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少波 王毓紅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西方語言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博餅最早見于康熙《臺灣府志》,它是清代臺灣“班兵”制度的產物。大量不帶眷屬、三年一換的將士輪流到臺澎金廈地區(qū)戍守海疆。每逢中秋,這些主要來自北方和江南各地的將士們格外思鄉(xiāng)。他們把平日打發(fā)無聊時光的賭博游戲與難得見到的家鄉(xiāng)月餅嫁接到一起,又吸收了科舉文化的因素,創(chuàng)造了最初的博餅。一些人偶然幾次的游戲行為要變成大部分人自覺遵循的一種有一定規(guī)律的、相對穩(wěn)定的習慣行為,乃至最終形成一種普遍的風俗,需要很多條件和動因。在博餅行為傳播的過程中,中國固有的一些文化因素長期影響著博餅風俗的形成和演變發(fā)展,如涓涓細水,綿延不斷,從上一代傳到下一代。與此同時,近代史上的一些事件也在這一風俗演變形成的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
中秋節(jié)博狀元餅的習俗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康熙年間,當初它僅僅是兵營將士排遣思鄉(xiāng)之情的一種節(jié)日游戲,其流行范圍相當有限。在閱讀清代歷史典籍、方志資料時,我們只要稍加注意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所有的文獻對博狀元餅的記載都如出一轍:其經(jīng)典的表述仍然是“是夜,士子遞為宴飲賞月。制大月餅,名為‘中秋餅’,朱書‘元’字,擲四紅奪之,取‘秋闈奪元’之兆?!保?]這里的月餅只有一個,而且一定是源自北方的大月餅?!吨袊胤街久袼踪Y料匯編·華東卷》收錄了清代臺灣的10種方志資料,其中7種具有此類記載,另外20世紀50年代成書的《宜蘭縣志》和《基隆縣志》也保留了這樣記載。[2]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們完全是對蔣毓英《臺灣府志》的模仿或抄襲。一方面是地方史志中的記載大面積雷同,另一方面則是民間風俗研究著作中的記載空白。清光緒二十一年 (1901年),臺灣被清政府割讓給日本。日本人佐倉孫三被派往臺灣在總督府民政局任職。公務之余,廣泛收集當?shù)孛袂?、風俗、家庭、物產等信息,歷時三年寫成《臺風雜記》一書。記載臺灣風俗等114條,其中對除夕、端午節(jié)、盂蘭會等節(jié)日都有記載,其中對盂蘭盆會的記載尤為詳盡:“臺人勸業(yè)殖貨之風,無貴賤、無老少皆然。是以一年三百六十余日,營營棲棲,未嘗休業(yè)撤勞。唯中元盂蘭會,戶戶爭奇,家家斗奢,山珍、海味、酒池、肉林,或聘妓吹彈,或呼優(yōu)演戲,懸彩燈、開華筵,歌唱管弦,亙一月之久;竟以薦祓幽魂之事,為耳目娛樂之具。大家則費數(shù)百金,小家則糜數(shù)十金,若計以全臺,其所費實不貲也!”[3]唯獨沒有記載中秋博餅的情況,從文中措辭來看,恐怕并非疏忽遺漏。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中秋博狀元餅的習俗,還沒有成為不是當?shù)鼐用衿毡樽裥械娘L俗,而只在外來的軍隊將士、地方官員和部分移民中間流行。
