的家。這份好差事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的。她有個老鄉(xiāng)在濱海新區(qū)做家政,濱海新區(qū)是深圳高端社區(qū)之一。那里有歐式的別墅群,高尚小區(qū),集中了深圳大量的老板、企業(yè)家、金領(lǐng)和白領(lǐng)。據(jù)說那兒的家政工工資比別處都要高一些。老鄉(xiāng)給她介紹到了那個老總家。做全天,包吃。一個月兩千多。
        在沒有見過老總家之前,沈醫(yī)生家110多平米的房子曾令她羨慕不已?,F(xiàn)在拿來跟老總家一比,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什么叫豪華,什么叫氣派!這才是??!一扇防盜門據(jù)說就好幾萬,樓上樓下,就像電影中那些大戶人家的雕花木扶梯,水晶宮一樣的吊頂,超薄寬大的液晶電視,環(huán)繞立體音響,幾株碩大的室內(nèi)植物,闊氣的復(fù)合式真皮沙發(fā)。飯廳是名貴的鋼化玻璃餐桌。樓上是書房、幾間臥室,帶衛(wèi)生間,樓下也有臥室、衛(wèi)生間,還有廚房、儲藏室??蛷d的墻壁上貼著許多大幅照片,都是些和高官要人的合影。
        老總家人口比醫(yī)生家多。老總夫人50多歲,已退休在家,家里三代同堂,兩個外孫女,分別是大女兒和小女兒的,小女兒有時在家,有時不在家,她在證券公司上班,是離了婚的。大女兒嫁得英國人,在香港上班。周末有時會和洋女婿一起回家。老總家總是人員不斷,經(jīng)常有客戶過來送禮。那些禮物都是袁木蘭過去很少見的,成箱的茅臺酒,燕窩,精致的藏蟲草,以及季節(jié)性的新鮮特產(chǎn),比如金秋時節(jié)的陽澄湖大閘蟹。他家里的水果吃不掉,茶葉、煙酒擺滿大櫥柜,還有各種精美的古玩、字畫、工藝品,以及各種禮券。送禮人在樓下按門鈴。老夫人有時不讓人進來,她說,老頭子現(xiàn)在在位子上你來,將來不在位子上,你還來嗎?
        老總比夫人大兩歲,也有五十七八,但看上去就像40多歲,保養(yǎng)得極好。當(dāng)然,老總也不怎么在家。給袁木蘭驚鴻一瞥留下的就是這個印象。有時老總打電話說回來吃飯,袁木蘭準(zhǔn)備好了,結(jié)果又沒有回來。夫人就一頓抱怨。平時的飯菜也還比較家常,老夫人講究營養(yǎng),老火湯每天是要煲的。袁木蘭學(xué)會了做海鮮,粵式菜肴。她是湖南人,愛吃辣,老總一家是廣東人,袁木蘭入鄉(xiāng)隨俗,克服了自己的胃口需求。她開過飯店,對于烹飪無師自通,還會創(chuàng)新,在老總家的粵式菜肴里,融入一點點湖南特色,居然也獲得老夫人認(rèn)可。
        偶爾老總帶客人回家吃飯,那是極不尋常的,客人大抵非常尊貴。要去酒窖里拿最好的酒,菜不僅要好吃,還要好看。那客人,袁木蘭后來在電視新聞頻道見過,已經(jīng)是一方諸侯了。袁木蘭在老總家做全天,一日三餐,買菜都是老夫人和她一道。除了做飯,就是搞衛(wèi)生,房子大,搞起來費時。不過,每天都做,也不覺得太累。老總家東西多,偶爾有多余的廢舊品就給了袁木蘭。甚至有一次,給了她一臺七成新的冰箱。
        但袁木蘭還是沒做滿一年就辭工了。因為老婦人從來不記得給她發(fā)工資。每到發(fā)薪水的日子,老夫人壓根兒想不起來。袁木蘭等了一天,老夫人不提,又等了一天,老夫人還是不提,再等一天。一個星期下來,袁木蘭憋不住了,吃飯的時候紅著臉費力地提出工資的事。老夫人很驚訝,仿佛這要求多么的不可思議。袁木蘭心里有氣。工資一來都說好了的,按月一結(jié),老夫人莫不是以為,她來他們家真是做下人的,只管吃喝就行了,不要工錢?老夫人終于還是一聲不吭地給了她錢。老夫人給錢的表情,讓袁木蘭極不舒服,好像她是討債的。對于這個天天山珍海味的富貴之家,2000多元錢居然讓老夫人像割肉一樣疼痛。袁木蘭禁不住懷疑老夫人的出身。
        每個月由自己開口提錢,令袁木蘭十分頭疼。她要自尊心,老是讓她開口,這太難為人了。就和同行們抱怨,同行姐妹安慰她,反正最后也是給的,就忍一忍吧,人家還給過你冰箱呢。袁木蘭說,我也不能靠冰箱吃飯??!怨氣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不想干了。導(dǎo)致袁木蘭最后下決心辭工的一件事,是老夫人竟然扣她的錢。那年過春節(jié),袁木蘭兒子女兒第一次來深圳,袁木蘭請了幾天假。家政工的假期沒有明確法律條文,都是各家根據(jù)自己情況安排。一般的,到了過年,雇主們都會給家政工放或長或短的假。好的人家還給家政工發(fā)利是錢。袁木蘭不僅沒有拿到利是錢,反而被扣了好幾百大元。袁木蘭當(dāng)場臉色大變。從沒見過這么摳門的婆娘!真是越有錢越小氣!第二天,老夫人打來電話,問她,怎么沒來上班。
