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常人們習慣用“耳不聾眼不花”來表明老人的良好狀態(tài)。眼前這位老人不僅限于此,而且面無老斑,頭發(fā)間少有白絲(不是染的)。最近上了幾次電視,侃侃而談,思維不亂,條理清楚。這不是,竟然驚動了多年斷了聯(lián)系的老同事、老朋友打來電話,向他表示祝賀,兼也探索他的養(yǎng)生“奧秘”。其中有一位現(xiàn)已成為著名歷史學家的昔日“小字輩”,突然打來電話,使老爺子感到了一點兒不尋常:
“是老鄒同志嗎?”這是他們當年的習慣稱呼。
“是我。您是哪位?”老爺子顯然沒有辨出對方的聲音。
“我是劉自韻哪?!睂Ψ侥侵鲀毫晳T在語尾上帶“哪”,正如有的地域一句一個“嘛”類似?!白罱娔诮逃_上出現(xiàn)了三次,一次是談宋哲元,一次是張自忠,一次是講‘七七事變’前北平的動態(tài),我都看了,聽了,很有些新東西。您的聲音和二十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九十了吧,真是不簡單。對照我自己這精氣神兒,慚愧死了。一激動,就從《海沽日報》那兒,打聽到您的電話,抄起來就給您打啦?!?br/> “感謝,感謝?!编u老爺子顯然也挺高興,不過他說:“我要更正一點是:我是虛歲九十,能活到過年閏四月的話,才滿九十整。不管怎么說,‘七七事變’前后那些年,我隨我叔父住在北平,先后與宋哲元和張自忠做鄰居,他們都挺喜歡我這個‘小孩’,宋哲光愛跟我‘拉鉤’,張自忠愛摸我的大腦袋。我講對他們的印象,有啥是啥,不玩虛的,一句話,實事求是。即使我感覺是缺點的,也如實地說,這才叫真實,才叫有血有肉的人,是不?”
“是的。所以才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聽聲音劉自韻也很高興,“你我分別二十多年,再有機會去海沽市一定要去拜會您,當面向您請教,尤其是‘盧溝橋事變’前后那一段,有些文字著作是語焉不詳?shù)?。您講的許多情節(jié)對我說來都很新鮮?!?br/> “歡迎你,老朽我歡迎你,真的?!?br/> “您雖比我老卻不朽,我比您小二十多歲反而真的老了,見面您就知道了?!?br/> 接罷電話,鄒老爺子余興未息,老同事劉自韻的一番話,熱誠感人,他深知不是虛意恭維。作為一個耄耋老朽,誰還會有閑心來追捧,而有關自己的身板和精神頭兒,倒的確不是“小劉”一個人這樣說,可謂有目共睹,人到暮年,其它的東西都可略而不計,惟有身體、精神直接關乎生命的質(zhì)量。既然活著,不說是“發(fā)揮余熱”“老有所為”,至少能做到自己少受罪,別人少麻煩。
雖說如此,老爺子的手機也響了雨聲,是短訊,他按照女兒的“諄諄教導”,依程序小心翼翼地捏出幾行字來——
裕良先生:
您的書稿《從‘七七事變’到北平解放》經(jīng)我社三審通過,決定出版。出版社不付稿酬,贈書三百冊。如您同意,請近日來我社簽訂合同。望復。
人文出版社
×月×日
鄒老爺子連看了三遍,不,也不知有多少遍。半年才接到回音,畢竟不是退稿,如今出書多難——他心里門兒清!不掏一分錢還給三百本書,這無異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個無權、無勢、無錢的老東西,還不知足?
