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丕紅 李建華
“學”是《荀子》中的重要范疇,其重要性由《勸學》置于首篇可見一斑[1](P58)。然而遺憾的是,在“揚孟抑荀”的歷史吊詭中[2],荀學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荀子》之中“學”的深刻意涵亦未能得到理性的反思和全面地發(fā)掘。事實上,“上承孔孟,下接易庸,旁收諸子,開啟漢儒”[3]的荀學是中國儒家思想的另一個重要面向,寓于其中而又(較思孟之“學”來說)別具內(nèi)涵的“學”對于身處價值教育日漸式微且學而又不得法門之苦境中的當代學人(尤其是大學生)來說無疑是一劑難得的醫(yī)治良方。本文正著意于此,擬對《荀子》中“學”的論說語境、基本內(nèi)涵作簡單的梳理和澄明,以提供學習之參考與借鑒。
荀子從“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那疤岢霭l(fā)提出了“化性起偽”的著名命題,不僅指明了“學”的必要性,而且肯定了“學”的可能性,這構(gòu)成了《荀子》中“學”的基本論說語境。
在《荀子》中,“人之性惡”決定了“學”的必要性,亦即“學”是“化性”的必然選擇?!盾髯印肺谋局杏卸嗵幷撌隽恕叭酥浴?。例如:“性者本始材樸也”(《荀子·禮論》);“生而所以然者謂之性”(《荀子·正名》);“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人之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荀子·性惡》);“性者天之就,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也”(《荀子·正名》);“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荀子·性惡》);“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生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屑氃u品所論之處,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荀子之所謂性,包括兩方面意義,一指的是官能的能力;二指的是由官能所發(fā)生的欲望?!盵4](P142)“而他的性惡主張,只是從官能欲望這一方面立論的,并未涉及官能的能力那一方面?!盵4](P145)亦即,《荀子》中的“性惡”主張是針對現(xiàn)實“人性”之情欲面向(而非與生俱來的自然“人性”之“樸質(zhì)”面向)提出來的。荀子認為,正是因為“從人之性,順人之情”,以“群”為存在境遇的人(們)才有了各種耳目口腹之欲,產(chǎn)生了貪利爭奪之心,從而危及到了共同體(“群”)之秩序(“辭讓亡”、“忠信亡”、“禮義文理亡”),所以,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所表露出的人性之情欲面向是惡的?!叭酥麨樯普撸瑸樾詯阂病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M管荀子基于感官經(jīng)驗之現(xiàn)實(人之情欲及對公共體的危害)提出了“人性惡”的主張,但其目的則意在提醒人之為善[4](P146)。荀子非但沒有機械地認為人性之惡,惡得不堪教化與涵濡,而且還指出“涂之人可為禹也”(《荀子·性惡》),即性惡之人也可從善。那么,立足于“人之性惡”的經(jīng)驗事實,如何才能棄惡為善呢?荀子認為,“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后正,得禮義然后治”(《荀子·性惡》),“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之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败髯又猓匀诵灾異?,必學以正之”[5],亦即人可以且必須通過學習“師法”、“禮義之道”去改變、矯正情欲之惡。因此,學習“師法”、“禮義之道”是基于“人性惡”之經(jīng)驗事實而做出“棄惡為善”之“化性”選擇的邏輯必然結(jié)果。如果不學習“師法”、“禮義之道”,那么,“化性”之愿景決然不能實現(xiàn)——人性中情欲之惡不可能得到改變和矯正,群之良序也不能得到保障與維繼,“棄惡為善”更加無從談起。
如上所論,倘若說《荀子》中的“人之性惡”決定了“學”的必要性,那么,“其善者偽”則肯定了“學”的可能性,亦即“起偽”是“學”之所以可能的前提。在《荀子》中,與“性”之“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不同,所謂的“偽”是“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的,是“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荀子·性惡》),它是“與自然天性相對的社會人為”,是“一種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倫理秩序的運作”[6](P64-65),是指人在趨近和實現(xiàn)“善”之愿景過程中所要經(jīng)歷的后天的人為積習教化與環(huán)境熏染。正是荀子確認了“其善者偽”——認為“善”是人通過后天積習教化與環(huán)境熏染而逐步形成和達致的,因此,作為“偽”的具體體現(xiàn)——“學”才有了可能(《荀子·正名》中所說“心之慮而能為,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謂之偽?!奔礊椤皩W”是“偽”之具體體現(xiàn)的明證)。如果不承認善是通過后天之“偽”而形成的,不承認“學”是“偽”之具體體現(xiàn),那么,即便“強學而求有之”(《荀子·性惡》),亦不可能達到“善”之境界與要求。是故,“其善者偽”的論說不僅承認了人在后天環(huán)境中具有主觀能動性,且肯定了“學”而向善的可能性。既然如此,那么,“學”而向善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荀子·勸學》中說“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薄岸Y義者,圣人之所以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皩W”依舊是通過師法“禮義之道”并將其付諸于實踐(“止”)來達致“善”的。
