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賴 薇
賴薇,廣西省羅城仫佬族自治縣人,仫佬族,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東莞廣播電視臺編導(dǎo),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莞文學(xué)藝術(shù)院首屆簽約作家。
策劃并撰寫過多部電視專題片,獲得過國家級及省、市級獎項。
出版長篇小說《淘氣女生》,劇本《賣子風(fēng)波》。
一
時近正午,晴空無云,花木在人行道上投下大團濃陰。楊帆從公司的中巴上跳下來,跟車上的四位手下?lián)]手作別,拖起地上的旅行箱,慢悠悠地往家走。手下們本想幫經(jīng)理把行李送到家中的,可他謝絕了。他本來可以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住宅樓下,但是他借口舒活筋骨,堅持在小區(qū)門口下了車。
楊帆呼吸著春日的花香,想借深呼吸平定心緒;小腿肚那里仍有些酸,有些麻,走在硬硬的水泥方磚上,真有點步履蹣跚,可他盡量挺胸收腹,做出容光煥發(fā)的樣子。他可不想一進(jìn)門就聽莊婷說,怎么啦?在外面生龍活虎,一到家就死樣活氣的?
莊婷和力力此時定然在等他回家,他必須掩飾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昨夜他和秀枝在省城的賓館里折騰了一宿。
他本來是帶人到省城公干的,可姚秀枝吵著要跟他一起去省城玩,他想起莊婷的小心眼,本不想理她,可一想到秀枝曲線優(yōu)美的胴體,再想到這次帶去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就忍不住應(yīng)允下來。
于是這三天里,秀枝白日里穿著黑色西服套裙,巧施粉黛,同他們一起吃飯,一起談判,弄得談項目的省城人以為她是他的小蜜。一到晚上,兩個喝夠香檳的人,在開著空調(diào)的席夢思上顛鸞倒鳳,春色無邊,一派如意。
秀枝是秀水縣文化館的舞蹈老師,每日里編舞教舞。秀水縣跟濱江市相距一小時車程,兩人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平時見面的機會不多。大都是楊帆節(jié)假日回故鄉(xiāng),他們才會避開一切熟人在秀水縣大酒店的客房里春風(fēng)一度,一旦事畢秀枝便得沐浴穿衣,戀戀不舍地離去。每次跟情人道別時,她往往說,什么時候我們能多呆些時辰,就我倆?
昨晚,兩人知道那是他們秘情三日游的最后一夜了,所以你儂我儂,激情洋溢,說了許多傻話。
她依偎在他懷里,媚眼如絲,天真地問:如果現(xiàn)在我們都是自由身,在我和莊婷之中選一個,你選誰?楊帆笑道,當(dāng)然選你。秀枝冷笑一聲,說,沒誠意!我不像人家有好爹好媽可以幫到你,我只是個鄉(xiāng)下妹罷了,所以只配當(dāng)人家正餐之后的點心、水果。
楊帆緊緊地環(huán)住她,說,那你要我怎樣?要不我們天亮就私奔,我?guī)闳ヌ熘牡刂?,好不好?/p>
秀枝便“嘻嘻”笑,嬌嗔道,逗你的,緊張什么,我的傻哥哥!
楊帆知道這妞兒眼看兩人又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所以純屬沒話找話。兩人的情人關(guān)系已持續(xù)兩年多,只因每次相聚的機會都來之不易,所以在一起的時刻總是那么珍貴刺激,情意綿綿。也因為心懷不可告人的隱秘,兩人對家中另一半倍加體貼,所以都是鄰人們眼中的好妻子好丈夫。
楊帆走在回家的路上,道旁全是天竺桂,小小花朵落在青石板上,如一地碎金,花香馥郁,舒展了他放縱了三晝夜的身心,楊帆覺得這花香像秀枝的身影,濃一陣淡一陣,忽而近忽而遠(yuǎn),在不經(jīng)意間將人包圍。
直到推開家門的剎那,楊帆仍以為一切又回到了常規(guī)。莊婷身著粉色真絲睡衣,披散著長發(fā),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楊帆放下旅行箱,便往她身上抱去。
誰想莊婷一下掙脫他的臂膀,咬牙切齒說,偽君子,人渣!
楊帆沒反應(yīng)過來,說,你說什么?力力呢?
她喝道,別裝了,說吧,她是誰?
楊帆這才發(fā)現(xiàn)莊婷的臉色竟是他從沒見過的嚴(yán)肅,心中“格登”一下,本能地說:哪個她呀?
莊婷“騰”地站起來,雙手叉腰,連珠炮般道:這幾天跟你一起鬼混的那個爛女人!不要對我說沒有這回事,單位有人在省城看到了!姓楊的,你今天不一五一十跟我講清楚,你永遠(yuǎn)也別想看到兒子!
楊帆的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了,他盯著眼冒綠光鼻息咻咻的莊婷,似在看一頭發(fā)瘋的母獅,他幾乎來不及思考,直覺這種時候否認(rèn)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遂坐在沙發(fā)上,沉重地說:對不起,婷婷,我錯了。
莊婷罵了聲“王八蛋”就撲過來,涂了黑色指甲油的尖尖十指徑取丈夫的臉。楊帆一閃,她撲了個空,一下摔到地上。她尖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嚷: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楊帆試圖把她扶起,可她厭惡地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直奔陽臺。楊帆正打算去拉她,卻見她抄起陽臺上那根晾衣竿,返身入室,徑往電視機狠命擊去,“砰”一聲悶響后,那臺價值近萬的彩電屏幕上現(xiàn)出一道閃電狀裂痕。
楊帆的心也似“砰”地裂開了一道,剎那間疼痛難耐:這臺彩電是他在單位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上抽到的特等獎,當(dāng)時莊婷還說這臺彩電像征著楊帆的好運道。
莊婷邊抽噎邊揮舞著那根奪命棍,只聽“乒乒乓乓”一片響,家中的花瓶、字畫、酒杯、茶具等紛紛倒下,五顏六色的碎瓷、玻璃、紙片、罩布飛了一地,好似客廳里呼啦啦地飛來了十級地震。
看著兩個人小鳥筑巢般一點點建成的家被莊婷打得千瘡百孔,打成一片塵埃,楊帆又氣又急,但是面對她那噴火的雙目、扭曲的面孔,他不敢嘗試去搶她手中的“兇器”,唯有小心翼翼地走向她,試圖安撫她,說: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以后不會……
她尖叫,別碰我,你他媽讓我惡心!
這話太損尊嚴(yán),楊帆停下來,說,別這樣說。
她說,你還想聽什么?你這白眼狼!聽著,我要離婚,我不想再看到你!
楊帆怔怔地僵住了,本能地說,我不離婚!婷婷,你還記得我們當(dāng)初說過的話嗎?
莊婷起初想哭,末了還是笑了起來,說,當(dāng)初?你記得當(dāng)初你是什么樣的就好!她的眼里布滿血絲,一種陌生的光芒使楊帆不敢正視,她切齒道,離婚!我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件丑事,我要讓你爸、你哥、你姐都來評評這個理,現(xiàn)在,你給我滾!
她歇斯底里地用晾衣竿指著他。楊帆決定趁小區(qū)保安敲門之前全身而退,遂說,好吧,我們先分開一下,大家冷靜下來再說。
他拉起行李箱,踩著一地的殘骸,夢游般地飄出家門。
二
近午的太陽寂寂地照著小區(qū)花園。往常這樣的周末,楊帆與莊婷正帶著力力,在岳父家品嘗岳母的拿手菜。而現(xiàn)在的他孤身只影,不知何去何從。
楊帆坐在一張石凳上茫然了一陣,猛省到大變當(dāng)前,當(dāng)務(wù)之急是爭取同盟軍,轉(zhuǎn)移財產(chǎn),便趕緊撥打姐姐的手機。
楊帆高一時母親就去世了,他讀大學(xué)時,姐姐楊艷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了,她嫌在內(nèi)地當(dāng)小職員收入低,獨自去闖深圳,做過廣告員、咨客、保險員等,雖然收入時高時低,但只要小弟寫信告急,她的匯款便會及時飛來?,F(xiàn)在她混成某培訓(xùn)中心的勵志課老師,嫁了位當(dāng)?shù)匦±习濉?/p>
果然,楊帆剛傾訴完,手機那頭就傳來楊艷高亢的尖嗓子,說,傻瓜!捉奸捉雙。既然不是在床上被抓現(xiàn)行,你就該推個干凈。楊帆苦笑說,莊婷那脾氣,這種事哪推得掉?楊艷說,莊婷要鬧,你就叫她把目擊證人找來,當(dāng)面對質(zhì)!那搬弄是非的混蛋十有八九不敢,你不就可以蒙混過關(guān)啦?楊帆對姐姐佩服得五體投地,說,我確實一錯再錯,現(xiàn)在,莊婷還要找你、找老頭子、找哥哥評理呢。楊艷冷笑道,離就離,這事在我們深圳算什么屁事!莊婷就是少見多怪,自我中心慣了。楊帆見姐姐偏心,便一股腦地倒出心中憂慮,說,我的工資卡一直是莊婷管,我們住的房子是她父母的,車子寫著她的名字,力力一直是岳母帶,真要離婚,孩子估計也是跟她那邊的。楊艷便罵,什么都是人家的,你這些年在濱江干什么?當(dāng)死人嗎?楊帆辯白說,我接項目有外快,那幾個工資便由莊婷折騰去。楊艷說,那你現(xiàn)在手上有多少錢?楊帆說,十五萬,這是莊婷不知道的私房錢,姐,我想轉(zhuǎn)到你賬上。楊艷說,馬上轉(zhuǎn)來,我把賬號發(fā)你。老三啊老三,現(xiàn)在東窗事發(fā),河?xùn)|獅吼,你要堅強啊!
楊帆得勵志師撐腰,負(fù)罪感頓時減輕了許多,可現(xiàn)實的壓力仍如泰山壓頂。
他本想給姚秀枝打個電話,提醒她小心莊婷,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和她的交往本來遵循的是快樂原則,將她扯進(jìn)自家這一攤狗血里,這算什么事?一轉(zhuǎn)念,便撥通了哥哥楊峰的手機,隱去秀枝的名字,簡述了自己的家變。秀水縣城不大,在縣水電局當(dāng)技術(shù)員的楊峰跟姚秀枝以及她老公趙強都是熟人,楊帆只要把哥哥拉到己方,姚秀枝那邊有何變故亦會間接知道了。
至于在秀水鄉(xiāng)下的老人,三個孩子都形成默契:別讓他們知道,老人們除了擔(dān)心啦埋怨啦還能有什么幫助!特別是他們那個自詡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滿腦子光宗耀祖正統(tǒng)思想的爹。
可以做的都已辦妥,楊帆開始反省自己的失誤。是啊,他干嘛被老婆一詐就把底牌全露給她?他,風(fēng)度翩翩事業(yè)有成的楊經(jīng)理,怎么會被老婆趕出家門?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楊帆絕對不想把生活弄得這么復(fù)雜。難道說,他精心構(gòu)筑的一切,就此坍塌殆盡了么?
楊帆注視著一叢鳳仙花上追追逐逐的三只蝴蝶,心情復(fù)雜地想起他的情人與妻子。
三
姚秀枝跟楊帆一樣,都是秀水人,她是那種身體豐盈、風(fēng)韻十足的女子,身上洋溢著搞藝術(shù)的人特有的佻達(dá)和天真。兩年前,楊帆回老家過春節(jié),被一幫老同學(xué)拉去卡拉OK。小縣城的卡拉OK包房里空氣混濁,燈光昏暗,同學(xué)們爭相勸酒,楊帆不多時便喝得面紅耳赤,昏頭脹腦,他正面有難色地推讓著面前那杯白酒,驀地一只涂了桃色蔲丹的玉手伸過來,拿起楊帆面前那杯酒,一仰脖喝了。楊帆驚喜之余看去,見幫自己解圍的是個少婦,側(cè)梳長卷發(fā),丹鳳眼,濃妝,一件淡綠旗袍把身段裹得玲瓏浮凸。
她不理周圍曖昧的掌聲及喝彩聲,爽朗地笑道,夠了,別再灌楊頭酒了,呆會我要跟他合唱一支歌,圓我當(dāng)年的夢呢。
楊帆吃驚小縣城里有如此嫵媚大方的女郎,遲疑地問,你、你是……同學(xué)們七嘴八舌說,這是姚秀枝,我們縣中的校花,你怎么忘了?
