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鮮少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更極少接受采訪。即便如此,她的名字仍然是媒體的寵兒,她每部作品的面世,總能吸引到密集的關注與目光。
2012年年底,一條消息快速傳播開來:王安憶的最新小說《眾聲喧嘩》將于2013年1月8日推出,當當、卓越等網(wǎng)站已開始預售。8日當天,《眾聲喧嘩》在全國圖書訂貨會上正式亮相,淡藍的底色上,一張黑白的圖片占去大部分空間,旁邊只用很小的字號標注著書名、作者與出版社,簡單,卻讓人忍不住細細翻看,一如王安憶作品多年來留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在這一天,王安憶如約守在電話前,與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展開了一番對話。
作品如變戲法般讓人目不暇接
《眾聲喧嘩》并不厚,不過10萬字,由同名中篇小說及6部短篇小說結集而成。其中,《眾聲喧嘩》于2012年6月首發(fā)于文學期刊《收獲》。
小說的情節(jié)一點也不復雜——妻子去世后,歐伯為了排遣晚年生活的寂寞,開了一家紐扣店;英俊高大,在媽媽、姐姐們的寵溺中長大的年輕保安“囡囡”與歐伯相處密切,成為彼此精神上的依靠;離家出走、潑辣能干的東北女人六葉自稱是滿清貴族后裔,走進了兩人的生活,最終卻又離開他們。3位主人公在上海的繁華都市中過著卑微而瑣碎的生活。在關于新書的介紹中,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話是:“寫的是市井小民,延續(xù)了王安憶在《長恨歌》中寫實的細膩筆觸?!?/p>
新書以《眾聲喧嘩》命名,讓人不禁想起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巴赫金的一句名言,“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王安憶承認,從某種程度上說,書名的確來源于此,但她賦予了它們新的意義,“就像寫《長恨歌》時,‘長恨歌’雖然因為白居易的千古名作成為約定俗成的3個字,但我也通過我的小說賦予了它們新意義?!?/p>
“寫小說的人,尤其是我這樣的現(xiàn)實派,可能不太喜歡特別傳奇性的東西,倒是對生活的表象,尤其是那種日常性的東西會比較感興趣。”王安憶筆下流淌出的,總是對生活最簡單、最細致的描摹,卻不斷地給人驚喜。就好像她自己的人生,簡單到“用幾百字就能概括完”,卻被生活浸泡得實實在在,成為每一部作品的養(yǎng)料。
1954年,王安憶生于南京。她的家是一個典型的文學之家——母親茹志鵑是著名作家,曾寫出《百合花》等新中國經(jīng)典小說;父親王嘯平是導演、劇作家,執(zhí)導過話劇《白毛女》、《杜鵑山》;姐姐王安諾曾是文學雜志的編輯;弟弟王安桅從事文藝研究工作。
王安憶出生后不久,母親從南京軍區(qū)轉業(yè),帶著兩個女兒遷往上海。在這座城市,王安憶接受了最初的教育?!澳赣H和她的同事、作家朋友談創(chuàng)作,我會在旁邊聽一點……他們那一代人經(jīng)歷了太多風雨,不愿意讓孩子再去涉足是非不斷的文學領域。但我小時候還是喜歡上了文學,開始寫兒歌、日記,經(jīng)常參加寫作比賽。姐姐借了不少外國小說,我倆躲在小屋里通宵達旦地讀著那些書?!?/p>
1969年,15歲的王安憶初中畢業(yè),次年就到淮北宿縣農(nóng)村插隊。日子很乏味,她開始給母親寫信。茹志鵑曾說:“在(她的)信里我不僅可以看到她的形態(tài),而且還可以摸到她的脈搏的跳動。她不僅使我知道了她所住的環(huán)境,也使我認識了她的一個個小伙伴,她的生活、勞作、思想感情……”正是在這些信里,王安憶展現(xiàn)了她出色的文字表達能力。
1972年,王安憶考入徐州文工團,拉大提琴。同時,她開始發(fā)表散文,寫小說,并認識了她后來的丈夫李章。6年后,她調(diào)回上海,在《兒童時代》雜志社任小說編輯,并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平原上》。不久,又發(fā)表了小說成名作《誰是未來的中隊長》和《雨,沙沙沙》。
漸漸地,王安憶發(fā)表的作品多了起來,一部接一部,題材和風格從不雷同,變戲法般讓人目不暇接。她的好友、作家陸星兒暗暗詫異:“安憶的生活積累到底有多大蘊量?翻看她的經(jīng)歷,似乎沒有傳奇。只見她去農(nóng)村轉兩天,就寫出《小鮑莊》;在勞改農(nóng)場采訪3天,寫了《米妮》?!醢矐涍€有什么可以寫的?’不少人都在揣度。安憶干脆哪兒也不去了,潛心地寫,寫《崗上的世紀》、《三戀》、《叔叔的故事》……簡直像一口不斷噴涌的井,顯示著澎湃的創(chuàng)造力?!蓖醢矐涀约簩Υ说幕卮鸷芎唵危骸吧畋旧砭椭挥心敲匆稽c內(nèi)容。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一樣的生活,而真正寫出作品要看你理性的準備有多少?!?/p>
