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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托克維爾熱情謳歌革命,稱許其廢除了延續(xù)千年之久的歐洲封建制度和舊社會習俗,是一場真正的社會革命。另一方面,托克維爾質(zhì)疑了革命慣用的激進手段及其對法國社會造成的嚴重破壞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的名字忽然在中國的公共輿論場內(nèi)得到了廣泛傳播。
這可能很大程度上與他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有關(guān)。
這是本什么樣的書?閱讀這本寫于一個半世紀前的書有什么價值?
“擅長思想勝于行動”
托克維爾是19世紀歐洲著名的政治思想家、歷史學家,1805年出生于法國的一個貴族家庭。在其短暫的一生(1859年去世)中歷經(jīng)5個朝代(拿破侖帝國、波旁王朝復辟、七月王朝、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法蘭西第二帝國),目睹并投身親歷了大革命后法國政治的波瀾起伏。
托克維爾在1835年出版的《論美國的民主》是研究西方現(xiàn)代民主制度最重要的著作之一,這本書讓他在36歲那年即榮膺法蘭西學院院士稱號。
隨后的托克維爾積極投身政治事務,曾參與制訂第二共和國憲法,1849年一度出任外交部長。1851年路易·波拿巴建立第二帝國后,他從政治舞臺上逐漸淡出,并逐漸認識到自己“擅長思想勝于行動”。所有這些經(jīng)歷,讓他對政治和歷史有了更深刻的體悟和洞察。
1856年,法國大革命爆發(fā)67年之際,他推出了濃縮其畢生思想精華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用以闡釋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動蕩起伏的法蘭西民族的命運。原本他還準備寫第二卷,可惜3年后因病去世。
事實上,托克維爾的名聲在其死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為世人所稱道。雷蒙·阿隆曾說,在他念大學的時候,托克維爾的名字并沒有列入法國哲學思想先賢的必讀書目中。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以后,歐美學術(shù)界才重新發(fā)現(xiàn)托克維爾關(guān)于民主與自由的論述的重要性,帶動了公眾對這位思想家著作的閱讀熱情。
復雜而曖昧的答案
概括地講,托克維爾試圖通過撰寫《舊制度與大革命》,喚起公眾重新思索社會革命對國家構(gòu)建的復雜意義。
他在該書序言中就開宗明義地宣布,他并不試圖撰寫一部大革命演進歷程的編年體史書,抑或是革命人物的列傳匯編,而是希望通過拋出一系列問題,把大革命爆發(fā)的根本原因與形成法國社會的歷史因素(即他所謂的舊制度)加以聯(lián)系和展開。
托克維爾首先挑戰(zhàn)的是世人的一個成見:革命的到來總伴隨著政治上的腐朽和低效,經(jīng)濟的惡化以及民眾的困苦。托克維爾則指出,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恰恰相反:無論是物質(zhì)積累、文化藝術(shù),或者國民的教育素養(yǎng),大革命前夕的法國都可以當之無隗地位列啟蒙時代的歐洲前列。而且,大革命前的法國當局也已經(jīng)著手推動更有利于民眾和進步的方向的制度改革。
托克維爾最關(guān)注的問題就在這里一為何是這樣的法國爆發(fā)了大革命而步入“浩劫”?