姚秀枝……楊帆目光避開少婦旗袍下高聳的胸脯,透過那張鮮艷欲滴的臉,試圖辯識出那個經(jīng)常為考試成績哭鼻子的羞怯少女。穿越十多年的時光隧道之后,她的形象漸漸從記憶拼圖里顯形,兩人四目相對,一種對純潔的渴慕和對往昔的緬懷籠罩了他們,兩人似乎攜手重返到年少春衫窄的好辰光。
姚秀枝落落大方地坐在楊帆身邊,絮絮地回憶著:那時他是學(xué)校廣播站的站長,他那通身的氣派,讓大家怎么也不相信他是黃泥村的孩子;而她是校廣播站年齡最小的女生,東風(fēng)街姚裁縫的小女兒,她常常隔著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在籃球場上奔跑、扣殺,看他在文藝晚會上表演交誼舞,看他在宣傳欄前寫黑板報……偶爾碰上他和她一起在播音室值班,她總是舌頭打結(jié),手足無措……她偏頭笑道,你到大學(xué)后我給你寫過信,也就一般朋友的問候,為什么不回呢?害人家期末考試兩科不及格呢。
在她的訴說中,楊帆憶起了當(dāng)年的自己。家里窮,為母親治病欠下一屁股債,他一直為能否完成學(xué)業(yè)憂心忡忡,哪有閑暇關(guān)心小女生的心事?他一直信奉知識改變命運,極力擺脫身上的鄉(xiāng)土氣,所以他積極參加舞蹈隊、籃球隊、廣播站的各種活動……
不一會,姚秀枝點的那首《同桌的你》的前奏響起,她從容地拿起話筒,人們笑著把另一支塞給了楊帆,于是兩人一起聲情并茂地唱了起來。這首歌充滿對朦朧純潔似有似無的少年情愫的追憶,楊帆感到,女伴眉梢嘴角都在訴說那剪不斷的愁悵,他感到自己的心也隨著她的歌聲在輕顫。
一曲唱罷,兩人攜手步入舞池。摟著秀枝的纖腰,搭著秀枝的香肩,楊帆嗅到了她頭發(fā)飄出的幽幽香氣,頓時像觸電一般,熱流從雙手流遍全身,正口干舌燥間,忽聽她在耳畔輕柔地說,帆哥,能跟你一起共舞一曲,曾經(jīng)是我最大的夢想。
楊帆但覺周身都蕩起了一股春意,不由將她摟緊了些,說,謝謝!早知道小秀枝長大后是這般人才,我當(dāng)時怎么會放過你!
他們一起笑起來,都覺得借著懷舊這個話題能倒出此刻的感覺真是奇妙。似乎一轉(zhuǎn)眼,聚會就結(jié)束了,曲終人散,唯他們倆意猶未盡,依依不舍,于是相約去宵夜。
盡管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多,但那晚的情形楊帆依然能一點一滴地回憶起來。
秀枝帶著他,娉娉婷婷上了姜太公烤魚館二樓的雅座。沿途不時有熟人招呼:“姚老師好!”“阿枝你越來越漂亮了!”她頻頻頷首,像個王后般地向眾人微笑著,落座后,招招手,喚來服務(wù)員,熟絡(luò)地吩咐,來點清淡的:兩碗糯玉米頭粥,一碟甜酸蕎頭,一條烤魷魚,一個蒜蓉炒南瓜苗。她歪頭看看楊帆,問,你還要補充嗎?
楊帆欽佩地看著她,搖搖頭。厭倦了山珍海味大魚大肉的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不就是家鄉(xiāng)這幾味特色小食么?無形中,楊帆被秀枝的善解人意和無拘無束迷住了。
邊吃邊聊,兩人言語投機相逢恨晚。楊帆著迷地看著這個風(fēng)姿楚楚的女人,發(fā)現(xiàn)她身上那種天真又嫵媚的特質(zhì),跟故鄉(xiāng)小城的風(fēng)韻十分吻合。他們憶了過去又談了現(xiàn)在,一直吃到小店打烊,然后楊帆用車送秀枝回家。
萬籟俱寂,唯亙古不變的星河在頭頂上流轉(zhuǎn),晚風(fēng)輕柔地吹拂著,帶著秀水河的水氣,濕潤、清涼。楊帆把福特開得似蝸牛爬行,恨不得永遠(yuǎn)停留在這一刻。然而秀枝的家到了,他倆只能握手告別,他說:“阿枝……”他的聲音因為如饑似渴地想得到她而混濁不清,她感覺到他的沖動,點點頭,低語:明天再見,晚安!然后放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天一亮,楊帆便給姚秀枝發(fā)短信問好,約她出來喝早茶。姚秀枝不一會就來到秀水賓館西餐廳。她這回淡掃蛾眉,穿條很素的碎花連衣裙,頭發(fā)隨便用個柳葉狀發(fā)卡盤在腦后。這是秀水街頭女人最常見的打扮,顯然她不想引人注目,卻不時有客人朝她看。吃罷早餐,楊帆邀她到樓上他的房間坐坐,一起看看手提電腦上幾張高中時的照片,她沒反對,溫順地隨他上樓。楊帆一關(guān)上房門,就熱烈地抱住了她。秀枝“嚶嚀”一聲,哆嗦著嘴唇迎合著他的嘴唇,他立即被點燃。他盡量溫柔地脫下她的衣物,再除下自己的,緊緊地跟那具曲線有致的肉體結(jié)合在一起。
經(jīng)過光陰發(fā)酵迅速成長的愛情,讓兩人倍感興奮。他們一波接著一波地纏綿,中午飯只是打電話叫了兩份外賣,從早上到下午,兩人如膠似漆,融入床褥上的溫柔鄉(xiāng)里。
晚飯前夕,姚秀枝終于套上裙子,盤好頭發(fā),準(zhǔn)備告辭了。在被深紫色窗簾遮掩了的霞光中,她拿起杯殘茶,張開圓潤的雙臂,做出舞蹈的樣子,嘴里輕輕哼著楊帆從沒聽過的一支歌:
夜太美 盡管再危險
總有人黑著眼眶熬著夜
愛太美 盡管再危險
愿賠上了一切超支千年的淚
痛太美 盡管再卑微
也想嘗粉身碎骨的滋味……
他還在回味歌詞,她已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拿起手袋,翩然消失在門外。
直到一個月之后,楊帆才知道秀枝唱的是最新流行的歌——《王妃》,他在電腦前細(xì)細(xì)聽罷整首歌,心旌動搖之余,忽有股涼意自腳底升起,細(xì)細(xì)的,像條小蛇。
第二天午飯后,她又如約而至。這回語言已是多余,唯有行動才能證明他們對彼此的依戀。楊帆早早將浴缸灌滿了溫水,兩人赤條條地躺在浴缸里,載浮載沉如一對戲水鴛鴦。在忘形的激動中,楊帆吻著秀枝的眼睛、嘴唇、面頰,霸道地說,除了你老公,我不準(zhǔn)別的男人碰你!秀枝“唔”了一聲,回敬道:除了你老婆,我也不準(zhǔn)你碰別的女人!
兩人都覺得,擁有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或男人,會給生活帶來完全不一樣的情趣。也許男女交往,以這種關(guān)系最為快意,他不知她的缺點,她不必面對他的弱項,大家眼中的對方,都是人中之杰。每次幽會都裝扮好了才見面,你情我愿的純愛愛,分手時一聲再見,互不拖欠。成年男女交往都能這樣分清責(zé)任與游戲,理智與肉欲,倒也是另一種神仙眷屬。
四
莊婷跟小裁縫的女兒姚秀枝不同,她從小就是公主。拿她自己同楊帆撒嬌時的話說,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們家,你現(xiàn)在還不知怎么樣呢。
濱江市供電公司是許多人垂涎的好單位,莊婷一家住在供電公司宿舍樓頂層的一套復(fù)式房里,因為莊婷的老爸是總經(jīng)理。
莊婷家流傳著一個故事:莊婷生下兩個月的某天,突然高燒不退,老爸老媽急得無計可施,便輪流抱著女兒,搖啊哄啊,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轉(zhuǎn)圈圈,轉(zhuǎn)了白天轉(zhuǎn)黑夜,小莊婷硬是在父母的臂膀里住了一個星期,直至退燒。
莊婷的母親是市人民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德高望重,享譽一方?,F(xiàn)在退休了,以研究養(yǎng)生食譜及帶孫兒為樂。她剪短頭發(fā),鉛華盡洗,像個慈眉善目的鄰家老太一樣買菜、做飯、帶孫子。但是一旦有了特殊情況,她那近視鏡片下的雙目立即射出精明犀利的光。她的生活一帆風(fēng)順,所以矜持而自負(fù)。對于女兒莊婷,她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認(rèn)為培養(yǎng)下一代比掙錢重要,故謝絕了醫(yī)院要返聘她回去開專家門診的邀請。
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老媽!莊婷經(jīng)常表揚她,前內(nèi)科主任聽罷便攬著女兒,笑成一朵菊花。
莊婷的父親本是農(nóng)家子弟,憑奮斗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電力公司。雖在官場浸淫多年,但一直主管技術(shù),一肚子書生意氣。他面容清癯,性情溫和,其愛有三:一孫兒,二莊婷,三書,是那種清高得跟任何人打交道都有保留的老派知識分子。
女兒從小就以自己的父母為驕傲,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中學(xué)時代,一旦有對莊婷感興趣的男生到家中做客,都因父母對人家的祖宗十八代盤問過細(xì)而不敢再跟她繼續(xù)交往。
父母自豪而寵愛的目光跟隨著唯一的女兒移動,莊婷的一切要求都能得到滿足,自幼在事事如意的環(huán)境中長大,莊婷的世界自然永遠(yuǎn)春風(fēng)拂面,花香滿徑。
莊婷上學(xué)時成績平平,勝在家庭條件好,能歌善舞,打扮出眾,故仍是魅力與敬意的中心。她的高考分?jǐn)?shù)欠佳,好在父親本事大,讓她進(jìn)了江南一所不錯的學(xué)院,這所學(xué)院雖是大專,但莊婷就讀的工民建專業(yè)在業(yè)內(nèi)甚是有名。這是個拼爹的時代,只要專業(yè)對口,以莊家的實力,自能替愛女的未來鋪一條坦途。所以莊婷根本不把學(xué)校里那些青澀小子放在眼里,她未來的那個“他”將是一個英俊溫柔才華橫溢的人,像愛情電影里的那種男主角,她來到這個世間就是為了找獲這另一半,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芳心不肯輕分付,導(dǎo)致她一直沒真正談過戀愛。
成為莊婷大學(xué)同窗的那些男生,本來就是高考戰(zhàn)場上的失意者,從來不是學(xué)校里敬意的中心,家世亦大多平平,一臉青春痘,懵懂如沒長全毛的小公雞。對這些小子,莊婷眼角都不斜他們。她抓尖要強,目無下塵,對同學(xué)交流、校園軼事不屑一顧,一有機會就賣弄她的音樂、詩歌、明星軼事、醫(yī)學(xué)等方面的知識,終于引起全班男生的公憤。報復(fù)的機會來了:班里要搞圣誕舞會,他們決定給這個驕傲公主沉重的一擊。
“誰也不去請她跳舞,讓她當(dāng)一晚上壁花?!彼麄兿嗷マD(zhuǎn)告。
好在有位男生的女友是莊婷的室友,她及時把這個密謀告訴了她。
莊婷氣得面紅耳赤,咬牙說,誰稀罕他們!大不了我不參加圣誕舞會。室友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安慰她說,別著急,要不,我找個會跳舞的男生來當(dāng)你的舞伴?
