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行走大地,不僅僅是為了看無邊風光,知道那些未知的事情。在我看來,行走本身就是不斷內省的姿態(tài)。在行走的路上,我們更加看清自己,了解自己,同時不斷更新自己,讓內心更加飽滿、結實。
井岡山
北方人初到井岡山,首先是驚異于那濃密的植被。同樣是樹,南方的樹似乎綠得更瓷實,沒有半點兒偷懶,瘋狂地滋長,綠汪汪,惡狠狠,不給大地一點點拋頭露面的機會。一路上難得看見紅壤,偶爾閃過一星半點也顯得那么奪目,倒成了萬綠從中一點嬌艷的紅。而回思陜北高原,那里的樹似乎更疏朗、明亮一些,就像北方人的坦蕩豪邁,讓人一眼洞穿肺腑。
井岡山是一個平靜的小城,四圍青山翠竹環(huán)繞。民居隱藏在密密的竹林里,隱隱露出一角飛檐或者一段雪白的墻。毛竹天生文雅,直溜溜的干,碧森森的葉,微風梳過,發(fā)出細碎的低語,使井岡山更加寂靜。行走的人能聽見自己的肺葉在一張一翕間,氣流龐大而駁雜的轟鳴。
每一個到這里來的人都想尋覓或者印證,一段重大的歷史事件總要留下深刻的痕跡。可是天空平靜,大地安穩(wěn),與別處沒有什么不同。挑著擔子賣菜的,毛竹扁擔咯吱咯吱慢慢悠悠穿過馬路,水靈靈的綠葉蔬菜一顫一顫的,似乎葉子上的露珠還沒有干。背著竹簍的老阿婆經過我的面前,眼皮也沒抬一下,就像眼前不存在這么個人似的。每天面對太多的外來者,他們已經見慣不驚了。
那些話
井岡山上發(fā)生的那些事情,足以撼動世界??蓺v史記住的永遠是粗線條的輪廓,那些異常生動的細節(jié)卻往往被忽略。
在一張舊照片上,我看見一段簡陋的泥墻上刷寫著“紅軍士兵準許說話開會”的標語,覺得很是新鮮有趣。所謂說話,就是今天所謂的話語權。對于個體生命來說,“說話”的權利似乎不需要強調,如果格外強調出來,只能說,這個權利被剝奪了。我想起上古夏桀統(tǒng)治時期,殘酷暴虐,民怨沸騰,害怕人民反抗,便不允許大家說話。熟人見了面只好使個眼色,算是打招呼。幾千年過去了,紅軍準許士兵在會議上開口說話,便意味著平等和尊重。在長期被剝奪了話語權的窮苦百姓那里,無疑是具有極大吸引力的。即使在今天,“說話”也是一個人珍貴的權力,必須珍視和捍衛(wèi)。
還有一段話,今天讀來反覺得趣味橫生。在一次戰(zhàn)斗失敗后,毛澤東給大伙兒做思想工作:“大家都是娘生的,敵人有兩只腳,我們也有兩只腳。賀龍同志兩把菜刀起家,現(xiàn)在當軍長。我們有兩營人,害怕干不起來嗎?沒有挫折和失敗就不會有成功!”生猛帶勁,好像沾著露水的新葉,一點也沒有理論氣息,更不像后來有些人的官樣文章,長篇大套不知在說些什么。面對大字不識幾個的底層工農,大講理論恐怕大家早都四散逃走了。黨的早期領導人中有不少人是馬列主義專家,理論一套一套,而只有毛澤東自覺地走向土地,走向工農,用這樣沾著泥土氣息的話語給大家講道理。我們還原現(xiàn)場,便能真切地感到偉人非凡之處。當年,毛澤東手下只有兩營人不過幾百號人,卻要立志解放全中國,擱到當時,咱能有那個信心嗎?幾乎是天方夜譚。可是這些吃著紅米飯南瓜湯的人們,心里揣著的就是這樣一個非凡的夢想。信心是夢想的燈塔,而毛澤東用他的話語點亮了窮苦人心里的燈。
她和他們
在井岡山,我看到了很多革命者的照片,其中有很多女性,這讓我感到意外。八十年前,辛亥革命剛剛結束,中國農村實際上還是老樣子。如果按照女性命定的生存路線,她們的一生是作為男子的影子,完成被忽略、被輕視的一生。對既定生存路線圖的反抗,使這些女子成為另類,在歷史中留下了瑰麗的痕跡。
印象最深刻的是曾志。在小井醫(yī)院,灰色的泥墻上掛著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難以置信的是,這位摩登女郎居然是一位堅定的革命者。而她那美麗的臉似乎照亮了灰蒙蒙的暗室,直到今天仍覺得風華絕代。