對此,托克維爾提出了本書流傳最為深遠的歷史論斷:“對于一個壞政府而言,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變革的時刻?!?br/> 誠然,與過去的歷史相比,法國的封建貴族和僧侶制度在路易十四執(zhí)政期間已經(jīng)大為削弱,特權(quán)階層的力量和影響風光不再。到了路易十六時代,特權(quán)階層的削弱趨勢更為顯著。但這時底層民眾對殘存特權(quán)的存在卻較以往更為敏感且越來越無法容忍。一旦政府在財政和內(nèi)政外交上應對失措,這種潛在匯聚的社會怨氣就到達危險的臨界點而隨時爆發(fā)。托克維爾以為,民眾與執(zhí)政者之間的認知錯覺或是誤判彼此的最大導火線。
但革命是否真的能夠解決舊制度遺留下來的問題?大革命當中史無前例的政治和暴力運動,是否真的能滌蕩專制遺留下的毒瘤,創(chuàng)建一個真正自由、民主、博愛的理想社會呢?托克維爾在書中給出的答案是極為復雜和曖昧的。
一方面,托克維爾熱情謳歌革命,稱許其廢除了延續(xù)千年之久的歐洲封建制度和舊社會習俗,是一場真正的社會革命。另一方面,托克維爾質(zhì)疑了革命慣用的激進手段及其對法國社會造成的嚴重破壞。
他還發(fā)現(xiàn),一些在革命初期被廢除的法律和舊式習慣,包括舊制度下的思想觀念,在若干年后重新流行,并被投機分子所摘取。
托克維爾意在警醒讀者,大革命孕育在舊制度之中,革命既帶有與過去決裂的勇氣和決心,同時也摻雜著對往昔制度的繼承,甚至還有倒退的可能。
縱覽《舊制度與大革命》全書,托克維爾對革命的手段和目的都抱有深刻的懷疑,盡管他表述得非常復雜和婉轉(zhuǎn)。
對“文人共和國”的反思
啟蒙時代的法國開啟了一個至今為人稱道的文人共和國(Republic of Letters)時代,一大批文人思想家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發(fā)表對國家時事的各種看法?;蛟S是出于法蘭西特有的民族特性,這些文人思想家最令人矚目的工作,就是對舊制度不間斷的口誅筆伐,并因此博得了公眾和仰慕他們的貴族的擁戴。
但頗具反諷意味的是,正是舊制度的某些特性,保障了這些文人受尊崇的社會身份和發(fā)表國事意見的權(quán)利,而當大革命到來之后,他們將會失去這種地位和權(quán)利。當然,在革命尚未到來時,他們對此渾然不覺。
文人群體通過訴諸抽象的理性啟蒙,喚醒民眾對舊制度罪惡的唾棄和仇恨,但稍不小心自己就會陷入了自我構(gòu)建的哲學天空之城,喪失對現(xiàn)實政治中復雜且強大的傳統(tǒng)習俗的洞察,或無視現(xiàn)實統(tǒng)治中諸種復雜的因素。這種認知上的缺失要比民眾的憤懣所帶來的后果更加危險,更為嚴重。大革命高潮期接二連三的政治清洗和滿負荷運行的斷頭機,說明了社會思潮極端化帶來的嚴重后果。
托克維爾對此有深刻的思考:大革命沒有帶來美好社會的降臨,而只看到一個道德理想國的傾覆。
愿意肩負歷史責任的精神氣質(zhì)
閱讀《舊制度與大革命》,固然要牢記托克維爾對法國大革命的深邃洞見,但更具啟發(fā)價值的,是掌握觀察和分析現(xiàn)實政治的能力。
托克維爾在該書中曾說過這么一句話,“誰要是只研究和考察法國,誰就永遠無法理解法國革命。”
這句論斷并非托氏一時的心血來潮之語。縱覽托克維爾的思想歷程,他對美國民主制度的深入考察、對法國農(nóng)民土地財產(chǎn)檔案的大量閱讀,對英法德知識分子特性的比較,目睹了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對自由內(nèi)涵的重新審視,等等,都帶著高度自覺的問題意識,而這種“問題意識”的核心,就是通過對他者與自我的不斷比較,不斷逼近理想型社會的價值追求。
閱讀《舊制度與大革命》,并不說明你是一名政治保守主義者,或者說僅僅想成為一名見證社會轉(zhuǎn)型的旁觀者。托克維爾自始至終對民主持有崇高的敬意,并愿意為此付諸實踐。這是一種可貴的、愿意肩負歷史責任的精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