“好主意!”莊婷吹吹剛涂上紅色蔻冠丹的指甲,“不過,你給我挑的舞伴要個兒高,舞技好,最好是知情知趣,比較拿得出手的那種,因為本小姐要跟他跳一晚上的舞,要是書呆子……”
“夠了!” 室友喝道,“還不知人家愿不愿伺候你這位大小姐呢?!彼奚崂锏膸讉€女生便起哄,說:“婷婷,你是挑舞伴還是找男朋友?”
莊婷扁扁嘴,說,我才不信這所破學(xué)校里能找到什么人物兒,配得上本姑娘無瑕的青春!
那個圣誕舞會如期拉開了大幕,室友向莊婷打過包票:已請到本系高一屆的交誼舞王子做你舞伴,此人功課人才均上佳,還是你的廣西老鄉(xiāng)。莊婷好奇心大熾,遂穿上了母親新寄來的粉紫色軟紗羅舞裙,精心化了妝。然而,她雖然打扮得像個芭比娃娃,但只能枯坐在舞池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救兵”一直沒現(xiàn)身,她漸漸如坐針氈。待她怏怏地起身,打算逃離那些壞男生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時,一個氣宇軒昂的男生走到她面前,彬彬有禮地說,你好!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莊婷吧?我是楊帆,對不起,明天要交個實驗報告,來晚了!
莊婷如釋重負(fù)地吁了口氣,握住男生伸來的手,跟他一起轉(zhuǎn)進(jìn)舞池。
莊婷像許多生活在夢里的女生一樣,有一種把庸常生活戲劇化的嗜好。那晚,楊帆帶著她在舞池中跳了一曲又一曲,他舞步嫻熟,言行甚有教養(yǎng)。跳到后來,他身上有汗?jié)B出,便脫掉外套,露出貼身的白襯衫,男性荷爾蒙隨體溫散發(fā)。
莊婷便有些恍惚,覺得他似乎是自己一直等的那個人。
為了答謝楊帆的仗義,莊婷請他看了一場電影;投桃報李,楊帆便邀她參加他們班的迎春舞會,他們的交往漸漸深入。楊帆早從莊婷的室友那里知道莊婷的情況,開始他對這種有幾分姿色就眼高于頂?shù)墓鞑⒉桓忻?,漸漸發(fā)覺,這女孩不使小性子的時候蠻天真可愛的;最重要的是,她大方,不世故。
以前幾乎每個女生剛跟楊帆有點意思,便暗示:“情人節(jié)你打算送我什么?”楊帆哈哈一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親手所繪,怎么樣?”女孩本來就知道楊帆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全靠獎學(xué)金加勤工儉學(xué),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個鳳凰男確實缺乏物質(zhì)基礎(chǔ),跟他拍拖沒準(zhǔn)看場演唱會還要AA,先自冷了心。
從小衣食無憂的莊婷沒這么庸俗,有個拿得出手的男友用自行車載著她去看流星雨、陪她跳舞到月半彎便樂得飛飛,在她眼里,青春只一晌,不用談情說愛來填補簡直天理不容。兩人同系不同年級,無論討論功課還是回憶故鄉(xiāng)都有共同語言。面對如此浪漫的小師妹,楊帆自是做足了校園愛情故事的全套:雨中守候、送飯送水、表演山盟海誓的連續(xù)劇讓對方欣賞……當(dāng)然,最后那一幕終于來臨:楊帆畢業(yè)那天,兩人一起舉杯暢飲,抱頭痛哭,然后互道珍重,相約相忘于江湖。
兩人是分開后才發(fā)現(xiàn)離不開彼此的。楊帆應(yīng)聘到北方一家建筑公司。新單位人事復(fù)雜,效益不佳,楊帆在工地一身泥一身水,不由念起莊婷的千般好。而莊婷身邊沒了護(hù)花使者,深感落寞,兩人天天在QQ上罵現(xiàn)狀,訴相思,漸漸覺得:對方才是這世上的唯一知己。
輪到莊婷畢業(yè)了,當(dāng)然,莊父早已在濱江電力公司留了個好位置。楊帆回母校幫她收拾行李,兩人坐在梧桐樹下的草坪上,楊帆突然長嘆一聲,說:“婷婷,我們這回真要相忘于江湖了!”
藍(lán)天麗日,草地上芳草如茵,近處的玫瑰花籬上蜂飛蝶舞,這如畫的美景與楊帆的滿面愁悵反差太大。
“我們不是試過了么?”莊婷吟起了古詩,“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p>
“這回要下定決心了?!睏罘炎炖锏牟萸o吐出來,煩惱地抱住膝頭,說,“我家在秀水鄉(xiāng)下,老爸是村學(xué)老師,媽媽是農(nóng)村婦女,我高中時就過世了?,F(xiàn)在姐姐在深圳做文秘,哥哥是縣里的水電工。我從來不指望家里能幫我什么,一直想在北方闖出些名堂再接你過去,現(xiàn)在看來,那家公司說不定幾時就倒閉了?!?/p>
一直沉迷在愛情劇里的大小姐表面上波瀾不驚,內(nèi)心卻忽起狂瀾。她早就感到楊帆的出身跟自己的不太一樣,只是楊帆后天修煉得太好,他的言談舉止完全像書香之家的有為青年,他不提家人,她也就懶得問。兩人都以為他們的關(guān)系只止于校園戀人,不會跟彼此的家人發(fā)生交集。
莊婷有點難過,說:“你在北方看不到未來,親愛的,跟我一起回南方吧,我給你一個未來?!?/p>
話一出口,莊婷就覺得傷了楊帆的自尊心。哪個男子漢會讓女人為他安排未來?以她對楊帆過去的了解,他一定會站起來,橫她一眼,轉(zhuǎn)身便走。
但楊帆仍是以那種姿勢坐著,只是抬頭看天,長嘆一聲:“如果你那邊有辦法,也是條路子。婷婷,你不知道,社會是一部按自己節(jié)奏運作的大機器,我們這些大專生只是這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不,連螺絲都不是,只是粘在機身上的一粒微塵?!彼捌鹨黄嗤┤~,無限唏噓,“這些年,我一直極力擺脫家庭出身對我的影響,我讀各種書、到處交際,我相信自己現(xiàn)在的素質(zhì),能配得上老總的千金。”
莊婷暗服他的坦誠,想想自己的光明前途,再看看楊帆才走出校門一年就弄得一臉滄桑憔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遂靠向他的肩頭,說:“也許這是命,我們的未來還是聯(lián)在一起的?!?/p>
楊帆伸出有力的手臂,將她攬入懷中。
初戀情人的懷抱,多么溫暖、安全,隔著羊毛衫,可以聽到那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莊婷當(dāng)即決定,什么出身啦門弟啦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她就要他了!
當(dāng)然,楊帆人才不錯,對她的壞脾氣知根知底,這很重要。
跟父母溝通了近半個小時后,莊婷的父母同意見見女兒的意中人。
盡管莊婷大咧咧地宣稱什么也不用帶,你和我就是最好的禮物,楊帆還是傾其所有,準(zhǔn)備了一堆禮物:給莊父的是一套宜興紫沙壺,給莊母的是一條蘇州刺繡的絲巾,還有南京鹽水鴨、蘇州豆腐干、上海棕子糖……他想起那句古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又給莊母添了一大盒太太口服液。他穿上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裝,噴上新買的古龍香水,手拖、肩扛著大包小包,尾隨著興高采烈的女友,惴惴不安地踏上決定自己命運的旅程。
五
然而,一切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
莊婷的母親為了見女兒及其男友,新燙了頭發(fā),還化了妝。她十分感謝楊帆送她的絲巾和太太口服液:“這正是我需要的。”她直白地說,“帆兒,別在外面飄著了,到濱江來吧,我們這里就是你的家?!?/p>
女主人的熱情優(yōu)雅,使客人處處如沐春風(fēng)。
莊總那年即將退休,從眼鏡后面笑瞇瞇地打量著楊帆,問起他的年齡、家庭、工作情況等等,發(fā)現(xiàn)兩人都出身農(nóng)家,都靠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學(xué),而且都愛好攝影,于是兩位男士興致勃勃地探討起攝影心得來。
原先楊帆還擔(dān)心莊家嫌棄自己的出身,現(xiàn)在看來完全多余。莊家不光有著高知人家的通情達(dá)理,難得還有著那么濃郁的人情味,這彌補了楊帆深藏在心底的遺憾:兒時父母整天為生計奔忙,姐姐有一撥朋友,哥哥老欺負(fù)他,他幾乎從沒享受過這種濃郁的家庭氛圍。
最令楊帆感動的是,晚餐的菜居然是莊婷媽親手做的,兩個熱菜兩個涼菜一煲人參烏雞湯,中西合璧,有葷有素,注重營養(yǎng)搭配和色彩美感;他帶回來的鹽水鴨裝了一大碟,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最后那道甜點果子露冰淇淋還是莊媽媽從菜譜上現(xiàn)學(xué),向女兒和男友炫技的。
將楊帆安置到客房后,父母盤查了莊婷。莊婷吞吞吐吐地說起楊帆想來濱海,她希望他能進(jìn)爸爸他們單位,跟自己在一起。當(dāng)然,也將他的家庭狀況一一稟明。
“小楊人不錯,家庭差點沒關(guān)系,反正你也不用跟他家人住在一起。只是,他的脾性怎么樣?能容忍你嗎?”父親吸一口碧螺春,分析道。
莊婷得意洋洋地說:“他的脾氣不好,我們還能走到現(xiàn)在?”
母親嘆了口氣:“可惜是個鳳凰男。”
父親生氣地說:“鳳凰男?那些網(wǎng)友新名字真多,我們農(nóng)村人就是雞窩飛出的土鳳凰,配不上你們城里的高貴孔雀女,是不是?”
母親嗔道:“胡說什么?我這個孔雀女不是陪你走到現(xiàn)在了么?”
父親沉吟著說:“不是獨生子,家庭條件不好……他就會一心一意地留在我們這邊,為莊家當(dāng)門立戶,這是好事!”
莊婷摟著母親的脖子,要她設(shè)法把楊帆調(diào)進(jìn)供電公司?!览系鶠槿擞行┯兀阏{(diào)動還是名醫(yī)能量大。
母親盯著眼里閃著愛情光芒的女兒,說:“我們可以動用關(guān)系,將他留在濱江,不過……”
“不過什么???”莊婷嬌嗔地?fù)u著母親的手。
莊母嘆了口氣:“小楊人不錯,又聰明上進(jìn),你能擔(dān)保他一直這樣對你么?”
莊婷“忽”地站到地板上,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讓裙裾轉(zhuǎn)成一朵蓮花,一扯裙角,歪頭笑道:“瞧瞧你們的女兒,才貌雙全有家世有內(nèi)涵,你們?yōu)槭裁床粨?dān)心我會不會一直這樣對小楊呢?”