二
鄒裕良出身于華北地區(qū)一個著名民族企業(yè)家的大家庭.其叔父鄒天虹在多個城市擁有化工、船舶、玻璃等多家企業(yè),具有強烈的愛國意識,在民族存亡關頭和賑災濟困中多次慷慨解囊,不吝錢財;而且廣交朋友,在各界代表人物中具有很高的威望。裕良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其生父早亡,母親知書達理,灌輸給他的經(jīng)典語匯是:“要為社會多做好事,少給自己摟好處。”“要有好身體,好精神,不要好面子,好虛榮?!薄俺蕴澆豢薇亲?,是非面前要動腦子,以理服人不賽嗓子,背后對人不使絆子?!痹A荚诒逼缴蠈W,由小學、中學而大學。在輔仁大學讀書時接觸到地下黨員,日本投降前夕他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直接歸市學委領導。利用特殊的家庭條件,多次掩護地下黨員脫險。但黨組織對他的具體指示是:顏色要“淡”些,政治表現(xiàn)要“邊緣”些,生活作風要“散漫”些。
解放后,進城了,分配在海沽市軍管會文管處,工作繁重緊張,心情卻不錯。軍管會撤消后,市委、市政府下面成立了文聯(lián)、文化局,老鄒起初擔任文聯(lián)副秘書長,秘書長是來自冀東的一位“老粗”干部,怎么也看不慣這個來自大城市,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上過大學的鄒少爺。看不慣的至少有兩點:一是在整天忙忙活活中還是有點兒散漫,上下班有時不按鐘點,辦公室看材料時愛蹺二郎腿等等;二是看到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時,愛說點兒玩笑式的調(diào)侃話。這在秘書長看來“很缺乏原則性”。因此每在大的運動中機關內(nèi)部思想檢查會上都要檢查多次才能勉強通過。不言而喻,老鄒在解放后的十七年中雖未打成“胡風分子”“右派分子”以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之類,卻也走得蹀蹀躞躞,職務和級別動得特慢,十七年一貫制的老副處,直到“文革”前還是個十六級,卻也未見他鬧過情緒,搶過“彩球”。不僅如此,有一次因為提級名額不夠,他生生地讓了還振振有詞:“我暫時還是獨身,沒負擔;老羅老婆孩子一大堆,自己又有病,這一級給他吧?!?br/> 不過,說老鄒原則性不強,也不盡然?!拔母铩遍_始時成立“十六條”規(guī)定下的“文革委員會”,選主任時他對當時一個管人事的品質(zhì)不良名叫張振湯的人公開提了五大條意見,表示反對。那是啥政治氣候,他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結(jié)果可想而知。果然,半年后鬧造反奪權,那個叫張振湯的人搖身一變,又成了“紅旗造總”的一把手,首當其沖就把鄒裕良揪出來實行“群眾專政”,罪名是走資派加反革命黑線人物。這個老鄒,在重壓重刑之下似乎也負重若輕,關在小屋寫交代材料過程中還“忙中偷閑”,寫起《三十年代海沽第二監(jiān)獄的斗爭紀實》,不料被張振湯突襲中查獲,不消說又是一輪毒打和批斗,罪名是“在被專政中還不忘炮制毒草”,足見他是死不改悔了。不過,這個老鄒,在九死一生中還向張振湯提了個要求:“振湯同志,去年醫(yī)生說我腎不大好,最好少吃鹽?,F(xiàn)在,機關公務員在食堂打的飯?zhí)蹋懿荒苡晌业募依锶私o我送飯,行不行?”“不行!”張振湯暴怒之下又扇了他兩個嘴巴。而且給予糾正說:“虧你還在北平上過大學,盡說白字兒,我這個湯不念‘tāng’,告訴你,念‘shāng’,難道你不知道《岳陽樓記》里有一句‘浩浩湯湯(shāng)’嗎?娘的,多蠢哪!”事后,在一起關押的難友說:“這個老鄒,啥時候了,還有閑心寫作,提啥要求,真沒眼力見兒!”可這就是老鄒,有啥辦法!
終于熬到“四人幫”倒臺,市文聯(lián)、作協(xié)又恢復了工作,當時干部配備處于青黃不接的茬口,老鄒一上來就被任命為文聯(lián)秘書長,漫長時日的“副”字消除了,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然而日子不長,改革開放之后,新進的作家如雨后春筍般奮長起來,老鄒也是一位作家,而且仍不失為年富力強,他創(chuàng)作出版的以三十年代海沽第二監(jiān)獄驚心動魄斗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血霧腥風》印數(shù)多達三十萬冊,受到親自參加過這場斗爭當時健在的老革命家的贊揚。即使這樣,在一九八七年市作協(xié)換屆時,他只獲得了一個“理事”的頭銜,開會時,與一些毛頭小伙,青春女孩兒坐在下面,機械地履行劃“√”“×”的神圣權利。會后一直到若干年之后,從沒有任何人聽老鄒發(fā)過半句牢騷,說過怪話之類。也沒聽他“高度贊揚”過哪位市作協(xié)主席、副主席。又過了一段時間,他便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在負責機關人事工作的小郭手邊的花名冊上“鄒裕良”的級別是“行政十五級”。終于比“文革”開始時長了一級。
離休回家的老鄒,更進一步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也有人偶或看到他在本市日報或晚報還有《老年時報》上寫的一些短文(也有個別同行譏之為“雞零狗碎”,不過老鄒可能聽不見)。內(nèi)容無非是追憶當年北平地下黨斗爭與解放初期海沽市接收改造中的一些有趣的軼事等等。
三
當晚,在鄒裕良就寢前,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他伸出遲疑的微顫著的右手拿起聽筒接聽時,對方的一聲“爺爺”,使這位心淡如雪的老人倏地震撼得熱淚奪眶。他囁嚅著說:“朋朋,孩子,是你……爺爺想你呀!”
