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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成名之后,尤其是電影《紅高粱》柏林得獎之后,人們對莫言及其作品的研究很是熱鬧了一陣子。有人稱莫言為怪才。似乎莫言本身就是一個謎,一夜之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殺上了文壇;也有人把小說與現(xiàn)實混為一談,憑主觀想象或道聽途說,把小說中某些情節(jié)強加在我們家庭成員的頭上寫成論文發(fā)表,使得我們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蒙上了一層神奇的色彩。這幾年來,國內(nèi)外一些文學界的朋友甚至不遠萬里來我們家鄉(xiāng)考察。
其實,莫言是極普通的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甚至可以說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一個農(nóng)民。他愛農(nóng)民之所愛,恨農(nóng)民之所恨,與農(nóng)民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的作品,不管怎么“現(xiàn)代”,如何“魔幻”,在我看來都是再現(xiàn)實不過的東西。它既不是歷史,更不是神話,都是普通的真正的小說。
莫言的作品多用第一人稱來寫,其中不但有“我爺爺”、“我奶奶”、“父親”、“母親”、“小姑”,而且有時竟將真人姓名寫進作品中去,如《紅高粱》中的曹夢九、王文義;《筑路》中的來書;《草鞋窨子》中的于大身,轱轆子張球;《生死疲勞》中的單干戶……,我曾經(jīng)提醒過他不要用真人姓名以免引起糾紛,他的解釋是,用真人姓名在寫作時便于很快進入角色,易于發(fā)揮。從近二年的作品看,莫言已經(jīng)注意了這個問題,把真人姓名寫入作品的事已不多見了。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莫言作品中有時用了真人的姓名,但往往是真名之下無真事(歷史人物除外),真事往往用假名。人與事之間張冠李戴,移花接木,或干脆“無中生有”,純乎是聯(lián)想或想象而已??傊?,小說只能是小說,不能把小說當作歷史或報告文學來看。
為了給研究莫言作品的同志們提供一點資料,也為了澄清一些事實,特寫此文。
爺爺 我們的爺爺管遵義,字居正,又字嵩峰,以此字行于世。生于1895年,1978年病故,享年84歲。我們的爺爺既沒有《秋水》、《紅高粱》里爺爺那般傳奇式的英雄豪氣和壯舉,更沒有那般痛快淋漓的風流韻事。我們的爺爺是一個忠厚老實、勤儉持家、聰明靈巧的農(nóng)民,與《大風》中的爺爺庶幾近之。
爺爺一生務(wù)農(nóng),又會木匠手藝,種田是一把高手,木匠活也做得漂亮,不管多么復雜的家什,只要看了樣子,他都能照樣做出來。過去用的木輪車,檀木軸斷了,柿木車耳子(軸套)破了,人們都喜歡到爺爺這里來換新的,因為他換過的車子推起來吱吱叫得特別好聽。
爺爺一生樂善好施,親友、鄰居來借錢、糧、柴草,有求必應(yīng),而且從來不登門討賬。最多到年關(guān)時對奶奶說:“某某還欠著什么什么沒還呢!”有很多就是白送。人家要還,他就說:“算了吧,多少年了,還提它做什么?”小時我有一個印象,似乎那些找爺爺借東西的,壓根兒就不想還。加上還要撫養(yǎng)我三爺爺三奶奶死后留下的三個孤兒(我們的三叔、四叔、六叔),又經(jīng)常接濟窮親戚窮朋友,日子也總是富不起來,土改時被定為中農(nóng)。
爺爺是文盲,但卻十分聰明,稱得上博聞強記。他能打一手好算盤。再復雜的賬目也可算清。過去村人買賣土地,不管地塊多復雜,他能很快算出它的面積;從三皇五帝至明清民國的歷史變遷,改朝換代的名人軼事他可以一樁樁一件件講得頭頭是道;不少詩詞戲文他能夠背誦。更令人奇怪的是,他雖不識字,卻可以對照藥方從大爺爺(爺爺?shù)母绺纾┑乃帣焕餅椴∪俗ニ?。至于那滿肚子的神仙鬼怪故事,名人名勝的傳說,更是子孫輩夏日河堤上、冬季炕頭上百聽不厭的精神食糧。
我有時候想,爺爺要是有文化,沒準也會當作家。準確地說,爺爺才是莫言的第一個老師。莫言作品中絕大多數(shù)故事傳說都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如《球狀閃電》里舉子趕考救螞蟻,《爆炸》里狐貍煉丹,《金發(fā)嬰兒》里八個泥瓦匠廟里避雨,《草鞋窨子》里兩個姑娘乘涼,條帚疙瘩成精,《紅高粱》里綦翰林出殯等等。如果把爺爺講過的故事單獨回憶整理出來,怕是要出一本厚厚的《民間故事集》呢!
