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默
奶奶有好幾件這樣的青布褂子,她輪流著穿。臟的褂子洗好晾在竹竿上,方正而肥大,躲貓貓時我常鉆在里邊。
銀杏
常州的老銀杏樹不多,城北的陳家祠堂門前就有兩株,須雙人合抱才能圍攏來。卻只長葉不結(jié)果,阿姆爺叔都說它們是金剛羅漢,雄的。
每年春夏,銀杏長新葉時分,成群結(jié)隊的姑娘嬤嬤們跨著籃子來采杏葉,配藥,熬湯,煮粥。我記得年輕的女子都爬在銀杏粗壯的枝丫上,紛披的綠葉間,東邊垂下一雙繡花紅鞋蕩啊蕩,西邊兩只藍(lán)布褲腿飄啊飄,隔了二三十年回憶,依然鮮活如昨。有時蕩得飄得幅度大了,樹下的嬤嬤便嚷起來:嗐!輕骨頭郎當(dāng)?shù)?,別嫁不了人家。年輕的便在枝丫間吃吃地笑,腿上的動靜小下來。
東街的仇和尚也常過橋來樹下和人吹牛皮,說到蘇東坡,他就搖頭晃腦地背詩:四邊封山,嬤嬤親手撕畫,一樹驚天,圈圈點點文章。我依樣畫葫蘆回家背給阿爸聽,他猶豫了好幾次,有一回終于問我:你念的是什么?我說,是夸銀杏樹“一樹驚天”的。阿爸想了想說,哪有這樣的對子!我其實也疑惑,嬤嬤為什么要親手撕畫呢,仿佛該有個曲折故事。
兩株銀杏樹先被雷劈傷了一株。阿姆說,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她娘家的大河廟前就有一棵銀杏,有一天她親眼看見銀杏在震雷的電光中燃燒起火;臨河巷那邊也有棵大銀杏的,后來被雷劈個貫心透,當(dāng)中全空了。她的經(jīng)驗是,銀杏壽命長,容易惹上妖精,雷公公最容不得妖精的。那是不是妖精也喜歡銀杏樹呢?我又開始瞎想。劈傷了的銀杏一副懨懨棄世的樣子,我每天上學(xué)從它身邊走過,下學(xué)也從它身邊走過,有時摸一摸它枯黑的樹皮,像過年蒸饅頭時灶膛里的焦木。阿姆爺叔都說沒用了,肯定是樹心被劈爛了。然而過了好些年,它居然掙扎了過來,仿佛一夜間,斷枝上就綻出茸茸的葉芽,新鮮的綠色點點滴滴地覆在黑色的焦皮上,害得老得不能動的陳阿姆在樹下掉了一回淚。
都以為從此又可以成雙結(jié)對地活了。哪里知道鎮(zhèn)里要鋪水泥路,來了十幾個帶電鋸的男人,一天工夫就徹底放倒了它倆。
那時候啊,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把長長的石板街塞得水泄不通。銀杏樹被分成大大小小的樹段準(zhǔn)備運走,仇和尚從人群里擠出來,繞著小山樣的樹段轉(zhuǎn)了兩圈,用衣袖擦擦眼睛,仰天大笑三聲,轉(zhuǎn)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又念起當(dāng)年的句子:“四壁峰山,滿目清秀如畫。一樹擎天,圈圈點點文章”。
這回我聽得一清二楚,一個字都沒聽錯。
仇和尚
仇和尚最怕他老婆。傳說仇和尚四十多歲的時候被扒了廟,他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聲音嘹亮地刺穿了一個鎮(zhèn),把鎮(zhèn)西河邊玩耍的鳥兒驚得撲簌簌飛。仇和尚白天被拉著游了一天街,晚上就掙脫了繩索跑回他的廟,去看倒了一地的泥菩薩。他在庭院當(dāng)中挖了個大坑,一趟趟地往坑里搬運那些菩薩的殘肢碎骸,但是沒來得及搬完,來人了。他們把他關(guān)進豬圈,一個月后放出來,塞給他一個女人,讓她負(fù)責(zé)監(jiān)督他的一切生活。
這個女人就成了仇和尚的老婆,她比他小二十歲,是個啞巴。仇和尚往老廟跑,她就抱住他的腰;仇和尚喝酒,她就揪住他耳朵往干部的辦公室拉;仇和尚昂首背詩:“天命反側(cè),何罰何佑?齊桓九會,卒然身殺”,她就拿燙山芋堵他的嘴。到后來,仇和尚就在家里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啞巴一樣,什么話都不說,什么活也不干。倒是身上干凈利落了好些,袖子口不再有鼻涕的污痕。
再后來,啞巴老婆難產(chǎn)死了。仇和尚就照樣喝酒,背詩,用袖子口擦眼淚鼻涕,只是不往廟里跑了,廟沒了,成了大曬場,人們在上面攤曬稻谷麥子。