照片上的曾志,姿態(tài)優(yōu)美自然,沒有二三十年代老照片里女子們的拘謹木訥,發(fā)型和穿著就是今天看著也很舒服入時。我們普遍有一種錯覺,認為參加革命的都是窮苦大眾,為生活所逼才鬧革命。其實,發(fā)生在八十年前的這場革命中,有很多人出身于上層,曾志就是一個。這個本應該享受上流社會優(yōu)裕生活的知識女性參加了革命,并嫁給了同樣出身的夏明志。
井岡山時期,紅軍物資極端缺乏。為創(chuàng)立小井醫(yī)院,身懷六甲的曾志和其他紅軍戰(zhàn)士一樣上山砍樹,搬運木材,誰都想象不出富貴人家的嬌小姐居然這樣吃苦耐勞。
在敵人的一次突然襲擊中,小井醫(yī)院一百多名傷病員戰(zhàn)士和護士們被殺害。他們中沒有一個做叛徒。站在他們的墳墓前,細細聆聽那八十年前曾經發(fā)生的事情,似乎能聽到機槍的瘋狂吼叫,那些成片倒下的身體就像被砍伐的竹林。講解員講完很久,我們仍默默肅立。在這里我們似乎找到了我們血管里的血液的上游。大家將胸前的白花輕輕放在烈士墓前,有人悄悄擦去臉上的淚水,但沒有人發(fā)出聲響,生怕打擾了長眠于地母懷中的他們。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這片土地上犧牲的烈士竟有3萬人。在紀念館那一座座黑色的石碑前,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條河流。我揚起脖頸小聲地念那些陌生的名字,撫摸著鐫刻在石頭上的痕跡,一點一橫一勾一劃背后都有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張生動的臉,一段彎曲的人生路。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口中呼出的熱氣,掌心的溫暖。然而在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斗爭期間,那些犧牲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留下姓名,讓人無從追思。
有一塊碑上面立在那里,不著一字。我想這是留給那些無名亡靈的位置。走過的人腳步輕輕,生怕驚擾那些安息的靈魂。
一隊幼兒園的小孩子手牽著手,被老師領著來到烈士紀念館前,他們和我一樣,前來瞻仰烈士。揚起的一張張笑臉那么單純明凈,無邪的眼睛里流露出對一個陌生人的好奇,就像我對他們的好奇。我想,他們身上流著烈士的血,他們是這塊土地上先烈血脈的下游。即使對他們,我仍投去充滿敬意的目光。
沈從文的鳳凰
因為沈從文,鳳凰才為人所知。
鳳凰對沈從文來說是故鄉(xiāng),是這個浪跡天涯的游子必定要歸來的地方。每一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故鄉(xiāng),那是用來安放靈魂和骨頭的地方。有了這個地方,人就有了去處,有了根。心便安穩(wěn)了很多,放在腔子里,款款的,不急不慌。如今,很多人從自己的故鄉(xiāng)出發(fā),坐火車坐汽車來看他的故鄉(xiāng)。
鳳凰是個小城,潮濕的天氣,窄窄的街道,青石板小巷的深處便是沈從文的家。照片上的沈從文望著來客,不管誰來了都是一律的笑臉。他的笑很有特點,給人最鮮明的感覺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誰。
這樣一個拘謹?shù)娜?,筆下的文字怎會飛揚?“文如其人”這句話好像不怎么恰當。我見過很多作家的照片,或深邃或瀟灑或凌厲,但這么謹慎地微笑著的似乎只有他,那里面含有一種生怕得罪人的意味。可能這個生性靦腆的人難以從容地和世界周旋,只會老老實實埋頭寫作。一不小心出了名,盛大的名氣也許對別人是氫氣球,拽著它冉冉上升,飄飄欲仙。但對于沈從文則是鉛球,生怕碰著誰撞著誰得罪了誰,結果還是撞著人了,只好賠笑臉,怕人家生氣,人家還是要生氣的。
