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如戰(zhàn)場,
當官如飛鳥,
不知該有多少看不見的箭鏃對著,
要么就迅速棲落于叢林,
消失于光天化日之下,
要么就想法飛得更高,
隱藏于藍天白云之上,
而貪欲就好比墜在鳥翅上的砝碼,
時刻限制著鳥的飛行……
一
梅清回到老家古城村,聽說兒時伙伴辛丑在耕田時揀了一個破碗兜,巴掌大小,兜底有字,古篆書寫,辛丑叫他的兒子在網(wǎng)上查了的,是隋朝時期的東西,可值一百多萬。作為省文物管理局文物處處長的梅清,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這也難怪,華豫之門鑒寶欄目看多了,自然就想入非非,異想天開。再說,古城是中外有名的新石器文化遺址,被定名為國家文物重點保護單位,老百姓對土里刨出來的東西自然格外看重。原市博物館館長范文昌曾在古城的田間地頭進行文物知識普及,他隨手撿拾幾塊陶片,就會講得口泛白沫。這是繩文陶,那是麻文陶,燒制工藝如何如何,好像自己親自參與制作過一般。就是對一塊眼錢樣的陶片也贊不絕口,說是古人的飾物,串起來可做項鏈。并說,帶了這些東西是絕不能上飛機的,搞不好要被當作文物販子抓起來。那時,馬未都先生還未成名,老百姓尚不知收藏為何物。農(nóng)民耕田、挖渠得到的壇壇罐罐都被博物館收走了,換得了幾張花紙獎狀或是三元、五元不等的物質(zhì)獎勵。當時工價一毛左右,三五元也不算很小的數(shù)字,相當于一個壯勞力一個多月的收入。不像現(xiàn)在,幫人插秧割谷,除了肉酒肉飯款待,每天沒有一百五十元的進賬談都不談。
一般來說,經(jīng)濟收入的多寡直接決定著人的眼界和對事物的判斷。有一則笑話這樣講,說有農(nóng)村父子倆到省城去,看到長江大橋,兒子驚呼起來:“哇,好長的橋,差不多要花一百多元呢?!备赣H笑道:“小子耶,沒見過世面,看把你嚇的,造這大的橋,起碼要翻千元?!边@說的是過去的事,是在嘲笑老百姓見識短淺,不知天高地厚?,F(xiàn)在則完全翻了個兒,遇事總愛往大了說,帶著一種不著邊際的夸張,似乎這樣就可以顯示自己見識的不同凡響。比如,問你每月拿多少工資,你說還不到三千,他就露出打死不相信的樣子,伸長了脖子驚呼:“三千?喝西北風去,不拿三萬還有么搞頭,不如去捏包子賣?!比缡窃倏撮L江大橋,興許會說:“高科技的東西,沒有萬把個億絕對拿不下來?!边^去也好,現(xiàn)在也罷,眼界雖然變了,但具體的判斷都遠離了事物的本質(zhì),顯得同樣可笑。
上世紀60年代以來,每年都有京大考古系的專家、學生來古城考古,發(fā)掘出了大量石器、陶器、玉器,均具有極高的文化價值。特別還發(fā)現(xiàn)了三千多年前帶有谷殼的紅燒土,專家介紹說,這一發(fā)現(xiàn),為長江流域文化的起源提供了確鑿的史料。古城文化的跨度約為七八千年,公元前六七千年村落形成,并逐漸發(fā)展為城郭。以后城市消亡了,就留下了這個土圍子,中間低,四面高,大約二三平方公里。古城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標志著這里曾經(jīng)的輝煌。古城的泥土有別于周圍的青泥土、白泥土,不是板結(jié)如砥的生土,也不是酥松如膏的熟土,而是典型的歷史文化土,形成了豐富的文化層堆積,像一塊碩大的“五花肉”,肥瘦相間,層次分明,一柄3米的考古扎桿下去,夏商秦漢明清的印記一目了然。有時,會出現(xiàn)三朝的墓葬上下堆疊,有時,石斧的上面壓著青銅器,青銅器的上面擱了青花瓷。一日,考古隊發(fā)掘了一座三千年的古墓葬,發(fā)現(xiàn)了一件黝黑的玉器,拇指大小,狀如小鳥,特別是玉器上用細如發(fā)絲的線條勾勒出了鳥的羽毛。京大考古系教授嚴崇民小心翼翼拿起這件物品時,眼如銅鈴,喃喃自語:“奇跡,奇跡!三千年前,是誰,用什么樣的工具,在堅硬的玉石上刻下如此精細的線條?”“天降玄鳥,簡而生商?!眹澜淌诘难劬β兊糜行┟噪x,似乎穿越了時空,在尋找詩經(jīng)里一個春天的黃昏……
二
開春的雨啊,淅淅瀝瀝,潤了滿樹的花蕾。田滿了,堰滿了,溢出來,流動,汩汩地流動。汩汩,汩汩,一個春天,就這個聲音最美,仿佛陽光或是月色在敲打溫柔的琴鍵。魚就是這時來的,小的,調(diào)皮地探一下頭,隱身而去;大的,擱淺在嫩草尖,刺啦啦,翻個身,靜靜地躺著,等待好客的主人。雨住了,陽光張開了清亮的眼,禾苗吐氣如蘭,聚成氤氳白霧,與炊煙若即若離,似曾相識。燕子來了,如一枚黑色的梭子,在白紗里穿來穿去,織出了春天的青紅黃綠與勃勃生機。古城站在大洪山的余脈,遙望東去的漢水,注視著廣袤的江漢平原,帶著春天最美麗的憂傷……
州陽高速將從古城村中心通過,古城面臨著嚴峻的歷史抉擇。
考古發(fā)掘隊進駐了,隊員人數(shù)為上年的十倍之多,大約六十余人。從以前的保護性發(fā)掘,到這次的搶救性發(fā)掘,考古概念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梅清被任命為州陽高速公路建設(shè)文物保護領(lǐng)導小組副組長,具體負責古城文化遺址的搶救發(fā)掘。為便于工作,梅清謝絕了市鎮(zhèn)的安排,沒有到賓館去住,就住進了自己的老家,正好與年邁的父母有了半年零距離的親近。
一天傍晚,市博物館的牛館長、鎮(zhèn)里馬書記一行剛走,辛丑就找上門來。提了十斤一鼓子的散酒,一籃子雞蛋,進門就大喊:“老同學,真是好機會,正要到省城去找你,回來了,真好,真好!”說著掏出煙遞過來,笑著說:“我們老百姓,煙不好,不見怪?!?br/> 梅清與辛丑是小學到高中的同學,辛丑組織能力強,是班長的不二人選,梅清成績優(yōu)秀,一直擔任學習委員。1979年高考,梅清以全縣文科狀元的頂尖成績考入了京城大學考古系,成為嚴崇民教授的高足。梅清大學畢業(yè)正準備出國留學時,家鄉(xiāng)一封檢舉信寄到教育部,說梅清與文物販子勾結(jié),販賣文物。一張八分錢的郵票,就斷送了梅清的異國求學夢想。有人懷疑此事與辛丑有關(guān)。