        袁木蘭說了句:“我不做了?!本蛼炝穗娫?。把老夫人晾在那里。她可以想象她的表情,心里涌起一絲莫名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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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這么些年的家政工,讓袁木蘭最為得意的是,從來都是她炒雇主。她的同行姐妹們,對她放棄那么有錢的老總一家,感到惋惜。袁木蘭說,沒什么可惋惜的,她家再有錢,也不會多給你一個子兒的。他們在別的上面一擲千金,跟你卻算得比什么都清。
        辭了工一時找不到活。袁木蘭就投靠了一家名為“助家”的家政公司,家政公司安排找雇主,也提供食宿。食宿都要花錢的,但比在外面租要便宜些。袁木蘭老公那時已去東莞打工,給人開車。平時就住家政公司里。找到活兒做,工資得提四成給公司。但也沒辦法,畢竟公司機會多一點。
        客戶來挑人的時候,她們坐在一排。這種感覺非常討厭,好像她們是市場上的菜,等著別人來挑挑揀揀。又好像是過去的青樓女子。袁木蘭自尊心極強,這份好強越擺在臉上,就越妨礙她。加上她的近視眼鏡,也給她增添了不利因素。不過,雖有些憋屈,最后總還是有活干的。因為客戶太多了,家政工需求量大。她們這里的姐妹們,個個都兼好幾家。
        這么些年,袁木蘭做過白領(lǐng)家,醫(yī)生教師家,還做過韓國人家,從北到南,什么樣的人家都見過,也算見多識廣了。許多家政工做久了,就越做越油,偷偷小奸耍耍小滑,也是常有的事。袁木蘭從來沒有。她謹(jǐn)記一個老鄉(xiāng)的教訓(xùn)。
        那個老鄉(xiāng)就是當(dāng)初介紹她去老總家的那個人。老鄉(xiāng)當(dāng)時也在一家銀行老總家做。銀行老總家的富有程度與企業(yè)老總家不相上下。比袁木蘭更好的是,銀行老總就夫妻倆人,一個女兒在上海戲劇學(xué)院上學(xué)。老總也是幾乎從不在家吃飯的,就周末才能見著。平時就女主人一個人在家吃飯。女主人不上班,在家炒股。老鄉(xiāng)對袁木蘭說,你沒見那個婆娘,跟我年紀(jì)差不多大,那個打扮才叫年輕。一房間全是衣服,每天都穿不重樣的。她又不上班,穿給誰看?袁木蘭白道。“嚇!”老鄉(xiāng)嘖嘴,那女的社交可多了。經(jīng)常參加什么沙龍、會所,據(jù)說有個什么會所,十幾萬元才能入會。我是聽她和她女朋友聊天聽來的。她有時把和她一樣的貴太太帶到家里來喝茶。哎喲,那些人日子那么好,可是好像不快樂哦!有個女的,鬧離婚,過來哭。我還勸她,別把晦氣帶回家。
        老鄉(xiāng)在她家做了三年,女主人把鑰匙交給她,對她十分放心,有時不回家吃飯,打個電話。老鄉(xiāng)就做完衛(wèi)生,自己搞點剩飯剩菜吃了走。這么輕松自由,連從不羨慕別人的袁木蘭都有些羨慕。
        可是,老話說的好,人心不足蛇吞象。老鄉(xiāng)在這一家做久了,膽子也做大了。女主人家的存錢罐就放在外面,平時買菜找的小錢都擱里面。拿它幾個,一點也發(fā)現(xiàn)不了。老鄉(xiāng)一開始沒想拿,可是,那東西放眼前,就像一塊吸鐵石一樣,吸引著她趨向前。拿了幾次,沒有發(fā)現(xiàn),老鄉(xiāng)就鎮(zhèn)定自若了。她想女主人一件小肚兜都要一萬塊,肯定不會注意到這幾個小錢的。有一次,她收拾柜子,發(fā)現(xiàn)一個錢夾子,里面居然有500多塊錢。老鄉(xiāng)記得女主人是有一個隨身帶的錢包的。這個包一定是不用了的。第二天,那個包還在,錢也還在。老鄉(xiāng)就把主人遺忘的500塊錢揣進了口袋。
        第三天,老鄉(xiāng)比平常更勤快地在她家做,女主人這次沒出去。等她做完活,臨走了,女主人說,我跟你談一下。
        老鄉(xiāng)臉?biāo)⒌匾幌伦兞恕E魅苏f,我那個錢夾子里的500塊錢是不是你拿的?老鄉(xiāng)臉通紅,想不承認(rèn)。女主人說,我特地放那兒的。我在想,如果那錢一直沒動,我就相信你了。存錢罐里少錢的事,就算我自己多疑了??墒?,你證實了我的懷疑。老鄉(xiāng)低聲說,家里人病了,需要錢。女主人很不屑,說,這個月你做了十天,那500塊就抵這十天的工資。明天你就不要來了。這老鄉(xiāng)辛辛苦苦做了三年,最后竟這樣羞愧難當(dāng)?shù)貖A包滾蛋。
        袁木蘭后來再沒有見到過她。這事兒還是女主人去家政公司挑人時傳開來的。家政公司以此作為特訓(xùn)教材,反復(fù)告知手下婦女同志,要守規(guī)矩,否則砸了自己的飯碗。
        袁木蘭很替老鄉(xiāng)惋惜,多么老實的一個人,從來沒有做過偷雞摸狗的事,想不到一時鬼迷心竅,栽在這上面。她也恨那個女主人,為什么要試探呢?還故意放誘餌,引蛇出洞,是想從而獲得偵破的樂趣嗎?太可惡了!