按照中秋博餅的游戲規(guī)則,博餅使用的是骰子,而骰子是一種地地道道的賭博工具;博餅一定是在酒席飯桌上進行的,實際上是舉家團圓、幾代人在一起做游戲。在北方中原文化的傳統(tǒng)中,賭博是屬于市井俗文化范疇的東西,是粗俗、低級之事,有身份有教養(yǎng)的家庭,一般不會讓未成年的子女沾染這種不良習氣。中國傳統(tǒng)的家教,大人對于小孩,從來都是教導“學好”,而制止“學壞”的。地位越低的人,還越是望子成龍;即便是乞丐、盜賊,也不教子女重蹈覆轍。黃叔璥《臺海使槎錄》對當時社會上賭博盛行之風提出了激烈的批評:“且洋販之利歸于臺灣,故尚奢侈、競綺麗、重珍旨,彼此相效;即傭夫、販豎不安其常,由來久矣。賭博,惡業(yè)也;父不禁其子,兄不戒其弟,挾資登場,叫號爭哄,始則出于典鬻,繼則流于偷竊,實長奸之囮也。”[4]可見當時的正統(tǒng)觀念對于賭博是非常鄙夷和排斥的。
還有,傳統(tǒng)的北方人父子之間還有一種不能游戲的禁忌,即所謂的“父子不同席”。 “父子不同席”一語出自《禮記·曲禮》,意思是父親與兒子在外作客,不能在同一酒桌上落座。大概古人認為酒桌是游戲的場合。時至今日這種傳統(tǒng)依然保留著:父子即使是同桌吃席,也絕對不能猜拳行令 (即俗稱的“劃拳”)。北方人有一種游戲的規(guī)則,叫做“爺爺孫子沒大小。”人們在批評年輕人、晚輩或子女時,也經(jīng)常說“你沒大沒小的?!边@個“大小”的意思,就是要講究班輩倫理。父子之間是不能隨意亂開玩笑的,開口說話必有稱呼,晚輩人與父輩人之間甚至都不能拍肩、握手??傊磺杏袚p長輩尊嚴的事情都不能做?!额伿霞矣枴氛f: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別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遍}南是程朱理學的發(fā)祥地,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十分深厚。 《八閩通志》有載:“同安縣,邑人知敬信朱子之學。元林泉生《大同書院記》:‘今去朱子二百年矣,所謂高士軒者,古老相傳,敝則必葺。同安多古碑,凡朱子所撰述者,邑人能成誦之,彼豈為虛敬哉?’”[5]在這種文化背景之下,從博餅的賭博、游戲的性質來說,當?shù)卮蠖鄶?shù)民眾的不大愿意接受的。
作為一種臺澎金廈地區(qū)軍營中將士們排遣思鄉(xiāng)之情的節(jié)日游戲,中秋博餅怎樣走進當?shù)匕傩盏募彝?
從博餅自身的發(fā)展演變來說,原來的中秋餅中本來就包含著雅文化的因子——狀元,玩中秋餅游戲最初的人群就是被稱為“士子”的讀書人,最初的狀元大餅上本來就是“朱書一元”字,這個“元”字就是狀元之“元”。在博餅自身發(fā)展的過程中,最初是骰子與月餅的結合,產生了博中秋餅的習俗。后來,中秋餅游戲又與狀元籌結合,產生了博狀元餅的游戲。這個中間,康熙時代臺灣首開科舉無疑是個重要的刺激因素。汪士禎《池北偶談》記載了臺灣開科:“臺灣新經(jīng)歸附,文教初開,應將臺灣一府三縣生員,照甘肅、寧夏之例,另編字號,額外取中舉人一名。得旨允行?!保?]連橫 《臺灣通史》記載: “康熙二十五年,福建總督王新命、巡撫張仲舉奏準,臺灣歲進文武童各二十名,科進文童二十名,廩膳生二十名,增廣生如之?!保?]開科取士是臺灣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新鮮事物,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和響應,其社會影響極其深遠。史稱“父詔其子,兄勉其弟,莫不以考試為一生大業(yè),克苦勵志,爭先而恐后焉。”[8]正是因為原本低俗的擲骰游戲中吸收了高雅的科舉文化因子,使得博餅由粗俗游戲搖身一變,成為一種比較雅俗共賞的大眾娛樂活動。