辛丑當年高考也過了重點線,政審卻沒有通過。原因是他父親違反文物保護規(guī)定,私自挖窯燒磚,破壞了一座價值極高的西漢古墓,被游街示眾,隔離審查。落選的辛丑復讀了一年,還是沒有成功。這些年,辛丑養(yǎng)過魚,喂過鴨,承包荒山種過桔,由于吃不得苦,受不得累,貪杯、好玩,什么都沒有干出名堂,最終只得在幾畝承包田里刨食度日。干正經(jīng)事不行,找茬挑刺可是把好手,辛丑與村干部總是冤家對頭,舉報上訪成了他的家常便飯,曾為農(nóng)民負擔問題帶人到北京告過御狀。說起辛丑,連市里的干部都感到頭疼。
最近幾年,古城的變化實在驚人,叫城里人不得不服,不服不行,暗生不少嫉妒之心。每年春節(jié)前,穿得鼓鼓囊囊、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的打工族一回來,就迅速有了一連串讓人耳熱眼紅的傳聞:誰捏包子賺了十五萬,誰賣服裝賺了三十萬,誰開廠子發(fā)大財了,誰開了小車回來,到田里摘菜、到村頭過早都是坐車,一步路都不愿走了。幾年幾年,新房子就像靈屋子一樣豎起來,一棟比一棟漂亮,一棟比一棟氣派。
辛丑四兄弟,也都先后蓋了樓房,可辛丑卻還是住在父親留下的老土坯房子里。鴨子死了嘴殼子硬,說起話來從來不服輸:“他們做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是不想淘那個神,想蓋房子還不就是分分鐘的事。他們靠孩子打工賺錢養(yǎng)老,我撫孩子讀書求發(fā)展,不在一個檔次?!逼鋵崳⒆语w飛讀大學的費用,全是女兒在外做服裝掙的錢。
“聽說你兒子今年畢業(yè),工作有眉目了嗎?”梅清問。
“找你正是要說這個事,他也是學考古的,華中大學本碩連讀,今年畢業(yè),想到你們單位去上班,這個事對你來說應(yīng)該輕而易舉的。”辛丑連忙說道。
梅清暗自叫苦,現(xiàn)在找工作多難,怎么就把這個話頭遞給他了呢?不過這樣也好,先說明白,免得他作太大的指望。想到這些,梅清說:“現(xiàn)在是逢進必考,今年我們局進兩名人員,叫他按程序去報考,如果能考到前三名再說?!?br/> “好,好,我那小屁就是能考,有你這話,事情就有八譜了。”辛丑邊說邊遞煙點火,有點腳慌手忙。
一會兒,辛丑從荷包里掏出一個布包,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一層一層打開,是一個黑色的鳥形玉器。
“這就是你的老師嚴教授所說的玄鳥?!毙脸髩旱吐曇?,肯定地說。當年嚴教授的話語,在古城一帶廣泛流傳,并傳出幾個版本。一說,玄鳥為鳳凰,是楚文化的圖騰,價值連城;另一說則為,玄鳥是神燕,活物,有靈性,可以走動,有福者才得以居之。
梅清把那玉器拿著看了看,就放在了桌上。
“我專門到省城博物館看了的,展出的與這一模一樣,是真的?!毙脸笳f,“你是搞文物的,拿去有用,以后孩子的事就交給你了?!?br/> “不,你的東西我怎么能要,還是你收著好?!泵非鍐柕?,“你是怎么得到的呢?”
“是這樣,上個月進城,遇到一個賣古董的,聽說我是古城村人,說他有最先進的探測儀,可以探明地下寶物。我把他帶回家,在后院里探了半天,最后探測儀在一棵槐樹下報警,發(fā)現(xiàn)有東西。我趕忙拿了鐵鍬去挖,挖了一米多深,就遇到一個壇子,打開壇子,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寶物。那家伙不懂這是玄鳥,以為是一般的玉器,說按市場價可值一萬多元,如果我要的話,給他四千元,玉器歸我。我給了他兩千元,說好下次來探得好東西后一并結(jié)賬。還是賣古董的,真他媽蠢豬?!?br/> 看著辛丑津津樂道的模樣,梅清感到好笑,明知是假的,也不好馬上點破。讓他存點幻想也許不是壞事,所謂寶,也是相對的,哪怕一文不值,只要你堅信它是寶,它也就具備了寶的功能。
辛丑看梅清不語,也沒有顯露出他所希望看到的興奮神色,馬上說道:“你以為是騙局嗎?不會,絕對不會,我過細看了的,槐樹周圍的土都是老土,長滿了雜草灌木,好不容易才挖下去的?!?br/> “你拿走吧,這個玉器,還有酒,雞蛋。我們是老同學,不要講這些俗禮?!笨吹叫脸笠f話,梅清堅決地說,“一定得拿走,否則,你孩子工作的事就不要再找我?!?br/> 辛丑走了一會,他的妻子寶珠來了,還是提了那酒和雞蛋,人還沒進門就嚷開了:“梅叔,您這樣就太見外了,您這不是打我們的臉么,好歹我們還是鄉(xiāng)鄰,爹爹婆婆在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到省里我們還要去吵您的,您該不會不讓我們進門吧?辛丑不爭氣,孩子可是個頂個的,您能幫就幫,不幫也不會怪您?!泵非宓陌职肿谝慌圆豢月暎瑡寢屇樕蠏觳蛔×?,上來接了寶珠手上的東西,說:“這孩子,說哪里的話,你梅叔能幫會幫的。”
寶珠走后,老爸開口了:“辛丑游手好閑,以前與你有些過節(jié),也都是些傳言,都是過去的事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孩子的事你能辦就辦,也不要太為難自己?!泵非蹇紤]的倒不是這些,他想,沉寂了二十多年的玄鳥又出世了啊。
三
1985年,早春,京城末名湖,楊柳泛青,蘭花吐蕾。清晨,年輕的碩士生梅清身著紅色運動服,跑步在湖邊草徑,清新的空氣鼓脹著他年輕的心扉。專業(yè)課、公共課、英語都遠遠超過美國哈佛大學博士生的錄取分數(shù),等辦理好簽證,就要到異國攻讀博士學位了,一個玫瑰色的夢想緊緊包裹著這個身材纖弱的學子。
昨天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村里書記、村長一行為辦仿瓷餐具廠到北京考察,要他接待好村里的父母官。
中午,楊孝忠書記一行四人到站,梅清舉著牌子好不容易才接著。在學生宿舍,楊書記打開兩個滿滿的蛇皮袋,全是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黃花菜、花生和小磨香油,說是給嚴教授也帶了一份,其他由梅清去送人。
酒足飯飽之后,楊書記猶豫了半天,對梅清說:“梅清老弟,村里辦廠沒有資金,你能不能想點辦法?”