仇和尚經(jīng)常穿一件麻布灰白長褂子,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卣值叫⊥?,一條看不出顏色的布巾綁著褲腿,腳上總是黑圓口布鞋,他的啞巴老婆別的沒留給他,就留了幾十雙這樣的布鞋。個子又高,黑地里看見他,還以為是無常鬼呢。大人就警告哭泣的孩子:再哭!再哭就讓仇和尚帶了你去。孩子便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屏住了。
其實仇和尚人很和氣,從不大聲呵斥淘氣的孩子們。有次我拿竹竿去敲棗樹上的棗子吃,他看見了,捋捋袖子,朝手心吐口水,噌噌地上了棗樹,摘了一兜的棗子送我。那時仇和尚已經(jīng)有點老了,不過我說不準(zhǔn)他的年齡。
仇和尚一天只吃兩頓茶飯,早上在石橋下的麻糕店吃早飯,一碗豆腐湯,一塊大麻糕;午飯時我到他家隔壁的小店里買鹽,總看見他坐在自家門口的矮凳子上咪一盅黃酒,面前的小木桌上只一碟醬黃豆。他說“過午不食”。每到年腳,仇和尚最是緊俏人物,家家都要他寫門聯(lián)。他握著毛筆在紅紙上寫字時,兩條眉毛幾乎攥在了一起,看起來非常吃力。右手的袖子黑了一半,都是墨汁。
但是仇和尚從不寫“山清水秀風(fēng)光好,人壽年豐喜事多”這樣的對子,他的對子人家大多看不懂,比如“沾墨才題梅似雪,揮毫又賦柳如煙”,“晴綠乍添垂柳色,春流時泛落花香”,就嫌不夠喜氣,背后嘀咕。后來鎮(zhèn)里調(diào)來一個干部,也會拿毛筆寫字,慢慢地仇和尚就沒生意了,人家大門上又恢復(fù)了“山清水秀風(fēng)光好,人壽年豐喜事多”的喜氣。
孩子們卻依舊喜歡拾仇和尚牙縫里的句子回家炫耀,比如“人之初,性本善”,“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阿爸再三關(guān)照我:不許跟仇和尚學(xué)說話,晦氣的!我心里悄悄地想,管他晦氣不晦氣呢,有學(xué)問總是真的吧。
我到現(xiàn)在都這樣認(rèn)為。
南街
街鎮(zhèn)被石橋分作南北兩塊,北街只有一個菜場,南街有很多店鋪。南街不大,丁字形的兩條路,青石板的地面保存得很好,一條條橫鋪著伸向拐角。走著走著就會被它們打亂了腳步:一步跨兩塊石板呢,步子太大,不雅觀;跨一塊半正好,可是要費心測算,下步猶豫;就一步一塊石板吧,悠悠地走,像過去小腳女人的細(xì)碎步子——只要你走上這樣的青石板路,舊時江南就從你腳下開始了。
街道兩邊是各類店鋪,都有桐油漆過的暗金色木板門。早上木板門陸續(xù)移開,露出里邊裝著各式貨物的柜臺。裁縫鋪子里是一張堆著布匹的大工作臺,小徒弟打著呵欠燒水,撣塵,然后將頭歪進隔壁的南貨店里朝里看,擺著油鹽糖醬醋的柜臺遮住了一個俏俏的身影,她正踮著腳用雞毛撣子撣貨柜上層的灰,腦后的一條辮子甩來甩去。小徒弟咳嗽一聲,她便轉(zhuǎn)過臉,兩只毛乎乎的黑眼睛一亮一亮地看向門外,抿著嘴沒有聲音地笑。
那時候人們都說開南貨店的薛老板新招了一個四川的徒弟。我見過幾次,她在柜臺里,我在青石板的路上。有次她在埋頭打算盤,白生生的手指有時彎有時翹;有次她用牛皮紙給人包紅糖。有時會聽見隔墻里邊喊:阿蓮,痰盂還沒倒呢!她便腳步咚咚地端著痰盂走出店門,鉆進對面雜貨鋪邊上的小弄堂里去。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聞見一股醬油混合著潮濕的紅糖的味道,每一家南貨店里都有這股味道。她比我高半個頭。
南貨店對面的雜貨鋪是南街生意最好的一家店,幾乎你能想到的所有東西他家都有。我喜歡去他家買頭花和胸花,我平時并不戴的,但是學(xué)校里每逢勞動節(jié)或者國慶節(jié)要排節(jié)目,老師們規(guī)定辮子上必須扎上粉紅的頭花。我每次都是去茅老板的店里買,五角錢一對。有次我在學(xué)校里和女同學(xué)一起折騰頭發(fā)玩,把扎辮子的皮筋繃斷了。老師不喜歡蓬著頭的學(xué)生,就趁著下課的一丁點時間沖到雜貨店,跨進它高高的門檻,用兩角錢買了長長的一根紅皮繩。我并沒有見過茅老板,但是胖墩墩的老板娘始終在柜臺里。她對氣喘吁吁的我說,丫頭,弗要跑啊,我忒你扎冊來再走(丫頭,不要跑,我給你扎起來再走)!