“爺爺,我考上大學了,考在北京的高等學校,就快過去上學了?!?br/> “朋朋,怎么長得這樣快?”
“我已經(jīng)十七周歲了呀!”
“在北京上學,好好,好好……”老鄒空前的絮叨,一種真正老人式的絮叨,這在平時是極其少見的。
“朋朋”是老鄒的嫡親孫子,十年來還遠在兩千里之外的一個城市里。那是因為朋朋的父親,也是老鄒唯一的兒子在俄羅斯經(jīng)商時被人殺害,俄警方雖也做了調(diào)查,但一直未能破案,家屬又遠在中國,事情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消息確證半年后,朋朋的媽媽決定改嫁遠走他方,而且?guī)ё吡伺笈蟆?br/> 當時八十歲的老鄒,受到了喪子之痛的遽然打擊,那沒有刮凈胡子的臉腮像兩塊冷凍了的帶雜質(zhì)的石板,微微顫動了許久,卻沒有掉淚。按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一種劇痛,何況又是唯一的兒子,但老鄒又一次表現(xiàn)出他遇事的反常。兒子的這種遭際,對他說來似乎也并非完全意外。記得兒子決定要出國的前一天,他再次明確地對他進行阻攔,掰開揉碎地對他講:“那邊的形勢很亂,據(jù)說社會秩序也很糟,首先安全就沒有保證,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有什么事兒連傳個信兒都很困難。這話我說了好幾次了,你媽也不同意,她這幾天的病情又加重了,你也不是沒看到?聽爸媽的吧,老話說:三思而后行,節(jié)骨眼上勒住韁繩,也算是明智之舉。”但兒子去意堅如鐵石,他有他的“雄心壯志”,“爸,我知道您是疼我,可人這一生機會是不多的,當年我二爺爺縱橫華北,商名傳遍中華,他的兒子和你這個侄子都沒有繼承祖業(yè),我們老鄒家的商脈快斷根了??磥碜⒍☉撚晌医永m(xù)上,再也不能像你那樣……窩囊啦!”兒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吐出了對老子相當不恭的評價,老鄒抑住了他對自己這樣那樣,卻同樣也不掩飾地道出了心里話:“你不是那個料兒!”
最后爺兒倆還是談崩了,兒子辭別了父母、妻兒、撲向那塊風雪交加的茫茫大地,一個陌生的正在翻天覆地變化著的國家……一年之后,噩耗傳來,最初的說法是為了爭搶攤位中國人之間發(fā)生了斗毆,又有的說法是暗害分子的仇殺。反正無疑是歿了。
此事引起的后果接踵而來:第一樁大事是老伴本來就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心臟病,喪子的劇烈打擊,在得知噩耗十一天后即撒手人寰。老鄒成家較晚,三十六歲時還沒有對象,還是好心的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出身小資本家的“剩女”,才結(jié)了婚。妻子非常本分,也算勤儉,但性情內(nèi)向,有些木訥,先后給老鄒生了一兒一女。他對妻子極少“甜哥哥蜜姐姐”,卻從沒有厭煩過她。但在妻子“走”后,他一度說話極少,卻親自騎車到市中心最有名的照像館“中國照相館”放大了一張妻子的中年照,“供奉”在臥室正中,初一十五敬香,沒有一次中斷;他吃什么飯就擺上什么飯,口中還喃喃地念念有詞。女兒偷覷,老爸每每眼中含淚……
第二樁事是兒媳的改嫁,而且?guī)ё吡怂倪B心肉“朋朋”,臨走只留下一句話:“爸爸,我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您,但沒有辦法。”他心中刺痛,但也不得不忍下了。
真的,不久孫子就隨他媽媽遠走,盡管孩子也曾悄聲對老鄒說過:“爺爺,我會很想您的?!钡相u并未將這話過重地放在心上,孩童嘛,不管在一起時感情多深,時間一久,人地兩疏,也就淡化了。何況老鄒這大半生經(jīng)歷的事兒太多了,許多事情已淡若輕霧,他體恤朋朋,既然生活在另一個家庭里,過多打擾他對他的心靈也不見得會產(chǎn)生護持的效果。所以,近九年間也很少聯(lián)系。縱然是痛,也只能是強力抗著。卻想不到孫子十七周歲時突然打來的一個電話,“朋朋”曾經(jīng)七年的影像在他的面前再也揮之不去。
“爺爺,我之所以要考在北京,不管學校多么不理想,我的基本目的也達到了。我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因為要離你近,能夠經(jīng)常和爺爺見面,才這樣做的!”