梅清笑著說:“我一個窮學生,連生活費都是老爸寄的,能想什么辦法啊。”
“是這樣,我們帶了點土里刨出的東西,這是有點違背政策,不是沒有法子想嗎?你在這里熟,京城有錢的大老板多如牛毛,看他們要不要?”楊書記說著,打開一個帆布包,拿出一大堆石斧,陶杯,碗,還有幾個罐子。
梅清看是這些東西,一顆懸起的心放回肚子里。他知道這些東西在古城出土得多,屬于一般文物。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值錢,比如石斧,市面上也有賣的,價值只有幾百元??粗鴹顣泜冄郯桶偷纳裆非搴芸煊辛酥饕?,他說:“這些東西雖然不是很值錢,但也具有收藏的價值,我?guī)湍銈冃麄饕幌??!?br/>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睏顣浹劬σ幌伦恿亮嗽S多,他很快又從一個小提包里摸出了一件玉器,梅清瞪大了眼睛,站起來,把玉器拿在手里認真打量,用手指甲輕輕的敲擊玉器,并拿出隨身帶的聚光小手電舉在眼前照射。
“這就是嚴教授所說的玄鳥,屬于珍貴文物,買賣是犯法的,只能捐獻給國家?!泵非宓恼Z速加快了,嗓門提高了很多。
“是的,正是嚴教授那次考古發(fā)掘時,村里想法偷偷留下的一只?!睏顣洕M臉漲紅,囁嚅著,“這不是沒有辦法嗎?村里窮,守著祖先留下的財寶過苦日子,想為老百姓辦點事,沒有門路啊?!?br/> 看著滿臉窘態(tài)的楊書記,梅清記起上大學時,是楊書記帶了人敲鑼打鼓把他送上車的,臨別時還大聲囑咐他:“好好學,干出番大事業(yè),為古城爭光?!甭牳赣H說,現(xiàn)在像楊書記這樣的干部不多了,不貪不占,勤儉辦事,特別是在工作中從不與老百姓講狠斗氣。收糧派款小分隊在別的村趕得雞飛狗上屋,但楊書記從沒有讓他們進村一次。由于每次完成任務(wù)都拖后腿,鎮(zhèn)里幾次想撤了他的職,但看他老實本分,忠心耿耿,沒忍心下手。梅清一陣心酸,慢慢恢復了書生氣,他說:“此事事關(guān)重大,我先向嚴教授反映,你們等消息吧?!?br/> 在嚴教授的周旋下,事情的處理有了一個兩全其美的結(jié)果:村里把玄鳥捐獻給京大,京大獎勵古城村現(xiàn)金五萬元。嚴教授在京城全聚德高規(guī)格宴請了楊書記一行,他舉杯說道:“我們京大在古城村考古二十多年,受到老百姓的熱情招待和村里的大力支持,這也算是京大以及我個人對古城村的一點回報吧?!?br/> 可誰知就是這個回報,引來了群眾舉報,梅清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
四
梅清的弟弟梅平從新疆回來了。是中建十八局的老總請回來的,州陽高速平原市段二十五公里建設(shè)工程全部承包給了梅平,工程靜態(tài)資金總額達五個億。梅清與梅平同父異母,兩兄弟脾氣秉性相似,心思縝密,處事大氣。只是出道千差萬別,一個是學院派,一個是江湖派。梅平高中畢業(yè)后當過兵,退伍后挖過金礦,辦過窯廠,開過超市,甚至販賣過毒品,并有六個月的牢獄之災(zāi)。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沒有什么沒見過,沒有什么沒有做過。最近十年,梅平一直與京城的某公子在外地承包鐵路、高速公路建設(shè),聽說積累了資產(chǎn)數(shù)億元。
與梅平一起回來的有十多人,都是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色的寸頭,牛仔褲配休閑西裝。一輛奔馳S600,三輛豐田霸道越野車,外地車牌,號碼均為6和8的連續(xù)數(shù)。梅平住在平原市最豪華的天苑賓館,星期天就帶了廚師回古城老家聚餐,浩浩蕩蕩,著實氣派。酒席上,梅平向哥哥一一介紹自己的屬下:“這是歪嘴,這是跛子,這是泥巴……”個個人高馬大,五官端正,四肢齊全,但都沒有個正經(jīng)的名字,好像過去長輩為孩子取的小名,叫狗剩、牯牛什么的,名賤易養(yǎng)。被介紹的馬上站起來叫到:“梅清哥好!”只有一個面目清秀的小伙子是自我介紹的:“我叫洪博遠,安徽阜陽人,東南大學土木工程畢業(yè),請梅處長多關(guān)照?!?br/> 他們向梅清敬酒都很隨便,不拘多少。平時不大喝酒的梅清那天興致很高,竟然喝了三杯開外。酒宴結(jié)束的時候,梅清乘著酒興,拿著筷子在桌上指指點點,開導起梅平們來:“你們做到這個份上不容易,凡事要多用腦子琢磨。這個社會也就是三個圈子,都是在圈子里混的人,誰也不能例外?!彼呎f邊用筷子在桌上劃了幾個圈,邊劃邊說,“第一個圈子是管老百姓的,管本分人的,是大多數(shù),這個圈子穩(wěn)定了,社會就穩(wěn)定了。第二個圈子就是管你們這些人的,也包括我們這些戴了帽子的。這個圈子非常活躍,同時與第一個圈子形成交叉。”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接著講,“還有第三個圈子,最外圍的圈子,就是政策,就是紅線,偶爾可以碰一下,但絕對不能越過。否則,你就玩完了?!?br/> 梅平說:“哥說的都是人生哲理,我們都要聽進腦子里,裝在肚子里。一會兒大家隨便玩,有麻將,撲克,骰子,各取所需。”
看大家都玩上了,梅平對梅清說:“哥,有個事想征求一下你的看法。公路撤遷難度很大,特別是古城村,涉及六十多戶,以辛丑為首的幾個刺頭組織一百多人到市里鬧了幾次,看來走正常程序會延誤工期。”
“這是政府的事,只能按政策辦,你不要插手,你在其他地方那些所謂道上的搞法,在這里想都不要想。”梅清停了停,又問道,“他們所提問題的核心是什么?”