博餅能夠獲得大眾的青睞,并得到空前的普及,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博餅的兩條鐵律:其一是絕不單獨舉辦,有博餅必有宴席;其二是絕無空手而歸,只要參與必定有獎。赴博餅宴的人,在座位安排上絕不講究上席下席的“長幼有序”。傳統(tǒng)的宴席以上席為首,第一個動手的人一定是上席就坐的尊者。但是在博餅的規(guī)則中,講究機會的均等:第一輪擲骰,以點數(shù)大小決定勝負,優(yōu)勝者為先。人人獲獎的奧秘在于月餅數(shù)量的設計與參與者的人數(shù)存在著一定的比例關系:標準的宴席以10人為滿,月餅的設置為63塊為下限,平均每人有6.3塊餅。有人計算過博餅的概率:參與博餅的人每投擲一次骰子,他的獲獎幾率是69.35%;中獎的點數(shù)概率越低,獎項越大,點數(shù)概率越高,獎品就越小。[9]我們作過計算:宴席上每擲骰一輪,大約需要3分鐘,每人每次的中獎概率約為0.7,半個小時可擲骰10輪,能中獎7次。每場博餅一般需要擲骰20—30輪,耗時1個多小時。理論上說每個人都有15—20次的中獎機會,但實際上由于“獎品發(fā)完為止”的規(guī)則,獎品一完,中獎也就無效。不過只要一種獎品沒完,擲骰就不得中止。實踐中博餅者最高可獲得兩倍于“狀元”價值的獎品,而最低也能得到與10個“一秀”等值的獎品。因為有美餐相隨,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博餅能夠最大限度地激起每一個人的興趣,自然大受歡迎。
尤其是閩南柁工和臺灣鄉(xiāng)勇在博餅大眾化、家庭化的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于閩南地區(qū)特殊的自然條件,《閩書·風俗志》: “枕山而負?!睾V?,魚蝦蠃蛤多于羹稻,懸島絕嶼以網(wǎng)罟為耕耘。地窄人稠,行賈寡出疆,仰粟于外,上吳越而下廣東……而不知瘠土小民,非是無所得食?!保?0]道光《廈門志》:“廈島田不足于耕,近山者率種番薯,近海者耕而兼漁,統(tǒng)計漁倍于農?!保?1]閩南本土民眾以海為田,男子一般都能通識水性,懂得潮汐和風信規(guī)律,善長搖櫓駕船,是天生的好船員。在近代西方文化擴張的過程之中,海上貿易逐漸發(fā)展起來,西洋、南洋商船大量、頻繁進入中國,引起了對船員需求的大量增加。大批的閩南漁家子弟為了謀生,而到洋船上做“柁工”。道光《廈門志》記載: “服賈者,以販海為利藪,視汪洋巨浸如衽席。北至寧波、上海、天津、錦州,南至粵東,對渡臺灣,一歲往來數(shù)次;外至呂宋、蘇祿、實力、噶喇巴,冬去夏回,一年一次。初則獲利數(shù)倍至數(shù)十倍不等,故有傾產造船者。然驟富驟貧,容易起落;舵水人等,借此為活者,以萬計?!保?2]這些人在與外國文化的直接接觸中,學會了許多洋人的習慣。其中的一種就是賭博,沒有任何禁忌的賭博?!百€博盛行;奸民開設賭場,誘人猜壓,勝負以千百計。初由洋舶柁師,長年等沾染外夷惡習,返棹后群居無事或泊船候風,日酣于賭;富貴子弟相率效尤,逐成弊俗。耗財破家,害不勝舉?!€不一色,廈門三尺孩提既解賭;惟花會貽賭更深。人利其償數(shù)十倍,雖深閨婦女,亦有圓夢、扶鸞、托人寄壓者,燈光咒聲,終夜喃喃。其流弊不可勝言?!保?3]顯然作者是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立場批評廈門被“洋化”的現(xiàn)象的,這也正好說明了兩個事實:一是官方對賭博的否定態(tài)度,二是民間賭博已很盛行。
與此同時,在臺澎金廈等新近收復的地區(qū),清朝政府面臨著兩個方面的壓力:一方面是軍力、兵響的不斷增加,使清廷不堪重負;另一方面則頻繁發(fā)生社會暴力事件,增兵需求與日俱增。在這種兩難的情形之下,地方官提出了一種“減兵增勇”的方案,一則是朝廷減少對臺澎金廈地區(qū)派兵數(shù)量,二則是準許當?shù)剀婈牷虻胤秸心嫉胤洁l(xiāng)勇,以補充兵力減少帶來的問題,保證社會的平安無事。連橫《臺灣通史》記載: (道光)二十八年,巡道徐宗幹上書朝廷,提出減兵增勇計劃: “宗幹之議,一曰都守以上不用閩人,都守以下不用漳、泉人。二曰裁減精兵一半,以其經(jīng)費,修理營房,分營居住?!嗽坏?、府、廳、縣多養(yǎng)屯丁、鄉(xiāng)勇,隨時練習,以補兵力。書上,大府從之,而班兵稍受約束?!保?4]道光年間,時任臺灣兵備道的姚瑩在《臺灣十七口設防圖說狀》中表陳: “地方不可輕動。