父母相視一笑,讓楊帆成為這個家的新成員的決議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莊婷抽空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楊帆,楊帆心中狂跳。想到不必再為生活所迫,在骯臟的工地上賣苦力;不必再擔(dān)心周末無處可去,跟一班光棍同事舉杯澆愁;更不用為了攬工程,對總工對工頭低眉順眼地說盡好話又請客又送禮;他將告別蟑螂到處爬的出租屋、油糊糊的食物,以及擠地鐵的滋味了……不由緊緊抱著眼前的天使,讓熱吻雨點般地落在她的眼睛、額頭、嘴唇上。
由此楊帆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僅有德言容工是不夠的,她的出身背景、家庭關(guān)系,也是衡量其成色的重要一環(huán)。
他恍然大悟:難怪當(dāng)今社會上成功人士對待婚姻總是慎之又慎,大把條件好的男女寧愿剩著,原來是為了待價而沽啊!怪道都說找對了另一半,可以少奮斗十年呢。
楊帆沉迷在自己的發(fā)現(xiàn)中,一臉陶醉與驕傲。莊婷從他的表情中得出錯誤結(jié)論:此人的身心從此便是她的囊中物,她只需叫它們一聲,它們便會應(yīng)聲而來。
他們雙贏了。在人生重大的拐點上,他們都贏了關(guān)鍵的一步。莊婷現(xiàn)在只要到楊家老頭子那里去報個到,就可以把這個獵物牽回莊家了。
莊家著手辦楊帆的調(diào)動時,莊婷的頤指氣使在楊帆面前漸成常態(tài),而他和莊家二老,都習(xí)慣了順著她的意志走。
六
莊家辦事極有效率,快過年的時候,楊帆的調(diào)動及跟莊婷的婚房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七七八八了。楊帆決定趁著家里人都回家過年的時候,帶莊婷去黃泥村走一趟。
莊婷從設(shè)計院食堂里買了幾串粽子、一碗扣肉、一只燒雞,便春風(fēng)滿面地踏上了行程。驕兵必敗,接下來的事情讓她大受打擊。
楊家并沒貴客臨門的歡欣。楊老頭子,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居然覺得莊婷長得不夠漂亮,笑聲太響,談吐幼稚,配不上他的優(yōu)秀兒子。楊艷則覺得心愛的弟弟沒能去深圳建功立業(yè),都是給女人絆住了腿。
山區(qū)冬季奇冷,大伙兒圍著火盆一起烤火時,莊婷以為楊家人至少要關(guān)心一下,問問她的工作、家庭、嗜好等等,誰知他們對家中憑空降下的這位改變了楊帆命運的人一點也沒興趣,要么在烤糍粑,要么在看電視。莊婷就當(dāng)今社會的熱點問題發(fā)表了些新穎的見解,又講一個有點黃的段子,要是在自己家里,大家早就笑翻天了,可楊老頭和楊艷的眼光沒離開過電視熒屏,無人欣賞她的幽默,楊峰含糊地“唔唔”了兩聲,嘴又被糍粑塞住了。
吃飯的時候,老頭子滔滔不絕地吹噓他年輕時上山打獵的經(jīng)歷,楊艷笑嘻嘻地附和著老家伙,對莊婷說話簡潔而客套:“吃啊,這是農(nóng)家菜?!薄皣L嘗我們的臘肉?!薄俺缘脩T吧?”楊峰給莊婷夾了個雞腿,又去研究那杯山野葡萄酒的成色了。
最讓莊婷難堪的是晚上,她根本不知道楊家的那幾堵破磚墻的隔音效果那么爛,而楊帆離家多年,也忘了這回事,以致楊艷第二天居然暗示弟弟轉(zhuǎn)告她:小聲點兒,別影響大家睡眠。莊婷聽楊帆吞吞吐吐地講完,立即滿臉飛霞,當(dāng)即便要走人。楊帆急得差點當(dāng)場跪下,說好說歹,總算勸她多住了一晚。
終于離開楊家那棟兩層的舊磚房了,莊婷以手撫胸,長長地舒了口氣。楊帆抱著一大袋山里的年貨,什么臘肉臘雞蘑菇干筍年糕之類,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一個勁地解釋說,大家都是很喜歡你的,只是我們農(nóng)村人不善于表達(dá)。
莊婷“哼”了一聲,手指尖差點戳到他額頭,說,算了吧!
楊帆將莊婷送上回濱江的空調(diào)大巴,莊婷頭也不回地望著前方,心頭升起被忽略的傷痛,但是……為了楊帆,她忍住了滿腹的委屈。她想,反正這個程序是走完了,今后若非萬不得已,絕不再踏上秀水一步。
果然,婚后除了每年年初二莊婷不得不偕楊帆回婆家住一晚走走程式外,她再沒踏上秀水一步。
那天莊婷走后,楊老頭問起老幺未來的打算。楊帆有幾分得意地說,莊家為他已辦好工作調(diào)動,當(dāng)然沒漏掉莊婷的家庭狀況:她父母住在電力公司宿舍樓的最高層,一間復(fù)式大房,家里還在一個高檔小區(qū)里購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作為給女兒的陪嫁,讓女兒婚后與女婿獨門獨戶另過,為的是不打擾年輕人的兩人世界。另外,莊家已備好獨生愛女結(jié)婚的一切用具。
“這么說你很快就到電力公司工作了?好!”父親吸一口煙,徐徐噴著煙霧,說,“小三子硬是有福氣!”
楊艷卻撇撇嘴,說:“家庭條件好并不等于人好。老三,你不覺得莊婷優(yōu)越感太強,跟我們門不當(dāng)戶不對嗎?”楊帆說:“姐,重要的是莊婷愛我,我也愛她!”
見慣了人情冷暖的南漂女說:“結(jié)婚是兩個人結(jié)伴過日子,找好搭檔很重要;而愛情是電閃雷鳴,是曇花一現(xiàn),它會隨時間改變,以致你認(rèn)不出它原來的樣子。
楊峰笑了笑,說:“我認(rèn)為,莊婷是小帆目前最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
楊帆說:“我跟莊婷是真的感情好,我們都是對方的第一次,你們怎么一個個那么勢利?”
楊艷說:“不是勢利,是現(xiàn)實?!?/p>
楊帆有些不高興了:“我結(jié)婚又不是你們結(jié)婚,怎么一個個杞人憂天似的?”
楊艷不再出聲。
楊老頭子打了個哈哈,說:“一個女婿半個兒,莊家沒有兒子,弄了我的兒子去當(dāng)兒子,給女兒多置些陪嫁是應(yīng)該的。”
楊帆看了看家徒四壁的舊房,明白未來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七
過完年,楊帆調(diào)到濱江供電公司做技術(shù)員。待到濱江綠化道上的天竺桂都掛著一簇簇米粒大的小花蕾的時候,楊帆與莊婷結(jié)婚了。
結(jié)婚自然要花錢。若按市面流行的標(biāo)準(zhǔn),花上數(shù)萬元是少不了的??蓛蓚€畢業(yè)不久的年輕人的私人存款加起來才一萬多。而莊婷父母這些年的積蓄大部分都投在那棟高檔住宅區(qū)的新房上了,故沒有大辦婚禮、豪辦闊娶,而是把錢用在刀刃上,給新房配置了全套進(jìn)口的家用電器和被褥陳設(shè)。而楊家呢,自以為培養(yǎng)了個優(yōu)秀兒子就是給莊家最大的禮物了,楊老頭則半玩笑半得意地到處跟人說,好好的兒子去給人當(dāng)“老婆仔”,簡直讓莊家揀了個大便宜,居然對楊帆結(jié)婚沒一點表示。
小兩口不理別人的想法,住進(jìn)了一應(yīng)俱全的新房,過起了甜甜美美的小日子。莊家父母一直牽掛著女兒女婿,擔(dān)心他們在外面吃食堂沒營養(yǎng),于是岳母親自下廚,要小兩口每晚回到他們那邊吃飯。
半年里解決了事業(yè)與家庭兩大人生課題,楊帆對莊婷一家由衷感激,工作也格外賣力。一年后楊帆被提升為部門主管時,莊婷也懷孕了,一家人高興得無以復(fù)加。四個月后,莊媽媽通過醫(yī)院的內(nèi)部關(guān)系,帶莊婷去做B超,回來后宣布:檢查報告正常,小家伙健康活潑,是個女孩。
楊帆放下心來。在他們這一代,生男生女一個樣,他甚至暗喜是個囡囡。都說女兒像爸,跟老爸更親,他要把他美麗的寶貝打扮成一朵花兒,人見人愛,他要讓她精通彈琴吟詩作畫。她是父親夢中的女性。
楊家老頭子電話里聽到這個消息有點失望,不過他很快調(diào)整好自己,大度地說:“女孩也好,反正你哥已經(jīng)給我一個孫子了?!?/p>
莊家老頭子亦有些失落。楊帆對岳父很同情,私下里對莊婷說,什么年代了,老頭子還記掛著你們莊家三代單傳的遺憾,念念不忘續(xù)香火。莊婷說,你別看他受過多年教育,農(nóng)村人還是農(nóng)村人!楊帆說,說誰呢?莊婷說,說我爸,行了吧?
有一個星期天,楊帆和莊婷照例到莊婷父母那邊,趁著妻女都在廚房忙活時,莊老頭突然期期艾艾地說,帆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楊帆忙把視線從手中那本《女孩子要富養(yǎng)》上抽回來,說,您有什么吩咐?岳父說,將來婷兒肚里的孩子出世后,能不能讓她姓莊?
楊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岳父的話是窗外的蟬鳴,這鳴聲雖熱切,但他聽不懂。老頭兒見楊帆不語,忙解釋說,帆兒,你莫笑我封建,若是我們莊家沒個后,將來我到了那邊,是沒臉面見祖宗的。楊帆見岳父一臉緊張,好像自已是他這一生成敗的判官似的,心中不忍,遂說,姓什么無所謂,反正名字是個符號。
吃飯的時候,全家人都知道了楊帆的開明,大家便輪流給他敬酒,稱他是個真正的現(xiàn)代人。看著這笑語喧嘩、其樂融融的場景,楊帆對自己說,名字嘛,不過是個符號,為了報答莊家待我的好,這點小犧牲是值得的。
第二年秋天,莊婷平安生產(chǎn)。當(dāng)楊帆從護(hù)士手中接過新生的嬰兒時,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
給我看看!岳母用顫抖的手從他懷里接過嬰兒,熟練地解開襁褓,檢查嬰兒的手足,忽然之間大家愣住了:這分明是個男嬰!
莊老頭頓時淚流滿面,興奮地說,看這小鼻子小嘴多招人疼!我終于做爺爺了!莊老太笑得有些呆,嘖嘖連聲說,現(xiàn)代科技看來也不靠譜,B超也會出錯,把我們的鳳凰硬是變成了麻雀!楊帆伸出一個指頭,小心地放在嬰兒細(xì)嫩的小掌心上,說,寶貝兒,無論你是男孩女孩,爸爸都會愛你!你快快長大,爸爸要帶你去釣魚、坐過山車、游泳!
護(hù)士將孩子抱去做體能檢查了,莊家父母帶著一煲雞湯去看產(chǎn)婦了,楊帆抹一把滲出眼角的淚水,掏出手機,給家中諸人報喜。楊老頭子在電話那端哈哈大笑,直夸小三子有福氣;楊峰在手機里向他表示祝賀,說他兒子往后踢足球和上山打獵有伴了;至于楊家最有文采的楊艷,本來已經(jīng)給侄女起好一串名字的,聽說是侄兒,激動之下又有了新靈感,她說,叫楊得意,或者楊子軒好不好?得意,有洋洋得意的意思,寓意這孩子將來一定處處春風(fēng)得意;子軒,你不覺得兩個字有點韓味,又儒雅又古樸么?
楊帆謝了姐姐的熱心,說,這兩個名取得真不錯,不過不能用,因為孩子姓莊。手機那頭靜了一下,楊艷的聲音一下高了八度,說,怎么回事?爸同意了嗎?楊帆沒想到姐姐有那么大的反應(yīng),心里不知怎地沉了下,說,還沒跟老爸老哥他們說呢,又不是什么大事,名字不過是個符號。楊艷沒好氣地說,我看哪,莊家沒準(zhǔn)早知道孩子是男的了!