“還不是為征地和撤遷補償?shù)膬r格。辛丑說他們的房屋一百多年了,是文物,不能按普通民居的標準計算補償,土地補償也應(yīng)該按城市一級標準測算。什么文物,屁話,都是破爛不堪的土坯瓦屋,有的早就不住人了,不就是想借國家工程建設(shè)發(fā)點橫財嗎。”
“他們有依據(jù)嗎?瞎胡鬧嘛,沒有足夠的法律依據(jù),阻擾國家工程建設(shè),政府是可以強制執(zhí)行的?!?br/> “這些我都知道,不是市里分管的周市長要求我們配合做點工作,拿出點搞大工程的態(tài)度嗎?”
“明天我與市博物館的同志到村里找群眾座談,對文物管理的政策我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講明政策,曉以利害。但對于老百姓的合理訴求,在允許的范圍內(nèi)倒是可以考慮的?!泵非褰又f道,“我知道,這個社會,在市面上混,不與領(lǐng)導打交道,不按領(lǐng)導的意圖辦事,一事無成。我不反對你廣交朋友,與領(lǐng)導稱兄道弟,不過你要把握好兩點,一是不要想去玩領(lǐng)導,玩火者必自焚;二是不要失去自我,要時刻保護好自己,你的福星就是你自己。你要知道,在觸犯法律的時候,在領(lǐng)導遇到麻煩的時候,你就會是擋箭牌、替罪羊,他們不會有絲毫的內(nèi)疚,因為政府要你做事是付出了相應(yīng)報酬的?!?br/> 梅清比梅平大十多歲,教訓起弟弟來,總是一副長者的口吻:“你在用工用料上要多為老百姓想想,錢是賺不盡的,錢多了,就只是一個數(shù)字而已。你可以考慮拿點錢為家鄉(xiāng)做點事,做點慈善事業(yè)。在家鄉(xiāng)辦事特別要慎重,搞不好要被鄉(xiāng)親們戳脊梁骨的啊?!?br/> “是的,是的,我會考慮的?!眲e看梅平在外面牛氣沖天,呼風喚雨,在老大面前總是虛心得像個小學生。
五
一個周末,老家古城鎮(zhèn)劉鎮(zhèn)長專程請梅清和梅平到青山吃野味。一行八人,除劉鎮(zhèn)長和梅清、梅平外,還有鎮(zhèn)辦秘書董莉,劉鎮(zhèn)長的弟弟、天成水泥集團總公司經(jīng)理劉智鋒,古城村支部書記梅軍,古城磚瓦廠廠長蔣海波,還有辛丑。梅清一看隨行人員,就明白了吃飯的弦外之音,只是對辛丑的參加還不明就里。三輛小車一路北行二十余公里,穿過了青山縣城,向西一拐,來到惠豐水庫農(nóng)家飯莊。
梅清對惠豐水庫并不陌生。聽父親講,這座水庫修建于1959年,當時平原縣和青山縣的十多萬民工挑土筑壩三年建成。數(shù)九寒天,民工一律得穿單衣勞動,叫“現(xiàn)白”,你不出力流汗,就得受凍。這是一個穿了軍大衣督工的干部創(chuàng)造出的絕招,防止民工偷懶取巧。由于糧食短缺,每天只有四兩米,加上超負荷的勞動強度,該有多少老百姓倒在了水利工地上啊。
也許那個創(chuàng)造“現(xiàn)白”的干部是從徐茍三寶衣的故事里受到的啟發(fā)吧。故事說,徐茍三小時給老財家放牛,到冬天,沒有棉襖,只穿一件單衣服。一天晚上,氣溫陡降,睡在柴房里的徐茍三凍得發(fā)抖,只得整夜把個磨子搬上搬下。第二天早晨,穿了皮襖還冷的老財想,這么冷,徐茍三也許凍死了。哪知開了柴房門一看,徐茍三不但沒有凍死,反而頭上還在冒汗。老財驚問何故?徐茍三說,我穿的是件寶衣,一點也不冷,還熱呢。老財正要出趟遠門會朋友,就死皮賴臉用皮襖換了徐茍三的“寶衣”,一來是要御寒,二來是想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神奇寶貝。老財穿著“寶衣”走到半路,就凍死了……
惠豐水庫最大庫容量10.25億立方,灌溉面積五十余萬畝,古城村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天旱年景,開閘放水,沿途須勞力守水,每百余米一人,重要渠段,專班把守。梅清假期上渠守過水,并搖過閘門,五六個小伙子,輪換搖閘門手柄,每搖一百轉(zhuǎn)一換,一輪搖下來臂膀酸得失去了知覺。
梅清正回憶間,上菜了。一個魚頭大火鍋,水庫的野生白鰱,魚頭八斤,剖開成兩半,現(xiàn)殺現(xiàn)做的。五大海碗野兔、野雞、野鴿、野獾、野豬肉,一盤野鯽魚,一盤野韭菜炒雞蛋,一盤野菜餅,一碗糊鍋巴,一罐野菌子湯。酒是蔣海波自帶的,四瓶六十五度五糧液。劉鎮(zhèn)長提議,陪梅處長,要文雅些,小杯斟酒不欺主,前三杯共同敬梅處長。梅清算了下賬,三杯共飲,其他人起碼要敬一杯,還會有這樣那樣的由頭,可得謹慎點。于是就說,我的酒量小,共飲三杯,就算我們大家互相敬了,再喝我就只能表示一下了。三杯下肚,場面還是有些拘謹。董莉是剛從學校畢業(yè)的大學生村官,面皮有點薄,在劉鎮(zhèn)長的鼓勵下,端起杯子來到梅清身邊,斟滿一杯與梅清碰了杯,說到:“梅處長,您年齡大,資格老,就像是我養(yǎng)的一樣,敬您一杯?!逼渌诉€沒有弄明白,梅清倒是聽清了,馬上說,不說了,喝喝,就干杯了。其他人方才悟過來,哄笑起來,都說不算不算,怎么說的呢?董莉滿臉通紅,又敬了一杯。這樣就很快打破了梅清的防線。每人都找些說辭敬了梅清一杯。梅平看哥有些酒意了,就說,老大醉了,上點香妃醋吧,我們換大杯,一醉方休。于是,席面就開始了足球場上的對攻、碰撞和吶喊了。
酒席上涉及工作的事都沒有說,說了反倒顯得俗,一切盡在不言中吧,梅清心知肚明。蔣海波磚瓦廠已經(jīng)無地取土,要經(jīng)過考古發(fā)掘后,重新劃定取土場,平原市政府簽字的申請報告早就送到了省文物管理局。按原則,磚瓦廠要停辦,但根據(jù)實際情況也有調(diào)和的余地。劉智鋒呢,是與梅平工程上的事有關(guān)系。聽梅平說,鋼材是周市長的舅兄包了,還有黃沙、石料、瀝青、木材上面都有硬主子打了招呼。工程建設(shè)還沒有啟動,一切都已交易完畢,塵埃落定。他們有他們的潛規(guī)則,只要周市長、劉鎮(zhèn)長們不要牽扯進去就好。辛丑的參加,梅清是第二天才弄明白的,梅平告訴他,為了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化解州陽高速建設(shè)中的各種矛盾和阻力,村里準備吸納辛丑為班子成員,已報送鎮(zhèn)委,得到了初步認可。
六
剛一進入盛夏,天氣就燥熱起來。麥粒在陽光下鼓脹著栗色的肌膚,麥稈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似乎在呼喚與鐮刀的親密接觸。麻雀吃飽了肚子在覓食的雞鴨中起落嬉戲,燕子在堂屋門口進進出出,閃動著黑色的剪影,屋頂?shù)某卜刻匠瞿埸S色的小嘴,唧唧,唧唧,散發(fā)出生命溫柔的氣息。
又是一個周末,梅清在屋角找到一把生銹的鐮刀,想磨快了去收割麥子,去尋找當年假期支農(nóng)的感覺。父親說,算了,現(xiàn)在誰還用這個,都用收割機了,昨天侄子梅軍說了,在他割的時候順便收回來,兩分田,也要不了多少錢。正說話間,外面?zhèn)鱽硪粋€不好的消息,老書記楊忠孝上吊自殺了。梅清心里陡然一震,前天還看見他在放牛的,只是身體枯瘦得不成樣子,仿佛黃土崗上秋天里一截落葉的榔榆,怎么突然尋短路了呢?