一個少年清亮的話音,十分脆爽地打動了爺爺。對已經(jīng)習慣不敢期許的老鄒來說,已經(jīng)是天大的意外了。他放下電話,半宿未能安眠,睡前的結(jié)論性意念是:“我有理由知足了?!?br/> 四
作為精密儀器廠的一名工人,老鄒的女兒還沒有退休。他四十一歲上得到這個寶貝女兒,算是父母的老生閨女了。家庭條件不優(yōu)越,父親的命運多舛,女兒在初中書讀得不是太棒,但也不怎么差。老兩口沒有任何“成龍”“成鳳”的巴望,閨女對雙親也知疼知癢,不愿給父母添心事負擔,初中畢業(yè)后就一咬牙上了技校,一心想早點兒就業(yè)掙錢與父親一起養(yǎng)活多疾的母親。她結(jié)婚的對象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早一年技校畢業(yè)在廠里干“保全”。本分、厚道卻還手巧,什么電工、鉗工活兒幾乎無師自通。這對喪妻失子孑然一身的老丈人卻是個極大的方便。
不過,老頭不想過分給閨女女婿添麻煩。早前單位給他這位離休老干部分了兩室一廳的居宅;女婿在隔著三條馬路外住的是繼承父母留下的兩大間平房的遺產(chǎn)。他們兩口子商議:為了與年邁的父親做伴,早晚都能有個照應,打算把自家的兩大間平房租出去,搬到一起來住,兩好并一好,不是更好?
又是一個沒想到,老頭兒毫不猶豫地行使了否決權:“不!不!不要這樣,在一起你們的負擔不加重也要加重;而我也不會比一個人輕松。你們也看得很清楚,眼前我身體什么病也沒有,雖說是奔九十的人,走路、買東西做飯都還能自理,等不能自理那一天再說。你們現(xiàn)在還都有工作,每個大禮拜帶著小妞來看看我,我看看小妞比什么都好。我是喜歡孩子,但也喜歡清靜,要不為什么當日在老房子住的時候,我和朋朋他們分兩個單元住?你們能理解我,就是最大的孝敬。何況我歷來的觀點是:做老人的盡量不要拖累晚輩。一個靠子女才能活命的老人是最窩囊的長輩。既然完全不能自理何必自立于世?我這種的想法可能有點兒偏激,我無權干涉別人,卻有志氣主宰我自己,請你倆放心,我但凡有一口氣就會好好活著!就這樣,就這樣!”
他的執(zhí)拗,他的決絕,最終還是獲得女兒和女婿的理解。他們太熟悉這位長輩:能夠理解他,他是最愜意的。
“分居”問題算是解決了。但過了些日子,女兒端硯過來做了一番“衛(wèi)生大檢查”,發(fā)現(xiàn)廚房有些凌亂,衛(wèi)生間洗刷得也不夠干凈,為此向老爸提出為他請個小時工,每周過來整理三個小時,小時工的報酬由他們夫妻二人付給,“老爸就不要管了”。建議的提出,使老頭兒不好硬性反對,他的回答是“試試看吧”!
于是,三個不同的小時工,一位是湖北的,一位是甘肅的,一位是貴州的,都是三四十歲的阿嫂,由物業(yè)祝師傅安排前來。老鄒從祝師傅那里得知,三個小時的報酬是一百二十元。然而,也就是在來這兒僅僅三次之后,老鄒打電話給女兒說,他不需要小時工,請她不要再叫她們來了。端硯沒有在電話上問明究竟,下班后專程回來,一進門就問:“爸,干得好好的,為啥又變卦了呢?”
