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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桃花開

      2012-12-29 00:00:00李培俊
      安徽文學 2012年7期


        1
        這次,縣委書記黑曜下決心要根治頭上的毛囊蠕螨了。
        蠕螨這東西很討厭,寄生于毛囊之中,看不到,摸不著,不疼不癢,不礙吃不礙喝,專在夜里出來活動,早上洗頭,水盆里浮了一層頭發(fā),黑乎乎的,讓人渾身發(fā)毛。
        這種病,黑曜書記當鄉(xiāng)長時就患上了,十幾年下來,原本一頭烏黑發(fā)亮的短發(fā),被弄成了光葫蘆,頭頂光禿禿的。要掉你掉完也行,也可省下幾個理發(fā)錢。可它偏不,后面卻留了一圈,常被熟人拿來開涮,戲稱為“中間籃球場,邊上鐵絲網”。
        那時黑曜年輕,不明白那是蠕螨作怪,以為是沒日沒夜在鄉(xiāng)下奔波,飲食不周,上火發(fā)炎,血熱引起的,并沒有在意,按照副鄉(xiāng)長蔡順提供的土方子,拿生姜熬水兌醋,一早一晚猛洗,見效不見效的,也不怎么在意。
        后來當上縣委書記,頭上就掉得沒幾根了,黑曜就想到了如詩。如詩的美膚美發(fā)中心專門治這個,就想打問一下,到底咋回事?能不能治?
        如詩和黑曜的關系特鐵,都在西坡鄉(xiāng)干過,一直以兄妹相稱,如詩進鄉(xiāng)政府工作,也是黑曜一手辦成的。那時,如詩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那年,黑曜到靠山寨檢查麥收防火,一進村就碰上村主任方圻和一個小姑娘干架。小姑娘火氣挺大,在村委那間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嫩白蔥指幾乎戳到方圻的鼻子上。她說,不就是半夜叫門沒給你開嗎?不就是沒遂你的心愿嗎?姓方的,姑奶奶告訴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別說你拿罰款要脅,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姑奶奶也不會讓你遂意,大不了一死了事!
        黑曜聽明白了,這個方圻,又是臍下三寸出了問題。
        平心而論,方圻這個村主任,能力還是有的,支書上了年紀,不怎么理事,靠山寨是方圻說了算,春播秋種,禁燒秸稈,計劃生育,哪樣工作也沒落在人后。可方圻這人毛病也大,好色,拈花惹草遠近出名。見了女人,就像蠅子見血,兩條腿就邁不動了。聽人說,靠山寨凡是有點姿色的女人,被方圻收拾了十有七八。男人們恨透了方圻,光想一刀劁了他胯下四兩肉。
        見了黑曜,方圻臉上掛不住,對小姑娘說,罰款的事咱今天先不說,你走吧,我和鄉(xiāng)長要談工作呢。小姑娘仍不罷休,說,鄉(xiāng)長怎么了,鄉(xiāng)長又不是老虎,還能把人吃了?你們這些當干部的,表面上人五人六,背地里誰知道是啥東西!黑曜覺得好笑,說,小姑娘,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咋能一竹篙打翻一船人呢?橋歸橋,路歸路,這缸不攪那缸醋,說說,到底咋回事?
        方圻沒讓她說,推著她出了村委屋子。
        這個小姑娘就是如詩。
        事后,黑曜問過靠山寨的支書,才知道如詩爹媽一前一后下世,無親無故,一個人生活。方圻就動了歪心眼,想把如詩搞到手,有事沒事往如詩家鉆,半夜敲門,被如詩潑了一頭洗腳水。支書說著嘆了口氣,說,黑鄉(xiāng)長,方圻這人你知道,心眼歹毒,凡是他看上的女人,沒人能逃脫他的掌心。這個苦命的小妞,不定哪天就著了道了……
        碰巧鄉(xiāng)里播音員嫁進省城去了,廣播站沒人,婦聯(lián)主任代著。黑曜和書記打了招呼,把如詩要到了鄉(xiāng)里。
        如詩的美膚美發(fā)中心在一條背街上,出縣政府往西,拐過順城路,岔入一條小巷,第二家便是,不顯山不露水,有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意思。
        黑曜一進門,就被如詩迎住,如詩吆喝一聲,說,哥,你可是有段日子沒來了,頭發(fā)咋掉得這么厲害?黑曜摸摸頭皮,自嘲地一笑,說,哥老了,頭發(fā)當然要掉,可沒想到掉得這樣多。掉就掉吧,沒見人家陳佩斯,靠一個光頭出名?如詩說,可你是黑曜,中國有幾個陳佩斯?說著,把黑曜按在診椅上,撥拉開頭發(fā),仔細檢查了一番,說,哥,你這可是病,得治,要不,沒準真能掉光。
        如詩是門里出身,父親是遠近聞名的鄉(xiāng)間郎中,專治疑難雜癥。老郎中診病、辨析、開方、抓藥、熬制,都讓如詩在一邊看著。耳聞目睹,耳濡目染,幾年下來,如詩的醫(yī)術竟和父親不相上下。在鄉(xiāng)政府那幾年,如詩的枕邊,放著的都是和醫(yī)學有關的書籍。如詩離開鄉(xiāng)政府,開辦美膚美發(fā)中心,就是黑曜的主意。
        黑曜不信,說,你嚇唬誰呢,掉幾根頭發(fā)還成了病了?如詩說,你這叫毛囊蠕螨,幼蟲和成蟲在你頭皮下活得自由自在,破壞毛囊,才導致了脫發(fā)。瞧,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頭皮都露出來了。
        黑曜就問,這種病好不好治?如詩說,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清洗、服藥、涂抹,外加飲食調理,兩個月差不多吧。但有一條,一天也不能間斷,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黑曜一聽這么復雜,說,你還是饒了哥吧,哥可是當著縣委書記呢,東西南北中,工農商學兵,事一堆一堆的,哪里騰得出整塊時間。等哥哪天被貶了,成老百姓一個了,再找你來治蠕……蠕什么?如詩說,蠕螨。不行,這次你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我不想我哥禿瓢一個在人前晃。
        2
        細算起來,黑曜的頭發(fā)在西坡鄉(xiāng)黨委書記任上掉得最快,最多。那時,黑曜40歲不到,青春煥發(fā),生機蓬勃,一頭黑發(fā),成為黑曜最為顯著的標志,密實,柔韌,蓬松,黑漆似的,走路一顫一晃的,像頂著面黑色的旗幟。婦女主任小張,一個30出頭的小媳婦,被黑曜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弄得五迷三道,私下里和閨蜜說,你是不知道,俺黑書記的頭發(fā)帶著鉤呢,看一眼,心就癢癢的,光想上去摸一把。閨蜜壞壞地一笑,說,你不是看上頂頭上司了吧?怎么,想紅杏出墻?我可告訴你,小心你家那位打斷你的腿。我就不信,一個臭男人的頭發(fā)有那么大的魅力。
        不信?小張說,跟我去看看?
        去就去!
        閨蜜當天去了西坡鄉(xiāng),躲藏在小張窗前。黑曜一出現(xiàn),閨蜜的眼直了,人傻了,癡癡盯著,直到黑曜拐過樓角,進了副鄉(xiāng)長老蔡的房間。
        小張說,這下信了吧?我把他叫來,摸上一把?閨蜜臉皮潮紅,丟了魂似的。說,沒羞沒臊,你才想摸呢。
        幾年鄉(xiāng)黨委書記當下來,黑曜的一頭黑發(fā)去了十之五六,頭頂上那塊,太陽一照,明晃晃的,百瓦大燈泡似的。
        這與方圻有關,也與如詩有關。
        黑曜把如詩要到鄉(xiāng)里以后,方圻把黑曜恨上了。沒了如詩,這破村主任還當個什么勁,從某種意義上說,方圻這個村主任是沖著如詩才勉強當下去的,否則,天廣地闊,做什么不比村官來錢。得到如詩,得到長著漫長臉、翹奶子、圓屁股、細長身條的如詩,是方圻的夢幻,是方圻的渴求,是方圻寢食難安的愿望。
        可黑曜把如詩要走了,方圻的心被生生挖去一塊,既酸又痛又癢。靠山寨沒了如詩,還呆個鳥啊,走他娘的吧!方圻托人買路,到縣甲醇廠當了業(yè)務員。方圻善鉆營,對用戶出手大方,銷售業(yè)績一路飚紅,保底工資加提成,腰包馬上鼓了起來??伤涣巳缭姡餐涣撕陉?,假若狗娘養(yǎng)的黑曜不把如詩要走,那個如花似玉、可人可心的小娘們,早被他一絲不掛地弄到床上了!方圻是個明白人,別看手里有幾個子,在廠里算個人物,可和黑曜一比,就什么也不是了,人家有權,你有嗎?沒有。人家一呼百應,你能嗎?不能??煞桔哐什幌逻@口氣,明的不行,咱暗里使絆總可以吧,不能傷筋動骨,惡心你一下總可以吧,讓你丟個不大不小的人總可以吧。其時,正逢村委換屆選舉,鄉(xiāng)政府領導包村,黨委內定的人選都是千挑萬選確定的,有能力,又有群眾基礎。黨委會上,黑曜下了死命令:誰包的村子誰負責,必須保證這些優(yōu)秀的同志上,一個也不能落選!