有句老話,惹不起,躲得起。是說老實人的處事方式??上攵氵^去的,他一樣也沒有躲過去。文革中,沈從文被發(fā)配掃廁所,因膽小老實,組織上料他也不敢有非分之心。別人揣測他的心境一定是憤懣、憂郁、痛苦等等,可是,這些放在他身上都不準確。據(jù)說,他掃廁所也極其認真,跟他寫文章一樣一絲不茍,廣受大家稱贊。在被剝奪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歲月里,他像變魔術一般,幾年以后,在兢兢業(yè)業(yè)的掃廁所之余,他不聲不響地拿出來了一本厚重的學術著作——《中國服飾史》。
也許在一個內心強大的人面前,沒有什么辦法能侮辱到他、傷害到他,即使被打發(fā)去掃廁所也心平氣和。而我們,過分計較別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是不是因為內心有一種孱弱,需要別人的態(tài)度作為參照,需要通過別人來證明自己。所以,我們不能放松,不能坦然,常常左顧右盼,游移不定,活在別人的眼光和嘴巴里。在沈從文的照片前,我沉默了很久。
沱江在小城鳳凰的腳下緩緩地流。我想起翠翠,《邊城》里很多情節(jié)都忘記了,但心里記得翠翠那雙點染了山水靈氣的眼睛。在這樣的小城,這樣的山水間,才會有這樣的眼睛。故事的最后,愛她的和她愛的都離開了小城,愛情成為一種等待。翠翠每天在江邊等待,也許愛人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都不會。
翠翠的惆悵落入了每個人的心中,或許在我們的歲月里都隱藏著一個值得等待的人。我想起前不久看過的一則采訪,曾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吳儀面對記者的鏡頭,坦然地說:我一直在等待著愛人的出現(xiàn)。雪白的頭發(fā),平靜的臉面,讓我對這位叱咤風云的鐵娘子頓生好感。誰說愛情只能是在青春年華里出現(xiàn),或者只有年輕貌美才能與愛情匹配?如果與我們的靈魂有關,那么在漫長的一生里,它隨時有可能出現(xiàn),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天。
在等待里我們漸漸老去,也許什么都沒有等來,但是愛情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等待的。縱使華發(fā)如銀、面如蛛網(wǎng)也并不能消泯對愛情的向往。
如今鳳凰變成了小資的鳳凰,已經不是沈從文的鳳凰了,相當?shù)責狒[。密密實實的酒吧一家擠著一家,變幻的霓虹給這一切蒙上迷離癲狂的色彩,里面人影晃動宛若鬼魅。而那些穿著超短裙的服務生就是多年前沱江岸邊唱著山歌的翠翠。我不知道為什么非要在鳳凰開酒吧,這里最寶貴的最讓人向往的原是一份安靜??!就像沈從文的小說那么安靜。
今天,夜色漸漸深濃,渴望變成小資和偽小資的人們紛紛登臺亮相,喝一杯莫名其妙的酒,唱一段不知所云的歌,卻裝作很享受的樣子,擺一個矯情的poss,同伴趕緊照相,在自己的臆想里麻雀變鳳凰,好像只要這么在酒吧里泡泡就獲得了小資資格。
世界上喧鬧的地方太多了,實在不需要將小小的邊城鳳凰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想起北京的后海,云南麗江小城,原本多么寧靜,現(xiàn)在都被無數(shù)酒吧打扮得怪模怪樣。就像一個原本樸實的鄉(xiāng)村小妹偏要裝成摩登女郎。我們究竟在迎合誰的口味?追趕誰的腳步?在迎合與追趕途中,我們丟失了什么?難道非要裝扮成他者才能讓我們獲得自信嗎?