昨天,老楊風里雨里嚴冬酷暑喂大的黃牯賣了七千五百元,厚厚的一扎,媳婦吐了唾沫,嘶啦嘶啦數(shù)了三遍,全部裝進了腰包。老楊指望媳婦給點零花錢的,可從早上等到晚上,媳婦一直不吭聲。吃飯前,媳婦與兒子在談房子的事,說別人都蓋了樓房,今年就把屋腳下了,再拼兩年,死活都要把房子蓋起來。老楊看媳婦有說有笑,就蹭到她跟前,欲言又止幾次,終于大了膽子說:“你能不能給點錢,不多,就50元?!蹦闹眿D臉色一變,吼道:“錢,錢,有你吃,有你住,要錢買棺材殼子!”
老楊倒吸一口冷氣,腦殼一陣眩暈??磥韼讉€欠賬是無法還了:老張粉館的五碗粉欠7.5元,老夏小賣部的九包煙和一壺酒欠17元,與李老頭、姚胡子們打百胡欠4.76元,還欠三根牛繩款6元。別人沒有催,老楊卻有憑據(jù),等牛賣了還清這幾個錢。老楊還籌劃著,賣了牛,去買個護膝,做條厚棉褲。老寒腿了,秋天的風一吹,腿子僵硬,鉆心地疼。一次放牛,起風下雨,回家時,腿病犯了,腿子不能收彎,怎么也邁不開步,是拽著牛尾巴,在泥濘的路上滑冰一樣滑回來的,摔了好幾個跟頭,連滾帶爬,弄得滿身泥水。媳婦看了很惱火,嫌弄臟了板凳。老楊還與幾個牌友說好了,等牛賣了,閑散了,有錢了,找段下雨的日子,抹幾天百胡,不許掛賬??磥矶贾荒艿认螺呑恿税?!老楊沒有吃飯,不愿再去看兒子懦弱無能和媳婦慈禧太后的嘴臉,昏昏沉沉走出后院,在灣后樹林里,用根結(jié)了幾節(jié)的舊牛繩結(jié)束了自己可憐的生命。
老楊在當書記時也沒玩過什么人,收糧派款總是在全區(qū)甩尾,到上面開會總是坐黑角,挨批評。那年大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時,找梅清,靠京城大學的獎勵款和貸款總算在全區(qū)露了一回臉,率先辦起了仿瓷餐具廠。設(shè)備推銷商天花亂墜的推介,曾讓楊書記如獲至寶:仿瓷是高科技產(chǎn)品,摔不碎、砸不亂,易裝易運,易洗易存,一碗用終生,一碗傳千年,比古城的古董會更值錢,比景德鎮(zhèn)的瓷器會更具市場競爭力,是餐具業(yè)的發(fā)展方向,前景廣闊,產(chǎn)值利潤不可估量。可產(chǎn)品出來后,怎么也賣不出去。區(qū)里為了保住這面旗幟,舉全區(qū)之力,強行要求一戶購買一套,成本價試用??墒屡c愿違,仿瓷餐具用幾次就發(fā)黑,怎么也洗不去,再看報紙雜志介紹,說塑料制品有污染,不宜長期使用。于是,餐具廠垮得比建得快,楊書記就成了歷史的罪人。事情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辦廠十萬元,除京城大學獎勵的五萬元,另五萬元是以楊書記個人名義在銀行貸的。收貸員反復數(shù)次上門催收無果之后,銀行就到法院起訴了。法院警車開進村,下來幾名干警,在村辦公室找到了楊書記,現(xiàn)場做詢問筆錄。干警公事公辦,態(tài)度嚴肅,一問一答,白紙黑字,記錄滿滿三頁,最后由老楊簽字按手印。干警走時強調(diào),再過幾天不還款,按法律是要拘留的。圍觀的群眾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很快,全村都知道楊書記犯事了,出了經(jīng)濟問題,搞不好要進號子。老楊自覺無法正常開展工作,就主動上交了辭職申請,得到了上面關(guān)于貸款由古城村負責償還的一紙承諾。
老楊的葬禮由村里負責組織,梅軍代表組織主持了儀式,歷數(shù)了老楊的工作成績和為人美德以及人生的艱辛與磨難,措辭恰當,語氣悲痛,加上凄切的哀樂,引得年長的人們唏噓不已,直抹眼角。老楊的兒子、媳婦、孫子跪在靈前磕頭燒香,面色悲戚,白色孝服前后用墨筆寫著碗口大的“孝”字。火化回來后,作為杠頭的辛丑把骨灰盒手腳麻利地綁在架子上,大喊“起轎”,長長的大喇叭如老黃牛驚恐地哀嚎,叫得■,鞭炮聲轟然響起。
梅清自始至終參加了葬禮,并搬了花圈為老楊送行。他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腦海里反復劃著一個個問號:老楊屬于典型的非正常死亡,不能說死就死了,死了就算了啊,就不再需要追究點什么嗎?追究老楊媳婦或是兒子嗎?追究那些佘粉的、佘煙酒的、佘牛繩的的債主嗎?追究與老楊打百胡的李老頭、姚胡子們嗎?追究古城村的干部和鄉(xiāng)鄰們嗎?……如果說追究,那么該由誰來追究,怎么追究,什么時候追究呢? 思維縝密的梅清此時腦子里攪得如一團亂麻。
日落時分,下葬結(jié)束,沖天的爆竹聲驚飛了樹林里最后一只孤獨的黑鳥。
七
自從上次鼓動群眾到市里上訪,受到周市長的單獨召見之后,辛丑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說話做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嗪o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市長就是市長,就是不同凡響,哪怕還只是個副的。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相見恨晚,相見恨晚??!