        作為黨委書記,黑曜當然要分包最難纏的村子。包哪兒?靠山寨。黑曜早已料到,靠山寨是方圻的老底子,根據地,換屆工作絕不會風平浪靜,一帆風順,不弄出個情況出來,那就不叫方圻。
        黑曜事先和支書認真商量過,召開了黨員會議,分析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制定了應對措施,并分別找人談話。最后,黑曜找了方圻,當面鼓對面鑼敲打了一番。黑曜說,這次換屆,我包你們靠山寨,至于為什么,咱是啞巴吃餃子,各自心中有數(shù)。我只希望,你老弟能按游戲規(guī)則辦事,別給我從中作梗。方圻說,你黑書記也太高看我了,我一介草民,一個合同工,掙幾個小錢糊口,投好我的一票就行了,爹死娘嫁人,不管誰當選,咱只管跟著吃喜面,別的一概不問。
        方圻說得相當誠懇,可黑曜還是不放心,追了一句,你說的是真心話?方圻說,誰哄你是這個。方圻右手壓到左手背上,做了個烏龜爬行動作。
        黑曜大意失荊州,被方圻痛痛快快玩了一把??可秸膿Q屆工作看似風平浪靜,暗地里卻風起云涌,被表面的細碎浪花遮著蓋著。選舉結束,所有村子的當選者都是黨委的基調,唯獨靠山寨出人意料,又懶又饞的二流子被選成了村主任。
        這就要了黑曜的好看,你是書記呀,靠山寨是你包的村子呀,別人好好的,你那里卻弄出這檔子事,臉往哪放呀?黑曜知道,是方圻從中下了藥捻,使了絆子,可又抓不到把柄。事后,黑曜曾經認真查訪過,卻是一無所獲。方圻做得神鬼不覺,事前沒露半點口風,事后沒顯一點蹤跡,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牙打碎了自己咽吧。
        直到這時,黑曜才真正認識了方圻,領教了方圻的陰險和狡詐。
        幾年時間,方圻使的絆子絕不是一件兩件,也不是三件五件,把黑曜這個黨委書記弄得十分被動。黑曜的頭發(fā),就是那時掉的。
        當然,方圻這些小動作只能算小兒科,不過磕磕碰碰,抹點紫藥水,貼上創(chuàng)可貼也就是了,不至于煩愁如是,弄掉大把頭發(fā)。方圻算什么東西,一個小混混而已,掀不起多大風浪,好像正吃著飯,突然從菜里挑出只蒼蠅,惡心你一下罷了。真正把黑曜一頭烏發(fā)弄掉的,是那8600畝山坡地的改造。
        西坡鄉(xiāng)處于丘陵地帶,大半土地在山上,收與不收,收成好壞,全看老天爺臉色,雨水多了收成就好,雨水少了年景就差。黑曜接任書記后,實施大規(guī)模的土地改造,集小為大,扒高墊低,削山填溝,把原來的小片山地,改造成一塊塊梯田。黑曜的農田改造指揮部扎在山上,是一孔農家廢棄不用的窯洞,黑曜讓人搬進一張行軍床,一罐液化氣,十幾箱方便面。三年后從山上下來,黑曜一下子老了10歲?;氐洁l(xiāng)政府,如詩正蹲在門口洗衣服,只覺得眼前一暗,如詩先看到一雙破爛的解放鞋,鞋面蒙著一層灰土,露著半個腳趾。如詩這才抬起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面容瘦削,臉色蠟黃,連腮胡子大長,頭頂光禿禿的……如詩沒有認出黑曜,她問,請問你找誰?黑曜笑了,說,找你。黑曜的聲音沒變,反倒多了點豪邁之氣。如詩的淚嘩一聲下來了,結結巴巴說,你……你……咋成了這個樣子……
        那天晚上,如詩在住室洗了一夜衣服,也整整心疼了一夜。
        這才是黑曜掉發(fā)的真正原因。
        起初,黑曜也沒在意,調任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忙得什么似的,哪能像個娘們似的每天照鏡子。那天到市里開會,會后喝酒,新來的市委副書記直把他往正位上讓。黑曜十分奇怪,書記這是什么意思嘛,長幼尊卑,官場在乎這個,自己哪有資格坐上席?于是,誠惶誠恐地說,有你書記在,我哪敢坐那里。副書記說,酒桌上不講職務,論年齡,你是老哥,當仁不讓要坐主位了。黑曜就很悲哀,知道是脫發(fā)惹的禍了,就說,我有那么老嗎?副書記一愣,接著意味深長地笑了,說,真沒我大?問過,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黑曜毛了,他知道,當官的年齡沒幾個是真實的,升遷、提拔看這個,過界了,你就得靠邊站。副書記的眼神、笑容,無不含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涵。還有一次,黑曜上街買菜,黑曜嫌黃瓜不鮮,賣菜的是個女人,挺精干的,和他年齡差不多,拿起根黃瓜舉到黑曜臉前,說,大爺,這你可看走眼了,瞧,頂花帶刺,到哪兒找去。一聲大爺,把黑曜喊傻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當然,這些都是黑曜根治蠕螨的理由和動機,是可以說得出口的,是可以拿到桌面上的,而真實的原因,除了如詩,除了政法委書記白天炎,沒幾個人知道。
        3
        前天,黑曜接到市委一個哥們電話,哥們說,這次你老兄得請客,咱先說好,哥們相聚,總讓喝你西山縣的太谷春,檔次也太低了點,這回咱腐敗一下,當了多年七品官,三兩瓶茅臺還拿得出來吧?黑曜問,你什么事呀,這么興師動眾的,還非喝茅臺不可?哥們說,好事,喜事,你老兄要上一個臺階了,要當副市長了,你說該不該喝茅臺?
        該,該。黑曜當時正在批閱文件,左手拿手機,右手握筆。聽到這個消息,手便抖抖的,把“黑曜”兩個字簽得一塌糊涂。這也難怪,熬了這么多年,機遇終于降臨到頭上了,要上臺階了,要上副廳了,哪有不激動的。算起來,黑曜從鄉(xiāng)長、鄉(xiāng)書記、縣長到縣委書記,不多不少,4年一個臺階,算得上官運亨通,順風順水。說來也怪,黑曜沒有過硬的靠山,也沒有去跑去要,可每次升遷都沒把黑曜落下,玩似的就爬到了縣委書記位上。黑曜總結過,他的升遷和提拔,是自己干出來的,是憑本事掙的,可見,當官靠送的傳言未必可信,畢竟是共產黨執(zhí)政,共產黨需要好官,需要務實肯干的干部,需要有能力的人。別人信不信是別人的事,反正黑曜信。
        后來風水變了,當了縣委書記,黑曜便如板上釘釘,原地踏步,一呆就是七年,把一個精血兩旺的青壯年熬成了半老頭子。有時,黑曜挺信命,看來,人的官運自有定數(shù),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該是你的,不費吹灰之力,不該是你的,吃奶的勁使上也沒用。黑曜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就此止步了,過上三年兩載,就該退到人大當橡皮圖章了,主席臺上一坐,泥菩薩一個,不管事,不問事。當然,閑得慌了,也可以找個由頭,下到鄉(xiāng)鎮(zhèn)或是企業(yè)視察,講幾句大原則、大方向、大趨勢的話。開“兩會”時才會忙點,那點忙卻也極為有限,老一套,念念工作報告,分組討論,大會舉手,吃幾頓好飯完事。
        這是黑曜對自己后路的真實描述,也是黑曜注定要過的日子。
        可今天,喜從天降,要上一個臺階了!要當副市長了,要上副廳了,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當官的沒人不盼著升遷,這是夢想,也是欲望,誰說不想升遷,就和把雪說成黑,把煤說成白一個意思,是空話、假話、屁話。黑曜曾在副科以上干部會上說過,想升遷有什么錯?當官就是負責,官當?shù)迷酱?,對社會負的責任也就越大,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做好工作的一種動力。正是渴望升遷,他才會全身心投入工作。很難想像,一個沒有抱負、缺少自信的人能把活兒干好……
        此刻,黑曜的手機在手里握著,捏出了一層汗水,他所關心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誰來接任西山縣縣委書記。
        哥們說,老曲,曲縣長。
        黑曜沉默了,一顆心猛地往下一沉。老曲是好人,挺敬業(yè),扎實肯干,只是性格太綿,遇事舉棋不定,優(yōu)柔寡斷的老曲能拿得住方圻?
        多年來,方圻一直是黑曜的一塊心病,也是西山縣一大禍害。當縣長時黑曜就想動他,書記攔著不讓動。書記老了,馬上要下了,他不想退下之前弄個風波出來。當了書記,卻又七事八事纏手,顧不上。現(xiàn)在黑曜要走了,接任的老曲能挑起這個擔子?