        一些主人故意在家里某個角落丟些錢幣,或首飾,來考驗家政工的品德。有些主人上班,為了檢驗家政工是不是按時來上班,故意把電話打到家里來,裝著交代事情。
        做這一行,其實有多少委屈。累一點,苦一點,都沒什么,最怕的是主人不信任。
        4
        在林小姐家做晚餐之前,她在朱女士家做,晚餐加衛(wèi)生。朱女士30歲出頭,不上班。袁木蘭發(fā)現(xiàn),深圳年紀(jì)輕輕不上班的女人真多。袁木蘭很不理解這些在家當(dāng)太太的女人,雖然,她們生活的很好,可是,袁木蘭總是替她們?nèi)狈Π踩?。家鄉(xiāng)有句老話,兒要親生,錢要自掙。即便丈夫有錢,你也還是要伸手?。∧膬河凶约簰赍X花來得踏實、響亮。她就很佩服沈醫(yī)生,有本事,有職業(yè),走到哪兒頭都是抬的。
        像朱小姐這樣,年輕不上班的,還要請家政工伺候,袁木蘭心里無法不蔑視??墒?,蔑視歸蔑視,話又說回來,沒有這么多修正主義的寄生蟲,她們這些家政工哪有活干?
        朱小姐長得很漂亮,漂亮大概是一個通行的資本。她個頭高挑,有點豐滿,照袁木蘭看,這豐滿正正好,是個結(jié)婚生子的女人該有的樣子??墒牵煨〗闼坪踹€嫌自己胖了,每天要出去練瑜伽。
        除了練瑜伽,還要遛狗。她家養(yǎng)了一條大金毛犬。這條金毛犬是全家的寵兒。
        朱小姐老公是做生意的,一星期回來一兩次。一回來,首先是摸摸撲上來的金毛犬的頭。然后是跟金毛犬一起玩的女兒的頭。他跟朱小姐倒不怎么多話。這對夫妻關(guān)系不那么融洽。先生回來,袁木蘭問要不要加什么菜。朱小姐說,你問他吧。買東西也是,家里油鹽醬醋少了,洗潔精、地板凈用完了,拖把壞了,朱小姐說,你跟他說吧。那先生回家,每次就像采購員一樣,扛上一堆生活日用品。
        他們夫妻倆是分床的,朱小姐在主人房,先生在客人房。袁木蘭有一次故意問小孩,小孩說,爸爸回來睡客房呀。有一次,先生在家,朱小姐出去遛狗了。男人手機響起來,他進房里接電話,隨手關(guān)了門。袁木蘭還是聽得清楚。
        “現(xiàn)在沒有辦法,你得等?!薄暗热?!”
        不知那邊說了什么,先生生氣的掛了電話,罵了句“操你媽的X”。袁木蘭不由同情起朱小姐來。她先生一定是在外面有情人的。難怪朱小姐整天顯得神情恍惚,不開心。唯有抱著金毛才看得到一絲熱情。
        朱小姐的女兒有十歲了,女孩發(fā)育良好,若不看她行為表現(xiàn)真以為是個成熟少女了。可實際上是一點事兒都不懂。袁木蘭從沒見過這么不斯文,不像女孩的女孩。她一回來就摟著金毛親嘴,玩鬧。她那個小房間簡直是個豬窩,作業(yè)、玩具、零食、衣服,滿地滿桌滿床都是,連枕頭底下都是糖果。她自己吃的和狗吃的,混放在一塊兒。袁木蘭每次給她整理房間都要整理足足半個鐘頭。她媽媽怎么不教她呢?一個女孩要有女孩的樣兒。袁木蘭自己也養(yǎng)女兒的,她女兒多規(guī)矩,多懂事??!每次整理女孩房間時,袁木蘭就忍不住想念自己女兒。她在這里伺候別人家孩兒。自己閨女都上高中了,這些年都照顧不到。不知孩子怎么長大的。唉,沒有辦法,要掙錢,不掙錢,她將來怎么上大學(xué)?她的這一對兒女都爭氣,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從來不亂花一分。
        袁木蘭的理想是在家鄉(xiāng)買一套房子,將來自己回去住也好,留給兒子也好。也算是她這些年在外打工的收獲。她會把家布置得很漂亮舒適,鋪上木地板,進門換拖鞋,買一臺超薄的液晶電視,配上立體環(huán)繞聲音響,兒子喜歡聽音樂。餐桌要鋼化玻璃的,她會擦得锃亮,開飯的時候擺上一色的瓷花碗,還要和丈夫女兒兒子一起喝杯紅葡萄酒,有條件的話,也請個小時工來,享受一下別人伺候的感覺。
        這理想每每在袁木蘭情緒低落意志薄弱的時候鼓舞她,讓她堅持做下去。
        憑良心說,朱家工資給的不低,也從不拖欠,而且每年有加薪。但是,袁木蘭還是需要不停地靠這個理想來讓自己支撐下去。
        她不能忍受的是他們家的愛犬,金毛狗。這狗當(dāng)然很可愛,通人性,連袁木蘭跟它說話,它也能領(lǐng)會。比如,她說,金毛,我要收拾房間了,你出去客廳,它就出去了。朱小姐有時發(fā)脾氣要打孩子,金毛還會沖過來袒護,讓朱小姐破涕為笑。朱小姐對它的疼愛不亞于孩子,她說:“寶貝,親一個!”金毛就偎過來,比女兒還聽話。她跟金毛說話,也是自稱媽媽。袁木蘭則是金毛的“阿姨”。