爺爺性格柔中有剛,他很少發(fā)火,從來不打罵孩子,罵人從不帶臟字,但說話很有分量,批評的話,讓你一輩子忘不了;高興的話,讓你忍俊不禁。他曾說:“人生在世,誰都有春風得意的時候,但得意不要張狂;誰都會有倒霉不走運的時候,但跌倒了就要爬起來,越是有人看笑話,越是不能草雞了!”他還說:“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边@些話在我看來都是真理,讓我終生難忘,受益匪淺。
爺爺其實是很有情趣的,他有一桿鳥槍,有一張漁網(wǎng),會打鳥,打兔子,會打魚,摸螃蟹。有什么莊稼瓜菜新品種,他喜歡試種試栽。
爺爺?shù)钠夤⒅笨股?,很少有讓他服氣的人和事。對于毛澤東這樣偉大的人物,他老人家甚至一輩子都沒有叫過一聲“毛主席”。在家里開口閉口都是“老毛”如何如何(同樣,提到蔣介石也是一口一個“老蔣”)。在那個年代,嚇得我們恨不得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要他小聲說,別叫人聽見。他說:“怕什么?他和我年紀差不多,叫他‘老毛’怎么了?”后來,尤其是到了上世紀60年代,人們把“毛主席萬歲”喊得震天響,他才恍然大悟似地說:“老毛當皇上了,人能活一萬歲嗎?‘萬歲’就是皇上啊!”
對于新生事物,他不大接受,開國之初,講中蘇友好,全國上下成立了中蘇友好協(xié)會,那時好像人人都是會員,發(fā)一個徽章戴著,一面小紅旗,上邊是毛澤東和斯大林頭像。還有一支歌,人人會唱:“毛澤東,斯大林,像太陽在天空照,紅旗在前面飄,全世界人民心一條,爭取人民民主,爭取世界和平……”他聽了很不以為然,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上怎么會有兩個太陽?中蘇本是兩國,兩國如同兩人,現(xiàn)在好成什么樣,將來就會打成什么樣!”
當時,我們稱蘇聯(lián)為“老大哥”,他也有看法,甚至說:“朝里是不是出了秦檜?真給中國人丟臉!”這些話,當時是百分之百的“反動言論”,家人一起反對他,讓他別說,他說:“我又不到外邊去說。我說的對與不對,今后看!”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大煉鋼鐵,他斷定用土爐子煉不出鐵,更煉不出鋼,純粹是浪費東西,禍害人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放衛(wèi)星,廣播喇叭里說某地小麥畝產(chǎn)萬斤,他堅決不信。他說:“一市畝地,就那么一點點地方,不用說長麥子,就是把麥子打好,光把麥粒鋪在那一畝地里,一萬斤得鋪多厚?這肯定有假!”甚至反問我:“你不是說老毛是種地的出身,小時候還干過農(nóng)活嗎?一畝地能打多少糧食,他不知道?朝里肯定出了奸臣了!”我沒見過畝產(chǎn)萬斤的小麥,也只好閉口無言。
他曾預言,人民公社不是好折騰,折騰來折騰去,非餓死人不可。果然,三年困難接踵而來,村里人人浮腫,天天死人,爺爺一手拉扯大為其成了家的三叔因饑餓而病死。生產(chǎn)隊里只有干不完的活,卻分不到足夠的糧。一家人靠爺爺度過荒年。當時他已年過六十,不去隊里干活,冒險偷偷地去邊遠地方開小塊荒地種地瓜;夏秋兩季,去田野割草,曬干后,等第二年春天送到國營農(nóng)場,換回大豆、地瓜干。剛剛四五歲的莫言因野菜難以下咽而圍著飯桌哭鬧時,爺爺弄來的地瓜干,無疑是比今日之蛋糕餅干更為甘美的食品,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爺爺一生務(wù)農(nóng),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直到入社那一年,他為了幫一個親戚度過生活難關(guān),還花高價把他的五畝地買過來。