        黑曜搖搖頭:老曲不能。
        心情不好時,黑曜喜歡摸頭,手掌沿著額頭上去,順時針方向撫上三圈,然后倒轉過來,逆時針方向再撫三圈,以平復焦躁,降壓火氣。
        頭皮光光,滑溜溜的,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黑曜突然覺得,頭發(fā)非治不可了,馬上要上副廳了,副廳得有副廳的形象不是。否則,一班人坐在主席臺上,個個黑發(fā)如漆,西裝筆挺,中間夾著個光葫蘆,先就讓人比下去了。上級領導的注意力,聚焦的是青春,是活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朝哪代穿越過來的古董呢。以后要見的可是省領導,再讓人當成老哥老大爺往主位上讓可就難看了。
        4
        黑曜治脫發(fā),當然要找如詩。一則,如詩干的就是這個,專業(yè)。二則嘛,是他和如詩的微妙關系。
        如詩是個好女人。如詩的溫柔賢淑,如詩的重情重義,如詩的善解人意,是黑曜接觸的所有女人中最為出色的一個。男人看女人,要的就是漂亮,沒有哪個男人肯和丑成無鹽、嫫母之類的女人交往。黑曜也一樣。黑曜也是男人,一樣不少的男人。除此而外,黑曜看重如詩的,是這姑娘的知恩圖報。
        黑曜的一大特點,是愛下鄉(xiāng),在泥土里撲騰,在莊稼地出一身臭汗。黑曜下鄉(xiāng)一般不帶車,走著去,哪兒黑哪兒住店,哪兒餓哪兒吃飯。見人正出糞,褲腿一卷跳進豬圈,糞叉一抄,一圈糞不出完不出來。見人鋤地,抄起鋤頭鉆進玉米地,鋸齒狀的葉子在皮肉上劃出一道道血痕。活干完了,黑曜扔下家什,對主家笑笑,說,我這活可不白干,中午得混頓撈面條吃啊。天黑回到鄉(xiāng)政府,身上的衣服便有一層鹽花漬出來,硬硬的,白花花一片。
        家在縣城安著,老婆沒在身邊,黑曜的衣服大多是如詩洗。隔個三兩天,如詩把黑曜的衣服收走,洗過,晾干,熨好,送回黑曜住室。
        一來二去,鄉(xiāng)政府便傳出了閑話,有人說,別看黑鄉(xiāng)長人五人六,周吳鄭王的,說不定早把如詩那小妞辦了。也有人說,那小妞也賤,在黑曜屋里鉆來鉆去的,還不鉆到被窩里去呀。
        那天,如詩洗好床單,搭到政府后院的晾衣繩上,剛剛離去,副鄉(xiāng)長蔡順晃晃悠悠過來,撩起被單看了看。蔡副鄉(xiāng)長看得很仔細,也很專業(yè),對著太陽,??促N身那塊地方。如詩并沒走,回來拿落下的皂粉,恰好看到這一幕。
        如詩對蔡副鄉(xiāng)長沒什么好印象,和他表哥方圻一樣,沒事找事,和黑曜扭著干。她問他,蔡鄉(xiāng)長,看什么呢?蔡副鄉(xiāng)長意味深長地一笑,反問如詩:怎么,怕看?如詩說,陰陽怪氣!不就一條床單嗎,有什么怕看的?蔡副鄉(xiāng)長說,我說如詩,有些東西很難洗的,洗不凈,晾出來可就難看了。
        如詩冰雪聰明,哪里聽不出話味,便有些惱,朝地下呸一口,罵了一聲,不要臉!
        那年雨水特多,天跟漏了似的,雨下得沒頭沒尾,一連三天沒有停歇,把西坡鄉(xiāng)北部幾個村子泡進積水里。鄉(xiāng)里怕出事,所有人員全部下村,查看危房,幫著安置受災群眾。黑曜正患感冒,書記要他坐鎮(zhèn)鄉(xiāng)政府,便于上情下達,下情上達,順便吃藥輸液。如詩也沒下去,廣播是鄉(xiāng)政府的喉舌,喉舌不能停。偌大個鄉(xiāng)政府大院只有黑曜和如詩兩個人。
        凌晨一點,如詩敲響了黑曜房門,挺急。黑曜以為出了什么事,房門打開,如詩一頭撲進來,整個人淋得精濕,汗衫緊緊貼在身上,頭發(fā)梢滴滴嗒嗒往下落水。雖是三伏天,夜里溫度低,如詩嘴唇凍得發(fā)紫,進門便打了個很響的噴嚏。黑曜忙問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打個傘。如詩抱著雙肩,哆哆嗦嗦說,我過來看看你病好點沒有,服沒服藥。停停,如詩又說,我怕……黑曜問她怕什么。如詩指指窗外,一道閃電劃過,一個很近的焦雷。黑曜拿出自己的衣服,要如詩到里間去換。如詩一出來,立馬換了個人。黑曜的衣服太大,穿在如詩身上顯得寬了,長了,卻也透著別種風味,英俊灑脫,還有滑稽。黑曜不禁笑了,說,好個英俊的小伙子!如詩不愿意了,嘟著嘴說,你是說,我不像女人是吧?我不穿了!
        如詩說著,果真把衣服撂了,里面竟是一絲不掛。雙乳圓潤,兩腿修長,膚白勝玉……黑曜本想不看,可頭扭不開,脖子像是別人的。黑曜是男人,男人喜歡這樣的風景。這風景,足以讓男人忘乎所以,讓男人血脈賁張,讓男人走進罪惡的淵藪。盯視片刻,黑曜收回目光,定格在如詩那雙眼睛上。如詩的眼睛很好看,像歌唱演員宋祖英,瞇瞇的,細細的,帶著點朦朧的笑意。唯一的不同,是如詩的眼神中,多了點涉世未深的稚嫩,顯得明亮、干凈、純粹,像一泓清澈的湖水,洞穿了整個心靈。黑曜相信,那不是勾引,不是邪佞,更非罪惡,感恩和報答,是如詩此刻的全部。
        黑曜產生一種心痛的感覺。
        黑曜說,如詩,快把衣服穿上,我個大男人經不起這個,萬一犯了錯誤,我完,你也得跟著完。如詩不穿,慢慢走近黑曜,從后面把他抱住,說,黑鄉(xiāng)長,說實話,進門之前,我想過好多,假若你沒把我要到鄉(xiāng)政府,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早讓方圻給糟蹋了。我感激你,一輩子感激你。我一個小女子無以為報,你就要了我吧……
        黑曜替她穿上衣服,扣好扣子,撫著她的雙肩,說,你以為我是柳下惠?能坐懷不亂不是?你錯了小姑娘。你想啊,假若我真那樣了,和方圻還有區(qū)別嗎?不也成了一攤臭狗屎?照樣讓人看不起?你這不是報恩你知道嗎?是在坑我,害我,陷我于不義。
        如詩眼濕著,點了點頭。
        那夜雨太大,如詩睡在黑曜屋里,她睡床,黑曜睡沙發(fā)。睡前,如詩說,能抱我一下嗎?黑曜說,這倒可以考慮,不過,僅只一回啊。
        多年之后,黑曜常常想起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如詩光潔無瑕的胴體,但他想得最多的,卻是那雙宋祖英一樣深亮的眼睛。有時他想,那天,真和小姑娘上了床,春風一度,銷魂蝕魄,現(xiàn)在又會怎么樣呢?
        想想也就丟開了,放下了,拿手掌在眼前扇扇,趕開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挺隱秘的事,消息還是走漏了。有人說鄉(xiāng)長害病是假,想鉆如詩的空子是真。也有人說,他媽的,什么世道呀,我們一身泥水下去駐村,人家鄉(xiāng)長卻摟著小姑娘睡覺!還有人說,早上起來,小姑娘穿錯了衣服,套著黑鄉(xiāng)長的襯衫在院里晃蕩。
        消息怎么走漏的,沒人知道,黑曜不會說,如詩當然也不會說,紀委顏書記帶著調查組進駐西坡鄉(xiāng)時,黑曜和如詩還蒙在鼓里。可以肯定,推波助瀾的,跑不了方圻。
        此時的方圻,已當上甲醇廠的銷售科長。甲醇廠是西山縣的經濟支柱,利稅占全縣財政收入三成。
        方圻的業(yè)務主要在江浙一帶,沿?;て髽I(yè)起步早,化工基礎材料用量奇大,方圻的業(yè)務便跑得風生水起,每年的業(yè)務提成都不少于2萬。放到現(xiàn)在,2萬塊錢算鳥,街頭擺個小攤,賣些針頭線腦,每年總有五六萬入賬。可90年代的2萬是什么概念?是個天文數(shù)字!沒幾年,方圻一腳踢開甲醇廠,帶走了業(yè)務關系,轟轟烈烈,辦起了自己的西化公司。
        那天,蔡副鄉(xiāng)長老娘過生日,故舊親朋,一塊喝壽酒。酒桌上,蔡副鄉(xiāng)長說了如詩和黑曜的事。老蔡說,現(xiàn)在的人你真看不透,如詩那姑娘平時一本正經,雨夜里竟鉆了黑曜的被窩,早上起來,穿著黑曜的花格襯衫,你說可笑不可笑。
        蔡副鄉(xiāng)長是當緋聞說的,無非顯示經多見廣,博人一笑。方圻卻上了心,他問老蔡:你當副鄉(xiāng)長有些年頭了吧?老蔡來了一句樣板戲臺詞,他說,八年了,別提它了——方圻又問,不想進步一下?老蔡說,誰不想進步是龜孫,得有機遇呀,得有人提拔呀。方圻說,《國際歌》那句怎么唱?哦,對了,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一個絕好的機會撞到你頭上了!你想啊,把姓黑的搞下去,鄉(xiāng)長不就輪到你了。
        那時不像現(xiàn)在,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養(yǎng)小蜜,泡小三,沒人當回事。那時不同,公職人員出軌,叫玩弄女性,叫腐化墮落,一經發(fā)現(xiàn),政治生命到此為止,永世不得翻身,撤職查辦,開除公職是常事。
        紀委顏書記親自出馬,分別找黑曜和如詩談過幾次,之后便無聲無息,不了了之。調查組撤走時,顏書記對黑曜說,黑鄉(xiāng)長,這是一場誤會啊,不過呢,澄清事實真相,還你一個清白,也算是好事一樁。黑曜冷笑一聲,說,但愿這種好事少一些。你們想過沒有?對方可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這么一鬧,日后怎么嫁人?顏書記,我還想問一下,這事是誰告的黑狀?顏書記說,你也是當領導的,原則都不懂了?不過呢,你那個紅顏知己是個人物,她主動要求,到醫(yī)院作了處女膜鑒定。
        中午吃飯碰上如詩,黑曜沒給好臉色,他說,你傻呀你,那樣做是對你的侮辱!如詩說,為了你,我值!屎盆子扣到你頭上了,我豈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理?