辛丑記得那天帶了一百多人把市信訪辦圍了個水泄不通,幾個辦事員好似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鎮(zhèn)里、村里火速趕來的干部,被群眾圍著辱罵。一會兒,來了個當官模樣的,說是政府一個副秘書長,選了五個代表進去對話。辛丑首先發(fā)難:“你是什么人,你夠資格與老百姓對話嗎?你說話能算數(shù)嗎?我們提出的問題你能解決嗎?你不能代表政府表態(tài)拍板,就不要在這里磨嘴皮子了。我們要找市長,市長不行,我們還要到省里去,一直告到中央?!?br/> 僵持到下午一點,有人來請辛丑,說周市長要見他。剛進周市長辦公室時,辛丑還有點緊張,但看到周市長個子不高,白面書生模樣,說話輕言慢語,怎么也看不出半點威嚴和殺氣,再看那辦公室,不過二十來平方,辦公桌油漆有些剝落,桌上報紙文件倒是收拾得十分整齊,辛丑徹底放下心來,大口喝著周市長沖泡的茶水,琢磨著周市長該如何擺平這件事?!袄蠀前?,聽說你與梅處長是同學,當年成績不相上下,你的能力或許比我和梅處長都不會差多少,你想過沒有,別人一步一步做到處長了,以后還會升到廳長,可你呢,今天上訪,明天上訪,究竟得到了多少呢?你鬧一次,耗神費力,痛苦不堪,有時瞎貓碰上死老鼠,會得到點錢,但絕對不會太多,是吧?太不劃算?!敝苁虚L開口了,很平等的談心語氣,“現(xiàn)在政策多好,機遇多好,州陽高速的建設(shè),不知要帶來多少財富,發(fā)財?shù)拈T路遍地都是,你怎么還不開竅啊,梅平是搞工程的,你們是老鄉(xiāng),想做點什么,不就一句話的事。再說了,現(xiàn)在正是用人之際,你如果想到村里做點事,施展一下滿腹的才華,也不是不可能的啊?!?br/> 辛丑不記得當時是怎么從周市長辦公室出來的,只是覺得周市長的話語如同佛光閃現(xiàn),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歸路,回到了母親身旁,緊緊地咬住了那顆飽脹的奶頭?;氐缴显L的人群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幾個兄弟,大聲說:“回去吧,回去吧,有政策、有法律的,領(lǐng)導說了,絕不會讓老百姓吃虧的?!贝蠹艺嚹c轆轆,也感到事情無望,聽他一喊,于是都散了。
近段時間,辛丑與村書記梅軍總是在一起,仿佛是梅書記忠實的跟班,儼然村里一個名符其實的干部。隔三差五就往城里跑,不是在梅平的賓館住所,就是泡在茶樓、酒館和賭場。家里的農(nóng)活都丟給寶珠一個人打理,他覺得那些事很無聊,很瑣碎,既捆人又辛苦又不來賬,他要改變自己,走出一條新路,年齡不饒人,時不我待,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梅平已經(jīng)答嘴,公路的石料由辛丑組織翻斗車運輸,每車有五至八元的提成,大概需二十余萬車石料,至少有近百萬的收入。這可是種田打土塊拼死拼活一輩子都做不來的買賣,他要抓住不放,他要與梅平們混,盡快地融入他們的圈子,不在一起混,不是一路人。年齡雖然比他們大點,但精力還足,腦袋瓜子還靈光,褲兜里雖沒有他們厚實,不玩大的,也可以玩玩小的;他們?nèi)ベ€博,可以去提提包,倒倒水,遇到他們火好,贏了錢,還能得到三五百的順紅。有時三缺一,真要上,也可以將就,只要開口,錢有的是,劃個字就成,工程即將開始,在提成中扣除即可。
倒起霉來喝涼水都塞牙,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背時人趕財,運到財趕人。辛丑最近印堂發(fā)亮,財星高照。那個送梅清不要的玄鳥,一下子就遇到了明主,一個視錢財如糞土,視文物如先人的暴發(fā)戶,竟然真的掏出十萬的真金白銀拿走了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黑不溜秋的玩意。說了還會再來,只要有貨,錢不是問題。
辛楚覺得,洗腳按摩什么的很正常、很舒服,不像老百姓所想的就是很腐敗很黃色,即使偶爾到紅燈區(qū)去找個小姐玩玩,也算不上很下流,紅燈區(qū)本來是為上流社會有錢人開的,農(nóng)民兄弟去玩,充其量算是耕了人家的地,打了點野食,往高了說,是冒風險趟深水,解放思想,開闊眼界,只要不被染上什么怪病,不被老婆孩子們知道就萬事大吉。幫領(lǐng)導做一千件好事,不如與領(lǐng)導同做一件壞事。這話是聽梅平說的,辛丑覺得千真萬確,放之四海而皆準,現(xiàn)在抓緊實踐,謂之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八
前天,梅清回省局參加了省委組織部的干部調(diào)整考核座談會。局長陳天宜六十歲,到點了,年底就要退下來了。文物管理局的人事會有較大的變動,全局上下看似平靜,按部就班,其實暗地里早就涌動著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氛。
“小梅啊,你是我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現(xiàn)在要提拔一名副局長,你應(yīng)該是最佳人選,該說的話我會說的,但萬事都有例外,你要好好把握哦?!崩暇珠L是梅清的校友學兄,非常賞識梅清的才華和能力,對他一直是關(guān)愛有加。會前,專門與梅清交了底。
梅清的大學同學、省委組織部副部長鐘鳴在交談中說:“這段時間一定要謹慎,省紀委下發(fā)了關(guān)于黨政干部變動期間的六條禁令,盡量不要到處走動,授人以柄?!辩婙Q不宜多說,也不需要多說。該怎么做,是梅清自己的事了。
晚上回到家里,妻子菁菁興沖沖地迎上來,說:“梅清,我在皇家御苑看準了一套單元,復式樓,一百五十八平米,總價值一百六十多萬?!?br/> “你有這么多錢嗎?可能還不夠付尾數(shù)呢。”梅清對自己的家底還是有數(shù)的。
“這個你不要擔心,剛才我與梅平打過電話了,他說明天先打一百五十萬過來。你如果覺得不妥,搞個按揭也行?!?br/> 也不怪妻子著急,家里買房子也的確是迫在眉睫。別看梅清在外面好像很風光,其實家里的日子過得很艱難。現(xiàn)在住的房子不到八十平米,還是幾十年前分的老單元。兒子翔宇畢業(yè)后,考取了省外貿(mào)的公務(wù)員,女朋友也在省航運管理處找到了工作,談了好幾年,因為沒有房子,一直沒敢談結(jié)婚的事。也是因為住房緊張,老父老母還在鄉(xiāng)下。都說城里人沒有人情味,摳門,可城里人也有城里人的苦衷,什么都要錢買,來路也就每月那點死工資,想存點錢著實不易,大手大腳不得啊。