其防夷海口,偎宜專用,水師及陸路本汛弁兵,第道里綿長,各路設防,最要、次要??诜彩咛?,水師不敷分撥,自宜多雇鄉(xiāng)勇,既得防夷之用,亦借此收養(yǎng)游手,消不靖之心。……通計四縣、二廳,各莊內團練壯勇具冊者,已一萬三千余人,以備一旦有警,半以受莊,半出廳候調用。”[15]駐臺軍隊招募地方鄉(xiāng)勇補充軍力不足,本來是一項軍事措施,卻對中秋博狀元餅的習俗產生了影響:鄉(xiāng)勇進入兵營的后果就是兵與民的直接接觸,原本是軍中節(jié)日游戲的博狀元餅,通過鄉(xiāng)勇,從兵營一點一滴地傳播到了民間。
美國哲學家杜威認為:“風俗,或者習慣的普遍齊一性,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由于個人面臨同樣的情境并作出同樣的反應而存在的。但是風俗的持續(xù)存在,在更大的程度上是由于各個個人在先前的風俗所規(guī)定下來的條件下形成了個人的習慣?!保?6]如果不能勾起本地大多數(shù)民眾的心理共鳴,博餅游戲是絕對無法成為一種地方普遍流行的風俗的。清朝的臺灣正好具備這種接受博餅的社會條件,因為臺灣本來就是個由移民組成的地方。早在三國時期,大陸與臺灣就有人員來往。南宋時期澎湖屬福建泉州,移居臺灣地區(qū)的漢族居民明顯增加?!芭_灣”之名,就是一個來源于漢族人的稱謂:“大員”?!啊髥T’可能是閩南人民對根據(jù)土著番族的稱謂譯成的,所指的地區(qū)是臺南市及其附近安平一帶。這地方的海灣就稱為‘大員灣’,簡稱‘大員’”?!皝砼_灣的大陸人最初也多集中于此,其中以閩南人為最多,他們操的閩南話對‘臺’ (dii)與大 (dei),‘員’(wan)與‘灣’(wan)音調極為相似?!保?7]臺灣人口,據(jù)臺灣學者研究,“荷蘭時代結束時 (1661),臺灣的漢移民大約是兩萬五千人左右。鄭氏延平王國覆亡前 (1683),大約是十二萬人”,“直到康熙三十六年 (1697)先住民仍多于漢人”,“以今天的臺南一帶為例,整個荷蘭統(tǒng)治期都屬番人優(yōu)勢期,鄭氏延平王國時代和康熙中期屬于番漢均勢期,康熙末年漢民大量涌入才進入漢人優(yōu)勢期?!保?8]“及嘉慶十六年,有司匯報全臺民戶,計有二十四萬一千二百十七戶,男女大小凡有二百萬三千八百六十一口,而土番不計也。”[19]由此看來,最遲到乾隆嘉慶年間,漢族移民占臺灣人口的絕大多數(shù)?!扒宕脚_灣從事開發(fā)的移民,百分之九十八以上來自閩、粵兩省,其中百分之四十五來自唐宋以來的世界名港——泉州,百分之三十五來自工藝發(fā)達的漳州,兩地也都是農業(yè)發(fā)達、科名鼎盛、文化水平相當高的地區(qū)?!保?0]為了控制移民數(shù)量,有效制止偷渡行為,清自收臺之日就實行“凡渡臺者禁帶家眷”的政策,但在實行過程中又出現(xiàn)很多問題。乾隆二十五年,福建巡撫吳士功上奏朝廷《題準臺民搬眷過臺疏》,其中說: “凡向孑身漂流過臺者,今已墾辟田園,足供俯仰;向之童稚無知者,今已少壯成立,置有產業(yè)。若棄之而歸,則失謀生之路;若置父母妻子于不顧,又非人情所安。故其思念父母,系戀妻孥,冀圖完娶之隱衷,實有不能自巳之苦情;以至急不擇音,甘受奸梢愚弄,冒險偷渡,百弊叢生?!保?1]在雍正乾隆長達七十年的時間里,圍繞著解禁與開禁的問題,屢起爭議,三開三禁,最后形成了有條件限制性開禁的政策。