我要寫出一點和現(xiàn)實生活不大一樣的東西
從寫《雨,沙沙沙》開始,王安憶習慣了每天坐下來寫作。直到現(xiàn)在,她的寫作還是靠著最原始的紙和筆,最快的時候,一天能寫1萬字,寫好后再自己敲入電腦。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曾說,“作家要有自己的藝術理想,不然就是浪費自己的才華和經(jīng)歷”。您的藝術理想是什么?
王安憶:好看的故事,這是不能忽略的。年輕的時候,我喜歡寫那些人們不喜歡看的東西,很難讀的東西。人年輕的時候都會走這條路,非要把人難倒了才覺得自己厲害。但現(xiàn)在,我就希望我的東西是很普通的人都能看懂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我看您的書,也發(fā)現(xiàn)您喜歡用的字、句、語言,都是特別常用的,上過初中的人就能讀。
王安憶:對。小時候常聽老師說,白居易每寫一首詩,就念給老婆婆聽。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太對了。好的故事,就是連村夫都能聽懂的,像民間故事一樣。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所以您也會在故事成形后拿出來先與身邊的親朋分享?
王安憶:事實上這又是不可能的。寫作是一個很私密的事情,不可能和別人進行太多的交流。所以你要有這個自信,要相信自己的判斷。一個故事,如果你自己寫的時候都沒有興趣,恐怕別人也沒興趣讀下去。你就是自己的第一個讀者。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除了通俗易懂,您眼中的好故事還要具備哪些條件?
王安憶:它要具備美好的境界,得是高尚的、合乎人道的。我要寫出一點和現(xiàn)實生活不大一樣的東西?!吧A”這個詞聽起來很俗,但其實是很有意義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說過并不強求自己具有社會責任感,是指這種責任感不體現(xiàn)在對某個具體事情的發(fā)言上嗎?
王安憶:其實,當你拿起筆寫小說的時候,你對這個社會已經(jīng)有責任了。因為你的小說不是放在抽屜里自己看的,要出版給大家看。所以,寫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我對社會的發(fā)言,或者說,它表達了我對這個社會的期望,實現(xiàn)了我對生活的一種向往。我喜歡美好的東西,不太滿足于生活就像我們所過的這個樣子。
生活在了一個被過度曝光的時代
生活中,王安憶不上網(wǎng),也不用郵箱,電子郵件都是丈夫幫她收發(fā)。她并不覺得自己有多么特立獨行,總是強調(diào),有很多作家,比如莫言、余華和蘇童,都跟她一樣,大家都在安安靜靜地、堅持著寫作。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的很多作品,描述的都是都市的喧囂和生活的瑣碎,但現(xiàn)實中,您的生活狀態(tài)卻非常簡單。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差?
王安憶:其實我沒有想那么多。某種意義上說,小說家只是外面看起來很寂靜,實際上,我們不斷在寫東西,不斷在通過自己的作品發(fā)聲,這也算是一種“喧嘩”吧。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是更喜歡隱在自己的作品背后,與現(xiàn)實生活的喧囂保持一定的距離嗎?之前聯(lián)系您的時候,您拒絕的理由也是自己“曝光度太高”。
王安憶:有這方面的原因。我最初寫作是在上世紀80年代,那是一個安靜的時代,作家也還是一個比較安靜的職業(yè)。但現(xiàn)在,好像每個人漸漸地都生活在了一個被過度曝光的時代,不管愿意不愿意。這不是我的本意。我寫小說,還是希望別人認識的是我的小說,而不是我別的方面。
還有一個原因,在這種如此暴露的情況下,人非常容易受傷,我(這樣做)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過去,我并沒有這么拒絕媒體,但在目睹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之后,我開始和媒體保持一種比較謹慎的關系。我也是普通人,也有胡說八道的權利,但如果將自己放在這么暴露的環(huán)境里,這種權利就喪失了。沒有自由,這不是我要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隨著時代從安靜到喧囂,除了生活,您的創(chuàng)作是否也被影響?