“等段時間再說吧?!泵非逭f。
“還等,從四千多等到了一萬多,誰知房價何時是個頂,這回你可一定要聽我的。”
看到妻子較上勁了,梅清只得把近期人事變動的事說了,叫她凡事多用點心,不要在關(guān)鍵時刻節(jié)外生枝。
第二天,梅清剛到老家,梅平立馬就趕來了。梅平的消息總是那么靈通,對省文物管理局的人事變動情況似乎了如指掌。
“哥,這次機會難得,千萬不能錯過了。還回來干什么,坐在省里,該走的還是要走的。別人當官也許為錢,你不需要,你要多少我給你,你只要干好你的正事,做好你的清官,我們要的是你的位置,你的光環(huán),你的榮耀,你當你的官,我賺我的錢,我們共同打天下?!泵菲讲徽诓谎?,直截了當?shù)卣f,“我清楚,在風頭上,錢是不能送的,但總要表示表示,我手里有在香港拍賣會上花兩百多萬購的藏品,一個宋代青花瓷瓶和齊白石老先生的兩幅國畫,你拿去應(yīng)付,如果你出面不方便,我去幫你活動?!?br/> “你就不要瞎摻和了?!泵非逭f了一句,就忙自己的去了。
九
古城的上訪事件早已平息,辛丑如愿以償當上了村副主任??脊殴ぷ鬟M入尾聲,古墓群發(fā)掘了幾座,沒有什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撤遷補償工作勢不可擋,所向披靡,不到三個月就全部結(jié)束。24.5米寬的路基石灰線從南到北越過古城村,奔青山而去,石灰線兩邊百米以內(nèi)房屋建筑尚未清除干凈,斷垣殘壁,搖搖欲墜。翻斗車、挖掘機開進古城,一場機械化戰(zhàn)爭,經(jīng)過半年的精心設(shè)計籌劃,現(xiàn)在發(fā)起了總攻。工程一旦啟動,如不出現(xiàn)重大事件,自然會按預定的軌道向前推進,專班負責督導協(xié)調(diào),梅平反而閑散下來,他琢磨了許久的另一項工程就很快提到議事日程。
古城北面有一座山,名叫珍珠崗,山清水秀,林蔭蔽日。珍珠崗是塊福地,說起來很有來歷。據(jù)說古時青山縣窮,平原縣富,請來陰陽先生一看,發(fā)現(xiàn)了玄機。原來是青山縣的鴨子山在作怪,鴨子山的嘴望青山縣,屁股對著平原縣,把青山的財富全部吃進了肚子,變成珍珠拉在了平原縣。珍珠就落在古城,形成了珍珠崗。陰陽先生施法布陣,要求地方官員修建了一座高七層的文鋒塔,鎮(zhèn)住了鴨頭,青山縣才慢慢富裕起來。以前珍珠崗是古城村的林場,分田到戶后,林場停辦,山就荒蕪下來,成為天然的避暑勝地和農(nóng)家園林,是兒時梅清、梅平們放牛、打柴、打獵、游玩的極好去處。珍珠崗前有一片近千畝的水域,叫清水湖,上游連著青山的惠豐水庫,常年綠水蕩漾,清澈見底,游魚成群,白鷺翻飛,山水交融,宛如詩畫,令人陶醉。
州陽高速的設(shè)計者們也許從航拍和踏勘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到珍珠崗的光芒,那藍色的筆在這里留下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并點上了神奇的一點。按設(shè)計,州陽高速有一進出口位于古城村,距珍珠崗不到一公里的路程。由此,珍珠崗的旅游、休閑優(yōu)勢極為明顯。
手快的贏錢,捷足先登。梅平出手了,迅雷不及掩耳。全面開發(fā)珍珠崗,打造中南地區(qū)最具魅力的珍珠崗休閑旅游中心,一時間成為梅平壓倒一切的話題與行動。很快,與市、鎮(zhèn)、村關(guān)于招商引資、土地出讓、稅收減免的一系列協(xié)議分別簽署到位。
現(xiàn)在,梅平面臨最后一道關(guān)隘,就是文物管理部門的關(guān)鍵批文。梅平在周市長面前夸下海口,他有足夠的把握說服哥哥,他具備充分的依據(jù)和過硬的人事關(guān)系擺平文物部門。
一天晚上,兄弟倆陪父親飲了幾杯白酒。父親八十五歲高齡,身體硬朗,酒量不減當年。因為年齡大了,血壓偏高,梅清給他限定為每餐二兩。父親總是說,那點酒嘴皮子都沒有打濕,不葷不素,但老伴監(jiān)督得緊,動不動就告刁狀,只得盡量克制。兒子們回來就不同了,加上梅平愛鬧,總是要與老父親較量一番,三人一瓶酒的定量,梅清還沒有喝幾口,他們就幾杯子干了。
父親喝了酒就愛聊,如在平時梅平駕車早走了,會把盡孝的機會全部留給梅清。今天不同,梅平有大事要與老大談,把爸扶到房間,并關(guān)上了門。
“哥,根據(jù)你的教誨,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要在家鄉(xiāng)做點善事,干點大的?!?br/> “哦,想做點什么呢?說來聽聽?!?br/> “是這樣,前期投資一個億,在家鄉(xiāng)搞個休閑旅游中心?!?br/> “好啊,進行了可行性論證嗎?如果可行,我退休了來做你中心的顧問。具體位置定哪里?”梅清露出了少有的興致。
“在珍珠崗,名稱就叫珍珠崗休閑旅游中心?!?br/> “什么,珍珠崗?不行,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土地的開發(fā)需要國家文物局批準?!?br/> “有什么不行的,搞個搶救性發(fā)掘不就行了嗎?磚瓦廠的取土場不是這樣解決的嗎?”
“那完全是兩碼事,磚瓦廠是在國家文物保護單位定名之前就存在了;再說,它位于古城文化遺址的邊緣地帶。珍珠崗可就完全不同,它屬于古城文化的核心部分。”
“這我可不管,我與市、鎮(zhèn)、村三級的協(xié)議都簽訂了?!?br/> “協(xié)議都簽訂了?你真是糊涂,告訴你,你如果不這樣做,事情可能還有回旋的空間,比如,申請由國家高速公路管理局提出,還有批準的可能??赡阆葦睾笞?,事情就會變得復雜,會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欲速則不達,物極必反啊?!?br/> 兄弟倆最后不歡而散。
十
與梅平交談后的第二天,梅清同時接到了老同學鐘鳴和局長陳天宜的電話,要他迅速回省。兩人都沒有說出事情的原委,只說見面再說。梅清駕車奔馳在回省的高速公路上,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到達省城,已是中午時分,梅清在東湖旁的易得軒定了一個包間,約鐘鳴出來邊吃邊聊。
鐘鳴一到,就關(guān)了房門,拿出一只普通的錄音筆,遞給梅清說:“你還有心思吃飯,先打開聽聽?!辩婙Q一臉的沉靜,眼睛灼灼逼人。
錄音筆打開了,是一段簡單的對話:
“這就是玄鳥?!?br/> “是真的嗎?”
