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國的父親李家寶十四歲就離開家鄉(xiāng)抗戰(zhàn)打鬼子,后來又跨黃河渡長江,最后在一座江南小城脫下軍裝,轉業(yè)娶妻生子安了家。李建國就是在建國大典的那一年出生的,所以取名為“建國”。
李家寶離開家鄉(xiāng)后一直未回過老家,一是父母兄弟都被日軍的飛機給炸死了,老家沒了骨肉至親,如同斷了根;二是因為忙沒時間,先忙打仗,后忙建設,由科長升到局長,再到部長,最后到縣長,一路升遷,一路忙碌,幾乎沒啥空閑想老家這樣純屬個人的私事。
正因如此,李建國對老家一直都沒什么概念,除了填表時“籍貫”一欄讓他知道老家在何處,僅此而已。
可是,就在李家寶離休后沒多久,老人突然想念起離別半個多世紀的家鄉(xiāng)來。而且這個念頭一閃,就欲罷不能,說是夢里都是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還夢見父母的墳地里開著朵朵小花……
于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作為獨子的李建國陪同老父親,終于踏上了回老家的路程。
老家村口的那棵老槐樹還在,李家寶一眼就認了出來,頓時激動不已,感慨萬千。它記載了自己多少兒時的記憶呀,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卻依然是那樣挺拔、蒼勁、茂盛,同記憶中的一樣。
老槐樹旁豎立著一塊大石碑,乍一看很不起眼,是塊十分普通的路標式的石碑,已有些年代了,四周的棱角已被歲月磨礪得有些圓滑。只是石碑上面鐫刻的三個大字,明顯可看出被重新涂成紅色還不太久,雖然有點粗糙,但十分醒目——倪家村。
望著這塊石碑,李建國疑惑了。他扭頭不解地看向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抿著嘴角,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石碑,那張剛才因激動而紅光滿面的臉龐,此刻卻變得陰沉凝重起來。
原來這個村的父老鄉(xiāng)親祖祖輩輩,包括李家寶當然還有李建國,都為倪姓后人,而非李姓!當年李家寶當兵參加革命,自報姓名“倪家寶”,卻怎么也沒想到,竟會被登記的人誤寫成了“李家寶”。在當地方言里,“倪”與“李”發(fā)音相似。當時“倪家寶”這個不識字的山村窮娃娃,竟也一直不清楚自己究竟姓“倪”還是姓“李”,致使這個錯誤糊里糊涂走南闖北地延續(xù)了幾十年,還糊里糊涂地波及到李建國等后輩。
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卻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不是姓“李”而是姓“倪”!
李家寶覺得很窩囊,內疚、憋屈、糾結、惆悵,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心里很是堵得慌。可自己畢竟受黨教育幾十年,一輩子就信仰唯物主義,作為一個老革命老黨員,豈能最后在姓氏這區(qū)區(qū)小事上斤斤計較,表現(xiàn)得沒覺悟沒水平?因此,李家寶從老家回來后,對此一直只字未提。只是當他獨處時,時常暗自嘆氣、搖頭,一下子顯得蒼老了許多。
李建國也在父親面前緘默不言。
幾年后,李家寶去世。臨終前,老人顫顫抖抖地拉著李建國的手,吐出了壓抑在內心深處纏繞他多年的心事:“千萬別忘了,我們是倪家的后代!”
“我知道……”
“我真無顏面對祖先,竟然在我手里將祖宗的姓給改了!”說著,老人竟老淚縱橫,滿臉悔恨。
“這不怪你,你別太傷心自責了……”李建國也潸然淚下。
“曉波,一定要他叫倪曉波,我們可是三代單傳,不能讓倪家斷了根!”老人再三叮囑李建國。曉波是他的孫子,李建國的兒子。
李建國哽咽著點點頭:“你放心,我會都改回倪姓的……”
恍惚中,李家寶感到自己像一片孤零零的枯葉,正隨風漸漸地飄向遠方。
此時此刻,李建國才真正意識到,一直都默然不提姓氏問題的老父親,原來竟將此看得如此嚴重!這是他沒想到的,也是無法體會到的。李建國不由得也感受到了姓氏之重。望著老父親那充滿期待的目光,李建國覺得自己肩上沉甸甸的。他鄭重其事地向垂危的老父親保證著,那氣氛顯得有點悲壯。
李家寶去世后,李建國的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老父親臨終前那悔恨的淚水,還有那期待的目光,讓他難以忘懷,更無法釋懷。盡管他不像父親那樣對姓氏之事耿耿于懷,懷有刻骨銘心之痛,但作為兒子,李建國認為恢復倪姓是自己當下義不容辭的使命,自己理所當然應當遵守對父親的承諾。
只是恢復原姓不是件簡單的事情,程序嚴格,手續(xù)復雜,說是要有充分的理由,要有充足的依據。更何況經歷了那么多年,許多見證人都已作古。
就為了這充分的理由、充足的依據,李建國從那年開始,幾次千里迢迢北上老家,收集證據,查閱資料,調取檔案;不厭其煩地幾進派出所,寫申請,補手續(xù),交材料;甚至還想方設法,不辭辛苦地尋找到當年同父親一起當兵現(xiàn)還健在的幾位老戰(zhàn)友。
幾經周折,幾番努力,一次次地詢問,一道道地審核,一級級地報批……兩年后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李建國的名字終于如愿以償地改成了倪建國!