        金毛帶給主人的是樂趣,帶給她的則是麻煩。光是清理狗毛就夠叫人受不了,一地都是,茶幾下的地毯墊最容易粘狗毛,別人家?guī)讉€月洗一次,她家得一周洗一次。金毛吃喝拉撒雖然也教過,可有時來不及還是在家里便便,這些骯臟的東西,她得處理。還要定期給狗洗澡。袁木蘭沒想到自己伺候了人,還得伺候狗。不能容忍。
        朱小姐母女倆跟金毛很隨便,自己的飯菜可以直接喂給金毛。袁木蘭犯惡心。她鼻子尖,聞不得畜生的味。袁木蘭吃飯主動要求另席。即便這樣,她也還是吃不下飯。總疑心自己的碗可能讓狗舔過。
        每天干很多活,吃飯的時候又吃不下。袁木蘭在朱小姐家做了兩年,體重就輕了好幾斤,是有史以來最苗條的。每次提出不干了,朱小姐就加薪。誰愿意和錢過不去呢?袁木蘭也就留住了。在朱小姐看來,這大概是阿姨故意的伎倆。因此,她看袁木蘭的眼光就有些不自覺的輕蔑。她使喚起袁木蘭來更加頻繁?!鞍⒁?,給我弄個水果拼盤。”“阿姨,金毛該洗澡了?!痹咎m心里嚼了一百次舌頭,她是鐘點工,她的時間是按鐘計算的,晚餐加衛(wèi)生,每天四小時,她總要超時,才能完成她們家的活兒。
        最煩的是,朱小姐經(jīng)常找不著東西,來問她?!鞍⒁?,我的那件白色紗線外套哪里去了?”“阿姨,我的紅圍巾你看到了嗎?”“阿姨,有沒有見到我的景泰藍(lán)手鐲?”
        袁木蘭很窩火,干嘛這些東西要問我?難道是我拿著嗎?我和你身材不一樣,你的外套、披衫我也不會穿的,你那些東西,我都用不上,也不稀罕!我袁木蘭手腳干凈得很!怨不得袁木蘭那么想。做這一行的,最怕別人懷疑。其實,朱小姐并不是懷疑她,只是她因為自己不收拾,生活亂,心不在焉,依賴阿姨慣了。有其母必有其女,朱小姐的女兒和朱小姐一樣,這個邋遢的小女孩,一有東西不見,就問袁木蘭。
        袁木蘭在家搞衛(wèi)生的時候,朱小姐一般不是在外面練瑜伽,就是遛狗。這一點倒是很好的,不像有些雇主,在家嚴(yán)防死守。袁木蘭并沒有因為主人不在家而馬虎地做活。有一次,她給天花板的吊頂掃塵,有個拐角包著一塊深色紗巾。袁木蘭用撐衣桿裹著抹布仰頭擦上面的灰塵,冷不防把紗巾扯了下來,里面居然有個小屏幕,在放影像。影像里的人把袁木蘭嚇了一跳,正是她自己。
        原來,她家里裝了攝像頭!
        那個時候,正好另一棟大樓的保安告訴袁木蘭,有一家戶主急找家政工。袁木蘭于是就在朱小姐家辭了工。
        5
        就這樣,袁木蘭去了林曉曉家。
        林曉曉是個老師。袁木蘭對于有職業(yè)的女性都抱有一份好感。她們大抵都很忙,沒那么多閑工夫想東想西,比較正常。
        同時對于這些職業(yè)女性,袁木蘭也抱有一份同情。按說,她這樣的人,哪有資格同情別人,應(yīng)該反過來才是。但袁木蘭就是沒來由的同情。像林小姐這樣的,哪里會過日子???買菜都不會買,分不出老嫩好壞,整天都是老一套,買回來的食材都是太普通了,把個小孩子喂得豆芽菜似的。她來了之后,首先進行廚房工程的改造,給她家添了花椒、大料、八角、豆瓣醬等各種配菜的調(diào)味料。建議她買了高壓鍋、電子瓦鍋。每天口味不同。紅燒肉、米粉肉圓子、爆炒蝦仁、黃豆燉豬腳、扇貝、香煎牛扒、沸騰魚、酸菜魚、啤酒鴨、宮保雞丁……這些過去從未在家里菜桌子上見過的,現(xiàn)在都見識了。小孩子吃飯吃得那個歡,讓林小姐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皨寢?,阿姨做飯賊好吃哦!”林小姐把兒子的話學(xué)給袁木蘭聽,這份肯定令袁木蘭表情更加驕傲。她是樂意搞吃的,也不嫌麻煩。不像有的家政工圖省事,怎么方便怎么來,主人買什么菜,就做什么菜。林小姐說,她過去若買了需要剝殼的菜,家政工就放冰箱里,不燒,盡燒那些好弄的菜。
        林曉曉給的薪水不比朱小姐家高。不過,林小姐對她很信任,來了第三天,就把鑰匙丟給她了,家里也沒有裝攝像頭。
        不要以為家政工只顧著想錢,其實,有些錢,袁木蘭是不想的,如果雇主不對路,再多的錢,也留不住她的。她袁木蘭可不是一般的家政工!
