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畫畫

張震

中國畫，中國書法都是一個道理，摹只是求形，只有“寫”才會彰顯真我！“寫字”，“寫畫”，只有深知和了悟這個道理，你才可以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我小時候不喜歡畫畫，不像王冕、任伯年、豐子愷都從小酷愛畫畫，我之畫畫更像“揚州八怪”的金冬心、汪近人，臨近中年才當回事。我小時候畫圖課總是不及格，人家會畫樹了，我才勉強能畫片葉子；人家會畫軍艦了，我才知道，那根拖下來的鏈子叫錨。我小時候畫圖不好，但我不覺得我是最差，我總認為還有一個人不如我，他叫達芬奇，他只會畫圈，而且越畫越不圓，我要好點，能畫樹葉，能畫紅燈籠；能畫日本人的仁丹胡，能畫王二小的紅纓槍。

稍大些后，我開始有點喜歡畫畫，不過我不喜歡老師的畫，手里拿著各種顏色的粉筆，一根線一根線地往上搭，老老實實，千篇一律，實在沒啥意思。我的啟蒙老師是街頭藝人的畫，是賣狗皮膏前抓一把白砂撒在地上，是手里拿個銅匙在大理石板上畫糖畫。多冷的天都赤裸上身，把手伸進小鐵桶里，抓一把白砂，一邊口若懸河，一邊在地上畫畫；多冷的天都坐在那里，手里端著個糖匙，永遠低著頭，沉默著坐在那里畫畫。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入迷這兩個藝人，他倆走哪我都跟到哪，為的就是看他倆畫畫?？此掷镞话寻咨?，手指稍稍一松，白砂便流下，一會兒工夫便把一個人體畫在地上，那人體栩栩如生，仿佛一個骨骼健全，肌肉豐滿的人睡在床上。然后，他便開始講膏藥應(yīng)該貼哪，如何神奇。那時候，我身體哪都不痛，我不太關(guān)心他的“后半段”，更看重的是他怎樣將一把白砂變成一個活人，這對我而言，是神奇的謎。

至于那個永遠沉默，永遠低著頭畫糖畫的人，我更是喜歡，他永遠戴一頂軍綠的“雷鋒帽”，像寫毛筆字一樣懸著腕，傾斜著銅匙畫著他的糖畫。在我眼里那潔白的大理石，是一個真正敞開的萬花筒，一會兒一頭鹿，一會兒一條龍；一會兒麻姑獻壽，一會兒韓湘子吹簫。我一直在想，他本事太大了，他怎么不需要對照書？他肯定能畫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我想拜他為師，我逃學(xué)三天，隨他一起穿街走巷，一路兜售糖畫，結(jié)果我為他熬了三天糖，他教會了我樹葉的畫法。后來，他對我說：孩子，學(xué)什么不要學(xué)糖畫，學(xué)會了就意味著一輩子要穿行在風(fēng)雨里。成年后我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多冷的天都必須挑著沉重的擔子，必須坐在那里，必須接受寒風(fēng)的問候，飛雪的敬禮，那絕對不是一項甜蜜的事業(yè)。

在我心目中他是我第一個師傅，雖然他從沒認過我這個徒弟。

我十六歲開始迷上文學(xué)，開始寫詩且熱情萬丈，我一天能寫八首，沒地方發(fā)表，就念給藍天聽，念給大地聽，藍天大地不回話時，我就在工廠里逮誰念給誰聽，說我好，說我丑，無所謂，我只要能把詩發(fā)表在別人耳朵里就行。時間一長，我有一點小名，全國各地都有詩友，我開始寫信，堅持用毛筆寫信，這樣幾十年下來，我的墨線還是有勁的，無形之中我完成了中國畫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中國畫其實就是“寫”，只要堅持用寫的方法去做，畫里就一定會有你的魂魄。中國畫，中國書法都是一個道理，摹只是求形，只有“寫”才會彰顯真我！“寫字”，“寫畫”，只有深知和了悟這個道理，你才可以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幾乎與文學(xué)同步，我也鐘情于繪畫，雖說落在紙上更多的還是詩歌和散文，但空余時間我還是堅持觀看和研究繪畫，把繪畫當做文學(xué)之外的第一修養(yǎng)。若干年下來，我?guī)缀醢阎袊嫃墓胖两袼械拿髅叶佳芯苛艘槐椋馔就瑲w，其實文學(xué)與繪畫從宏觀上講是一樣的，都是開拓和塑造人類情感的藝術(shù)，都是用手中的筆去構(gòu)寫人類情感的形態(tài)。繪畫與文學(xué)也非?；パa，“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如果你看到以這兩句為題精湛的繪畫，你就會覺得這兩句寫得多么鮮活和精彩?！半u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如果你覺得這兩句費解，你就可以在古人的繪畫中找到這兩句惟妙惟肖的意境。我研究繪畫，它也使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變得更加生動和豐滿，使我的文章更加筆下有物，我曾經(jīng)堅持數(shù)年對著無數(shù)幅優(yōu)秀畫作進行寫作練習(xí)，按照一幅畫的起筆和終筆進行再次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稱之為“文學(xué)寫生”。這樣，既可以背出每一張畫的景物，又可以非常有特色地進行文學(xué)描寫（因為每一幅優(yōu)秀畫作都是獨具匠心的），還可以鍛煉自己寫文學(xué)評論和美術(shù)評論的能力，這種做法在我看來，是美妙的經(jīng)驗，是最好的基礎(chǔ)練習(xí)，一舉多得，一箭多雕。