老爺子語氣平靜:“其實原因很簡單,她們拾掇得是很好,可拾掇完了之后我還是要做飯、燒水、洗澡……等等,兩天以后,還是照常的模樣;再好看,只是一陣子,我不能不干實事兒呀。所以,那一百二十塊錢就省了吧?!?br/> “還有別的考慮嗎?”總歸是閨女最了解老爹,她看出他內(nèi)心還有別的想法。
“還有就是……”老爸像孩子似的在追問下說了實話:“一次換一個面孔,半天里大眼瞪小眼,挺尷尬的,我不習慣,算了吧!”
女兒一笑說:“要不干脆就給你雇個保姆,時間長了,不就習慣啦?”
“端硯,你就饒了為父吧!”老鄒搖著頭笑說:“你還想多制造一起遺產(chǎn)糾紛哪?電視、晚報上這類官司越來越多了,當然,人家那都是名教授大專家,為父我這樣的不在話下!”
聽話看神兒,端硯見父親奔九十的人,還能這么詼諧幽默,說明他內(nèi)在的生命力還旺盛,這也是做兒女的福氣。正想再說什么,父親又以懇切的語氣說:“端硯,你們至少幾年之內(nèi)可以放心。我平時雖然只有一個人,可并沒有孤獨感,遠者說,隔著幾條街就有你,樹梧和敏敏;近者說,我每天還能寫幾百字的短文,雖然很慢,還有說話的對象。在大的人生世界上,可能沒有我的蹤影;可在小的心靈世界里,我還沒有退出人生舞臺呀!”他這番話,女兒聽了著實受了感動,她為自己的父親而高興,覺得他表面上淡如老菊,內(nèi)心世界里卻有很深的修煉功夫。單從養(yǎng)生角度上講,實在是一種不俗的境界。怪不得不論大事小情,他都是那么輕言淡語,清風薄云。
接著,老爺子又“孩子氣”起來:“端硯,你給我一個月的試驗期,我保證會一點兒一點兒地改進的,衛(wèi)生整齊美觀。一個月后,你和樹梧一塊兒來個大檢查,如果不合格,你們就批評,罰款,我再重新來,好吧?”
這一個“好吧”弄得女兒無話可講,心里卻說:“誰叫我攤上你這個爸爸呢?”在并不太光亮的電燈下,她看著腰板挺直的并不那么衰老的父親,在他寬厚的胸膛里仿佛隱現(xiàn)著一顆跳躍的童心,女兒一面是欣慰,另一面又是憐憫。
五
大約過了四個月光景,老鄒的生活程序一如常態(tài)。一天過午,他安適地睡了一覺,醒來后不一會兒,外面有人按門鈴,他從門鏡眼上向外看了看,是一個男人,頗有點兒眼熟,但還是警覺地問了聲:“誰?”外面人答:“是我,鄒伯伯,我是墨宣高中時的同學,甘百華?!薄芭丁?。他開了門,把客人讓進來,落座。來人滿面滄桑,衣衫隨便,看上去肯定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
這位叫甘百華的中年人開門見山地做了自我介紹,甚至是將這些年的經(jīng)歷統(tǒng)統(tǒng)傾倒了一遍。他說他與老鄒的兒子墨宣一同去的俄羅斯,但過了一段時間,分頭在不同的城市“練攤”。一年以后,得到了墨宣被害的消息,說是醉酒后互毆,具體情節(jié)不詳。不過,直接置墨宣于死命的人他聽不止一個人說過,但由于有種種“私心雜念”,盡管中間他曾經(jīng)回國一次,也“沒有到府上來”,再加上自己這么多年“沒混出個模樣來”,就更沒心思顧及別的了?,F(xiàn)在,他決定在國內(nèi)闖,不再“外漂”了。這才想起老同學墨宣慘死的遭際,覺得不告訴他的親屬實在對不起人。