        過了九月,深圳的暑氣還沒有消退。這個城市一年到頭火熱著,仿佛有使不完的活力。
        袁木蘭的一天是這樣開始的。早上六點不到,宿舍里就有窸窸窣窣的起床動靜了,上廁所,刷牙洗臉。有的家政工要給人做早餐,起得就比旁人更早。一個人醒了,其他人也就跟松動的牙一樣,待不住了,開始翻身,打哈欠,放屁,這是起床前的過門曲,然后就陸陸續(xù)續(xù)都醒了。袁木蘭在念中學(xué)時住過一段時期宿舍,沒想到40多歲了,又住起集體宿舍。她曾想單獨出去租一間房子,可是,房租讓她望而卻步。老公在東莞,那里租了一間房,她這邊就不能再租了,就集體宿舍湊合著吧。她必須忍受宿舍里中年婦女身上的酸腐味、隔夜的濃重的口氣、精明或蠢笨的計較、各種稀奇古怪的癖好,以及嘰嘰喳喳的聒噪。必須忍受著排隊上廁所,洗臉。
        早上大家都不說話,也不開笑臉,各忙各的,好像都有下床氣一樣。洗漱完畢,袁木蘭坐在床沿,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小木盒,里面有一把小木頭梳和一個小木框鏡子。用梳子梳通頭發(fā),頭發(fā)已經(jīng)不夠卷了,年前得再燙一次。上鋪說,有家小理發(fā)店很便宜,50塊錢就能搞掂。文的眉毛也有些褪色模糊,林小姐說,她文的眉毛不好。是不好,那是在老家文的,她一直想在深圳重新弄一下。皮膚還是白的,白里透著紅潤。林小姐還笑著問她怎么保養(yǎng)的。她們哪里能談“保養(yǎng)”二字?不過就涂一點百雀羚。
        收拾好自己,就出去買早餐。對面一家工廠食堂對外開放,比一般的大排檔餐館都要便宜衛(wèi)生。她買一個包子,或者一個饅頭,回頭沖著麥片喝。麥片不貴,還減肥。她前年有一次手突然發(fā)麻,舉不起來,去醫(yī)院查,醫(yī)生給她扎了銀針,并警告,說要防止小中風(fēng)。她嚇得不輕,這以后,飲食非常注意。給雇主家做的那些大魚大肉,海鮮,她其實吃得很少。雇主們對她這么自覺表示了充分的贊許,其實,她真不是客氣,而是為自己身體考慮的。她可不能倒,她倒下了,兒子女兒怎么辦?
        吃罷早餐,去超市,買點雇主托付的日用品,鹽、醬醋、生抽,不是這個少了,就是那個短了,卻又每頓要用,少一不可。這些東西,唯有她記得,是她在幫他們過日子。還有蔬菜。兩家的,結(jié)賬時分開打單,小票留著。
        到了9點,首先去紅桂樓——就是林小姐所在的那棟樓,但上午這一家不是她家。她在這樓里還擔(dān)負(fù)有好幾戶人家的鐘點衛(wèi)生。周一周四是張家,周二周五是李家,周三周六也有。只做衛(wèi)生。袁木蘭做事麻利,一個鐘抵人家兩個鐘。原本一片狼藉的屋子經(jīng)過她手之后,整潔明亮。樓下的保安跟她也熟了,有幾戶就是保安給介紹的,包括后來的林小姐這一家。
        做完鐘點衛(wèi)生,到了11點,她又該去另一棟公寓樓,給一位姓蔣的小姐做中餐搞衛(wèi)生。這位姓蔣的小姐是袁木蘭所見過的最獨特的一個,也是她最不能理解的一個。年輕,漂亮,長得跟畫報上明星一樣。袁木蘭在這里做了一年,都不知道她是做什么職業(yè),每次去的時候,蔣小姐都還沒起床。袁木蘭先去廚房將湯煲上,湯每天都不一樣,今天是龍骨蓮藕湯,明天是桂圓蓮子紅棗湯,再后天是木瓜雪梨湯,都是按照蔣小姐吩咐的。袁木蘭心里嘆道,這姑娘年紀(jì)輕輕,蠻會保養(yǎng)自己的??隙ㄊ悄腥擞绣X,才這么嬌養(yǎng)著。女人漂亮是本錢哦!唉,這年頭!女人不需要能干,只要長個漂亮臉蛋就行了!可是,漂亮也不能當(dāng)一輩子??!那個朱小姐不漂亮?她老公還不是在外面養(yǎng)情人?
        蔣小姐應(yīng)該是結(jié)了婚的,她口里時不時蹦出“我老公”這三個字。但袁木蘭一次也沒有見過她老公。家里有男式的拖鞋,鞋柜里的男式皮鞋,衣柜里的男裝,茶幾上的煙灰缸。無一不在說明,這是兩個人的小家。
        這么年輕,又沒孩子,怎么不出去上班?女人,還得要自己有份職業(yè)才好!袁木蘭很想好心地提醒她,這姑娘那么年輕,不懂事,她看著就跟自己女兒差不多。
        唉,深圳真是太多謎一樣的人物和家庭。袁木蘭也見多不怪了。只要有錢賺就成。蔣小姐每月工資都不短她的。有時沒起床,錢就壓在茶杯底下。
        湯煲好,掃地、拖地、抹桌臺、洗衣服,忙完衛(wèi)生,就去廚房,湯已經(jīng)煲得差不多了,再弄兩個菜。蔣小姐起床了,在衛(wèi)生間待半天,沖了涼出來,濕漉漉的頭發(fā)用粉黃色浴帽包好,粉黃色睡衣,眼睛是那種剛睡醒的撲朔迷離,脖子細(xì)長,胳膊腿也細(xì)長,袁木蘭想,天天煲營養(yǎng)湯,這姑娘也長不胖。
        吃飯的時候,蔣小姐心情好的話,也會和袁木蘭說說話。她說她也是湖南人。袁木蘭說,那你怎么從來不吃辣椒。蔣小姐說,這邊水土不行,一吃辣,臉上就長痘,只好戒了。
        袁木蘭問,你晚餐怎么吃?