蘇東坡這樣評論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我早年認識膚淺，只是以為王維詩好，寫的像畫一樣漂亮，現(xiàn)在才深知，王摩詰是詩畫一體，一種魂魄，一種精髓，只是藝術(shù)式樣不一樣。由蘇東坡評語，我也悟得無論文學(xué)、繪畫，還是音樂、舞蹈，到高境界時都是在做同一篇文章，在登攀同一種高峰，至于這“同一篇文章”，究竟想表達什么？怎樣表達？運用什么形式？凡集大成者皆有各自獨特步伐。不過，畫畫與文學(xué)相比，達到化境，達到高標，畫到似又不似而又相似的人較多，而文學(xué)寫到高標，達到收放自如大開大合的人較少，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探求文學(xué)的奧義最難，它對人的要求更高，它與繪畫的承載量不一樣。

三十出頭，我開始買紙買顏料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像蘇東坡，像黃庭堅，像王世貞，像傅青主那樣，以水墨養(yǎng)養(yǎng)自己的性情，讓自己的靈魂接受一下水墨的滋潤。三十出頭起步晚嗎？鄭板橋四十以后才專事蘭竹，吳昌碩五十開外才一心丹青，我何晚之有？我之畫畫，對我而言是補氣，是用另一種修養(yǎng)來支撐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不太在乎有多少人捧場，我游戲筆墨是屬于文人在書齋里的秘玩和雅玩，只為脫盡塵心。吳昌碩說越無人識越安閑，掃葉樓的龔賢也有類似的詩篇——掃葉何時盡，秋風(fēng)秋雨多。四山聲不斷，一樹寂如何？

自從把毛筆在筆洗里化開，我?guī)缀趺刻於急３謨尚r的水墨功課，我喜歡用淡墨抒寫古代人物，用行書和草書的筆法描繪古人的逸和趣。多年來我一直在探索白墨在中國畫中的作用，一直在尋找古代人物畫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意義，一直在捕捉中國文人畫的趣味和雅意。無趣不生動，無質(zhì)不大氣，我一直在宣紙上錘煉著線的質(zhì)量，墨的韻味。在中國山水畫中一直有“白龔賢、黑龔賢”，“白賓虹、黑賓虹”之說，在人物畫中尚沒有“白人物”，我一直在嘗試不用重墨，把墨色降到極限，用白墨表現(xiàn)人物的清雅和神逸。我畫面中的人物，幾乎都著著白衣，都有超凡脫俗之態(tài)。這是白墨帶來的視覺效果，我也愿意在這條路上走走看。

畫畫和其他藝術(shù)一樣，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也不存在什么獨特的秘笈，即使有也早在書里了。我始終認為中國畫就是畫“水”，“水”在中國畫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水”決定著畫面的品質(zhì)，畫意的變化。中國畫不在乎大小，只看重筆墨是否雋雅，是否精到，你畫一座黃山也行，你畫一塊石頭也可，關(guān)鍵在于好。一座黃山并不見得比一塊石頭更具價值，其實所有的藝術(shù)皆一樣，都推崇力作，崇尚精品。

畫好畫，在于勤奮，在于思悟，在于審美，在于肚子里有沒有貨。我小時候見過程十發(fā)在裱畫店里畫畫，裁一疊紙，一畫一大堆，畫完之后，人就像站在云里，值得他留的，也就一、二張。中國畫都是紙頭喂出來的。我也見過林散之、黃永玉、亞明畫畫，基本上亦如此，一天不磨斯功，一日等于虛度。我之畫畫，是養(yǎng)閑、養(yǎng)氣，是文學(xué)寫作的另一種形式，是把文學(xué)裝進美術(shù)的容器，進行重新編排，重新組合。藝術(shù)是養(yǎng)人的，不僅養(yǎng)自己，也要養(yǎng)他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目的也在于此。近年喜歡我畫的人漸多漸隆，索畫者也不斷，我只要有暇，盡力滿足。淡墨寫出心中事，只為激賞報知音，像版畫大師黃丕謨，散文大家董橋都是我的忘年知音，他們尤愛我這個小朋友，贊揚我的畫打通了文學(xué)和美術(shù)的界線，也屬“另類”，有生活的真趣，文人的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