“請鄒伯伯原諒,我知道現(xiàn)在才來告知真情,是晚了三春的過錯??晌疫€是要登門謝罪,也使我心里好受一些?!?br/> 來人說到這兒,頓了一下,還未及對方做出反應,他就進入了語意的關鍵處:“直接致死的兇手不是別人,就是‘文革’中迫害您的張振湯的兒子張榮商。當時他犯案之后,立即逃之夭夭,據(jù)說是轉(zhuǎn)移到了東歐,具體是哪國,這家伙狡兔三窟,再也沒有看見過他。這事兒我向俄羅斯警方反映過,當時他們那兒也挺亂,追查了一陣,人沒抓到,時過境遷,也就石沉大海?!闭f到這兒,甘百華從背包里拿出一頂旱獺皮帽,一副皮抄手套,還有一個俄羅斯大號套娃,非常虔誠地說:“這是我們中間分手的時候,墨宣送給我的紀念品,我想這些東西轉(zhuǎn)交給您,算是他的遺物吧?!?br/> “謝謝你”,老鄒話說得有點兒漠然,信手把幾件東西擱在茶幾上。這時甘百華又往前移了移,聲音壓得更低些:“鄒伯伯,我覺得您還可以向中國警方重新提起這樁舊案,好在俄羅斯那邊的情況也不同了。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可以出面作證,也好彌補一下我心靈中的愧歉?!?br/> 但他想必會注意到:此刻的鄒裕良臉上的表情寧靜得驚人。只有細察,才能看出他腮上未刮凈的花白胡子茬微顫著:“謝謝你提醒我這些,但暫時我只能說——我說的是暫時,不想深究了。有些事情您想究就究得了嗎?就說我本人吧,鼻骨還有太陽穴護骨,都是張振湯拿拳頭搗壞的。太陽穴骨CT檢查還有裂紋,鼻梁——”他指給來人看,“是不是還有點兒歪,能究嗎?能復舊如初,完好無損嗎?……我已是快九十的人了,心也累了。過去的事都沒有忘,但恐怕也只能是帶到骨灰盒里嘍!”直到這時,老鄒才抖出幾聲笑,但笑得很干,唯一濕潤的是他不自覺沁出的眼角上的兩滴老淚。
來人最后顯然是有點兒無奈,欲言又止地走了。老鄒坐著沉思了一會兒,將來人帶的幾件東西擺在老伴的遺像前,口口念念有詞:“玉娟,這些就算是你兒子的遺物吧,你也驗證一下。我對那位客人說的話想必你都聽見了。我的回答也很明白,我說了個活話,說是‘暫時’,其實就那樣了。追究什么?有用嗎?沒用!沒用……”
然后,他寫了一個字條:“×月×日,鄒墨宣高中時同學甘百華送來,據(jù)說是墨宣之遺物,暫收藏?!庇煤袼芰洗b好,擱在立柜的最里邊的角落。
這件事,他會和女兒和女婿講的。至于“處理方案”,不論他們贊成還是反對,他都不可能改變的。
六
中秋節(jié)又到了,一家老小四口在“大本營”團聚。全家吃過餃子之后,又在陽臺圍坐象征性地嘗吃月餅。天上云團如龜裂的土地縱橫多縫,圓月越過一道道的“溝壑”,時隱時現(xiàn),灑在地上的光亮也時放時收,別有一番情味。
老鄒深有感觸地說:“這才是真正的辯證人生,有光就有隱,有陰就有晴,哪里有那么多永遠的圓月晴空,我覺得這才是真實的中秋夜。”
九歲的外孫女敏敏自小富于想像,她手拈一塊傳統(tǒng)樣式的月餅,剛想咬合,卻又停止,凝思了一霎后問姥爺:“外公,我現(xiàn)在吃的月餅與您小時候吃的一個樣嗎?”
“說一樣也不完全一樣?,F(xiàn)在的月餅花樣多,包裝復雜,最不一樣的一點是——”外公瞟了瞟孩子的父母,沉思著說:“我小時候的月餅每一塊上面都有個紙片兒是為了紀念古代的一個大事件,應該說是一個統(tǒng)一的信號吧?!?br/> “什么信號?”敏敏顯然感到很好奇,急切地問。
外公猶豫了,轉(zhuǎn)口說:“等你再大些時我再告訴你吧?!?br/> “我都九歲了,還小?”敏敏鼓凸著小嘴說,“到什么時候才能孝敬外公呢?”
“你已經(jīng)孝敬外公很多了,外公很欣慰。”老鄒深情地撫著敏敏扎著兩條小辮的頭頂。
“我什么時候孝敬外公了呢?我又沒畢業(yè),沒工作,沒掙錢,等……”敏敏仰起頭,一雙晶亮的大眼睛仿佛含著淚水。
由她的大眼睛,老鄒又聯(lián)想起女兒端硯幼時那雙極為肖似的雙眸,他十分正經(jīng)地說:“都孝敬了,敏敏,其實你媽媽也在小時候就孝敬過我了,現(xiàn)在的孝敬,都已遠遠的超額了?!?br/> 女兒與丈夫?qū)σ暳艘幌拢植唤獾貑柛赣H:“爸,這話是從何說起呢?”
