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有著一千八百年歷史的古鎮(zhèn)。它位于皖東西部邊陲,地處三市三縣交界處,因其為水陸交通要沖,秦漢前即是窯河之濱人口密集的一大聚落。史載古鎮(zhèn)四面環(huán)水,西北船泊處逶迤六十余里通入淮河,“賈舶通焉”,“地方富庶,科甲綿延,為邑之首鎮(zhèn)”,素有“小南京”的美譽。
一個秋日的午后,在兩位當?shù)乩先说囊I下,我們穿過一排排整齊的街區(qū),來到還殘存著一些石板路、老房子的古鎮(zhèn)老街區(qū)。老街的建筑不似江南小鎮(zhèn)的雕梁畫棟、水墨氤氳,飛檐斗拱、封火墻頭傳遞的是北方建筑風格的雄渾和硬朗。一水三孔的三眼井,古名依舊的“冶溪街”,已經(jīng)易主的李鴻章當鋪,傳說中佳人云集的美人巷,三座山墻圍合的三山夾一井……踏著斑駁參差的石子路,撫摸著雕刻著花紋的門板,觸摸著這些散落在街頭巷尾的流年碎片,仿佛還能感覺到這座千年古鎮(zhèn)的歷史余溫。
橋上橋
臨近古橋的時候,我聽到老人一聲長長的嘆息。他說,我一走進來就有些傷感。七十四歲的俞玉年,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花白,這個渾身散發(fā)著老派文人氣息的知識分子,是爐橋的“地?!保恼萍y里走過爐橋一段七十余年的光陰。迎著西垂的夕陽,跨過爐橋鎮(zhèn)西邊的圍堰,我們進入了一片水鄉(xiāng)澤國,腳下是青磚古道,路邊是豆籬人家。堰田里的荷,傾折支離,可以想見倘在六月夏日,這澹澹蕩蕩,擎蓋高舉,曳綠搖紅的荷塘,該是怎樣的盛裝舞步?前行不遠處,在一座橋頭見附近的農(nóng)人在收獲芡實,他們正把剝出來的雞頭果裝進筐簍。女士們驚呼著上前一番賞析之后,開始了商談。爐橋人的豪爽直性,從片刻中買賣雙方的笑語歡顏里得以充分的呈現(xiàn)。
“喏,這就是橋上橋”,俞玉年老人用手撫摸著灰白色大理石橋的欄桿。橋,是那種大開門的古物,雖然深陷在河道中,已顯不出高拱如虹的氣勢,但從它體量壯偉,雄渾古拙的圍欄上,仍可以想見它昔日模樣。這是一尊五孔制拱橋,現(xiàn)在看到的是明代時的留存。它已經(jīng)是第三重橋了。據(jù)零星的史料和野老傳言,第一重橋是當年曹操所建,后被淮水淤埋,至宋代,又在橋上建橋,又淤,明代時再建。從而形成了橋上疊橋的奇觀。
一千八百年前,曹操大軍三伐東吳,駐屯于此,筑爐冶鐵,鑄造兵器。為連通淮上要塞——壽州,曹操在河流水汊上建橋一十八座,從而使和州、滁州、壽州間的水澤泥沼成為通衢,此舉方便了大軍的進退行止,更給后人農(nóng)桑商賈帶來了極大便利。爐橋因此而得名。桑田滄海,野馬塵埃,十八座古橋,大多湮沒在歲月的褶皺里,只有這座規(guī)制最大的五孔橋至今還橫亙在窯河大道上,發(fā)揮著迎來送往的商旅通途作用。
俞玉年老人把我們帶到橋頭的一戶農(nóng)家,他指著農(nóng)戶的墻壁說,你們看看這上面磚頭的花紋。我們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些磚塊上的花紋不僅清晰如昨,而且豐富多變,紋飾足有十來種之多。古拙的紋飾顯現(xiàn)的是秦漢風味。進入院里,詢問看家的老太,這些磚都是哪里來的。老人指了指腳下說,都是從地下挖出來的,是原來的老墻根腳子。俞老補充說,爐橋是漢代古曲陽縣的縣治所在地,千百年間,這里是水旱碼頭,街在水兩邊,水在街中央,商鋪林立,車轎騾馬,淮浦歸帆……這些磚塊不是秦磚就是漢瓦啊。此時,我似乎有幾分明白老人先前的感傷……
歸途,俞老不時地駐足,彎腰去路邊翻檢著磚石,我好奇地問他在找什么,他說,在這里,一不小心就能翻出漢唐……
冶溪水
爐橋多水,右窯河,左洛澗,北枕淮河,南依馬場湖,且水系多由東向西流。自古有逆水主貴之說,所以,當初曹操視這里為兵家勝地,選擇在此筑爐冶鐵,鑄造兵器。故爐橋還有一個古稱:冶溪。一個地方的地名,往往是這里的歷史胎記,冶溪之名或多或少地傳遞了近兩千年前這里爐火熊熊,鍛甲鑄劍的信息。今天爐橋的地名還有馬園——曹軍騎兵營地,馬場湖——曹軍馬放牧處;鄭家營、塘北營、十里營、張家營等——曹操步兵營地……“鑄鐵熔金事有無?傳聞故老定非誣”清代爐橋籍的大學者方浚頤如是說。