        5
        和黑曜發(fā)生緋聞不久,如詩便離開了西坡鄉(xiāng),在縣城租了一間門面房,開起了美膚美發(fā)中心,美膚美發(fā),兼治蠕螨。如詩在鄉(xiāng)里當播音員那些年,床頭上、桌子上,撂的都是父親留下的醫(yī)學書籍,還有十數(shù)本行醫(yī)記下的醫(yī)案,一手流暢的鋼筆字,行云流水,端莊樸拙,透著老人對醫(yī)學的執(zhí)著和真誠。在學習父親治療蠕螨的心得體會的同時,如詩感受到父親的一絲不茍和對獨女寄予的殷切希望。
        如詩的離去,是黑曜一大手筆。
        黑曜把如詩叫進辦公室時,正是碩果累累的深秋,地里玉米葉枯稈黃,內容裸露,黃黃的,呈現(xiàn)出真實的飽滿和優(yōu)雅。窗外那棵柿樹,掛滿了稠密的果子,夕陽下,紅艷艷耀眼奪目。黑曜說,如詩,想當一輩子播音員?如詩說,不想,我想當鄉(xiāng)長縣長,你提拔我呀?黑曜說,你個小妮子,官癮比我還大,你那直性子,根本不是當官的料,如果給你個鄉(xiāng),天要翻得底朝天了。不如撿起你家老本行,治酒糟鼻子,治脫發(fā),治青春痘。前段沒事,我在縣城做過調查,得這種病的人不少,縣醫(yī)院沒這個專業(yè)。小伙子臉上痘多,談不上朋友,中年人脫發(fā)呢,顯得老。酒糟鼻子就更難看了,紅紅的,臉上像趴著頭蒜瓣??稍蹅兛h沒有專業(yè)的治療醫(yī)院。你如果開個這樣的診所,生意一定不錯。
        如詩盯著黑曜的臉研究了一會兒,笑笑說,黑鄉(xiāng)長,你是想一腳把我踢出鄉(xiāng)政府吧,怕再鬧出什么事來,擋你的升遷之道吧?
        聰明。黑曜老老實實承認,說,你個小姑娘,太有才了,咋就一下子看到我心里去了?不過呢,這只是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你年齡慢慢大了,馬上該嫁人了,得有個正兒八經的歸宿。
        如詩說,我知道,當播音員混不出什么名堂,沒有出頭之日,年齡大了,到婦聯(lián)謀個差事,撐不死,餓不著。我不走,是我不想離開西坡鄉(xiāng),不想離開你。在你身邊,我覺著踏實,安全。
        話雖這么說,如詩還是按照黑曜指的路子走了。租房,注冊,辦執(zhí)照,都由黑曜一手辦理。填寫經營范圍時,黑曜留了個心眼,加上了美膚一項。這很重要,為日后如詩的業(yè)務拓展留足了空間。啟動資金也是黑曜托銀行一個同學貸的,8萬,是黑曜拿房產做的抵押。
        開業(yè)那天,如詩一個不落,把西坡鄉(xiāng)政府的人都叫去了,整整6桌。雞魚大肉,鮮蝦活蟹,擺得滿滿當當。黑曜一進飯店,很是不滿,說如詩,剛當上老板就奢侈上了?如詩說,今天的酒菜不在好賴,而在心意。我在西坡鄉(xiāng)這么幾年,承蒙諸位關照,我不該好好請請大家?再說,今天我還有個重要儀式,要正兒八經的認你當哥。黑曜說,俗不可耐,哥哥妹妹的,讓人容易往歪處想,別再捅到紀委,查個底朝天,大家臉上更不好看了。如詩就喊了一聲哥,說,在西坡鄉(xiāng)時我不敢認你當哥,現(xiàn)在我敢了,誰想告讓他告去,誰想查讓他查去。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一個親人也沒有,我認你當了哥,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如詩說著,淚水簌簌而下,惹得那些同事也跟著掉淚。大家催促黑曜:快答應啊,人家如詩多好一個姑娘,認你當哥,人家還吃了虧呢,你猶豫什么?
        黑曜說,俗就俗吧,有這么個好看的妹子也是我黑曜的福氣。接著,轉對鄉(xiāng)政府的人說,我可真認下這個妹子了啊,你們可別臺上拍手,背后使絆啊。另外,我妹子這個小生意,以后大家多多照顧,看病咱找她,讓她打折。
        如詩頗受感動,雙手環(huán)抱,轉了一圈,連連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如詩接著指指黑曜,說,我都叫過哥了,可他沒叫妹子呢,這不公平。黑曜說,叫什么叫,不叫你就不是我妹子了?
        如詩說,我非讓你叫不可!
        黑曜果然就叫了一聲:妹子——
        6
        如詩的美膚美發(fā)中心是自家掏錢建的,占地半畝,四四方方一個小院,三層小樓座北朝南,乳白色面磚外墻,不銹鋼欄桿,小樓顯得非常清爽、明亮、潔凈。房前是空地,兩個菱形花壇,青磚圍邊,東西相對,里面種著麥冬、三葉草,還有幾株月季。麥冬開得正盛,白花細碎而繁茂,輕風吹拂,暗香襲人?;▔g栽有兩棵桃樹,桃樹下一張青色石桌,四只鼓形石凳,透著古色古香的韻味。
        小樓每層6間,上下對應,一樓是診室、藥房、輸液間,二樓是一家人的起居室、客廳、書房。順著墻角的旋轉木梯爬上三樓,便是滿眼綠色,30平米的晾臺,被花草擠得滿滿當當,米蘭、迎春、杜鵑、鵝掌木,雖都是些凡?;ú?,卻也蓬勃熱鬧,展示著主人的雅趣和愛好。穿過花木,是兩間特別診室,沙發(fā)、茶具、熱水器一應俱全。這兩間特別診室專門用來接待特殊用戶,手里有點錢的生意人,衣冠楚楚的小官僚,蠕螨生在隱秘處的男女。有些身份的人自尊心特強,不愿混跡于普通患者中,治療時就想找個清靜沒人的地方。那么,好吧,只要你掏錢,弄座皇宮出來也未常不可。如詩投其所好,把三樓辟出來,設立了兩間特別診室。收費自然也高,這些人來錢容易,不把幾個銀角子放在心上。
        其實,如詩這些年的日子并非一帆風順,美膚美發(fā)中心開起來不久,就閃電般結了婚,沒過多久,又閃電般地離了。那個姓于的小伙子其實挺不錯,黨校的理論老師,政教碩士。黑曜聽過他兩次課,嘴頭挺麻利,授課很有思想深度。那時,黑曜已升任副縣長,離得近了,不時到如詩的美膚美發(fā)中心坐坐,問問生意情況,聊聊家常。黑曜問如詩:
        剛結婚咋就離了呢?小于待你不好?
        好,如詩說,目光躲躲閃閃,不和黑曜對視。
        他外面有情況?
        沒有,如詩說。
        他打你罵你了?
        沒有。如詩說。
        黑曜說,那你唱的哪一出呀,把婚姻當成兒戲,說離就離了?
        如詩嘆了口氣,滿腹幽怨,說,哥,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涂?