倪建國松了一口氣,一剎那間竟然有葉落歸根的感覺,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歸屬感。
可是,父親的名字依然還是李家寶,沒改成。
派出所的民警解釋說,更改姓名需本人親自申請,而老縣長已去世,戶籍都注銷了,沒有了更改的理由;再說老縣長是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他的光榮履歷都是以“李家寶”這個名字記載的,那就更得慎重了,因為人們早已將這個老革命,與“李家寶”這個名字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并融為一體了……
“從你這代起,恢復倪姓意義是一樣的。”派出所所長勸慰倪建國。
倪建國理解似的點點頭,但又有些失落和茫然?;腥婚g,倪建國一下子竟分不清父親是“李家寶”還是“倪家寶”,只是感到自己沒將父親臨終托付的事情辦好,沒替老人家實現(xiàn)他的夙愿。
“爸爸在天之靈能安息嗎?會責怪我嗎?倪建國有些木然地捫心自問。
接下來,倪建國就督促兒子李曉波改姓。
李曉波是倪建國的兒子,李家寶唯一的孫子,老人生前最疼愛的孫子。
在倪建國記憶里,父親幾乎從來都沒對自己表示過親昵和關心,兒時眼里的父親,總是風風火火忙忙碌碌,很少在家,很少在意過自己。在他看來,父親直到離休后才漸漸清閑下來,也開始變得慈祥親切起來。只是此時已成為老人的父親,卻將他所有的慈愛親情,越過已成年的自己,全部播灑給孫子李曉波了。
欣慰的是李曉波對爺爺一直都很親,很懂事地沒有辜負爺爺對他的寵愛。爺爺去世那天,他失聲痛哭悲痛欲絕。
眼下,倪建國認為當務之急就是盡快將李曉波改成倪曉波,這也是父親的遺愿。
只是李曉波現(xiàn)已成年,按照有關規(guī)定,改名換姓需要他本人親自申請辦理。而李曉波大學即將畢業(yè),正忙著找工作談戀愛,幾乎沒得空閑,平日里很難見著他的身影。
“我材料都替你備齊了,你只要簽個字,將這些申請材料抽空遞交到派出所,就行了。”這一天,倪建國終于逮著了剛進家門的兒子。
可倪建國萬萬沒有想到,兒子竟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叫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好好的,改它干什么?”根本就沒接倪建國遞來的材料的意思。
“既然弄錯了那就改回來,何況這也是你爺爺生前的囑咐……”
“姓名只不過是個符號而已,有什么錯不錯對不對的?改來改去的有什么意義?虧得你們還是什么老黨員呢,竟那么封建!”
兒子的話,倪建國聽起來有點刺耳,也有點尷尬。但仔細想想,兒子的話也不無道理。何況倪建國的內心深處,對恢復原姓原本就沒那么太執(zhí)著,只是為了完成父親生前的囑托而已。
“你爺爺是老輩人,自然姓氏觀念很強。我們做子孫的不管是怎么想的,都應當了卻他老人家的遺愿……何況爺爺生前最喜歡你最疼愛你了……”
“你累不累呀?這與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有什么關系?”李曉波有點不耐煩,“這根本就是兩碼事,你別攪和在一起。”
“畢竟我們祖祖輩輩確確實實都是姓倪的……”
“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陳腐、愚昧呀?姓倪姓李的又有什么關系?!”
望著兒子青春陽光的臉龐,再抬頭望著掛在墻上的父親遺像,倪建國張了張嘴,但什么也沒說出來,仿佛擔心父親聽到他與兒子的對話似的。
墻上的老人正用他那深邃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