        蔣小姐說,這不是有煲好的湯嗎?晚上再熱一熱。
        袁木蘭于是知道了,這愛美的姑娘,一天只有中午這一頓是最隆重的。早上基本上都睡過去了,晚上喝點湯、粥。
        袁木蘭忍不住好奇,終于問起她先生來。蔣小姐淡淡地說,在廣州做生意。
        大部分時候,蔣小姐是不怎么說話的,她一邊小口地喝湯,一邊看電視。
        但每到周末的時候,蔣小姐就顯得興奮一點,讓袁木蘭多準(zhǔn)備幾個菜,湯也燉得比平時更多。袁木蘭就心里明白,是蔣小姐先生要回家了。
        蔣小姐出手很大方,有衣服不要的,就給袁木蘭。袁木蘭自己當(dāng)然穿不了蔣小姐的衣服,就留著給女兒。蔣小姐說自己在網(wǎng)上開小店。生意很好。她把進的貨自己做衣服架子拍了放上去,買的人很多。
        袁木蘭心想,原來在家里也可以開店賺錢?。@位嬌滴滴的姑娘就多了一層敬意。
        從蔣小姐家出來就有下午兩點了。距離下午去林老師家還有兩個鐘。她回宿舍休息一會兒,喝口水。有時候會再去超市逛一逛。然后一路去到紅桂樓。
        紅桂樓旁邊有家彩票售賣點,每次都有許多人排隊,她從來不去買,也不準(zhǔn)老公買。她老公買彩票都花了上千元了,一次也沒中過,都白做貢獻(xiàn)了。為此,她罵了多次。“正經(jīng)做你的事,別想那種不靠譜的好事!”老公每每帶來某某人中大獎的報紙,袁木蘭也從不動心,她根本不指望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運。這么多年,生活已經(jīng)告訴她,沒有最差,只有更差??磥?,男人總是天真一些。
        到了林小姐家。東一只西一只的拖鞋,這一家子生活隨意,不拘小節(jié)。沒個人跟后面打理真不行。袁木蘭將鞋子擦好,分類放入鞋柜,拖鞋洗了放陽臺上晾干。
        早餐的盤子還放在飯廳桌臺上,面包屑落在杯子旁邊。茶幾上是翻過的報紙,還有雜志。不愧是老師家,書多,客廳、沙發(fā)、地板、床上,到處都是。小孩子的房間,一地的試卷、作業(yè)、草稿紙、涂改帶、以及換下的臟衣服。袁木蘭將東西各歸各位,把臟衣服放入洗衣機,領(lǐng)子、袖口等有污漬的地方,先搓一下。再掃地、拖地、擦桌子臺面、衛(wèi)生間。做完衛(wèi)生,就到了準(zhǔn)備晚餐的時間了。自從她來之后,林老師家的廚房有了革命性的變化。調(diào)料豐富,食材多樣。廚具也豐富起來。袁木蘭心里嘆道,這個女書生,家里以前沒有高壓鍋,沒有瓦罐,沒有湯漏勺,怎么當(dāng)了這么多年家?他們吃得可真貧乏??!還不如她這一介下崗女工!袁木蘭覺得,吃是大事,天經(jīng)地義。不會弄吃的女人,簡直是白活!因此,她滿心憐憫林小姐的老公和孩子。
        是她替他們把日子過起來的。
        沒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重要性更讓袁木蘭滿足。她在林小姐的眼里看到討好的依賴。家政工做到這份上,也是蠻有成就感的。
        6
        從林小姐家出來,已經(jīng)晚上七點多了。各家各戶的燈都亮了起來,只有燈火月影映照下的樹木花草靜靜地佇立。袁木蘭騎上單車,再奔往這一天的最后一家。重復(fù)著一樣的清潔工作,但明顯地,精力沒有那么充沛了,臉上也笑不動了。公事公辦地勉力做完該做的衛(wèi)生。出了門,終于長舒一口氣,扭一扭僵硬的老腰,再立即飛奔回宿舍。
        家政公司有個規(guī)定最晚十點鐘要回來。11點鐘,停水停電。老板娘準(zhǔn)時關(guān)閘。家政工們背后都罵這娘們摳門。多用點水吵死人。有人揭老板娘老底,說她過去自己就是做家政的。現(xiàn)在翻身當(dāng)了老板,一點同情心沒有。
        袁木蘭對這個老板娘又是佩服,又是鄙厭。那個沒文化的馬臉女人都能當(dāng)老板,自己竟不如她?唉!
        “要不,你就別做了吧!”老公張有貴聽老婆每次喋喋不休地抱怨,就說道。
        “不做?不做你有本事養(yǎng)我啊?你養(yǎng)孩子???靠你那兩個錢吃屁屙風(fēng)!”