他相信世界大同,卻不贊成合作化,他說:“一家子親兄弟還要分家,張、王、李、趙湊在一塊,能有好嗎?”他對入社是極力反對的,為此,他氣得不吃不喝,要帶著我分家單干,急得父親沒辦法,只好去西王家苓芝把他的姑父、爺爺?shù)慕惴蛘埩藖碜鰻敔數(shù)墓ぷ?,最后達成協(xié)議,同意入社,但約法三章:一,爺爺永遠不去農(nóng)業(yè)社里干活;二,農(nóng)業(yè)社要他干木匠活,送到家里來,要現(xiàn)錢;三,農(nóng)業(yè)社一旦垮了臺,土地、牲口、農(nóng)具原樣退回來。這約法三章真正落實了的,只有第一條,第二條是父親自掏腰包解決的,第三條一直到他臨終,“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公社也將撤銷,但農(nóng)具早已毀壞,牲口早在困難時期就餓死了。
爺爺去世時,莫言給我寫信說:“祖父的死,使我感到心痛,他老人家一生含辛茹苦,農(nóng)忙時辛勞耕作于田間,農(nóng)閑時又持斧操鋸在作坊。他以剛直不阿的性格和嫻熟的木工工藝博得了鄉(xiāng)里的眾望,他為我們留下了很多值得學習的品質(zhì)和精神,我至今不能忘記祖父帶我去割草的情景,以及他用青筋暴露的手揮動斧鑿的形象。他這種吃苦耐勞的精神,正是我缺乏的……前幾年我在家時,經(jīng)常地和他拉一拉,故意請他講些古今軼事,所以頗得他的歡心,我也受益匪淺……”
爺爺十九,奶奶二十才成的親,這在當時已是晚婚年齡,二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勤儉持家,勞作一生。生有一女二男(我們的父親和五叔)。在鄉(xiāng)里有很高的威望。
奶奶 我們的奶奶姓戴,如同舊社會的勞動婦女一樣,沒有自己的大名,在世時,農(nóng)業(yè)社的社員名冊,稱作管戴氏,奶奶比爺爺大一歲,1971年去世,終年77歲。
盡管《紅高粱》里的奶奶也姓戴,但我們的奶奶卻遠沒有九兒那般潑辣風流,也沒有《老槍》里的奶奶那般殺伐決斷。我們的奶奶是一位極普通的老式家庭婦女,奶奶的娘家也是極普通的農(nóng)民,因為她的父兄會竹器手藝,所以生活過得比一般農(nóng)戶強。小時候曾聽奶奶發(fā)牢騷說,她和爺爺成親后,爺爺?shù)囊约昂髞碜优畟兊囊路悄棠碳邑撠煹?,我們家一概不管?br/> 我們奶奶雖然極普通,但確實很能干。直至去世,奶奶是我們家實際上的大總管。那時父親和叔父沒有分家,一家十幾口人的吃穿,全由奶奶安排,盡管那些年月生活極艱難,奶奶勤儉持家,精打細算,一家人也未受凍餓之苦。
……
奶奶膽子比爺爺大。聽奶奶說,有一年來日本鬼子,鬼子在外邊砸門,爺爺去開門,鬼子進門一腳將爺爺踢倒,刺刀對準爺爺胸口,嗚哇一叫,嚇得爺爺面如土色。倒是奶奶走上前去扶起爺爺。爺爺出門想跑,那鬼子一勾槍機,子彈從爺爺耳邊飛過。從此,只要聽說鬼子來了,鬼子影未見,爺爺就先跑了,往往是奶奶留守。
我問奶奶當時怕不怕,奶奶說:“怎么不怕?一有動靜就想上茅房!”即使如此,凡與兵們打交道的事爺爺再不敢出面,后來的八路軍、解放軍來了,開大會都是奶奶去。
奶奶一生未出過遠門,一生未見過樓房。上世紀60年代,我到上海讀大學。放假回來告訴她我們住在樓上,她不止一次問我人怎樣上得去,用梯子嗎?我當然回答不是,并且給她解釋怎樣一層層走上去,還說高層樓可乘電梯等等。誰知奶奶越聽越糊涂,嘆口氣道:“看不到真樓,越聽越不明白!”