        黑曜明白了,小姑娘還念著西坡鄉(xiāng),那段舊情把她給坑了。
        自此,黑曜再沒去過如詩那里,一次也沒去。他要冷對如詩,躲著如詩,讓她從心底把他剔了,剜了。一年時間,如詩往黑曜的座機打了不下120個電話,黑曜一個不接,打他手機,按斷。他要絕了小姑娘的念頭,還她個清靜世界。
        也許這是黑曜最好的選擇。
        如詩再次嫁人,找的是部隊轉業(yè)的軍醫(yī),姓別,一個難得一見的姓氏。別醫(yī)生大如詩8歲,人很實在,處處疼著如詩。第一次見面,如詩提出,要他放棄公職,和她一起干個體。別醫(yī)生嗝都沒打,利利索索答應:行!
        黑曜下班以后去了如詩那里。事先,他給如詩要過電話,如詩要他從后門進去,直接上三樓。黑曜去時是8點,前面門診仍是人潮不退,男男女女,排椅上坐了一溜,臉上長痘的小伙子、小姑娘,幻想青春永駐的半老徐娘,謝頂?shù)闹心隄h子。黑曜想,如詩心眼挺細,前廳人多,哪個不認識黑曜書記?招招搖搖,多費口舌。更何況,黑曜此行,并非單為治脫發(fā),他要利用如詩這塊僻靜所在,辦件大事。
        如詩兩口把黑曜引進三樓特別診室,吩咐別醫(yī)生泡茶,如詩說,泡那個普洱餅茶啊。黑曜笑了,說,看來你們家是陰盛陽衰,女人當家啊。如詩抿著嘴笑,別醫(yī)生說,在部隊時我是副職,轉了業(yè)不升反降,成了三把手,孩子是我家老大,如詩老二。如詩說,別貧嘴了,快去泡茶吧。
        普洱泡好,氤氳之氣馬上從杯口逸出,香而清淡,飄飄悠悠。黑曜喝了聲彩,說,這種普洱至少有10年了吧,要不,哪里有這種正宗香味。如詩說,你是我哥,哪敢不上好茶。
        細算起來,如詩離40歲不遠了,可她善于打理,善于保養(yǎng),看上去也就30出頭,臉是臉,胸是胸,腰是腰,一張娃娃臉被日子的優(yōu)裕滋潤得桃紅李白,面如敷粉,嬌媚而又生動。
        泡好茶,別醫(yī)生說,哥,你們先聊著,我下去招呼病人了。如詩說,你怎么也喊起哥來了?別醫(yī)生很是不滿,說,你這人太霸道,興你喊不興我喊!黑曜說,如詩,你這是不講理了,咋老欺負我妹夫呢。
        別醫(yī)生下樓走了。
        如詩說,哥,現(xiàn)在開始洗頭?檸檬水我調好了。水溫可能會高點,這是治蠕的需要,水溫低了不行,47度才能殺死蠕蟲。不過請放心,我會把握分寸的。
        黑曜說,不忙,先介紹介紹怎么治。如詩說,簡單說吧,第一步是洗,用稀釋的檸檬水洗頭,然后漂洗干凈;第二步呢,是涂膏,把硫磺膏涂于患處,兩小時后再洗;第三步是服藥,每天三次。按說四環(huán)素是首選,可它副作用太大,現(xiàn)在幾乎不生產了。咱用紅霉素,效果也不錯,可這種藥傷胃,得加點維C。還有,如詩說,還要輔助物理療法,每天清水洗頭2至3次,燕麥粉加蜂蜜、蛋清調糊……
        打住,打住。黑曜說,你這是治病?是變著法子折騰你哥吧?
        如詩說,別忙,我還沒說完呢。同時,還有注意飲食,攝入足夠量的水果、維生素,每天飲2至3杯蘿卜汁或黃瓜汁,菠蘿汁也行……
        不治了,不治了。黑曜說,聽著頭大,沒有簡單一點的治法?如詩說沒有,你不治也行,那就讓全市的人看看新任副市長的尊容。黑曜擺擺手,打斷如詩,說,你神通廣大啊,你手眼通天啊,說說,誰告訴你的?
        如詩說,還用誰告訴,西山縣傳遍了。昨天,方圻還對人說,準備在天府酒家請客,祝賀你高升呢。至于用心,不說你也清楚。人家才叫手眼通天,才叫神通廣大。
        黑曜沉默了,等如詩洗過頭,涂上硫磺膏,摸出手機,要通了政法委書記白天炎:搞什么名堂,你怎么還沒到?
        白天炎說,有人狗皮膏藥一樣跟著,我在縣城轉了三圈才甩掉。你等著,5分鐘之內準到。
        7
        等待白天炎這段時間,黑曜的所有心思全在方圻身上。
        方圻這些年撲騰出名堂了,是西化有限公司的董事長了,是著名企業(yè)家了,是市政協(xié)委員了,和上邊聯(lián)系相當廣泛,縣長、縣委書記知道的方圻知道,縣長、縣委書記不知道的,方圻也知道。據坊間估計,方圻身家早已過億,只要他愿意,可以買下半個西山縣城。
        可方圻的名聲卻不怎么樣,霸道,驕橫,好色,趾高氣揚,心狠手辣,誰都不往眼里放。普通老百姓倒也罷了,沒人在乎這個,往眼里放是五八,不往眼里放是四十。可方圻把當官的也不放在眼里,這就犯了大忌。
        一次,方圻和幾個哥們在秋風塘喝酒,喝到一半,方圻說,咱玩?zhèn)€游戲怎么樣?有人問他要玩什么游戲。方圻說,我一個電話能叫來一群狗,你們信不信?這倒新鮮,狗通人性也是狗,你方圻打個電話它們就能來?方圻摸出手機,連著撥了幾個號碼,啪一聲把電話撂了,說,等著,狗馬上就來。
        先來的是個副縣長,主管工業(yè)。大冬天跑出一身汗水,進門就問方圻:方總打電話也不挑個時候,正和經委主任談新產品開發(fā)呢。方總有事?方圻坐著沒動,身子一仰躺到靠背上,大大咧咧揮了揮手,說,沒事就請不動你縣長了?屁事沒有,就是喝酒。
        不長時間,4個局長,3個主任,依次到達,在雅間齊刷刷站成一排。方圻沒讓座,他們就站著,直溜溜的小學生一樣。
        那幫哥們這才明白,方圻把他們當成了狗,一群喂熟的狗。于是,大家笑了,笑得那些局長、主任莫名其妙。
        在西山縣,方圻唯一不敢放肆的,是縣委書記黑曜,在黑曜面前,方圻規(guī)矩得像老鼠見了貓。這是因為,方圻曾在黑曜手下當過村主任,他怕黑曜,這是植根內心的怕,是不由自主的怕。去年開“兩會”,一群政協(xié)委員圍在方圻房間聊天,方圻正講他的奮斗史,半真半假,眉飛色舞,唾沫四濺,一圈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黑曜碰巧路過,順腳進去,方圻的演講戛然而止。黑曜笑笑說,方總接著講啊,讓我也開開眼界。方圻紅了臉,說,我那點事,哪樁哪件不在你黑書記肚里裝著,哪敢班門弄斧、關公面前耍大刀。
        事后,他一個哥們問方圻,要說,你方總也算個人物,跺一腳,西山縣地皮都要發(fā)顫,怕他黑曜干什么?方圻說,不知道他娘的咋回事,見了姓黑的心里就怯,就怕,還是真的怕。
        方圻說的是實話,他怕黑曜。要說,黑曜這人隨和,和方圻碰面,問些銷售情況,企業(yè)運營,不咸也不淡。會上講話,不時幽默幾句,逗出一片笑聲。同僚之間,敢把玩笑開到臍下三寸??稍诜桔哐劾?,黑曜不是什么隨和幽默,是智慧,是能把人玩于股掌之間的大智慧,大本事。黑曜像個鐵匠,你是烘爐里燒紅的鐵塊,他要你方,你便方,他要你圓,你便圓。
        方圻覺得,黑曜身上有股逼人的氣勢,這么多年了,鄉(xiāng)長、縣長、縣委書記一路當下來,沒聽說有人能在黑曜身上打開缺口,為我所用。因此,方圻的怕里多出一種成分:敬。
        方圻曾經下過功夫,要和黑曜搞好關系。手里有錢算什么,你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上,磨道尋驢蹄,到處都是。黑曜硬是油鹽不進,請吃飯,黑曜找理由回絕,有會議安排呀,下鄉(xiāng)督察呀,接待上級領導呀,橡皮墻壁,不軟不硬。黑曜在電話里說,方總的酒還是留著吧,真的過意不去,做點善事好事,捐給咱敬老院,也可以落個好名聲。
        吃飯不去,那就送點什么吧。送什么呢?一番苦思冥想,方圻決定送茶葉,黑曜好這一口。方圻特地從云南定購兩餅陳年普洱,航空發(fā)運過來。餅茶看似稀松平常,卻是百年陳茶,價格之高,常人難以想像。一個風清月明的晚上,方圻提著兩餅普洱走進黑曜家。讓座,倒茶,方圻把茶葉放到茶幾上,說,朋友從云南回來,捎回來兩餅茶,送給黑書記嘗嘗。黑曜拿起茶葉,翻來覆去看過,重又放回茶幾上。問方圻,既然是給縣委書記送禮,這玩藝一定便宜不了,說說,一餅幾個大子?