姐姐的話好像一陣風(fēng),吹來一片陰云,楊帆愉快明凈的心湖被云層投下了暗影。為趕走心中的陰霾,他走回產(chǎn)房,然而孩子不在這里,岳父岳母正舉著一堆早已備好的小衣服小抱毯,向莊婷獻(xiàn)寶似地展示著,楊帆看到那些小衣服的顏色不是米白就是粉藍(lán),款式亦像男裝,心中“格登”了一下。這時,床上的莊婷向他轉(zhuǎn)過了臉,因為當(dāng)了母親,她顯得容光煥發(fā),說,爸給寶寶想了個好名字,叫莊天力,倚蒼天之力才得到的小寶貝,你覺得怎么樣?
楊帆心知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所謂的“上門女婿”了,而在他的人生規(guī)劃中,從沒料到會有這種角色,然則自己許諾在先,眼下勢成騎虎……躊躇間手機鈴聲急遽響起,他道了聲歉,趁機走出門外。
電話是楊艷打來的,她說,不好了!老爸大怒,說他有多少個孫子都跟莊家無關(guān),犯不著分個給別人;還說孩子跟別人姓,老三等于自認(rèn)是莊家的上門女婿,一輩子會被人看不起……
楊帆雖知道老爹正在村里牽頭修族譜,亦知道他在追村里的張寡婦,卻不知道他對孫子的姓氏看得如此重要。他更不知道楊艷怕小弟跟老爹為此鬧掰,還咽下了老頭子氣頭上放出的狠話:小帆若當(dāng)人家的上門女婿,以后不認(rèn)這個兒,也不準(zhǔn)回秀水!
姐姐的報料讓楊帆十分不快,他支吾了幾句,結(jié)束通話回轉(zhuǎn)產(chǎn)房,房內(nèi)的三個人一齊向他轉(zhuǎn)過笑臉,這濃濃的親情讓他喉頭哽咽,他幾乎沒有任何考慮的余地,就同意讓孩子叫“莊天力”。
楊帆三口之家的新生活,岳父岳母含飴弄孫的幸福晚年,由于有了楊帆的讓步,平淡地幸福著。這種細(xì)水長流般的平淡和隱忍,讓楊帆在遭遇姚秀枝后爆發(fā)了電閃雷鳴般的激情,難得的是,兩人都把這份情當(dāng)作庸常生活的調(diào)劑,他們愛得理智而熱烈。
對一個正常的男人來說,同時滿足兩個成熟而個性十足的女人,沒準(zhǔn)會精疲力竭,然而楊帆并不覺得。當(dāng)他和莊婷親熱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姚秀枝曲線誘人的胴體,而和姚秀枝做愛時,他耳邊會回蕩起莊婷嬌滴滴的喘息,這種帶著罪惡感的交互幻想,竟讓他表現(xiàn)得狂野無比。在兩個面容不同個性各異的女人之間來來往往,讓他一度迷醉于生活的玄妙。
現(xiàn)在東窗事發(fā),怪自己不謹(jǐn)慎已來不及。楊帆在樓下的小花園里沉思默想了一個多小時后,發(fā)覺無論是自己的婚姻,還是自己的婚外情,其實也并未脫離這個時代,有多特別。揭去層層輕紗,環(huán)境所迫加上人性弱點,一個眾人眼里的新好男人就此誕生。
現(xiàn)在的楊帆,早不是要緊緊扼住命運的咽喉、孤高沖動的農(nóng)家少年,他是成熟干練見多識廣的成功人士,再說他的婚姻是許多人羨慕的。岳父一家待他如半子,莊婷總的來說算個蠻不錯的小嬌妻,對他體貼入微,傾慕他的才氣和能力。
想想莊婷從小就是寵壞了的獨生女,就不應(yīng)該詫異她對丈夫背叛的憤怒了。一個半小時前剛離開家的時候,楊帆還是個六神無主的大孩子,現(xiàn)在回來的,卻已是個目標(biāo)堅定成熟堅韌的漢子了。他堅定地拖著行李箱,低聲下氣地往回走。他按響了家里的門鈴,無人應(yīng)答。他掏出鑰匙,卻發(fā)現(xiàn)它在鎖孔里無法轉(zhuǎn)動了。他不由大叫:“婷婷,開門,我回來了!”
門內(nèi)寂然無聲。
他情知不妙,打手機問莊婷在何處,但聽莊婷連珠炮般地尖叫:不關(guān)你事,無恥的東西,還有臉打我的手機?不要再煩我,就當(dāng)我死了!說罷“啪”地合上手機蓋。
再撥就是忙音了。
楊帆軟軟地靠在墻上。莊婷回娘家本不出奇,沒想到這么快就換了門鎖,顯然,她是鐵了心要跟楊帆離婚了。
八
莊婷家的大門敞開著,岳父岳母跟平日一樣坐在沙發(fā)上。莊老頭子挺著個發(fā)福的肚子歪在沙發(fā)上看報,茶幾上是他喜愛的碧螺春。岳母有一眼沒一眼地瞧著電視里的言情劇,手上擇著一把空心菜。
楊帆佩服莊婷父母的平靜沉穩(wěn),這副相親相愛的夕陽紅讓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愈加丑陋不堪,無地自容。他局促地坐下,小心翼翼地說,爸,媽,莊婷和力力呢?
岳母手上的活兒一點也沒慢下來,說,我還想問你呢?你們每次不都是一起過來的嗎?
楊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賠笑說,我們吵架了,我是特意過來負(fù)荊請罪的。
岳父從報紙上抬起頭,取了一支香煙,點了火,吸一口,他的話跟著一團煙霧一齊慢吞吞噴出來:夫妻過日子,要互諒互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吵什么?
虎老不倒威,雖說前上司一副庸倦的神態(tài),其威懾力仍在。楊帆真摯而沉痛地說,全是我的錯。我,我有了外遇,婷婷很生氣,要離婚,我是特意來求爸爸媽媽,幫我勸她回心轉(zhuǎn)意的。
岳母冷笑說,怎么勸?你們結(jié)婚才幾年,你就有了別的女人?你說,我婷婷哪兒對不起你?
楊帆說,對不起,是我的錯,我太糊涂??墒?,我還是愛婷婷、愛這個家的。
岳父嘆了口氣,說,我們也不希望離婚,畢竟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但是婷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決定的事,我們也無能為力。
楊帆好似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說,我想跟莊婷談?wù)?,我保證不會再做對不起她的事!
岳母將手中一根空心菜一丟,冷笑道,當(dāng)初你要進(jìn)入我們家時,不是也保證對婷婷好一輩子嗎?現(xiàn)在婷婷不想再見你!
楊帆如坐針氈。岳母雖然用的是“進(jìn)入”,其實就是“入贅”。原來她那些慈祥溫柔的問寒問暖,為他做飯帶孩子織毛衣,只是因為他是她家的上門女婿?!@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楊帆難堪中突然明白,老爹當(dāng)初為何對這樁婚事不冷不熱了。
這些年他靠著岳父的關(guān)系進(jìn)了現(xiàn)在的單位,可他是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有了今天的地位的呀,——就因為一開始娘家為他搭了橋,眾人就可以抹殺他后天的努力么?
難道說他又要變回剛剛走出校門的那個鄉(xiāng)下小子,彷徨凄迷,一無所有,中間這六年幾乎不存在?
楊帆朝樓上莊婷的閨房叫起來,莊婷!你下來,我們談?wù)劇?/p>
樓上無聲無息。
他又叫了一遍,仍無人應(yīng)答。他有些絕望了,吼道,力力,爸爸來了!
岳母有些沒好氣,說,別喊了,莊婷帶力力去公園了,她是真的不想見你!
看到楊帆臉色剎白,岳父知道他已充分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挪挪屁股坐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說,這年頭,男人嘛,犯個錯是難免的,有了這一次相信你也不會再來第二次。你不想離婚,我們也不想看到你們離婚。婷婷現(xiàn)在正在氣頭上,我看你們先暫時分開也好,我們再做做婷婷的工作。
話說到這個程度,楊帆再賴下去就是不識趣了,只得怏怏告辭。
中午的太陽有些刺目,人行道上那一行行天竺桂香得有些刺鼻,楊帆形影相吊地走過十字街口,走過閃著怪異光芒的一棟棟建筑,走過像魚群一樣游來游去的行人。表面上看,人人都按著生活的軌道、按部就班地走著自己的路。但從迎面那些身著艷麗春裝的女郎那挑逗而賣弄的笑靨上,楊帆感到這城市庸常之下春情暗涌,躁動不寧,難道是因為出軌行為此起彼伏的緣故?
春風(fēng)中,楊帆的思緒一半在虛空飛翔,另一半?yún)s掉進(jìn)“離婚等于一無所有”這個泥淖里。
坐在樹陰下的長椅上,楊帆用一盒牛奶一只面包隨便對付了轆轆饑腸,終于還是撥通了姚秀枝的手機。當(dāng)他聽見秀枝那熟悉而曖昧的“喂”后,一時五味交集,不知道說什么好。他似乎聽到手機那一端有小女孩的笑聲,實在不想讓家里的戰(zhàn)火蔓延到秀枝的身上,于是說:“在帶小蟬玩嗎?”
“猜對了,”姚秀枝格格地笑起來,隨即將聲音壓低,變得既甜又糯,“想我了么?要不,我明天過來?”
“別、千萬別……秀枝,對不起,我老婆發(fā)現(xiàn)我們的事了,她要離婚?!?/p>
“怎么會這樣?”姚秀枝驚叫起來,急問,“那你怎么辦?孩子怎么辦?”
“我被趕出來了,她現(xiàn)在是油鹽不進(jìn),鐵了心要離……”下面的話他不想多說了,他不想讓秀枝知道他正面臨著事業(yè)、家庭的全面破產(chǎn),只是說,“我們前幾天在省城的事被我老婆知道了。我想先跟你打個招呼,要有思想準(zhǔn)備,我絕不想讓我家后院這把火波及你。你不知道莊婷這人的小姐脾氣發(fā)作起來有多可怕!”
手機另一端沉寂了一會,然后突然斷掉了。楊帆似乎聽見秀枝冷笑了一聲,她好像在說“她敢”?!八摇笔切阒Φ目陬^禪,也是這只小野貓對待外來攻擊的習(xí)慣性反應(yīng)。楊帆握著手機,回味著姚秀枝的反應(yīng)。
她敢?
一旦兩個女人交起手來是最恐怖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事情控制在萌芽狀況。
楊帆決定找一位他和莊婷都信任的人來充當(dāng)魯仲連。他覺得最合適的人選是莊婷的表哥張杰。張杰是市交警隊的副大隊長,做慣了政治思想工作,有著良好的口才和豐富的閱歷,故而深得小他六歲的表妹信任。他撥通了張杰的手機:
“老表,莊婷把我趕出來了,她要跟我離婚?!?/p>
“你也太不小心了!”張杰在電話那頭嘆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偷吃也就罷了,還不知道抹嘴巴?”張杰素來認(rèn)為楊帆比莊婷懂事,有才華有能力,哥兒倆頗談得來,故省去了道德譴責(zé),直擊要害。
“莊婷跟你說過了?”楊帆絕望地問,“天啦,女人這張嘴,過兩天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了?!?/p>
“我還當(dāng)你要跳出圍城呢,所以故意帶情人招搖過市?!?/p>
楊帆忙央求:“我知道錯了,幫幫我勸勸莊婷。我無論如何不離婚,我絕不想拆散一個家!”