“這還有假,我的老同學是誰你知道嗎?就是省文物管理局的處長梅清,他看了的,能假得了嗎?”
“你說是梅清處長看了的,是嗎?”
“是的。”
“好,成交。這是十萬現(xiàn)金,你點點?!?br/> “你聽出對話的是誰嗎?”鐘鳴盯著梅清問。
“一個是古城村的辛丑,另一個不知道是誰?!泵非逡幌伦尤靼琢?,這是一個局,精心設(shè)計的一個局。
“這就夠了?!辩婙Q說,“今天之所以不是紀委讓你聽錄音,是我,是你的老同學,說明事情還沒有到那一步。我估計,這份錄音材料已經(jīng)擺在很多領(lǐng)導同志的桌面上了,雖然沒有誰一定會相信它,但多少都會對你帶來一些影響。”
下午,在陳局長辦公室里,梅清看到了同樣的錄音筆。他沒有再去聽,說已經(jīng)知道了。陳局長又拿出了厚厚的一摞材料丟在梅清面前。梅清簡略翻了翻,發(fā)現(xiàn)是梅平在平原市簽訂的一系列關(guān)于開發(fā)珍珠崗的協(xié)議復印件。
“梅平是你的弟弟吧?在這節(jié)骨眼上怎么做出這樣的傻事,唉!”陳局長嘆了一口氣,說,“國家文物局已經(jīng)打電話過問此事了,搞得省里很被動啊,你要迅速處理好,以免事態(tài)擴大?!?br/> 一切都不用多說了。辯解有時反而會讓誤解加深。好比一件白襯衫,如果染上了墨汁,無論怎么洗都會留下印跡。
梅清迅速趕回了平原市,連夜約見了周市長。梅清慎重強調(diào)了關(guān)于加強平原市文物保護的意見,并對平原市與梅平簽訂的關(guān)于開發(fā)珍珠崗的一系列協(xié)議予以了明確否定。
“我們的工作太草率了,我們向您作深刻的檢討。我們也難啊,任職一屆,發(fā)展一屆,致富一方,是我們的責任所在。經(jīng)濟要發(fā)展,就必須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就必須招商引資。平原市的狀況您是知道的,一無資源優(yōu)勢,二無區(qū)位優(yōu)勢,就是原來特有的勞動力優(yōu)勢也早已不復存在。沒有梧桐樹,難引鳳凰來。我們壓力大,我們急??!這不,一急就冒進了,一急就忽視了文物的保護,就踩到紅線上了。我們不會讓您為難的,我們馬上按程序上報相關(guān)材料。我向您保證,沒有文物部門的紅頭批文,我們絕不在文物保護區(qū)內(nèi)動一鍬土?!敝苁虚L積極配合的態(tài)度讓梅清稍稍松了一口氣。
十一
鄉(xiāng)下的季節(jié)分明,不像城里,總是含含混混,只是記得個最熱和最冷的日子。深秋的風從遠處的山腳奔來,好像有加速度似的,肆無忌憚,橫沖直闖,撞在身上,就是一記九陰白骨掌,寒徹肌骨。梅清裹緊了西裝,勒了勒領(lǐng)帶,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噴嚏,趕緊找來父親的棉大衣披在身上。
考古發(fā)掘結(jié)束了,整個工作還算圓滿,明天就要回省城了。
梅平最近很少在平原市露面,不是在京城,就是在省里,但與梅清倒是保持著熱線聯(lián)系。他告訴梅清,通過關(guān)系,平原市周市長一行找到了國家文物局一名副局長,把關(guān)于開發(fā)珍珠崗的報告送上去了,據(jù)說情況比較樂觀,批文可能年底下來。梅平還說,錄音筆和復印件事件也搞清楚了,都是省文物局的辦公室主任指使人干的。螳螂捕蟬,哪知黃雀在后,一門心思競爭副局長崗位的主任,四處送禮,跑官要官,被人舉報到省紀委了,已經(jīng)列入到了黑名單。
前段時間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的辛丑,突然栽了個大跟頭,被公安局拘留了,原因是大量持有和使用假幣。原來,那個古董商給他的十萬元全部是假幣。
昨天,辛丑的兒子飛飛回來了,遇到梅清,說起他的父親,露出滿臉的不屑:“他那個人,說起來比誰都聰明,其實很愚蠢。說話沒有高低,做事沒有規(guī)矩?;炝艘簧F(xiàn)在還混到號子里去了?!?br/> “他也是上當受騙,不會有大問題的。”梅清安慰著飛飛,問那個說可值百萬的破碗兜是怎么回事,飛飛說:“都是他瞎吹的,我是查了的,網(wǎng)上也是有個那樣的碗兜,標價為一百元,他就夸大為一百萬元了?!?br/> 飛飛告訴梅清,他畢業(yè)實習是在北方一個考古研究所,他想到那里去工作,已經(jīng)通過了筆試,面試估計問題不大。
晚上,梅清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他想到了很多。京城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后,當梅清還沉陷于群眾來信的陰影中不能自拔的時候,時任人事處長的陳天宜把他接回了省城文物管理局。從科員干起,奮斗了整整二十五年,三十八歲時晉升為正處,正值年富力強,在全省屈指可數(shù),如今已經(jīng)進入知天命之年了。棱角磨平了,鋒芒沒有了,圓滑了,世故了,也累了。官場如戰(zhàn)場,當官如飛鳥,不知該有多少看不見的箭鏃對著,要么就迅速棲落于叢林,消失于光天化日之下,要么就想法飛得更高,隱藏于藍天白云之上,而貪欲就好比墜在鳥翅上的砝碼,時刻限制著鳥的飛行……
窗外響起了雨聲,蒙蒙細雨,落在那棵古老的槐樹枝上,慢慢凝成豆大的水珠,掉下來,打在草垛上,噗,噗,一下,兩下……夜半時分,風起雨急,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梅清已經(jīng)入夢……古城遺址的地底深處,游動著無數(shù)只黑色的小鳥,鳥的腳環(huán)上刻著標號和姓名,模模糊糊,難以辨認。這些鳥不停地向上拱動,終于,有一只穿破了厚厚的黑土……
選自天門市《竟陵文學》2012年第1期
責任編輯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