        方圻豎起兩根手指晃晃。
        兩千?
        方圻搖搖頭。
        兩萬?
        方圻再次搖頭。黑曜把茶葉遞回方圻手中,說,方總,自古無功不受祿,這么貴重的東西,是送給黑曜還是送給縣委書記?方圻說,這不一樣嘛。
        是一樣,黑曜說,作為黑曜這個個體,我不能收,作為縣委書記呢?這個職務也不能收。你知道第一次常委會上我說了什么嗎?我說,這次咱們都提拔了,有的提了一格,有的提了半格,一格半格都是提,對吧?提拔是什么?意味著咱這些人負有更大的責任了,也意味著必須當人,吃一根人家扔下的骨頭,也許,你就成了狗!我說這番話時,有人笑,也有人不笑。黑曜突然疾言厲色:方總知道為什么嗎?他笑不出來!
        連著碰了幾次壁,方圻便有頭破血流的感覺。過后想想,何必呢,我干嘛要巴結姓黑的?不就一個縣委書記嗎?不就管著屁股大一塊地嗎,有什么了不起?姓方的結識的人,大領導多了去了,自然有人罩著!
        方圻的能量很快得到了驗證。
        4年前,西山縣發(fā)生一起驚天大案:縣甲醇廠工會主席被殺。這幾年,甲醇廠的經營形勢不好,要死不活的,銷售收入僅是西化公司的三分之一,發(fā)工資都成問題。方圻就想收購甲醇廠,合二為一,并入西化旗下。收購企業(yè)是大事,需經職工代表大會通過。工會主席老嚴是廠里老人,甲醇項目也是他一手引進的,對廠子很有感情。結果可想而知,職代會否決了兼并提議。沒三天,老嚴被小混混紅毛連捅4刀,慘死在距家不足百米的小巷深處。那個殺害老嚴的小混混自此消失,杳無蹤跡??h公安局派出4組干警追捕,皆無功而返。
        明眼人誰不知道工會主席被害的背景?種種嫌疑直指方圻,可苦于找不到證據。政法委書記白天炎暗地調查過,老嚴被害當天,方圻在浙江臺州出差,正在豪華酒店和客戶吆五喝六。黑曜也明白其中玄機,當面把白天炎罵了一頓:你們警察是吃干飯的?企業(yè)工會主席被殺,竟然束手無策,九泉之下,被害人何以瞑目?群眾會怎么想?怎么看?白天炎也很無奈,氣鼓鼓地說,我有什么辦法,辦案要靠證據說話,人證,物證,旁證,一樣不能少。剛剛有了一點眉目,被人巧妙攔住了,不讓查了。
        誰攔的?什么理由?
        白天炎說,反正比你縣委書記大,至于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不容置疑,你讓我怎么辦?黑曜說,就算這事沒法查,那高中毆打教師案呢?也有人擋?有人攔?
        黑曜所說的毆打教師案,發(fā)生在最近。方圻的兒子上高二,上課時寫了一封情書,折好,隔桌子扔給女同窗,被數(shù)學老師逮個正著,罰他在教室外站了兩節(jié)課。當天晚上,五六個不明身分的小青年沖進校園,二話不說,把數(shù)學老師抵到住室墻上打了一頓。經法醫(yī)鑒定,耳后頭皮撕裂,縫了12針。有人打110報警,肇事者當場被抓。下手最狠的那位,是城邊的一個無業(yè)游民。白天炎以為這次抓到了有把燒餅,方圻自然難以撇清干系。審訊中,作案者稱曾在這所學校讀過書,早就看數(shù)學老師不順眼,早就想收拾他了。根本不承認和方圻一家有任何瓜葛,說他從來不認識什么方圻。
        8
        白天炎進來時,黑曜竟一時沒認出他。白天炎捂著藍色口罩,嘴眼鼻子捂得嚴嚴實實,防“非典”、“甲流”似的。黑曜苦笑笑,說,你行啊你,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還像共產黨的政法委書記嗎?
        不待白天炎回答,黑曜接著嘆了口氣,說,有時想想,我們挺可悲,挺可憐的,縣委書記和政法委書記商量工作,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事,反倒地下黨員似的,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找間民宅遮人耳目。你來之前我還在想,這是不是真的?還是共產黨的天下不是?
        白天炎說,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我,你覺得“那個人”怎么樣?
        不怎么樣。黑曜說。他明白白天炎指的是縣公安局長張大恕。黑曜說,我早看出他不地道,方圻每次都能成功開脫,除了張大恕為其上下活動,沒誰有這個能量。公安幾次抓捕紅毛未果,總能先一步逃走,已經很能說明問題。抓捕紅毛的方案是咱們三個一起商量的,你白天炎不會走漏風聲,我黑曜更不可能,那么,只有張大局長了。
        兩人說這番話時,如詩也在場,正往黑曜頭上涂硫磺軟膏。黑白二人也不避她,沒必要。硫磺軟膏涂好,如詩續(xù)上茶水,默默下樓去了,臨走,啪一聲鎖死了房門。白天炎調侃說,你這個紅顏知己蠻有眼色的嘛。黑曜說,這女人就這點好,懂事。
        白天炎給黑曜帶來兩個消息,一喜一憂,問黑曜先聽哪個。黑曜沒有抬頭,硫磺膏剛剛糊到頭上,正待凝固,不得不老老實實坐著。但從白天炎話語中,黑曜聽出來,這一喜非同小可,定是大喜無疑,一定是逮到了方圻什么馬腳。而那一憂呢,也就微不足道了,盡可忽略不計。在這方面,黑曜堪稱武林高手,察顏觀色,聽風辨器,耳功心功極其到位。沒這個本事,絕難一路順風,過關斬將,混到縣委書記位上。
        黑曜說,先說憂,老祖宗說過,先喜后憂是真憂,先憂后喜方為喜。
        果然不出黑曜所料,白天炎的一憂,是指方圻大約聞到了什么味道,帶人到省城活動去了,找誰,尚不清楚,但據估計,定與黑曜的提拔有關。黑曜說,我料到了,說說你的一喜吧。
        白天炎說,記得甲醇廠工會主席被害一案嗎?黑曜說,殺人焚尸,轟動全縣,震動全省,啥時想起老嚴,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你知道嗎?老嚴火化那天,廠里職工為他送行,沒人哭,也沒人說話,就那么圍著老嚴看,眼里全是火星呀……
        紅毛在四川落網了!白天炎說,也是合該那小子倒霉,出逃后隱藏在北川縣城郊一個村子里,在當?shù)卮u廠打工,后來被一家獨女戶招贅,當了上門女婿?!?.12”震后重建,紅毛一家分到一套房子,省電視臺隨機采訪災民滿意度,偏偏就去了紅毛家。那小子抱著兩歲的兒子,笑瞇瞇的,和電視臺記者聊天。那小子談笑風生,忘乎所以,中中中,一口河南話。記者馬上來了興趣,就問紅毛,你是河南的吧,怎么來了四川?紅毛這才警覺起來,可已經晚了。四川警方早已接到我們的協(xié)查通報,認出他就是被通緝的殺人逃犯。節(jié)目播出當晚,當?shù)鼐窖杆俪鰮?,把那小子逮了。突審兩次,他就把方圻咬了出來,怎么作案,怎么逃跑,怎么在北川安家落戶,前前后后,根根秧秧,說得一清二楚。
        黑曜說,這自然是好事一樁,可方圻這個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此事對他更是生死攸關,恐怕早就想好了金蟬脫殼的退路,不會輕易讓人抓到把柄。即便是抓了紅毛,他仍然可以一推六二五,你有什么證據證明是方圻指使紅毛殺人?