難怪有人說再好的地方,一開發(fā)就會面臨滅頂之災。今夜的鳳凰熱鬧到了不堪的地步。我們逃離了自己的喧鬧,卻在千里之外領受這份遙遠的喧鬧,叫人有些失望。如果沈從文知道故鄉(xiāng)被人們篡改成這樣,會怎么想?
張家界看山
在張家界看山,你想象山是什么,它就是什么。當想象介入了風景,風景就完全屬于自己。這里的山平地崛起,直指蒼空,與天對峙。白白的石頭,崚嶒險峻,全無陜北的山那股子溫和勁兒,陜北人暗暗倒抽一口涼氣:天啊,山怎么可以長成這個樣子?
南方多雨,樹木古藤恣意縱橫,山澗幽深隱晦。在山與山的間隙,偶爾可見小木屋閃過,太陽幾乎被山遮擋嚴實,投給木屋的陽光宛如驚鴻一瞥,也吝嗇了很多,沒有熱力,毫無北方的太陽慷慨勁兒。陜北的向陽坡上那些土窯洞幾乎一整天都被陽光摟在懷里,靠在陽崖根上曬太陽的老漢,一會兒準會打起瞌睡。
但是,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張家界的山是活的,就像孫悟空拔出的毫毛,吹一口仙氣就會變成活的,會走,會跑,會說話,會有自己的悲歡。
幽長的深谷里,一抬眼看見兩座山緊緊相擁,仿佛一對恩愛的夫妻,一個高大壯實,一個秀麗嬌小。古松旁逸仿佛交握在云端的兩只手。側耳傾聽,還能聽見兩人密密私語。如果眼力好,還能看見女子端正的眉眼,她微微仰起臉,望著丈夫,眼睛里是柔情蜜意。而丈夫微微低著頭,半張半合的嘴似乎在說話。
旁邊的蠟燭山,直身聳立,仿佛燭臺,恰好頂端長著一樹杜鵑花。可惜我們來的不是時候,他們說,如果花開季節(jié),那紅紅的花朵就是蠟燭的光焰,照亮了這個幽暗的峽谷,也照亮旁邊的夫妻山,令行走的人想到人生最美的場景“洞房花燭夜”。
有一座山叫做望夫巖,像盼望丈夫歸來的女子。她凝望著遠方,那里是丈夫歸來的路。我走過很多地方,看見過很多望夫石或者望夫崖,都是女子等待的姿態(tài)。而遠去的丈夫,無一例外地沒有歸來。
我不愿世界上到處都是等待的女子,我寧愿看見一只海螺,朝天而立,耳畔似乎有低沉的吹響。看見什么其實是看見我們的內心。在張家界看山,山不是身外之山,而是心中之山。它對應著我們的內心。
當我們指點山河,評說美景的時候,我們也創(chuàng)造著美。我們的想象總與美有關,是心靈將本自平凡的石頭變成了美,反過來,美又滋養(yǎng)著我們。
在陜北,山就是山,太具象,毫無發(fā)揮想象力的余地。每次站在山巔瞭望,陜北之山就像一個個饅頭,飽滿,厚道,咬一口麥香盈齒。
高安俠,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級研討班(青年作家班)學員。著有散文集《弱水三千》《遼闊的藍》《我們身邊的空缺》,文章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