鎮(zhèn)外水網(wǎng)密布,鎮(zhèn)里水井星羅。在爐橋古鎮(zhèn),水井有二三十口之多,著名的有馬道井、三眼井、三山夾一井。其中以馬道井為最,據(jù)說當年就是曹操軍隊人馬共用的水井。井也由此得名。老人們回憶說,馬道井不僅水量豐沛,而且澄洌甘甜,用以泡茶,湯清色正,味醇甘永。遺憾的是,馬道井三四十年前鎮(zhèn)供銷社擴建時被封埋地下,永別天日?,F(xiàn)在還能看到的是三眼井,青石井蓋上,三只眼睛炯炯注視著,見證著流年往昔的世事滄桑。距三眼井百把米處就是著名的美人巷。相傳這窄窄的小巷兩側(cè)高門大院內(nèi)住著家族龐大的方氏小姐閨秀們,白日足不出戶,每到晚間,美女們走下繡樓,在巷內(nèi)活動以利健康。巷子兩頭派人把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據(jù)說就是這三眼井的井水滋潤了美人巷的美人們鮮麗的容顏。站在井邊遠望巷口,依稀有裊裊婷婷的美人身影拂過眼簾。
現(xiàn)在老井老了,大多已廢棄不用,或與人們的三餐飲食漸行漸遠,只能成為老人們憶往追懷的物證了。
在爐橋,除了這些老井之外,還有一處水源讓鎮(zhèn)上的人們感念不已——龍?zhí)?。龍?zhí)段挥跔t橋鎮(zhèn)西南約一公里,系洛水注入窯河入口處。洛水源自東北的鏌邪山,由東向西流入窯河,洛水注入窯河時流向陡轉(zhuǎn)九十度,故水旋轉(zhuǎn)不止,形成深潭。當年未受污染時,水質(zhì)清冽甘美,鎮(zhèn)西的居民飲水多取于此,俗稱窯灣水?!奥逅畺|來轉(zhuǎn)北流,水漩千轉(zhuǎn)碧潭幽。迷蒙更喜煙雨后,俄聞琵琶話輕柔?!备G灣水,一個離心靈多么貼近的名字。
水,滋養(yǎng)了爐橋一千八百年的歷史,爐橋的歷史是從冶鐵鑄劍開始的,或許由此淬煉出了這里驍勇彪悍的民風。與此同時,也培育了另一種與水有關的生活習俗。
老茶館
已過花甲之年的鄭金升夫婦,每天早晨四五點就要起床,在不大的兩間屋子里,一字擺開四個煤爐,紅旺旺的炭火將四個水壺里的水頂?shù)脽釟忄坂壑泵?,旁邊的櫥柜里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擦拭得錚明瓦亮的白瓷茶壺。他的茶館就在爐橋的冶溪大道上,離火車站只有百把米左右,火車站現(xiàn)在已經(jīng)棄擲不用,所以來往行人不多。和爐橋絕大多數(shù)茶館一樣,鄭金升的茶館同樣沒有名字招牌,因為他的茶客都是老主顧。茶攤就擺在冶溪大道的路兩邊,矮桌,方凳。六點左右,最早的茶客就到了,照例點了一塊錢一包的六安瓜片,一塊錢一碟的葵花籽,嘬著茶,嗑著瓜子的片刻,就有后來者,提著方凳,捏著同樣的一包茶葉挨身坐下,鄭金升趕緊續(xù)水。于是,一人,二人,三人,四人……茶葉一包,兩包,三包,四包……緊緊地團結(jié)在那盞白瓷茶壺的周圍……于是,街兩邊的茶桌,一桌,兩桌,三桌,四桌……四五十個茶客就這么在冶溪大道上展開了他們新的一天。
菜市場里的范家茶館算是一家年代久且比較上規(guī)模的茶館。范老爺子夫婦倆經(jīng)營了二十年,現(xiàn)在年紀大了,交由女兒來打理。我們趕到范家茶館是早晨七點多,已錯過了高朋滿座的時間,只剩院落里零星的二三十位茶客。老爺子告訴我們,客人們大多是挑著擔子拉著車子兌完菜來這兒喝茶的。茶館一年到頭都開張,春節(jié)的早晨茶館還做“迎新活動”,一壺茶水、四盤點心都免費。除了來茶館喝茶,他們還提供“外賣”,為門前菜場上喝茶的客戶上“門”服務,一包茶葉一元錢,一包瓜子一元,開水免費供應。一溜煙望過去,果不其然,肉案上,菜攤旁,都放著茶碗、茶壺;攤主們一邊聊天,一邊喝茶,一邊賣菜,完全一幅消閑愜意的畫面。
在爐橋鎮(zhèn)上,像鄭家、范家這樣的老茶館足有二十來家之多。茶客一部分是鎮(zhèn)上的居民,更多的是附近的村民。除了午秋二季特別忙的那段時間,他們會風雨無阻地一大早來到鎮(zhèn)上喝茶。幾十年間,這些茶客由原來的步行,到騎自行車,到現(xiàn)在的摩托,也曾看到開著小車來喝茶的茶客。幾十上百人散坐在街邊或庭院里,喝著,品著,日白拉呱,光陰好過。久而久之,茶館就成了新聞的發(fā)散地,信息的發(fā)射場,情感的聯(lián)絡站。據(jù)說,原先爐橋的民風彪悍,喜歡斗嘴弄拳。后來興起喝茶的風氣后,雙方發(fā)生矛盾,立即就有人出面扯住袖子:今天都省一句,明早茶館說事。來日茶館坐定,不管你是額頭上火星直冒,還是脖子上青筋暴跳,哪擱住眾茶客你一言,我一語的鄉(xiāng)間俚語加上增廣賢文,再大的火氣,幾壺茶下肚,也給澆得不見半點兒火星子。
茶,就這樣浸潤著爐橋人的歲月光陰,那些老去的風物在茶湯里復活,未來的圖景也在茶味里發(fā)酵得鮮明動人。
爐橋喝茶的歷史所來何自?飽學鄉(xiāng)紳俞玉年和退休老干部李玉昌皆曰:無考。他們只記得自己六七十年前出生的時候喝茶的習俗就是這般樣范。
責編\\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