從大陸沿海到臺灣謀生的移民,同守臺將士和官員一樣,懷有深深的思鄉(xiāng)之情。不過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沒文化,靠種地謀生的下層勞動者。雖然他們沒有留下表達自己思想情感的文字,但是透過歷史記載的故事,我們一樣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內心世界的秘密。為了家庭的團聚,他們不惜鋌而走險,花錢雇船偷渡,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吳士功在奏折中坦陳:“在籍者悵望天涯,不免向隅之泣”。 “故禁例雖嚴,而偷渡者接踵”。 “不肖客頭奸梢將船駛入外洋,如遇荒島,詭稱到臺,促客登岸?;膷u人煙斷絕,坐而餓斃;俄而洲上潮至,群命盡歸魚腹”。“計自乾隆二十三年十二月起、至二十四年十月止,一載之中,共盤獲偷渡民人二十五案,老幼男婦九百九十九名口。內溺斃者,男婦三十四名口;其余均經(jīng)訊明,分別遞回原籍。其已經(jīng)發(fā)覺者如此,其私自過臺在海洋遇害者,恐不知凡幾?!保?2]
來自閩粵浙沿海的民眾,絕大多數(shù)都是青壯年男性,他們或孤身一人,或結伴而行,冒險渡海來到臺灣,遵循著“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的古訓,以同鄉(xiāng)同姓為紐帶而結成互相幫助共同生活的社團,居住在一起。近代英國哲學家休謨說過:“我們有幾萬次實驗使我們相信這個原則:相似的對象處于相似的環(huán)境下時,永遠會產生相似的結果?!保?3]他們跟守臺將士具有著相同或相近的境遇,也就有著同樣的精神需求。在博餅風俗傳來的時候,不僅不會排斥,反倒樂于接受,加入到博餅隊伍的行列里來。不過,還有一點需要辨明:同樣是從大陸來到臺灣,面臨著相同的處境,那為什么只有在軍中才能創(chuàng)造出博餅的游戲,而民間卻不能呢?其關鍵的因素就在于,守臺將士大部分來自于北方和江南各地,他們從小就養(yǎng)成了吃月餅的習慣,而臺灣移民中絕大部分人來自閩南,在清朝前期閩南人還沒有形成過中秋的習慣,如前文所述。事實上,閩南本土接受中秋月餅文化的時期,也正是臺灣博餅風俗大力傳播的時期。
然而,最初產生于臺灣的博餅,為什么后來在臺灣幾近失傳?卻在一直默默無聞的廈門得以延續(xù),并且獲得了新的發(fā)展?
廈門的崛起得益于臺灣的開發(fā)。自明代以來,廈門就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而成為一處軍事上的要塞,明末清初又成為鄭成功對抗清廷的根據(jù)地。清朝收復臺灣后,廈門的地位更加重要:它成為福建通往臺灣的海上交通要道,當時清代官員對此就有明確的認識,俞林家評價廈門說:“廈為全省出海門戶,商賈所集富衍甲閩南?!保?4]在康雍乾三朝近百年的歷史上,廈門是通往臺灣的唯一港口,直到乾隆末年,才又開辟了鹿仔港、五虎門兩個海港和兩條新的航線。從大陸派往臺灣的戍守官兵要從廈門運往臺灣,三年后還要原路返回。每年支援福建的糧食,付給班兵家屬的“眷米”,也是從廈門轉運各地的。正因為如此,廈門又成為一處軍事上的戰(zhàn)略要地。駐守臺灣的軍隊一旦有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撤回廈門?!读衷至羵鳌酚涊d:“澎臺相距一水,居民洶洶,澎協(xié)將弁以孤島難守,僉議撤歸廈門,各出家屬登舟,亮力排眾議,按劍厲聲曰:‘朝廷封疆寸土不可棄!……亮馳出江干申主將號令:驅官民家屬各登岸,敢言退渡者,斬!’眾心始固?!保?5]直到清末,廈門一旦癱瘓,臺灣就會陷入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姚瑩在《廈門有警臺餉不敷狀》中就說:“臺郡自六月以后,廈船不到,粵中夷務無聞,省廈文報亦形隔絕?!保?6]所以,清廷對廈門是以重兵把守,一旦失守,則會人心恐慌?!胺紡B門重兵所在,防守最嚴,傳言恐尚未確,隨令覓偏快船飛往偵探。臺灣孤懸海外,全恃廈門為援。今有此警,未免人心惶遽,民情浮動之區(qū),尤堪為慮?!保?7]軍事重地和交通要道的地位,成為廈門城市發(fā)展的主要的動因。城市發(fā)展最主要的標志就是人口的急劇增加。不但來自福建其他地區(qū),乃至全國各地大量的移民開始在廈門居住。據(jù)統(tǒng)計,從1875年—1911年,僅經(jīng)沿??