        袁木蘭兇巴巴地罵道。她的怨氣每周要到老公這兒來釋放一次。比起宿舍里的那些姐妹,她好歹還有個去處。老公和她相距不遠(yuǎn)。不像那些姐妹,和老公大概一年見不到兩次面,40來歲,過得就跟老菜干一樣。
        張有貴是個老實人,好脾氣,被罵一下也不計較,反正老婆來了,還得給自己做飯不是。袁木蘭做姑娘時,在她公司隔壁大修廠上班的他,經(jīng)常過來幫她提開水、提菜籃子。當(dāng)初嫁給他,袁木蘭娘家人不同意,嫌他沒出息。袁木蘭圖他人好,也圖他有個好爹。他爹是離休干部呢。沒想到,六親不靠,這個公公一輩子只要自己的名聲,兒女的忙一點不幫。坐視他們夫妻雙雙下崗,來深圳打工,過這種卑微的生活,也不伸手幫一把。袁木蘭的怨氣不沖老公發(fā),沖誰發(fā)?
        “怎么不管?不是幫我們帶孩子?”張有貴偶爾也反駁兩句。
        “他孫子孫女,他不該管?你以為我想和孩子們分開?”說起孩子,袁木蘭心里一陣絞痛。她想念他們。好久沒見了,胖了,還是瘦了,又該長高了吧?
        “我爸替我們看中了一套房子,在市區(qū)。問你想不想要?他老干部,可以打一個點的折扣?!?br/>  袁木蘭眼睛亮起來:“多少錢?首期要交多少?”
        “40萬!首期可以先交十幾萬?!?br/>  內(nèi)地的房價也漲這么高!袁木蘭撇了撇嘴,眼睛里的光彩頓時熄滅。她得不吃不喝再干多少年的家政工才能掙得到這么些錢。
        為了省錢,袁木蘭減少了去東莞的次數(shù)。每一趟那來回的路費,等于她一天的工錢白做了。趁著身體還行,再多做它個幾年。掙一筆錢,回去買房。袁木蘭心中其實還有個龐大的計劃。她想在深圳買房呢!她喜歡這大氣的現(xiàn)代化城市,干凈,明亮,繁華,氣候又好,她想像深圳人一樣生活!這個愿望要是說出口,一定要遭到眾人的嘲笑。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深圳的房子!是你這種人想的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但是,為什么不可以想呢?那個老板娘不是做家政工出身的嗎?還有紅桂樓那個收廢報紙的老蒯,他在那片小區(qū)包了許多年,聽說,也發(fā)了財。還有,以前一個和她一樣做家政工的,好些年前,在寶安借錢買了房,轉(zhuǎn)手賣了,賺了好一筆錢,嘗到甜頭,專門搞起房產(chǎn)買賣,很有錢了!
        怎么不可以?廣告上不是說了,一切皆有可能!
        袁木蘭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做到。她可是個有雄心不服輸?shù)呐耍?br/>  7
        然而,生活卻好像一定要嘲笑她的癡心妄想,偏要讓她不痛快。
        事情是從哪一天開始突然不順的?
        對于家政工來說,不做東家做西家,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即便與雇主家相處的再好,再熟,那感情也僅僅是只夠維持工作的。不拖泥帶水,不糾纏,不深入。雙方都保持著隨時更換的權(quán)利。因而,這絕不是一種牢固的關(guān)系。雖然被稱著“阿姨”,但她們知道,那是詞條里的“三”而不是“一”。
        只是,有時候,找到一個用的順手的家政工不容易,雇主可能更想讓關(guān)系鞏固一點。這樣,家政工就占據(jù)了有利位置。比如,在林小姐家,袁木蘭就絕對感覺很好。她儼然成為她們家不可或缺的一位重要成員。林小姐對她倚重有加,尤其是碰到她出差,開會,不能回來。那么伺候兒子吃喝,就全依賴她了。這使得林小姐省心不少。
        一個人被人如此需要,依賴,那是件很榮光的事。在林小姐家,買什么菜,怎么做,晚餐如何安排,全是她說了算。包括家居擺設(shè),袁木蘭也可以提出合理化建議。林小姐都欣然采納。甚至有時候,袁木蘭就自作主張,比如,她把家里用過的兒童床掛鉤拿來放陽臺墻壁上撐著,懸掛雜物,把花盆重新挪動位置。陽臺經(jīng)她這么一打理亮堂很多,規(guī)整很多。林小姐總是稱贊她?!鞍⒁獭鼻啊鞍⒁獭焙蠼械糜H親熱熱,端的成了詞條一了。
        袁木蘭無疑有一種自豪感,她仿佛是在當(dāng)林小姐的家,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員之一。
        但這種自豪感隨著林小姐的婆婆到來后立即改變了。
        聽林小姐說過,她婆婆以前都不來的,給女兒帶外孫,都不管孫子的。不知為何,現(xiàn)在卻來了。
        婆婆來了之后,袁木蘭當(dāng)家做主的地位頓時喪失。她洗菜,婆婆說,葉子不能丟多了;炒菜,油不能放太重;洗碗,第一遍,得用少少的水,洗潔精滴抹布上,一個個擦,然后再清,不廢水,又洗得干凈……
        在這個婆婆面前,袁木蘭覺得自己成了不會做事的傻大姐。
        以前,她來林小姐家,家里都沒人,她很自在地做著家務(wù)。現(xiàn)在,她一進門,老太太就像尊元神一樣霍然守在那里。買菜的權(quán)力給收回去了,燒什么菜,怎么燒,老太太說了算。她站在背后,指揮她操作。袁木蘭真想放下鍋鏟走人。她,袁木蘭都要開飯店的人,用得著你來教嗎?
