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姐姐當年執(zhí)意要嫁的時候,爸是掀了桌子的。
媽回憶起來,總說:“你姐,太像你爸了?!币粯拥谋∽齑?、窄眼角,固執(zhí)、訥于言,卻會在突然間爆發(fā)。
誰也不知道,姐姐是幾時愛上那個西部來的男孩。有一天,她帶他回家,說:“我要跟他走?!?/p>
爸揪著男孩的衣領(lǐng),要趕他出門,他覺得這只是一場拙劣的騙局,窮地方來的窮小子,娶不到媳婦,就要坑蒙拐騙好人家的女兒,帶去那鳥不生蛋的地方。爸一輩子沒去過姐夫的家鄉(xiāng),所有的認識就停留在“窮”上。姐姐拍案而起:“流氓騙子我也認了,我嫁定了。”
爸不肯參加姐姐的婚禮:“我不是嫁姑娘,我姑娘不要臉,跟人跑了?!苯憬慊兀骸澳銢]姑娘,你姑娘今天就死了。”
狠話,毒話,絕話——誰也沒想到,這就是爸和姐今生的最后一句話。
那時火車還沒提速,從家去一趟姐姐家,得轉(zhuǎn)兩趟汽車兩趟火車。媽帶著妹妹去過一次,火車一路都在晚點,到了站,姐姐已經(jīng)在風雪里等了十小時,劈頭一句:“我爸呢?”自己答:“不來算了,誰稀罕?!?/p>
媽住了一段,算是對姐姐的日子安了心。姐夫是個老實人,上班走得早,還摸黑先在廚房把早飯做上;姐姐是娘家的嬌女兒,現(xiàn)在還是婆家的嬌媳婦。
有一天,妹妹起夜,只見墻根站了一人,原來是父親。窗外有薄薄的月光,父親就借著那點光,在看墻上貼著的中國地圖,手指在兩點之間,遲疑地畫一道曲線,又畫一道直線;再畫一次曲線一次直線……突然回頭看到妹妹,先是驚了一下,隨即吼她:“睡覺!”
第二天,妹妹在地圖前摸索父親的手跡,突然領(lǐng)悟,那兩點分別是自己家與姐姐家,曲線是實際路途,而直線則是虛擬的、兩點之間最近的捷徑。事實上,連姐打電話來,爸都不接的。
這幾年,交通越來越發(fā)達,直線成為現(xiàn)實。孩子大了,方便長途旅行了,姐終于要回家過年了。媽樂得奔走相告,爸只哼了一聲。媽故意逗他:“女婿也來呢。”爸翻個白眼:“不該來?還沒叫過我一聲爸呢,白養(yǎng)這么大個姑娘給他。小外孫女也還沒叫過外公呢?!?/p>
姐夫工作忙,回來的時間就定在大年二十九。年二十八下午,爸突然站起來:“她愛吃干筍,我去買?!眿屨f都備一桌子菜了,妹說我去買。爸誰的話也不聽,戴上帽子,騎著自行車就出去了。
一去就沒有回來。到下午5點多,打遍所有親友的電話,媽和妹妹沿著門口到超市短短500米的路走了幾十遍,忽然看見垃圾箱上有一角灰色,那是父親戴了幾十年的毛線帽子。趕緊到最近的醫(yī)院去問,下午110送來過一位從自行車上摔下昏迷的老人,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后來她們找到了爸的自行車,筐里還有一袋干筍,一張超市的小票——爸居然不是在門口小超市買的,他去的是很遠的大超市。
姐回來的時候,一遍遍不知道該問什么:“他不是4月才體檢過,什么病都沒有嗎?他是不是不想見我呀?”漸漸號啕大哭,“我怎么不早點兒回來呀,我為什么不打電話給他呀……”
父親沒有等到她,而她,永遠忘不了這刻骨銘心的遺憾。說過那么多絕情的話,以那么激烈的、決絕的姿態(tài),恰恰是覺得總會后會有期:父母就像水龍頭的水,即開即有;生氣了,吵架了,關(guān)得再重也沒事。
其實,人生本就短暫,與父母子女相聚的時間,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多,不要帶著怒氣離開,更不要給自己留下永遠的悔恨。
摘自《 生命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