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沒吃,不是沒穿,不是沒錢,不是失去生命……是孤獨,是無依無靠的恐懼。
母親生在農(nóng)家,所以樸實。她比所有普通人更普通、更平凡,就像一滴雨、一片雪、一?;覊m,混進泥土里,飄在空氣中,不會引人注意。人啊,總是容易把眼睛盯在別處,而忽視眼前的、身邊的。于是,便也容易失去彌足珍貴的。希望我的覺醒不會太晚。
母親家姊妹多,所以她沒機會讀書。正因為母親沒文化,所以才把許多犧牲當成了“理所當然”,甚至可以說母親根本就沒意識到這是一種“犧牲”。
我們家除了母親,誰都出去旅游過。每次全家出游,母親都會一個人留在家里,那時我隨口說:“媽,一起去吧!”母親就會說:“我不去。我走了豬怎么辦?”聽母親這么說,我們就心安理得地扔下她,出去觀光去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居然把這當成了習慣。
1998年夏天,長江發(fā)洪水,我們家門外就是長江的支流——岷江。由于我們居住在岷江的沖積平原上,四面環(huán)水,很容易遭水災(zāi)。那幾天,天總是陰沉沉的,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電視臺每天都在報道新淹沒的城市,我們平原上人心惶惶,許多人開始轉(zhuǎn)移貴重物品。我們家也不例外,父親把家里值錢的東西幾乎都搬到了河對岸幺叔家,并且每晚都帶著我們?nèi)ョ凼寮疫^夜。當然,除了母親。
那天,我們又去了幺叔家。我站在他家六樓的陽臺上,俯視整個平原,溫柔的岷江水異常平靜地流淌,很慈祥,就像母親。突然,天上烏云滾滾,好像天空隨時會垮下來,風從四面八方橫沖過來,打在雨棚上嘩嘩地晌。父親說:“傍晚可能有大雨?!边h遠的,我看著家,那河與家之間只有幾百米啊!而母親此刻就在那里。不知為什么,心里很害怕,怕岷江失去溫柔,怕明天起來家會成為一片汪洋,更怕再也看不見母親。憑什么我們怕死,母親就該不怕?是我們的命比母親金貴嗎?
我的心怎么也靜不下來,像被風吹得急速旋轉(zhuǎn)的風車。風越來越大,我便越發(fā)心神不寧。
我拗著要回去。父親不可理解地說:“天快黑了,也快下雨了,明天一起回去?!蔽也宦牐彩菦_下樓,讓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
河邊的渡船已經(jīng)下班了,風里夾著幾滴水打在臉上,更像打在心里。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冷,冷進每一個細胞,以致我的身體像篩糠一樣顫抖起來。我慌得厲害,迫不及待地花高價跳上了一艘小漁船。
過了河,雨已綿綿不斷地打下來,我抱著頭一路飛快朝家中奔去。當我敲房門時,聽見母親叫了聲:“誰呀?”我應(yīng)道:“是我?!蔽堇餂]開燈,只聽見拖鞋著地的聲音,然后看見母親掀開窗簾的一角,露出驚疑惶恐的臉,仔細瞧瞧外面,認準確實是我,才慌忙將門打開。這時,我發(fā)現(xiàn)門被一根粗大的木頭死死頂著,我終于沒忍住,眼淚和頭發(fā)上滴下來的雨水混合在一起。與其說這根粗大木頭是頂在門上,還不如說是頂在我心里,這一頂就再也無法抹去。我知道,她怕。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沒吃,不是沒穿,不是沒錢,不是失去生命……是孤獨,是無依無靠的恐懼。而這樣的孤獨與恐懼母親不知道獨自面對了多少次,面對母親,我充滿了歉疚與慚愧。
父親再叫我一起去幺叔家過夜時,我怎么也不去,叫急了,我就說:“那我媽呢?”只要有母親在,小屋就會充滿溫暖,充滿祥和,任那風橫雨狂我也不怕。有好幾次,我聽見母親無比驕傲地對鄰居說:“我家江平最心疼我,這孩子有心哩!”母親就是這樣容易滿足。
上了大學,離家更遠了,遠得母親連想也不敢想,母親打電話來說:“想你了,想聽聽你的聲音?!蔽覇枺骸鞍帜??”母親說:“你幺叔請客,都去吃飯了。”我鼻子有些發(fā)酸,說:“你怎么不去?”母親理所當然地說:“我走了,沒人看家。”母親察覺出我的異樣,盡量使語氣顯得無所謂:“也沒什么好吃的,那些東西我都吃過……”我沖進衛(wèi)生間,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淚流滿面,索性用腳把衛(wèi)生間的門抵住,小聲地哭起來。我不想驚動同學。
我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讓母親出來旅游,直到游得再也不想游了為止;一定要讓母親過上一個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