        不錯,白天炎說,方圻和紅毛談事,只有他們二人在場??赡悴挥脫?,紅毛逃跑前,方圻曾派人給紅毛送去20萬,讓他遠走高飛,永遠不在西山露面。紅毛交代,錢是方圻的司機送的,那個司機現(xiàn)在是西化公司的供應部長。
        黑曜打斷白天炎,問,紅毛落網的事還有誰知道?告沒告訴張大?。?br/>  白天炎說,我又不傻,告訴張大恕還不等于告訴了方圻。四川警方的電話是我接的,那天正好我值班,來電記錄都沒敢留。
        黑曜松了口氣,指示白天炎:一,馬上命令公安局夏副局長,夏副局和你不是哥們嗎?讓他悄悄從基層所抽調2名得力干警,不,4名,直赴北川,押回紅毛。記住,不要帶回西山縣,臨時羈押在鄰縣看守所。二,派人潛入那個司機家,實施秘捕,要搶光他家里現(xiàn)鈔、首飾,造成黑吃黑的假相,讓方圻摸不著頭腦。三……
        這時,黑曜的手機響了,他看看白天炎,說,說吧,方便,就我一個哥們在,沒外人。
        對方說,這幾天市委組織部要下去,第一站就是西山縣,進行班子考評,你要事先作些準備。不該在家的人派出去,哪怕讓他們出國旅游也行,就是別在家,免得節(jié)外生枝捅婁子。另外,你們那個大企業(yè)家最近一直在省城呆著,估計對你不利,不過,無礙大局。除非你那里出了大事,或是你受賄事發(fā),或是你養(yǎng)了小三。
        黑曜收了線。白天炎問,誰的電話?黑曜說,他的。
        白天炎知道“他”是誰,說,你上臺階的事?黑曜點點頭。白天炎說,要不,把方圻這事先放放?在這節(jié)骨眼上,揭開方圻這個蓋子,可是大事一樁,對你恐怕會有影響。黑曜說,我也反復想過這個事,可我不想等,不能等,其中原因你也清楚。老曲這人不錯,他接手縣委書記我也放心。可老曲厚道有余,果斷不足,根本不是方圻的對手。把這么大的蘿卜留給他,我有些于心不忍。再說,不在我手上鏟了方圻這顆毒瘤,心里總疙疙瘩瘩的不是滋味。
        白天炎說,方圻這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假若他聞到什么風聲,攪你個黃河水不清,官運仕途,一切可就完了。
        9
        黑曜在如詩的美膚美發(fā)中心治療了一段時間,效果挺不錯,一層黑發(fā),草芽一樣從頭皮下鉆了出來,黑黑的,硬硬的,蓋嚴了頭頂那片“籃球場”。如詩自然功不可沒,黑曜妻子的作用卻也不可小視。黑曜的妻子是個有心人,治療一開始,她就去了如詩那里,讓如詩列好食譜,蔬菜水果攝入量,鮮榨方法,進食時間……抄好,貼在廚房墻上。一早一晚,妻子榨好水果或菜汁,按量盛好,放到黑曜應手的地方。黑曜吃飯的間隙,妻子坐著削水果,飯后兩小時,準時遞到丈夫手上。水果可以吃,果汁可以喝,菠蘿汁、蘿卜汁喝起來就難了。如詩一再交待,菜汁不能添加任何佐料,比如蔗糖,比如食鹽。少了甜咸兩味,那菜汁便形同一碗中藥。每次喝,黑曜都要嘟囔,說,這什么玩藝,比喝藥還難受。妻子說,本來就是藥嘛,自古苦口良藥。再說,這可是你那寶貝妹子的方子,她能坑你不成?
        妻子的話里有股酸溜溜的味兒。
        黑曜妻子對如詩還算寬容,雖然,如詩和黑曜的事傳得沸反盈天,有鼻子有眼,可她根本不信。知夫莫若妻,黑曜是什么樣的人,女人心中有數(shù)。平時,黑曜也給她說些如詩的事,如何遇到如詩,如何把她要到鄉(xiāng)里,以及如詩的兩次婚姻,當然也包括那個風雨之夜。一個鍋里攪了這么多年稀稠,哪里不知丈夫的品行、德性。她說,不管別人怎么說,我相信你,也相信你那寶貝妹子。不過,你老實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動心沒有?黑曜問,哪天?妻子說,風雨夜,面對小姑娘的光身子,我不信你能無動于衷。黑曜老老實實說,動了,可我動心沒動手。
        對于男人,這,已經很難得了。
        妻子也真把如詩當成了妹子,逢年過節(jié),帶點東西到如詩那里,坐坐,吃吃飯,聊聊天。
        一個月后,如詩告訴黑曜:哥,新發(fā)長出來了!黑曜說,我怎么沒覺著?如詩的手在他頭上搓洗,說,剛剛長出來,不到半公分,你當然感覺不到了。治吧哥,再有兩個月,我保證還你一頭如漆黑發(fā),年輕10歲。不過我可警告你,官當大了,身邊美女多了,別花心冷落了嫂子啊。
        檸檬稀釋的熱水洗了兩遍頭,涂上硫磺膏,如詩續(xù)完水,就要下樓,黑曜說,能陪我坐一會嗎?
        每次治療,如詩一般不在特別診室多呆,一方面,樓下常有約好的客人等著。另一方面,是怕丈夫往別處想。雖然,別醫(yī)生了解如詩,了解黑曜,不會有什么事。可如詩明白,瓜田李下,男人心眼都小,唯一的辦法,便是呆在他身邊。
        聽到黑曜的邀請,如詩在對面款款坐了下來。
        黑曜說,不會影響生意吧?如詩搖搖頭說,哪會呢。黑曜說,聊一會?如詩說,聊一會。聊天的主角自然是方圻,還有黑曜。
        黑曜說,妹子,常言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哥正處在兩難境地,一時難以抉擇呀。如詩冰雪聰明,知道黑曜指的是方圻。說,哥還沒下決心是吧?黑曜說,決心難下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抓個方圻容易,牽出的可就是一幫人了,勢必會把西山縣鬧個天翻地覆。到那時,提拔的事恐怕要兩說了??墒遣粍铀兀课矣钟谛牟桓?。事情明擺著,他是西山縣的毒瘤,一攤臭狗屎,無惡不作,嚴重影響到我們西山的穩(wěn)定了。說實話,就是現(xiàn)在,我人在你這兒,心卻在別處,沒睡過幾個安穩(wěn)覺。
        如詩說,哥,你應該這樣想,方圻這個毒瘡早晚得熟透,自然會有人把它豁開,流出膿膿水水。當務之急,是你的提拔,為一個方圻,誤了你的事,不值。
        黑曜說,你是說要我忍辱負重?忍氣吞聲?我何嘗不想這樣,可你知道誰接縣委書記嗎?如詩搖搖頭。黑曜說,如果換了別人,我大可不必閑吃蘿卜淡操心,走馬上任,當我的副市長去,這攤狗屎讓下任鏟去,沒人會說什么,因為這是上級的安排,組織的安排。
        這些話,作為縣委書記,除了白天炎,黑曜從未對誰坦露過,現(xiàn)在,說給了與官場毫無瓜葛的如詩,既有違原則,也不大合適??烧l讓如詩是他妹子呢?是可以交心的人呢?
        如詩靜靜地聽著,直到黑曜止了話頭,如詩才問,哥,你今年多大了?黑曜說,怎么,把哥的年齡忘了?這可不該。如詩說,我沒忘。對于50多歲的男人來說,你機會不多了,嚴格地說,這次不上,以后永遠沒有機會了,孰輕孰重,你要心里有數(shù)。
        黑曜點點頭,我哪里不明白這個理,可心里堵,難受,不甘。黑曜擺擺手,說,你下去忙吧,讓我再想想。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黑曜頭上的硫磺膏該洗了。如詩把黑曜帶到熱水龍頭前。水龍頭安在窗前,附近景物盡收眼底。如詩擰開水管,熱水溢出,水汽氤氳。黑曜把頭低下,如詩卻沒為他搓洗。黑曜說,洗呀,玩什么新花樣?如詩說,哥,你看那兒!順著如詩手指望去,對面巷口路燈陰影里停著一輛黑色別克,車燈關閉,車內煙頭一明一滅,若隱若現(xiàn)。
        如詩說,我觀察好幾次了,只要你來,這輛別克也來,你走,別克也走,有時停在巷口,有時停在左邊樹下。
        黑曜明白咋回事了,罵了聲:他媽的,翻了天了他!黑曜摸出手機,要通白天炎,火氣沖天,說,給我查一下,0544是哪方神圣的車子!白天炎說,查什么查,還能是誰,你念念車號不就明白了。0544,黑曜沒念出什么名堂。白天炎說,0可以念成洞的。0544,不就是動我試試的意思嘛。
        10
        黑曜終于要動手了。
        是方圻逼著黑曜動手的。黑曜被跟蹤、被監(jiān)視只是個引子,手握重權的縣委書記都敢跟蹤,可見方圻膽大妄為到了什么程度!繼而,如詩的美膚美發(fā)中心在一天深夜被掃黃辦查封,如詩被抓。給出的理由是,美膚美發(fā)中心名為行醫(yī)治病,實為色情場所,證據便是三樓那兩間特別診室。很顯然,矛頭直指黑曜。得到消息,黑曜把電話要給張大恕,張大恕來了個一推六二五,說他根本不知道這碼事,一定是下面人干的。黑曜十分惱火,夾槍帶棒,把張大恕損了一頓。黑曜直言不諱說,張大恕,張大局長,那個美膚美發(fā)中心是誰開的?我妹子!你出去打問一下,我妹子是什么樣的人,她是正道人你知道嗎?查她封她,可以,你來點有創(chuàng)意的,找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啊,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吐不出,怎么還是老一套?是不是我在那兒治過病,想把我往號子里送啊?黑曜還說,張大局長,按說你們是垂直單位,我動不了你,可你也得想想,你們公安局那幢樓是建在西山縣地盤上吧?