當時,整個高密縣只縣城有兩座二層小樓,鄉(xiāng)下一律是平房,所以她老人家至死也沒弄明白樓是怎么回事。
父親 我們的父親管範貽,生于1923年。舊社會上過四年私塾,在我們鄉(xiāng)下已經(jīng)算是知識分子了。所以,家鄉(xiāng)一解放就擔任了各種社會工作,記賬、掃盲,從互助組到合作社,到生產(chǎn)大隊,到國營農(nóng)場耕作區(qū),再到生產(chǎn)大隊,一直擔任會計,直至1982年才退休。
幾十年的會計當下來,積累的賬冊、單據(jù)成捆成箱。他可以自豪地向村里的老老少少說,他沒貪污過一分錢,沒有錯過一筆賬,沒有用過手中的權(quán)力為自己辦過一次事,連記賬用的一支竹桿圓珠筆都是通過書記批準才買的。父親擔任大隊會計二十多年,一年四季白天和社員一起干重活,下雨陰天和晚上記賬。每逢大隊偶爾擺酒席,他總是借故推辭,拒不參加。
父親教育子侄十分嚴厲,子侄們,甚至他的同輩都怕他,我們小時,稍有差錯,非打即罵,有時到了蠻橫不講理的地步。他擔心我們“學問不成,莊戶不能”,對我們的學習抓得很緊,我讀小學時,父親經(jīng)常檢查我的學習。有一次居然要我將一冊語文書倒背出來,背不出就打……三年困難時期,我讀高中,同學中有的餓死,有的逃往東北,我也想去闖關(guān)東,回家一說,父親大怒,說:“供你上了十年學,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要走,就別再回來!”
父親希望我們走正道,望子成龍心切,加上生活困難,心情不好,所以很少給子女笑臉。
莫言小時候頑皮,自然少不了挨打。有一次小莫言下地干活,餓極了,偷了一個蘿卜吃,被罰跪在毛主席像前,父親知道了,回家差一點把他打死,幸虧六嬸去請了爺爺來才解了圍。
父親自己清正廉潔,容不得子侄們沾染不良習氣,敗壞管家門風。有一年,我叔父的二兒子十來歲時,去隊里瓜地里偷了幾個小瓜,雖然偷瓜摸棗是農(nóng)村孩子常干的事,而且又是侄兒,也是一頓好揍,后來我的這個叔兄弟不但考上了大學,而且研究生畢業(yè),獲得碩士學位,后到美國留學,現(xiàn)已在美國定居。
……
父親今年已經(jīng)八十八歲了,至今仍在鄉(xiāng)下,地里的活已干不動了,木匠活也不做了,但仍然幫二弟家做家務(wù),種種小菜園,一刻也閑不住。
母親 我母親姓高,1922年生于河崖鎮(zhèn)小高家莊(現(xiàn)名北高家)。大名高淑娟,但一輩子沒用過,公社化時生產(chǎn)隊里的記工冊以及我們填表都寫管高氏。母親纏足,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沒有文化,因勞累過度,患有哮喘、肺氣腫等多種疾病,于1994年1月病故。
母親是17歲嫁到我們家的,母親的親生母親在母親兩歲時就去世了。來到我們家五十多年,當媳婦的時間比當婆婆的時間長,一直沒過上好日子,及至過上好日子,又老生病,母親常嘆自己命苦。
母親生過七八個子女,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兄妹四人。除我之外,莫言還有一位二哥和姐姐,莫言是母親最小的孩子,到莫言出生時,我們這個大家庭已有四個孩子。后來,我嬸嬸又生了三個兒子。莫言在家里的位置無足輕重。本來窮人的孩子就如小豬小狗一般,這樣,就不如路邊的一棵草了。母愛是有的,但要懂事的孩子自己去體會。天下父母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但母親為了這個大家庭,為了顧全大局,必須將愛藏在心底。
……
最讓母親難過而又難忘的一件事是1961年春節(jié),積攢了半年的幾斤白面蒸了五個餑餑,擺在院子里當供品。過完年要休息了,奶奶讓母親去把五個餑餑收回來,母親去收,五個餑餑卻不翼而飛!除了自己家里的人外,只是過年時來過兩個“送財神”(討飯)的。于是我和母親緊急出動,碰到“送財神”的就看人家的籃子,哪里還有半點影子?五個大餑餑,白面的!是爺爺和小弟弟們半個月的好口糧,全家人舍不得吃,不見了!心疼,氣惱,還背著偷吃偷藏的嫌疑!我和母親哭了半宿,母親像生了一場大病。
此事我也終生難忘,莫言剛開始寫作時,我寫信把此事告訴了他,鼓勵他寫成小說。他寫了一篇題為《五個餑餑》的短篇小說發(fā)表了,現(xiàn)在,這篇作品收在小說集《歡樂十三章》里。(作者為莫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