張杰說:“別急,我馬上就去莊家當(dāng)說客。至于你,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瞧著吧,老哥明天就讓你搬回家住。”
做完了能做的所有事,楊帆感到從沒有過的虛空和困倦,好在帶去省城的旅行箱尚在身邊,雖然進(jìn)不了家,錢、證件、換洗衣物倒還齊全,于是打了輛的,找了家位于單位與家之間的旅館,開了間房。這時他已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剛將新住址發(fā)給張杰,便掀開陌生的被窩,一躺下去,立即不省人事了。
晚上,當(dāng)身著便服的張杰來看楊帆時,發(fā)現(xiàn)他正吃著泡面看著電視。張杰將一只手搭到楊帆肩上,說,別吃了,老哥請你去喝酒,然后去桑拿。楊帆說,我沒心情。張杰說,一個男人被老婆掃地出門,給自己找點樂子也是應(yīng)該的??蓷罘皇强蓱z兮兮地盯著他,問,莊婷現(xiàn)在怎么樣?你成功了嗎?
張杰不發(fā)一語,拿過桌上那瓶礦泉水,一仰脖,“咕咕咕”地喝了幾大口,氣急敗壞地說,別提了,一提我就頭大。我從沒見過這么固執(zhí)的女人!我從愛情的化學(xué)成分講到婚姻的本質(zhì),從人性的復(fù)雜講到孩子的前途,樹上的鳥都給我哄下來了,死丫頭硬是一步也不肯讓!
楊帆沮喪地放下手中的方便面,一時食欲全無。
你不就找了個情人嗎?張杰義憤填膺,他在交警隊有“小諸葛”之稱,素以三寸不爛之舌自傲,在表妹那里鎩羽而歸,頗覺面上無光,居然站到了表妹夫這邊,說,這年頭,誰是柳下惠,誰是韋小寶?誰忠,誰奸?都沒有百分百的圣人了,黑與白之間有多少層深深淺淺的灰啊?難道出了次軌,生活就不再繼續(xù)了?如果犯了次錯就不準(zhǔn)回頭,那天下男人都要當(dāng)和尚了。
你沒娶過莊婷這種女人,你不知她有多認(rèn)死理。楊帆往椅上一倒,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張杰安慰他說,老兄,事情也不是徹底絕望,楊帆說,她要什么條件?張杰說,她說她的條件是:讓她跟你那位相好談?wù)?,她要瞧瞧是什么樣的狐媚子勾走你的魂?/p>
這就是故意刁難了!楊帆頹然地低下頭,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劃著茶幾,說,她就是想鬧個魚死網(wǎng)破,一點也不給自己、給老公、給孩子留個余地。
我倒覺得,從這點可以看出,事情并沒完全絕望,精明干練的交警大隊副分析道,女人若真的想跟你一刀兩斷,你對她就是陌生人一個,她多看你一眼都嫌累,哪還有心思去會“狐貍精”?所以你只要認(rèn)錯態(tài)度良好,這事還能柳暗花明。
真的是這樣嗎?楊帆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我有經(jīng)驗,當(dāng)年我犯同樣錯誤的時候,老婆差點把我殺了,然后她再自殺。張杰狡黠地笑了笑說,這是一場耐性與公關(guān)技巧的考驗,勝利只屬于能伸能縮的男子漢。你知道我用什么辦法?我每天給老婆送一朵玫瑰,寫一封情書,堅持了整整兩個月,弄得現(xiàn)在我一看到《情書大全》之類就想吐。
你是說,兩個月之后老婆就原諒你了?楊帆心中升起了希望的風(fēng)帆。
不是,我越求她,她越發(fā)把我當(dāng)作腳底泥。張杰苦笑著搖搖頭,說,最后我心灰意冷了,就對她說,那人的老公愿意跟她離婚,——當(dāng)然這是我的釜底抽薪之計,你決定不要我,那是把我推給狐貍精啦。她一下子軟下來,我趁機大表忠心,最后終于破鏡重圓了。
你覺得莊婷對我還有感情?楊帆似從一團迷霧中看到了點光亮。
給莊婷點時間,讓她感受一個單身媽媽的滋味!離婚?她以為她是言情劇的女主角哦,超齡剩女出街晃一晃,后面還跟一拖油瓶,就有大把高帥富跟在屁股后頭爭當(dāng)騎士哦?
楊帆有“小諸葛”打氣,情緒穩(wěn)定一點了。
張杰又說,前陣電臺的《情感熱線》請我去客串嘉賓,我成功調(diào)解了好幾單出軌個案。本人的忠告是:夫妻雙方要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世間沒有白馬王子也沒有七仙女,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人生幾十年,出軌在所難免,一旦事到臨頭,夫妻雙方要認(rèn)真權(quán)衡自己離異后的得與失,本著為孩子前途負(fù)責(zé)的精神,能搭伴的繼續(xù)搭伴,緣盡了就和平分手。
你還跑到電臺去指點迷津了?楊帆一直愁悶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說,你應(yīng)該出本書,講講現(xiàn)代男女如何應(yīng)對出軌的方法和策略,這算是為圍城內(nèi)外的紅男綠女做件好事。
我是有這計劃,這本書的名字就叫《婚姻創(chuàng)可貼》。張杰躊躇滿志道。
旁觀者清,看來許多人都陷入過類似困境??纯慈思覐埥埽砩┤缃裨诤跛鹑缲垉菏刂鲜蠖?。楊帆依此類推,估計自己遲早能走出困境。
張杰最后說,好好睡一覺,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你應(yīng)該累得半死了。記住《飄》的名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九
楊帆把力力送進(jìn)了幼兒園,分別時力力照例眼巴巴地問:爸爸,你什么時候做完你的項目回家?。克绽χ?,親著兒子可愛的小圓臉說,快了快了。他走出幼兒園門口時,吃了一驚:玉蘭樹下分明站著姚秀枝,她穿著一件黑色風(fēng)衣,風(fēng)衣的帽兜罩在頭上,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兩只有點浮腫的眼睛,憂郁地盯著他。
你怎么一大早過來了?楊帆東瞧西望了一番,確定周圍沒熟人,忙帶秀枝走向自己的車子,打開車門,秀枝抬腿就上了車。楊帆邊發(fā)動車邊說,你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跑到這里等我?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我一夜沒睡,趕最早的班車來見你。姚秀枝的聲音嘶啞,她摘下頭上的帽兜,露出一頭蓬亂的沒來得及打理的長發(fā),昨天你老婆打我老公的手機,把我們的事告訴他了!她的嘴唇哆嗦著,失眠讓她美麗的面孔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她的聲音聽上去沙啞而凄涼,她說,你還裝糊涂?你還問我發(fā)生什么事了?
這女人怎么能這樣!楊帆氣吼吼地一拍方向盤,喇叭發(fā)出“嘟”的一聲尖叫,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她怎么會有你老公的手機號?她從來沒見過你呀!
這就是我來問你的原因!秀枝厲聲說,她扭轉(zhuǎn)頭審視著楊帆。是你出賣了我,如果不是你,她怎么知道我老公的名字、單位,再通過單位電話問到我老公的手機號?
楊帆急道,你有點邏輯好不好?我對整件事一無所知,我知道她會把仇恨發(fā)泄到你身上,可沒想到她把你老公也扯進(jìn)來了。
秀枝說,我當(dāng)然有邏輯。誰不知道你跟你老婆家的關(guān)系?哼,你不想離婚,所以出賣我!你想借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楊帆,我沒猜錯吧?
原來她居然也這樣看他。楊帆臉色一沉,冷冷地說,不是你錯,是我錯了,我沒想到你也會這樣看我。其實,我到供電公司時岳父剛好退休,今天的地位是我一步步走過來的,我是不想離婚,你也不想,但楊帆不會出賣女人,不管這個女人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對不起對不起!秀枝后悔地咬著嘴唇,忍住了滿眶就要滴下來的眼淚,我急糊涂了,我來這里是想求你管好你老婆,不準(zhǔn)她再鬧到我家里。
那,你老公現(xiàn)在是什么態(tài)度?楊帆關(guān)切地看了姚秀枝一眼,說,對不起,秀枝,讓你受委曲了!
我跟他承認(rèn)錯誤,道歉,保證,看在孩子的份上,他原諒了我。秀枝沉痛地別過臉,看著車窗外的行人。在早晨的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那是屈辱后的淡定,大慟后的從容。她目光深如潭水,里面流轉(zhuǎn)著三分倔強,三分憂慮,三分美麗,還有一分自責(zé)。
楊帆知道,讓心高氣傲的姚秀枝乞求寬恕,她內(nèi)心的掙扎一定不小,昨天晚上她肯定過得很沉重。他覺得慚愧,無言以對。
楊帆把車停在秀枝喜歡的西餐廳前,但秀枝坐在車上不動,她說,我什么也吃不下。楊帆說,吃不下也要吃點,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前面還有多少場仗要打。
那是你的仗,不是我的仗,你的仗還有可能贏,可是我,托嫂夫人的福,已經(jīng)輸了。秀枝冷冷地說。對她來說,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好在她能及時示弱,隨機應(yīng)變,不至一敗涂地。她說,我們現(xiàn)在盡量少見面,我受了一夜的罪,就想來看看你;還有,請轉(zhuǎn)告莊婷,這件事到此為止,她要是敢讓我家小蟬的同學(xué)都知道她媽是淫婦,我就敢讓你家力力的同學(xué)都知道他爸是奸夫!
這是什么意思?你瘋了,你們?nèi)偭?!我遲早也會給你們弄瘋的!楊帆拍打著方向盤突然大吼起來。他看見車旁的行人紛紛向車內(nèi)投以好奇的目光。一個保安走到他的車旁,對他說,喂,不要在馬路上吵架,要吵回家吵。
到底是搞藝術(shù)的,姚秀枝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拉上風(fēng)衣的帽兜,一拉車門就下了車。楊帆急道,你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吃完飯再說,若要回秀水我送你。秀枝一臉決絕地說,不用了,這種時候再讓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我就完了!記住我講過的話,我說到做到!
楊帆記不清這一天是怎么過去的。他記得不時有客戶或手下在辦公室里出出進(jìn)進(jìn),談?wù)撝ぷ鞯倪M(jìn)度、項目預(yù)算、初夏的天氣、公司的福利,可他覺得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甚至佩服起姚秀枝來,這女人處理婚變的能力比他高明許多。也許女性做小伏低扮弱者比男人有天然優(yōu)勢,可是一想到姚秀枝那張慘白憔悴的臉,想到她下車前那怨毒決絕的目光,他明白他是坐在一顆定時炸彈上了。
吃完晚飯后,楊帆終于忍不住走向自己的家里。他知道力力晚上都是岳母帶,家里只有莊婷一個人,果然,莊婷一人在家看電視,她打壞的那臺不知給弄到哪去了,這臺是從臥室里搬來的??磥硭嘤行┘拍?,巴不得有人來鬧一鬧,居然把楊帆放進(jìn)門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莊婷眼睛盯著電視,其實心思根本不在屏幕上,說,那個賤人早就該受到我一樣的折磨啦,你心痛了吧?
楊帆說,你這樣做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婷婷,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瘦得嚇人!
莊婷說,那是你逼的,我夜夜睡不著。哈,現(xiàn)在你是不是怕了?