王安憶:(思索片刻)我還是比較幸運的。在這個時代到來前,基本上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主見。但對于年輕人來說,在這樣一個充滿暗示的環(huán)境里,漸漸地,他們可能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說過,自己的很多素材來自于生活積累。但在這個巨變的時代,巨變的速度快于積累的速度,作為一個專業(yè)作家,怎樣才能讓自己不枯竭?
王安憶:這是個蠻好的問題。其實,一個作家枯竭與否,與這個時代、與你擁有的寫作素材并沒有直接關系。很多作家都心懷使命感,希望能創(chuàng)作出史詩性的作品,但我從來不給自己下這樣的任務,從來不企圖及時地表達時代。時代一定是快于我們的,而我們一定是落在時代后面的。我記錄的,只是一個時代里個體的命運。年輕時,我寫得非常多,現(xiàn)在,我不喜歡寫得太多,因為多的話肯定會泥沙俱下。
真正和一個作家的生命力有密切關系的,一個是想象力,另一個是寫作、表達的欲望。這些并不是人為掌控的,可以說是一種命運。寫作就像一個人的體力,耗盡了他就會停筆。我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每個人、每個事物都有生長周期,如果哪一天我不想寫了,肯定不會勉強自己。
寫作是一種天賦,你很難去左右它。就像有人用繪畫來表達,有人用戲劇來表達,有人用小說來表達,都是天賦。天賦多,就充沛地去用,少就少用,不必勉強。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我可以這樣理解嗎,您認為自己在寫作方面是有天賦的?
王安憶:至少寫作這件事始終能讓我感受到樂趣。感到快樂了,我就可以去寫,而不去顧忌是不是賣得好。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這種個性化的寫作、相對獨立的表達,反而讓您得到認可。
王安憶:讀者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似乎是介于小眾與大眾之間,思考著小眾的問題,卻得到了比小眾稍多的讀者的認同。這是我運氣好吧,運氣是很重要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好像一直在強調(diào)“順其自然”。您是一直試圖跟著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走,回歸內(nèi)心?
王安憶:這就要看你和你正在做的事情是什么關系。我不知道真正認識一個事物和從中得到樂趣,這兩件事情誰先誰后,但我的確越來越能感受到,小說的結構、語言的表達里,藏著一種很深的樂趣。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其他作家呢?在您看來,當代哪位作家擁有更多的天賦?
王安憶: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相對可能好一些。一來是天賦與大環(huán)境的相互促進。這群人在80年代的文學寫作,是在嚴格的標準下進行的。當時中國沒有那么多媒體、那么多娛樂,大家的眼睛都看著文學,文學可以滿足很多社會要求,如對歷史的反省、對社會的分析、對思想禁區(qū)的突破、對情感的表達,等等。其二,那時候人的感情也很充沛?,F(xiàn)在人們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變得完全不同,外界的信息太多,人的生活方式反而太單一了。
我還是認為文學的發(fā)展和其它任何事物一樣,都是有周期的。你不能要求它一直處于良性運行的狀態(tài),它總會有衰落的時候,然后再興起。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周期,好像是走到一個比較薄弱的時候,但說不準什么時候又會起來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外部環(huán)境要達到怎樣的狀態(tài),這個周期才能向興盛的方向走?
王安憶:很難說。從文學史上看,天才大多出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旺盛的時代,比如俄羅斯文學、拉美文學以及中國90年代的當代文學,在巨大的量中出現(xiàn)那么幾個“質”的變化。從目前來看,這個時代的文學空氣比較稀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在這樣稀薄的文學空氣中,您會怎么去生活,去創(chuàng)作?
王安憶:在這個時代來臨前,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主見。不管怎么說,我現(xiàn)在還有寫作的欲望,也自信還有想象力。能寫,寫了后還有讀者看,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