诎哆w徙到廈門的人口就達到204686人。[28]廈門的發(fā)展也吸引了許多外國人來此定居。鼓浪嶼就是一處外國人相對比較集中的地方??滴鯐r代官方文獻就記載:“鼓浪嶼縱橫七里,在廈門之西,圭嶼之東南,東南望大擔,北鄰猴嶼。上多居民,明初與大嶝小嶝俱徙,成化間復舊。約二千余家,率皆洋裔也?!保?9]“1847年,居住在鼓浪嶼的外國人有20多人,1890年有100多人,到1909年,增加到250人之多?!保?0]隨著洋人的增多,其與當?shù)鼐用竦臎_突也時有發(fā)生?!队崃旨覀鳌酚洈⒘诉@樣一則故事:“時諸海口皆通商,而廈門領事多恣睢不法,其譯者輒魚肉民,民怒執(zhí)之,夷官率數(shù)十人持械至同知署,君出問故,夷氣沮曰:從公往取人耳,君笑曰:吾民皆循良,守吾法度,焉用多人,命一隸往取之,須臾而至,夷大服。自是益敬畏君,每見必以免冠垂手為禮?!保?1]一方面是受移居本地的洋人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受移居海外的華人的影響?!皳?jù)統(tǒng)計早在1822年前后,每年有七萬人左右經(jīng)廈門移民海外,主要去往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和菲律賓。實際上是廉價勞動力,俗稱 ‘賣豬仔’?!保?2]從 1875—1911年,廈門總共出國1998620人,每年平均54016.76人;總共回國1032727人,每年平均27911.54人。[33]由于大量的華人移居海外,要寄信或匯款給國內的親友,所以私人經(jīng)營的具有郵政功能的“僑批局”應運而生。 “到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僑批信局在廈門有七十六家之多。”[34]在與外國人的日常交往中,受到外國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的是非等級觀念不可能不受到?jīng)_擊。
正當廈門發(fā)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臺灣卻遭遇到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災難。甲午海戰(zhàn),清軍戰(zhàn)敗,簽訂《馬關條約》,割讓臺灣給日本。駐守臺灣的軍隊和行政官員全部撤回內地。光緒二十一年,“四月,煙臺換約,詔飭守土官撤回?!备=ㄋ畮熖岫紬钇缯洹奥仕繗w廈門”。臺灣巡撫唐景崧“攜巡撫印……乘德商輪船逃……至廈門。”臺南守將劉永福戰(zhàn)敗乘“爹多利士船主”民船出逃,“日艦八軍山追之,至廈門,搜其船,不得?!保?5]臺灣割讓后,大量臺灣人口返回廈門定居。“據(jù)戶籍統(tǒng)計,臺灣籍在廈門居住的,民國6年有2883人,民國11年有5226人,民國15年有6332人,加上未登記的偷渡者,臺灣籍在廈門的有 8000—10000人。”[36]這也就正好回答了為什么起源于臺灣的博餅,反倒在廈門得以流行的疑問:戍守臺灣將士和那些懷念故土的臺灣居民大量返回大陸,對于臺灣正在發(fā)展之中的博餅風俗而言,不吝是釜底抽薪,而對于廈門博餅的發(fā)展來說則是風助火勢。廈門的中秋博餅就是在這個時候與臺灣拉開了距離,本來是鳳尾的廈門一躍而成為了雞頭。
新來的移民在這里演繹著新的文化。中國人都有“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觀念。那些告別了故土,定居在廈門的外來人,每到中秋佳節(jié)同樣格外思念親人。本來象征大家庭舉家團圓的月餅,在家庭得不到團圓的情況下,扮演著團圓情感的精神寄托物的角色,而博餅游戲中的歡聲笑語則填補了背井離鄉(xiāng)之人的內心空虛。博餅在內心深處引起了外來移民的思想共鳴,使得它能夠為絕大多數(shù)新來的島民所樂于接受。