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心痛。楊帆趁機坐到莊婷身邊,一把攬住她,央求說,別折磨自己,別折磨我了。
我就要折磨你,折磨你們!莊婷抬起胳膊,頂住楊帆想偎向她的面孔,同時熟練地扭動身軀,想掙開他的擁抱,楊帆一時搞不清她是撒嬌還是厭惡。
我錯了,只要老婆大人饒了我,來世,不!生生世世為你做牛做馬。楊帆邊借講笑話緩和氣氛,邊想去親莊婷的臉。根據(jù)以往他們吵架的經(jīng)驗,只要他多采取些行動往往能打開僵局,可他立即被莊婷的尖指甲掐了一把,只好縮回頭,說,我和她已經(jīng)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了,真的后悔了,你這樣窮追不舍只能兩敗俱傷,現(xiàn)在力力每天都問我,幾時爸爸才做完項目搬回家?。?/p>
莊婷沒說話,一只手在幾上的糖果盒里挑挑揀揀,終沒找到她喜歡的酒心巧克力。楊帆看見她纖瘦的十指在果盒里劃來劃去,指甲上寇丹剝落,十指疲沓無力,覺得從沒看過這么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的手。
楊帆不由心生憐惜,說,婷婷,你餓了么?我們?nèi)ハ拱?,菜市口那邊新開了家茶餐廳,老板是廣州人,里面的陳村粉做得特別好。
那……也好。莊婷一下關(guān)上了糖盒蓋子,她的嗓音聽上去像是提起了點興致,說,你這混蛋,還記得我喜歡陳村粉!
楊帆趁機說,力力也喜歡,不如我們把爸爸媽媽和力力一起接出來,大家一起去宵夜?
我沒興致跟你表演全家樂!莊婷突然尖叫起來,然后她用力推開楊帆的臂膀,一屁股坐到沙發(fā)的另一頭,說,我沒興致!她輕蔑地看著楊帆,說,卑鄙的男人,你真是機關(guān)算盡,你以為一點小恩小惠就把我收買了,就把所有的罪惡一筆勾消了?你做夢!
你胡說些什么?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楊帆頹喪萬分地站起身來說,既然我說多錯多,再見吧。
等等,莊婷也站起身來,你把我肚子里的饞蟲勾起來了,就想一走了之?
楊帆笑了,一把攬住她的纖腰,說,走吧,你這折磨人的小妖精,看我回頭怎么收拾你!
莊婷用力拍開他的手,拿起沙發(fā)上一件外套,邊往身上披邊撇嘴,說,休想得隴望蜀,宵夜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楊帆見她輕嗔薄怒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沖動,連忙也往門口走,低聲說:婷婷,你不想……
她頭也不回地說,不想!你這個虛偽的壞種,我怎么會愛上了你?我真是瞎了眼啦!
楊帆重重吞了一口涎沫,他給女人的善變弄得一頭霧水。
十
接下來,楊帆沒再跟姚秀枝聯(lián)系,他幾乎又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追莊婷的時光。他給她買早餐,陪她看馬戲,不時送花送巧克力,表演此情不渝的連續(xù)劇。莊婷在大家的勸說下,態(tài)度也有所軟化,雖仍堅持與楊帆分居,但也肯周末一起帶力力去公園上演全家樂了。
一個人住一間屋的日子寂寞難耐,每到周末楊帆就特別想念家的溫馨。這個星期天一早,當(dāng)楊帆拎著一盒熱騰騰的陳村粉走進(jìn)自己的家門時,他的心情跟窗外的陽光一樣明媚。莊婷正在梳妝鏡前盤頭發(fā)??匆娬煞蚪o她帶來她喜歡的小吃,她從鏡前愉快地轉(zhuǎn)過臉,有一種青春的光彩在她眼里閃耀。
快趁熱吃,剛出鍋的!楊帆走過去,把陳村粉放在梳妝臺上。
謝謝!莊婷放下梳子,打開飯盒吃起來。楊帆看她吃得香甜,一頭烏云散在肩頭,便想拿起桌上的按摩梳替她梳頭,一如新婚期間每晚臨睡前替她在頭發(fā)上梳一百下,可又怕引起她撫今思昔、借故發(fā)作,便搭訕著拿起桌上的發(fā)型書,胡亂地翻看著。
楊帆搭訕道:美人兒,今天想換什么發(fā)型?莊婷“哼”了一聲,冷笑說,換什么發(fā)型也是黃臉婆一個,家花不如野花香!
楊帆低聲下氣地說,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時候?等下梳好頭,我們一起去接力力看電影吧,小朋友都在談《馬達(dá)加斯加》,他還沒看過。
她睨他一眼:哦,你倒成好爸爸了,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我發(fā)誓,我跟她沒再聯(lián)系,你就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人生誰能永遠(yuǎn)不犯錯?我一直在實心實意補救我的錯誤,你想想,不覺得對我的懲罰已經(jīng)夠了嗎?
你活該,自作自受!
手機的短信鈴聲打斷了小夫妻一來一往的花槍。莊婷看罷短信,臉色大變,尖叫起來:你看,你看,她還敢給我發(fā)短信,這個爛婊子!
楊帆莫名其妙地接過她的手機,但見熒屏上顯著幾行字:莊女士,我現(xiàn)在一切均好,謝謝您放過了我,祝一切如意!姚秀枝。
楊帆對著那幾行字目瞪口呆,他覺得他越來越不懂姚秀枝了。可是不容他多想,他已聽見莊婷咬牙切齒的聲音,他一抬頭,正對住莊婷憤怒得扭曲的面孔,“咻咻”的鼻息聲從她一起一伏的胸腔里傳出,那是母獅撲向獵物前發(fā)出的聲音?!拔也灰倏吹侥?!”莊婷把手中的粉盒一推,搶過楊帆手中的雜志往地上摔去,惡狠狠地說,“這都是你給我找來的羞辱!不要再到我這里浪費時間,這個婚我是離定了!另外轉(zhuǎn)告你的姘頭,她是什么東西,敢來惹我?我要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你冷靜點,冷靜點好不好?也許她只是一般性問候。”楊帆萬念俱灰地坐在沙發(fā)上,注視著披頭散發(fā)、摔摔打打的莊婷,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說,“如果你覺得離婚是唯一的解脫方式,我同意!”
她罵:“離了婚你就可以跟你的姘頭出雙入對了,你這王八蛋!”
他說:“人家老公已經(jīng)原諒她了,她也沒打算離開家和孩子。離婚后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你滿意了吧?”
她說:“那就好。這間房子是我爸媽送我的,車子寫的是我的名字,力力跟我姓。姓楊的,你滾吧!你從哪里來就滾回哪里去!”
“你還忘了說,我的工資卡一直是你在用;力力當(dāng)初誤診是女孩,也是你們跟醫(yī)院串通好的吧?我其實挺佩服你們姓莊的!”
“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你怎么不講是我們家調(diào)你到濱江,幫你進(jìn)好單位,給你房子住……我媽那么大年紀(jì)了,還幫你做晚餐,幫你帶孩子。我用你的工資時不時給我媽買點禮物,買買菜,那不是應(yīng)該的嗎?”
“你媽媽哪是幫我,是幫你!”楊帆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你們一步一步,把一個有抱負(fù)有個性的男人,變成,變成……”
楊帆終于咽下了“上門女婿”這個詞,聽到莊婷在后面發(fā)出一陣狂笑,他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這種虛弱讓他沒興趣去探究姚秀枝給莊婷發(fā)那條短信的動機??傊瑹o論她是心血來潮要道歉,還是報復(fù)莊婷讓她在老公面前抬不起頭,還是恨楊帆果真沒再跟她聯(lián)系……他都不關(guān)心了,因為,他如今沒有愛也沒有恨,心里一片空虛,只覺三魂渺渺,七魂游蕩,不知置身何處了。
十一
楊帆搬出了旅館,在單位附近找了間出租屋,搬了進(jìn)去,——那是作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了。
出租屋內(nèi)家具、電器什么的一應(yīng)俱全,就是面積不大。楊帆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太大的地方,空谷回音,才是可怕。
仍是他每天早上到岳母處接力力,再送他到幼兒園。原先他對“爸爸你什么時候搬回家”這句話常常無言以對,最近力力不問了,敏感的孩子也許已經(jīng)知道父母之間出了問題,分別時總是用小手緊緊地攥著他的大手,久久不肯放開。
他目送孩子孤單的小小背影,心中刀割般難受,常常自言自語:真是造孽!
真正的打擊是在月底,領(lǐng)工資時,楊帆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級別獎金沒有了。供電公司是企業(yè)單位,一個人的位置是按他的級別獎金來體現(xiàn)的,現(xiàn)在他的級別獎金變得跟一般技術(shù)員一無二致,好像他這幾年沒為公司出過大力,仍在做二十四歲時的工作。
楊帆質(zhì)問財務(wù)科是怎么回事,對方躲躲閃閃地看了他一眼,說是上面的通知,原因不詳。
顯然,前老總女兒家的家變單位的人已經(jīng)知道了,楊帆不由彷徨慌張起來,可是不一會,心中升起熊熊怒火:我罪不至此,他們不能這樣對我!
楊帆一臉陰云地沖進(jìn)總經(jīng)理辦公室,質(zhì)問老總為何克扣他的級別獎金?總經(jīng)理沒好氣地說,你老婆那天來找我告你狀,把我正跟客戶談的一個大項目攪黃了,你說要不要作出點賠償?
楊帆心知沒那么簡單,可對方給出的理由太冠冕堂皇,只能說對不起。
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總經(jīng)理皺著眉,嚴(yán)肅地說:我這里經(jīng)常要接待方方面面的客人,你老婆把這里當(dāng)作婦聯(lián)上訪室很不好,我希望這樣的事不要再發(fā)生。
楊帆緊緊地咬著嘴唇。他雖知道莊婷任性,可沒想到她愚蠢至此!女白領(lǐng)鬧事的本領(lǐng),原來跟秀水鄉(xiāng)下?lián)S賣菜磨豆腐說媒的女人一無二致。要是現(xiàn)在讓他再回到青春的十字路口,他是否還會選她?
最糟的是,他知道他沒有能力制止此類事件再度發(fā)生。
總經(jīng)理見楊帆不答話,又說,現(xiàn)在你老婆是到我這里鬧,若是鬧到鴻達(dá)那邊,影響更壞,所以,總公司決定下個月起,調(diào)你回總部,任黨群部副主任。
楊帆現(xiàn)在是鴻達(dá)公司的法人代表,鴻達(dá)是總公司下設(shè)的一個服務(wù)公司,專門替總公司找錢、搞項目,是十分重要且人人羨慕的部門;而黨群部也就是搞搞宣傳組織一下球賽,是個人浮于事的清水衙門。新位置比起楊帆現(xiàn)在的位置,那是一個天一個地。
楊帆心知總經(jīng)理曾是岳父的手下,這個人事變動跟他與莊家的關(guān)系鬧僵有關(guān),不由罵道:王八蛋!總經(jīng)理厲聲說:你罵誰?楊帆沒好氣地說,罵我自己總可以吧?
楊帆努力逼退心中的凄酸,昂著頭離開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走了幾步,他又折身回來了。他看了看尷尬無比的老總,聲音有點發(fā)顫,對不起,楊帆說,我最近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想罵人,很難控制自己。老總接受了楊帆的道歉,安慰地說,沒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是男人,當(dāng)然知道后院失火,老婆又打翻了醋壇,換了誰都是麻煩事。放心吧,你的級別獎金下個月會恢復(fù)的。
楊帆正為單位的小鞋風(fēng)波生氣,忽接到張杰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跟電話內(nèi)容相比,楊帆在單位的遭遇簡直不值一提。但聽張杰說,大事不好了!我剛得到消息,我表妹和姨媽正在發(fā)動我們家親戚,打算組織一個車隊,開到秀水去找“她”講道理。
這電話弄得楊帆一整天心亂如麻,一回到家就一頭倒在床上。
天際滾過隆隆的雷聲。
楊帆抬頭看向窗外,雷聲雖遠(yuǎn),卻很激烈,而且響聲越來越近。
閃電開始掠過窗外的樹梢,未幾,傍晚的驟雨來臨,雷聲遠(yuǎn)去。
窗外的綠樹在雨聲中搖搖擺擺,雨勢異常迅猛。
楊帆覺得那一道道雨鞭都打在了他身上,又冷又痛,避無可避,他絕望地?fù)芡藯钇G的手機。
姐,我這回真的要離婚了。
離就離吧,誰離了誰不能活?楊艷的聲音聽起來既有對弟弟的同情,又有不屑,說,不過真離,對你的工作有沒有影響?