        黑曜說得夠清楚了,你垂直單位怎么了?你是保一方平安的,你是保駕護航的,和當?shù)攸h委、政府不合,市局、省廳也不會留你這個局長。
        張大恕還要解釋什么,黑曜把電話扣了。
        如詩被放出來那天晚上,張大恕在虎嘯堂擺下酒席,為如詩接風壓驚。那次宴會相當隆重,除黑曜、曲縣長、白天炎、如詩外,方圻也在被請之列。白天炎勸黑曜別去,明擺著,酒無好酒,宴無好宴。黑曜堅持要去,他問白天炎,知道張大恕為什么請客嗎?白天炎說,一目了然,張大恕搭臺,方圻唱戲,真正的目的,是想把他的司機弄出來,勸你就此罷手,井水河水兩不犯。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曜說,方圻拿捏準了時機,知道后天市委考察組要來,這客就請得大有深意了。不過也好,咱也給他唱出《空城計》,順便敲打敲打他。
        白天炎先到,張大恕第二,黑曜、曲縣長和如詩最后到。
        方圻候在酒店門口,點頭哈腰,極是恭敬。不等人讓,黑曜和老曲坐了主位,依次是如詩、白天炎、張大恕。黑曜一聲開喝,方圻率先把杯子舉了起來,說,聽說黑書記和曲縣長同時升遷,這可是西山縣天大的喜事,方某借花獻佛,提前祝賀了啊。黑曜不冷不熱地說,升官不升官的,沒多大意思,哪有你方總活得自在得意。更何況,我那頂烏紗帽還在半空懸著呢,能不能戴到頭上,全看你方總了。
        哪里,哪里,黑書記這么說,草民可就無地自容了。方圻說,聽說市里考察組后天到?黑曜說,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埋頭干活,還沒聽到這個消息。方圻說,我聽來的消息不會錯吧?
        黑曜面現(xiàn)慍色,沒接他的茬。
        張大恕見黑曜臉色不好,便把話頭往如詩身上引。張大恕說,如詩美女,前天的事是掃黃辦那幾個混小子干的,事前不請示,事后沒匯報,黑書記打去電話我才知道,把他們好好剋了一頓。來,我自罰一杯,算是向美女賠罪。如詩說,張局這樣說我就承受不起了,我個小女子在你的地面上混,無非討個活命錢而已,想不到卻讓警察大動干戈,封店抓人。其實呢,到底咋回事,張局心里有數(shù),我心里也有數(shù)。
        酒喝到一半,誰也沒想到方圻舊話重提,說到收購甲醇廠的事。他對老曲說,你那個甲醇廠還留著干什么?產品賣不出去,貨款要不回來,不如給我算了。
        老曲沒接話,臉上一片茫然,扭頭去看黑曜??蠢锨募軇?,如果沒有黑曜在,沒準就應下了。
        黑曜就是這時下定決心動手的。甲醇廠給不給方圻并無不可,誰經營都是經營,只要能為西山縣創(chuàng)造稅收就行。問題是,依黑曜對方圻的了解,他的胃口決非一個甲醇廠,如法炮制,西山縣哪家企業(yè)還有安生日子?人怒鬼怨,那個死去的工會主席,冤魂永難得到超生!
        黑曜端起酒杯離座,在房間轉來轉去。黑曜說,喝酒就喝酒,咱不談工作。可喝酒又不能什么也不說,那太冷場,請客的人臉上不好看。咋辦?我說說治脫發(fā)的體會如何?
        方圻打趣說,黑書記是為如詩做廣告吧?
        也算吧。黑曜恰好轉到方圻身后,用力拍了拍方圻的肩膀,說,治脫發(fā)也叫治蠕螨,方總,知道什么叫蠕螨嗎?這是一種人體寄生蟲,潛伏于毛囊和皮脂腺內,它可以讓你脫發(fā),一頭黑發(fā)掉成個光葫蘆;它可以讓你長出一臉疙瘩,今天擠,明天長,找不到媳婦;還可以把你變成酒糟鼻子,紅通通的,站不到人前。一般老百姓不在乎,不就是掉發(fā)嗎?不就是長痘嗎?不就是鼻子紅嗎?愛咋咋的??稍蹅冇蓄^有臉的人在乎呀,咱是當官的,面對那么多人,總得有個好形象吧。你方總也一樣,是大老板,是市里的政協(xié)委員,沒個好形象,哪個女人樂意跟你上床。你說,這蠕螨不治行不行?
        方圻連連說,不行,不行。而后轉向如詩:你可得好好給咱黑書記治,可有一條,別為了治蠕螨把頭皮治壞了!
        如詩說,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我自知藥性,量大量小,自有分寸。怎么,方總對我不放心?
        方圻說,放心,妹子給哥治病還有不放心的?
        11
        動手之前,黑曜交待白天炎:這次行動,西山縣的警察一個不用,不是洪洞縣里無好人,不是我信不過他們,我是怕萬一走漏消息,功虧一簣,戲就唱不下去了。白天炎提醒黑曜:正常情況下,異地用警要經市局批準,我和他們聯(lián)系一下?黑曜虛點了白天炎腦門一下,說,你這里進水了不是?直接和省廳聯(lián)系!至于怎么協(xié)調,那是你的事,政法部門混了這么多年,就沒一點關系?
        方圻是在西化公司辦公大樓被抓的。凌晨1時,白天炎和夏副局帶著省廳調來的干警,悄然控制了保安,打開門鎖,進入了方圻位于三樓的住室。方圻正睡覺,懷里摟著個小姑娘,是個在校高三學生。白天炎打開吊燈,把方圻從被窩里拉了出來。白天炎說,方總,穿上衣服走吧。方圻已知怎么回事,乖乖上了樓下的警車。其實,方圻早有預感,司機的突然失蹤就是個信號。黑吃黑?在西山縣這塊地盤上,誰他媽吃了豹子膽,老虎頭上捉虱子,敢動方圻的人?再聯(lián)系到近來黑曜和白天炎的頻繁接觸,預感到有事要發(fā)生。但他以為,黑曜即便有什么動作,也決不會這個時候下手,正考察他呢,縣里出了事,他還當不當副市長了?等緩過這一段,上面自然有人替我擋著,到那時,你黑曜想動也動不了我。
        可黑曜偏偏此時動手,打了個措手不及。
        塞進警車時,方圻對白天炎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他說,老白呀,你替我告訴黑曜,算他狠!可我要告訴他,抓我容易,要放,可就難了。白天炎冷笑一聲,說,方總,你就別異想天開了,老老實實到里面呆著吧,不挨槍子就是萬幸了。兩條人命,這輩子你還出得來嗎?
        和方圻一起被抓的還有張大恕,以及方圻手下4個打手。
        12
        抓了方圻,黑曜接著治療脫發(fā)。這次,黑曜從前門走進了美膚美發(fā)中心。如詩的院子挺大,環(huán)境也挺優(yōu)雅?;ú萸嗲嗑G綠,透著勃勃生機。中間一條甬道,用四色卵石鋪成,紅白黑青,相映成趣,顯得古樸雅致。那兩棵桃樹,枝丫虬曲,鐵骨崢崢。三月將盡,正值柳綠鵝黃,花蕾從枝頭暴出來,開了一半,還有一半欲開未開。
        黑曜緩緩踱過去,站在桃樹前,手撫下頜,久久盯著桃花看。如詩站在不遠處,靜靜的陪著黑曜。過了好一會兒,黑曜說,人面桃花相映紅。這是誰的詩?如詩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黑曜說,傻,這都不知道?如詩說,誰的?黑曜說,我也不知道。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白天炎來了,掂了一兜熟食,進門就說,今天在這兒喝點?黑曜說,喝點就喝點。酒菜備好,如詩請他們上樓去餐廳,黑曜說,去什么餐廳,這不有現(xiàn)成的石桌、石凳嘛,就在這桃樹底下喝。三人坐定,黑曜吩咐如詩:把我妹夫叫來,一起喝。
        席間,黑曜接了個電話,神色頓時嚴肅起來,對著手機說,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半吐不咽的,讓我發(fā)堵。爾后又說,知道了,便掛了電話。白天炎問,同學來的?黑曜點點頭。白天炎又問,有變數(shù)?黑曜再次點頭,說,你老白可以到街上擺攤算卦了,烏鴉嘴一張,一說一個準。白天炎眼眶便有些發(fā)紅,喊了聲:黑書記——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如詩兩口大概聽出了話味,眼圈也濕了。如詩說,哥,聽過那句戲詞嗎?黑曜就問哪句。如詩說,不做高官不害怕,不享榮華不擔驚。黑曜說,穆桂英的,下野天波府,無所事事,她才故作清高。可你哥是俗人一個,還是想升官的,現(xiàn)在又沒準了,還是有些遺憾的??赡愀绮缓蠡冢话逊桔呤帐傲?,官當?shù)迷俅笥钟惺裁醋涛叮堪滋煅渍f,你這是自毀長城啊。黑曜說,毀譽由人,他愛咋咋的。來,喝酒喝酒。
        這頓飯,如詩上了好酒,存了多年的五糧液。酒液黏稠,微微泛黃,瓶蓋啟開,便有一股香味彌散。黑曜沒看酒瓶,也沒喝出滋味,直說別醫(yī)生和如詩兩口子小氣,好不容易來這兒喝一回,也不上瓶好酒。黑曜苦著臉說,妹夫,你這什么酒啊,是不是老村長?苦不拉唧的。如詩有些哽咽,扭頭擦了一把眼淚,說,哥,不是酒苦,是你心里苦啊……
        責編\\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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