“這是我個人早已形成的獨特觀點,可能很格澀,所以從來沒對你們說起過。但我一直堅持認為這是對的,你母親生前我對她透露過我的這種觀點,她的性格可想而知,不說同意也不表示反對。我的觀點是:孩子,不論是二代還是三代,都已在孩童時期,譬如說兩歲到七八歲之間就回報長輩了。就拿端硯來說就是這樣,在你幼小時,爸爸的心里其實很糾結(jié),很苦,在外面極少順暢過,唯有回到家里,孩子的天真可愛,孩子的音容笑貌,包括調(diào)皮幽默,都是很好的開心鑰匙,任何的憂悶與不快,都在孩子不可替代也偽裝不出來的情態(tài)下沖淡了。孩子大了以后會說小時候那是無意識的,算不得有意的孝敬。而我覺得,愈是無意識才愈是率真;愈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裝飾才覺得世間還有那么多的可愛之處。這難道不是孩子對大人的回報嗎?到哪里還能找到這樣的回報方式?反正我是第一等珍貴它的。所以我就得出一個格澀的結(jié)論:孩子小時候已經(jīng)給了大人足夠的愉快,給了超出其它方式的最難得的精神回報。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感覺的,反正我鄒裕良覺得孩子給予我的已經(jīng)足夠了?!?br/> 老爺子在月下顯得激情洋溢,不待女兒和外孫女做出反應,又自然地提高嗓門地說了下去。
“我最忘不了的幾個片斷,每次想起來都熱淚盈眶。隨便舉幾個例子吧?!母铩暗囊痪帕迥甓顺幉艃蓺q,當時我正幫助白沽鹽場寫場史,在那邊生活已經(jīng)一年半了。偶而回來,孩子都眼生了,伸著兩只小手使勁往外推我,嘴里還嚷著,‘你抖!你抖!’‘走’字說不清,發(fā)成了‘抖’的音,弄得我們都禁不住笑。我不僅不生氣,還覺得自己的女兒太天真有趣了。有時我不經(jīng)意把手搭在孩子媽的肩上,更引起孩子的由衷憤怒,老遠跑過來把我的手抓下來,還罵我一聲臭爸爸!這還不夠,臨去時又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和敏敏的姥姥相視一笑,平時寡言的她這時也給了女兒一個稱號‘小警察’。
“‘文革’中,孩子長大了,可也跟著爸爸嘗到了苦滋味。最初一個階段,表面上我還有自由,晚上從單位回來,在小學做會計的媽媽參加批判會還沒到家。哥哥墨宣在姥姥那邊上學,因為姥姥一個人孤單。端硯可能一個人不愿進家,便去到鄰居李二媽家,一見爸爸回來了,鳥兒般地一翅兒飛過來,從脖子上取下鑰匙,搶著說:‘我開門!’這時,爐子里的火快熄了,爸爸笨手笨腳,又是女兒說:‘我來?!闷鸹疸^子,三捅兩捅,火苗噗地升了上來,父女倆相對都笑了。但爸爸這時心事重重,逗孩子開心說:端觀,如果老虎來了,你咋辦?孩子手持火鉤子向外一指:我敢打老虎!爸爸只能把感動的眼淚憋回去,怕被孩子看見。不久以后,‘四人幫’的幾個頭面人物發(fā)布新的指令,要進一步向所謂的反革命文藝黑線發(fā)起總攻。有天上午,天空中下著小雪豆兒,我沒讓端硯上幼兒園,牽著她的小手,拖著沉重的步子去到附近的一所大學去看大字報,想從那里面嗅出點兒什么聲息。孩子一聲不吭,只瞅著爸爸的神情,表現(xiàn)得比任何時候都乖。真的,特乖——父女倆好像有一種無言的默契。
“又過了幾天,東躲西藏的爸爸知道無可逃避,決定豁出自己,免得連累妻子和女兒,是火海也跳進去。分手那天早晨,他送女兒上幼兒園,深知即使不是永別,也是久別,卻沒告訴孩子。到幼兒園門口,孩子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沒有回頭看爸爸,卻向斜對門媽媽上班的小學凝視了一眼,然后才走進了幼兒園,消失了小小的身影……這以后,因為爸爸被‘群眾專政’,兩年不得回家,但孩子的影像音容笑貌,一直是他的強勁的支撐力量,這不是回報又是什么?還有比這種回報更珍貴的嗎?”他使用的“人稱”有點兒亂,似乎也渾然不覺。
三個人幾乎是屏息地聽著,誰都不出一聲,可能深恐干擾了老爺子的講述。直到他的話告一段落,女兒端硯才含淚長舒了一口氣,開口說:“爸,您這樣高度評價了孩子童心對您的回報;可您是否覺得,您九十高齡,還充滿著純凈的童心呢?你說,是不?”