        最令袁木蘭忿忿的是,老太太還動不動和林小姐嘀嘀咕咕,她聽不清嘀咕什么,但從神情都可以看出來,是在說她閑話。
        林小姐對她倒還是一如既往,大約是看出袁木蘭心中不爽,林小姐私下安撫她,老人家年紀(jì)大了,擔(dān)待點。她也待不久的。
        袁木蘭知道,林小姐想留住她。是的,如果不是看著林小姐的面子,她也真想撂挑子不做她家了。然而,不要以為選擇權(quán)真的在她們家政工手里。好活兒不是那么好找!袁木蘭再是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學(xué)會忍耐、妥協(xié)。林小姐這邊讓她堵心的事兒還沒消化好。又一樁鬧心的事兒發(fā)生了。后院起火,家政公司讓她搬走。袁木蘭沒想到家政公司這么狠。同時接到搬走命令的有三個人。那兩個人剛和老板娘吵過架。
        袁木蘭知道老板娘早就對她有意見了,因為最近這兩年來,袁木蘭的活兒都不是從公司找的。不從公司找,意味著就不用交介紹費。盡管當(dāng)初也說好,如果自己能找到活兒,不做公司介紹的,也可以。因為公司需要人員充數(shù),好給雇主們顯示,員工充足。多住一個人,還能多收份房租。
        誰知老板娘現(xiàn)在出爾反爾,年關(guān)就要到了,她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袁木蘭知道,老板娘不喜歡她。不僅僅因為她沒通過公司的渠道找活,影響不好,帶得別的家政工也心思歪歪的,想和雇主串通撇開公司。而且,也是因為袁木蘭太精明,知道公司的一些內(nèi)幕手腳。
        其實,那些小手段誰看不出來?真以為農(nóng)村婦女就是傻子???只不過一般人老實,忍氣吞聲罷了。那兩個吵架的,下場就是被遣出去。家政公司為了多收介紹費,故意在雇主和家政工中間兩頭?;ㄇ?。多換幾個家政工,就能多收一筆中介費。
        袁木蘭才不上她的當(dāng)。說句實話,這蹩腳窩囊的宿舍,袁木蘭也是耐著性子住。要走也是自己理直氣壯地走,怎么反而輪到她們來趕?老板娘說,公司又新到了幾個家政工,沒地方住,不得已袁木蘭她們幾個必須三天內(nèi)搬走。呸!新到了家政工?騙誰?年底向來保姆荒,還會有人現(xiàn)在過來?袁木蘭一口氣憋在心里。什么時候她袁木蘭混到無處可棲的地步?
        今天的家務(wù)活還得照常去做。那兩個被開的鐘點工約她下午一起去找房。袁木蘭陰沉著臉,那兩道文過的刀削一樣的眉毛比往常垂得更低。公寓樓的保安和她打招呼,她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
        到了蔣小姐家。今天奇怪,破天荒蔣小姐這么早就起床了,她在收拾她的衣柜,客廳里已經(jīng)有幾個空紙箱。
        “你幫我整理打包這些東西吧!我明天不住這兒了?!笔Y小姐聲音平淡,對袁木蘭來說,卻像炸雷,震得她差點跳起來。
        “你不住這兒?要搬家?”
        “是的,不住了?!笔Y小姐依舊淡淡的,好像這事兒不值得去問。
        “那,要不要煲湯?”
        “哦,好,你先去煲湯。我喜歡喝你煲的湯,就最后為我煲一回吧。”
        袁木蘭像平常那樣去廚房,將冰箱里剩的一坨龍骨拿出解凍。跟冬瓜放一起煲。盤算了一下今天炒什么菜。然后,就默默地跟在蔣小姐后面,把她打理包裹。
        吃飯的時候,蔣小姐將一疊“老人頭”遞給袁木蘭,還有十天才滿月結(jié)。蔣小姐說,就不扣你錢了,我們是老鄉(xiāng),你也不容易。還有一些帶不走的家具物品,你要就拿去。
        袁木蘭是心硬的,這么些年,走過了太多的人家,她絕沒有多余的感情給不相干的雇主。她甚至都不了解他們,她只是打一份工。
        然而,接過蔣小姐的錢,眼里卻涌過一些熱熱的東西。她假裝低頭撿飯粒,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她不知道這個漂亮年輕的女孩,她的老鄉(xiāng)要搬到哪里去?不知道,她那個男人在哪里?為什么沒有來和她一起搬家。
        原來,就在她被趕出家政公司的這一天,還有人跟她一樣的命運。這漂亮的樓房不是她的家,就像那個兩尺寬三尺長的鋪位也不屬于自己一樣。她們都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都是漂泊的人。
        打電話給林小姐請了假。她說沒地方住,要去找房。林小姐“哦”了一聲,同意了。這是她第一次請假,她從沒請過假。如果不是有林小姐婆婆在,她也不會請的。這個時候,她實在不想見到那尊神。
        那兩個老鄉(xiāng)告訴她,在一家名為“海洋”的家政公司找到房子了。和“助家”差不多,八個人一間房,300元一個月。問她住不住。
        袁木蘭說“住”。
        她收拾自己的家當(dāng),不像蔣小姐大箱小箱,她只有一個包裹,一床被褥,幾件衣服,毛巾牙杯。從一個床鋪位挪到了另一個床鋪位。
        擇了床,她很久才睡著。還做了個夢,夢里,她在老家的那個房子里,黑灰色的八仙桌,她坐在靠背椅上織毛衣,女兒在一旁寫作業(yè),毛茸茸的頭發(fā),是小時候的模樣。袁木蘭醒來,一摸臉,濕的。
        責(zé)編/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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