現(xiàn)代廈門博餅的最后形成時間應該在清末,也就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廈門文史專家也認為,“玩狀元籌博中秋會餅游戲”在廈門始于清末“光緒宣統(tǒng)年間?!保?7]清末廈門本地詩人留下許多描寫博餅的詩作。清末廈門舉人黃翰《禾山詩鈔·賭月餅》中有“六子齊投任變翻,街頭巷尾笑言喧??泼靡言馊送?,猶集群兒搶狀元”[38]之說。光緒廈門舉人王步蟾(1853—1904)《鷺門雜詠》一詩更有“冰輪三五又中秋,閨閣聽香吉語求。月餅團圓新買得,拈骰奪取狀元籌”的描述。其自注曰: “婦人拈香墻壁間,竊聽人語以占休咎,亦古鏡聽遺意,親友相饋以月餅,間有賭狀元籌者?!保?9]這充分說明民間已有博餅習俗,只是當時的博餅與現(xiàn)在還有所不同:在沒有“博餅”之名的情況下,只好借用“賭狀元籌”之名,博餅也還沒有普及,在擲骰點數(shù)與月餅獎品之間還有籌條作為識別和聯(lián)系的媒介。①有人以“當時的廈門人在中秋博狀元籌,不博餅,月餅是用來饋贈親友的”為由,認為王步蟾《鷺門雜詠》中的秋詩不能證明博餅的存在(詳見2004年09月25日《廈門晚報》第三版:《我市發(fā)現(xiàn)博狀元最早文獻》)。我們不以為然。其一,詩中明確提到“中秋”和“聽香”,文中又有“聽香”解釋,而聽香自古就是閩南中秋節(jié)民俗,表明這些行為一定發(fā)生在中秋節(jié);其二,從詩文的前后語境來看,作者兩次提到月餅和狀元籌,均為一句話的前后兩個部分,如果毫無關聯(lián),那是不可思議的,說明這兩者之間必定有著很強的關聯(lián)性,其三,古代的狀元籌是一種賭博工具,除在算命時單純使用外,主要是用來決勝負定輸贏,博取金錢和財物的。在中秋節(jié)這個特定的時間,不是博取月餅還能是什么?其四,全詩描繪的是廈門人過中秋的情形,節(jié)俗內容的多重性決定了詩中所寫的三項活動,并不存在互相排斥或否定的情況。據(jù)此我們推斷:在博餅行為產生之后,博餅名稱尚未確定之前,完全有可能仍然沿用“賭狀元籌”的名字,而且在人們掌握博餅方法和熟悉各種名目之前,狀元籌中的籌條正好起到了一種媒介和標識作用:借著籌條上的刻辭,認識骰子數(shù)字,知道所獲之獎。只有在熟練到相當?shù)某潭戎?,才會在骰子?shù)目與月餅等級之間建立起直接的聯(lián)系,最終將籌條徹底淘汰。至于中秋親友饋贈月餅,與博餅之間并無矛盾,贈完月餅之后再來博餅,就如同聽香之后再去饋贈月餅一樣。
總之,博餅行為之所以能沖出兵營走進民間,得益于博餅中包含的科舉名稱,以及博餅必有宴席和參與必定有獎規(guī)則,在這個轉變過程中,閩南柁工和臺灣鄉(xiāng)勇起著推波助瀾的巨大作用。至如甲午戰(zhàn)后臺灣被割讓給日本,大量的守臺將士、官員和民眾撤回大陸,則是導致臺灣博餅幾近失傳、博餅風俗盛行于廈門的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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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中包括《臺灣府志》、《重修福建臺灣府志》、《重修臺灣府志》、《宜蘭縣志》、《臺灣縣志》、《基隆縣志》、《章化縣志》、《諸羅縣志》、《鳳山縣志》等9種。參見丁世良.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東卷[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1380.1383.1386.1459.1562.1593.1654.1769.1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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