老板娘給我扎辮子的時候,裁縫店里的小徒弟和南貨店里的阿蓮就坐在他們各自的柜臺里看著我。
我過十二歲生日,母親帶我去南街照相館里照相。照相館在街道的最邊上,石板路到此為止,接替石板路的是一片青森森的榆樹林。照相館進門就是一團黑咕隆咚,母親帶我穿過一條長長的漆黑的過道,來到拍照的暗室,那里更加黑,仿佛走進了一團墨汁。照相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按了一下,一盞燈亮了,我才看清屋里的擺設(shè),一張舊的寫字桌,一張椅子,靠墻擺著幾張大的風(fēng)景畫布,有天空,有湖水,還有一張畫著漂亮的白色房子,房子前是碧綠的草地。風(fēng)景畫前有一張骨牌凳。
我在白房子前拍了兩張照,一張坐著,一張蹲著。出來的時候看見店鋪的墻上掛著很多素描人像——此時眼睛適應(yīng)了昏暗,所以看得見了。大多是只畫到胸部的人像,母親說,這個照相的還負(fù)責(zé)給死人畫遺像。可是,我分明看見有一張畫,里邊的姑娘有手也有腳,膝上還有一只貓。我敢肯定畫的是阿蓮。
阿蓮當(dāng)然不是死人。我外出上學(xué)前還看見過她,正坐在餛飩店里喝面湯。她往湯里舀了兩匙子辣醬,喝得額頭和鼻尖都是紅紅的。坐在她旁邊的薛老板娘的碗里卻是白湯的三鮮餛飩。
她一定是吃不慣餛飩,她一定還在想家。
斜襟褂子
那時候我家大門對著德勝河的河堤,河堤很高,高過了我家的兩層青磚小樓。河堤內(nèi)側(cè)種著槐樹和柳樹,外側(cè)被農(nóng)人耙作高田,種著綠葉蔬菜。河堤上人來人往,都是趕集的走親戚的辦事的。奶奶對著河堤坐在門前,膝蓋上一只竹笸籮,里邊一團白棉亂線。她仔細(xì)地理著那團亂線,從里邊尋出一根線頭,抽出來,一邊理一邊繞成個線團。有時一抬頭,看見河堤上的行人,揚著聲招呼:雙喜家的,急急忙忙囊頭氣?。奔泵γδ睦锶グ。縼碜?!
河堤上的行人也揚著聲和奶奶寒暄,吃啦,坐啊,來啦,去啊……走得不見了。
奶奶撩起斜襟褂子外系著的圍裙,用邊角沾沾眼睛,嘆著說:老了,眼睛不好了。
我至今不曉得她是哪里來的那么多亂線,她又為什么總是在理這些亂線。
然而我總是不能忘記奶奶坐在門口理線的樣子,青布的斜襟大褂,水溜光滑的發(fā)絲在腦后挽成一只髻,如她一生妥帖而安詳?shù)臅r光。奶奶有好幾件這樣的青布褂子,她輪流著穿。臟的褂子洗好晾在竹竿上,方正而肥大,躲貓貓時我常鉆在里邊。
那時年輕的女子是不肯穿這樣的褂子的,嫌老氣,她們都喜歡胸前有扣子或者拉鏈的衣衫??墒沁^年時的龍燈會上,唱小曲的姑娘們也穿這樣的斜襟褂子,不過裁剪很貼身,顏色也大紅大綠起來。
母親也有青布的斜襟褂子,她結(jié)婚時的陪嫁,可我未曾見她穿過一次。母親說,光是扣腋下的布扣就麻煩得不得了。盡管她不穿,然而作為陪嫁的“箱底”,外婆是不能不給她準(zhǔn)備的。甚至到我堂姐結(jié)婚時,箱底依然鋪著一襲這樣的斜襟褂子。它老氣,所以它傳統(tǒng),有底蘊,是守規(guī)矩的象征;它是青色的,江南人一向認(rèn)為青色的物事可以避邪,譬如外出時常在口袋里放一根穿著青線的針。
奶奶很老的時候,斜襟褂子腋下的布扣終于讓她感到了為難,她的手抖得扣不住它們。我每天不僅要幫她扣上扣子,還要幫她解開扣子。有時天氣潮濕,盤花的扣頭怎么也塞不進扣袢,她抬著左手坐著,一聲接一聲地喘,我鉆在她腋下,越是心慌就越扣不住,央求她換上對襟褂子穿,她會皺著眉說:小佬真沒用啊,我自己來扣。
終于有一天,斜襟褂子的扣子扣上后就不必解開了。奶奶躺在那里,安詳?shù)貌粍勇暽?。青布褂子將她包裹得凜然而決絕,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