女婿樹梧是一位技術工人,本沒有那么豐富的情調(diào),這時也深切地悟道:“就是因為爸爸有童心,才能理解孩子們童心的價值。”
老鄒輕松地笑了:“話應該這么說,是孩子們的童心深深地感染了我,我才保留了幾分老童心,彼此彼此?!?br/> 不知什么時候,外孫女敏敏悄悄到廚房燒水泡茶,將茶盤托上,但只有三杯茶。恭謹?shù)卣f:“外公,這是我爸上月去浙江出差帶來的白茶,白茶象征著純潔,敏敏先敬您一杯,您講了那么多,該潤潤嗓子了。”
外公笑問:“那你呢?還少一個杯子呢?”
“我是最晚輩,學先賢孔融讓梨的故事,最后再用?!泵裘羯斐鍪持?,捫著小嘴說。
七
初秋時節(jié),老鄒有兩件事裝在心里:一件是十年未見的孫子朋朋即將來北京上學,而且電話約定,他報到一周后的雙休日即來海沽市與爺爺和姑姑見面。另一件事是當年的老同事劉自韻即將專程來訪。老劉作為歷史學家,很想當面了解上世紀三十年代與北平相關的人和事件;另一方面,他也特別想當面“領教”九十高齡的鄒裕良何以有如此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說白了就是養(yǎng)生取經(jīng)。
當老鄒清晨起來到住處附近遛早時,不禁想到最近各方面對他“養(yǎng)生秘訣”的深厚興趣。其實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什么特別驚人的答案,說來說去還不是那么老一套的幾條:體勤活動啦,飲食調(diào)配啦,生活節(jié)律啦,適度進補啦,更重要的,也是他視為鐵律的一條是:盡量張揚良性的心理效應,同樣是盡量壓縮減少負面的精神侵擾。前者,即使沒有世俗的“好處”也絕對為之;后者,有多少“利益”誘餌也堅決拒絕。這一點,老鄒承認,是最難徹底兌現(xiàn)的。
他走著走著,不由得走入著名的景觀八百米綠蔭走廊。那些攀藤植物抄手覆蓋的神奇使這位也算見多識廣的“過來人”流連忘返。
正在著迷般的品味之際,對面過來了一個顯然是中風后遺癥患者拄著“抓地虎”式不銹鋼拐杖的男人。盡管此人歪嘴斜眼,面目猙獰,老鄒還是認出了他就是四十年前幾乎將他奪去性命的惡煞張振湯。只聽說此人“文革”后清查被定為“三種人”,開除黨籍發(fā)配至郊區(qū)雞場干行政工作,卻不期然地在這樣一個美妙的所在遭遇。此張走路時一只腳向外作“掃堂腿”狀,看來病后仍帶有攻擊特征。當他從老鄒身邊蹭過時,后者似感到一股凄凄陰風,腳下差點兒被他的“掃堂腿”掃著。
嗯,不愧是兩代仇家!——老鄒估測,如果此人的兒子是殺害墨宣的兇手屬實的話,那么其老子也未必全不知情。不過,老鄒決意不去查考了。
快走到綠蔭長廊盡頭了,老鄒驀一回頭,見剛才那人也已將走至那邊的盡頭。那個影像,不由得使他聯(lián)想起七十多年前海沽戰(zhàn)役剛結(jié)束進城途中,看到的一堆被擊落的P51野馬式戰(zhàn)機的殘骸。
咳,他大腦里不經(jīng)意地涌出這么幾個字:“總的說是知足了?!?br/> 這也許是一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感覺組接。
作者檔案
石 英:山東省黃縣(今龍口市)人,先后任百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散文》月刊主編,天津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等職?,F(xiàn)任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貢獻專家津貼。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火漫銀灘》《同在藍天下》《離亂之秋》《密碼》《公開潛伏》《人性伏擊》;散文集《秋水波》《母愛》《石英散文選》;文藝評論集《怎樣寫好散文》及各類作品六十多部,一千三百余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