我的老板是她爸的老部下……楊帆苦惱地說,自己的工資及職位的變動他沒說,因為說了也沒用。當(dāng)初他同意讓力力隨莊家姓,老頭子就斷言小三子在莊家一定過得憋屈,不像個男人;楊帆曾痛下決心在家人面前做出個婚姻美滿的樣子,現(xiàn)在自己所受的罪,正好證實了老頭子的先見之明,這使楊帆覺得很失敗,很屈辱。
怕什么?沒準(zhǔn)壞事變好事。姐姐冷笑一聲,說,老三啊,你就索性離了體制,自己創(chuàng)業(yè),沒準(zhǔn)闖出一片新天地呢。有句諺語是怎么說的?大鵬失戀了在天際游蕩,沒找到第二個巢穴才開始了萬里鵬程……
耳畔的話開始不靠譜,楊帆趕緊講起他的實際問題。
姐,我剛剛知道一個消息:莊婷和她媽正在發(fā)動他們家親戚,準(zhǔn)備組織一個車隊,開到秀水找“她”講道理。
啊?
我不知怎么辦!你知道,我們那里民風(fēng)彪悍,莊婷娘家人找上門,“她”和她老公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的親戚朋友也有一大幫人,兩邊都不是省油的燈!何況這種事有什么道理可講,一旦講不下去,肯定要動手……
一對神經(jīng)病母女!楊艷氣得罵出來,說,莊婷娘倆想要什么結(jié)果?讓那女人聲敗名裂,抱著孩子去跳秀水河嗎?
我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我的頭都要炸了……
我估計莊婷這一招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成心鬧給你看的,楊艷氣憤地說,你干脆請假,到哪里去旅游個十天半月,由她們鬧去。
楊艷的主意,似在楊帆漆黑不見底的世界升起一顆啟明星。
他尋思:一走了之真的是最好的辦法嗎?
難道一時沖動,行錯一步,就將他多年的經(jīng)營一起帶走嗎?生活一旦偏離了常軌,就得永遠(yuǎn)在錯的路上一直走下去嗎?
十二
沒想到他尚沒走成,變故已經(jīng)發(fā)生。
當(dāng)時楊帆正在辦公室寫休假申請,一個大漢走了進(jìn)來。你叫楊帆吧?來人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楊帆剛說了聲是,“啪”地一聲,來人沖他的臉就是一記耳光。
他覺得半邊臉熱辣辣的生痛,尚未及反應(yīng),對方又打來一拳,骨頭的響聲令他腦袋里嗡嗡作響,手足冰涼,一顆心像自喉嚨處躍出來。他忍不住慘呼一聲,呼聲未絕,他的左肩被擊中了,“撲通”一下倒在大班椅上。他感到嘴里有點咸咸的,便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里竟有一抹紅。
大漢根本不容楊帆說話,舉起碗口大的拳頭又撲過去,可他來不及繼續(xù)施展,已被聞聲而至的幾個小伙子死死拉住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喝道:“你是誰?憑什么打人!”“報警!報警!”
大漢毫無懼色地睨著眾人:“我是誰,你們問他!操你媽的!這個王八蛋敢勾引我老婆!”他惡狠狠地盯著楊帆,“我老婆不是你白玩的,今天我把話撂這兒,你要是不拿出二十萬賠償費給我,我見你一次打一次,誰也不能阻止得了我!”他猛地掙脫了身邊的人,朝門外走去。
這位綠帽丈夫的陳述,自然獲得了人們的理解與同情,于是沒人攔他了,手下們不敢看老板,也不敢說什么,紛紛散去。楊帆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想哭,想叫,可全身似被魘住了,又氣又急,喉嚨里像塞滿了砂石似的。
太荒誕了,年輕有為的楊經(jīng)理居然被情人的老公打上門,索要賠償費,這絕對是個噩夢。
班是沒法上下去了,楊帆帶著滿心的屈辱走到停車場,一鉆進(jìn)車子,確信已暫時隔開外界那些窺視的眼睛和耳朵,他立即撥通了楊峰的手機,把剛才的事說了。
楊帆說,哥,你覺得我要不要報警?
楊峰說,先別忙。要是他現(xiàn)在進(jìn)局子關(guān)上個十天半月,還是要出來的,那時候他再來糾纏,你躲也躲不過。我跟你說,趙強已經(jīng)打過你,你反正也被打了,絕不能給他錢,否則你會掉進(jìn)這個無底洞沒完沒了;你也不能再給他打第二次,免得他打成習(xí)慣!
但是,他在暗處我在明處,他隨時都可以找上門來。楊帆覺得自己又回到四五歲,整天跟在哥哥后面,乞求他的庇護(hù)。
反正你不能給他再打第二次,我們楊家人不是給人家打的!楊峰惡狠狠地說,老三,別怕,我在秀水也有一幫朋友,我們楊家也不是勢單力薄的家族,姓趙的王八蛋還敢找你麻煩,我就敢拉一彪人把他滅了!
楊帆可以想像哥哥拍胸膛漲紅臉一副梁山好漢的模樣,關(guān)健時刻,深深體味到“打虎親兄弟”這句俗語的分量,雖覺得哥哥的提議未必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但心里涌起一陣暖流。
楊峰又問,小帆,你老婆這樣鬧,對你在單位有沒有影響?
楊帆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地說,怎么會沒有?這個月他們停了我的職務(wù)獎金,又要把我調(diào)到一個冷僻部門。
楊峰說:莊婷這女人!非把老公鬧得灰頭土臉的,你一無所有她就得意了嗎?我看未必!
跟哥哥通罷電話楊帆已經(jīng)筋疲力盡,勉強支撐著驅(qū)車回了家。他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鼻子和眼角有淤青,嘴唇腫得老高,嘴角尚有血絲沁出,整個人像個鬼。他看著被幾滴鼻血染紅的白襯衫,原先只是受傷處熱辣辣的痛,現(xiàn)在卻是頭痛心痛身痛萬箭齊發(fā),一陣陣地襲了過來。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沙發(fā)上。
矛盾發(fā)展到高潮時,往往也到了尾聲。
趙強再次約楊帆談“賠償費”時,楊帆帶著張杰同莊婷一起來到了咖啡館。趙強看到一身警服的張杰,氣焰先自消了一半。張杰嚴(yán)正地指出:“家庭矛盾引發(fā)打人事件已經(jīng)違法,再借機敲詐勒索,更是觸犯了法律底線!”這當(dāng)然是張杰拿出交警大隊副對待交通肇事疑犯的口吻對滑到犯罪邊緣的趙強說的。
咖啡館里冷氣很足,但張杰的開場白讓趙強如坐針氈。所以,后來他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聲討楊帆破壞自己的家庭,不敢再提賠償金的事了。
莊婷再不懂事,也明白自己在這場戲里只是配角,她的存在,只是為了證明楊帆本有個完美家庭,是對方的老婆勾引了他。所以不敢再使小性子,坐在一旁沉默著,頗有點賢妻良母夫唱婦隨的樣子。
當(dāng)莊婷和母親得知楊帆被人打了且被調(diào)職時,兩個人的心都痛了起來。莊婷意識到,她絕不想他走到這一步,他畢竟是她孩子的父親,她對他還是有感情的,夫榮妻貴,夫妻本是一體……
娘兒倆擔(dān)憂著楊帆的安危和前程,自然把組隊去秀水揪“小三”的念頭扔到九霄云外。莊婷抓起電話就向表哥求救,張杰立即就想出了這個雙邊會談的點子,并應(yīng)允親自去挺楊帆。
楊帆沒想到妻子關(guān)鍵時刻尚深明大義,心里得到了幾許安慰。
那趙強本是想以攻為守,既賺上一筆又一出胸中悶氣的,見張杰一臉嚴(yán)肅,搞不清他的來路,也就不敢再使蠻,以免今日出不了濱江市。他外強中干地跟楊帆他們舌戰(zhàn)了半日,一無所獲地走了。
楊帆看到消瘦憔悴的妻子,心中又悔又憐??吹絻扇说纳裆?,張杰知趣地告辭了。剩下的小兩口就著一壺咖啡,咕咕噥噥地把他們分居這些天的情形合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忽兒互相指責(zé),忽而自我檢討,時哭時笑,時而懷念過去時而展望未來,百感交織,悔之不盡,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好不容易吃完飯,夫妻倆一起坐上車,滿面春風(fēng)地趕到了莊婷父母家。
力力一見楊帆就奔過來,赴進(jìn)爸爸懷里。莊婷簡單地把跟趙強的談判結(jié)果告訴了父母。兩老看到小夫妻破鏡重圓都欣慰不已。岳母立即提出,要去大采購一番,晚上給大家弄個團聚大餐。楊帆不好意思地說,媽媽何必這么辛苦,晚餐我請大家出去吃。
罷了,酒店里的東西,又是色素又是味精的,誰敢吃?岳母又恢復(fù)了名醫(yī)本色。
岳父笑道,你是新學(xué)會了一道沙鍋魚頭,我們大家都吃過了,帆兒還沒吃過,你是存心要獻(xiàn)寶。
莊婷“哼”了一聲,嗔道:媽媽又偏心了!楊帆便彬彬有禮地向岳母道謝。
岳母笑嘻嘻地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素來認(rèn)為,帆兒比婷兒懂事。
莊婷頭一偏,說,希望某些人別再辜負(fù)大家的心!
岳父忙打哈哈,木先自腐而后蟲生,婷兒,你的小性子也要改一改。
說笑間就到了晚上,岳母果然弄了一桌豐盛之極的菜,那盤香氣撲鼻的沙鍋豆腐魚頭尤其可愛。
酒足飯飽后,楊帆抱起兒子,說,力力,爸爸的項目完成了,來,一起去幫爸爸搬東西,我們回家!
莊婷也說,好吧,我們回家!
“外遇”這一頁就這樣被揭過去了,楊帆終于讓生活回到了它既定的軌道。他相信往后什么也不能讓他害怕了,無論是女人的眼淚,還是男人的拳頭。
同時,他再也不相信愛情了,他認(rèn)定他跟姚秀枝那場艷遇一開始就是騙局,姚秀枝夫妻肯定是老早就把局設(shè)好了,然后在他跟前玩“仙人跳”。
周圍的人們自是會議論這件事,那些話很不好聽,但人們不久就會對另外的事感興趣了。信息時代各種奇聞軼事層出不窮,誰能持續(xù)吸引眾人眼球一個星期?關(guān)鍵是:楊帆與莊婷攜手邁過了婚姻中的急流險灘,還有什么能破壞一對經(jīng)歷過嚴(yán)峻考驗的夫妻呢?
楊艷對小弟的“陰謀論”嗤之以鼻,她覺得姚秀枝夫妻的絕地反擊,是為了保護(hù)他們的女兒以及他們的社會地位,他們不能坐等莊婷組隊到秀水“揪小三”,但她什么也沒說,她不想破壞弟弟弟媳的寧靜生活。
她在電話中對楊峰說:老三這輩子總有把柄在那女人手里了,最壞的是他再也不相信真愛了,當(dāng)人家的上門女婿很舒服嗎?這可憐蟲!
而她自己在深圳雖然有正當(dāng)工作有體面家庭,但是老公早就越軌,現(xiàn)在已不知在跟小N鬼混了。她認(rèn)為這是個越軌的時代,要求男人女人從一而終不太現(xiàn)實,也許,愛一個人就得寬容,隱忍他偶爾的感情移位。
她的家庭危機她當(dāng)然不會告訴弟弟們,所以把楊帆那筆私房錢轉(zhuǎn)回他賬戶后,她在心里嘆了一聲:我也是個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