可見,不管是出于“學”的必要性,還是基于“學”的可能性,《荀子》中的“學”的論說都不能離開“禮”,亦即“化性起偽”之“學”是緊密圍繞著“禮”這一核心展開的。對此,清代荀學大家王先謙曾說過,“《荀子》論學論治,皆以禮為宗”[7](P1)?!端膸烊珪偰俊分幸嘤性啤皼r之著書,主于周孔之教,崇禮而勸學”[8]。這進一步確證了《荀子》中“禮”之于“學”的重要性:“人之性惡”決定了以“群”為存在境遇的人必須通過“化性起偽”之學習來加以改造和矯正,其最終目的是從“善”。而“善”在《荀子》中集中體現(xiàn)為合乎“禮”,因此,人通過學習由“惡”而變“善”即是說人唯有通過對禮義的后天學習和踐行才能夠補救人性情欲面向的先天之惡。是故,在《荀子》所勾勒的思想世界中,我們決不能離開“禮”之意境而空談“學”。
從《荀子》中“學”的論說語境我們已不難看出,其所論之“學”與今天所講之“學”有極大的區(qū)別:我們今天所講之“學”主要是指知識之學,側(cè)重于智識層面;而《荀子》中所論之“學”主要是指道德學問,側(cè)重于德行層面。因此,《荀子》中“學”的意涵遠比我們今天所講的“學”的意涵豐富。
《荀子》中的“學”以成為圣人為目標,其本質(zhì)是成就道德生命。荀子認為學習是人之為人所必須的,“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荀子·勸學》)。但學習的目的又不僅僅局限于此,“學習的目的在于修身,學為圣人”[9]?!皩W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 曰:圣王。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圣王為師,案以圣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tǒng)類,以務象效其人。向是而務,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圣人也?!薄败髯右允?、君子、圣人為三等”[7](P11),其中圣人作為“知之”者是天下最完美的人,其人格境界要遠高于“向是而務”的“士”和“類是而幾”的“君子”,因此“圣人者,道之極也,故學者固學為圣也,非特學為無方之民也?!保ā盾髯印ざY論》)那么,學為“圣人”之目標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荀子說:“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保ā盾髯印駥W》)又說“堯、禹者,非生而具者也,起于變故,成乎修為,待盡而后備者也?!保ā盾髯印s辱》)可見,《荀子》中“圣人”境界的達致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不斷“積善”修身、蓄養(yǎng)德性的過程,正所謂“積善而全盡”才能“謂之圣人”(《荀子·儒效》)。因此,在荀子看來,學習的本質(zhì)就是生命得以不斷塑造和提升的過程,或者是一個道德生命成就的過程[1](P59)。
《荀子》中的“學”以先王遺言為內(nèi)容,分為“數(shù)”和“義”兩個層次。如前所述,《荀子》中的“學”以成為圣人為目標,其本質(zhì)是成就道德生命,是個不斷積善成德的過程。而善以“禮”為標識和載體,“禮”則主要以先王遺言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因此,學而向善就必須學“禮”,學“禮”則需學習先王遺言,亦即先王遺言是《荀子》中“學”的主要內(nèi)容?!安粚W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荀子·勸學》),“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荀子·勸學》)先王遺言作為“學”之主要內(nèi)容在此被分為了兩個層次:“數(shù)”之淺層與“義”之深層?!皵?shù)”之淺層,從誦經(jīng)開始到讀禮結(jié)束,所學對象乃《書》、《詩》、《禮》、《樂》、《春秋》等記載先王遺言的文獻;“義”之深層,則從為士開始,中經(jīng)做君子,最后到成為圣人結(jié)束,所學內(nèi)容乃是把“數(shù)”之淺層所學到的先王遺言中所蘊涵的精神義理貫徹落實到具體的道德實踐及日用常行之中,以此涵養(yǎng)道德生命,提升人格境界與德行修為?!皵?shù)”之淺層的學習可以時斷時續(xù),但“求為圣人”的“義”之深層的學習則不可須臾離。學習先王遺言有益于涵養(yǎng)道德生命、提升人格境界無可厚非,但為何通過學習《書》、《詩》、《禮》、《樂》、《春秋》等文獻記載的先王遺言就一定能達到圣人之境界呢?這是因為“《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抖Y》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保ā盾髯印駥W》)荀子認為,上述文獻所載為人處世、修身養(yǎng)性之道不僅是明白的而且是全面的,學習者只需把先王遺言所涵義理付諸于日常實踐,如此堅持一生,須臾不離,那么,圣人境界就可以實現(xiàn)了。
《荀子》中的“學”以“近人”、“隆禮”為方法且注重交流。荀子認為,學好先王遺言并將其付諸實踐并非易事,需講求方法。首先,要“近其人”。它涉及的并不是簡單的文字、既定的知識抑或死記硬背的理論,而是對生活世界或者歷史語境中活生生的生命的親自體認。通過一個理想的生命形象,諸如古代的圣王、圣人或者時下之師者,來感受和體驗理想的生命人格,從而找到一條便捷的學習路徑。僅僅囿于記誦僵死的經(jīng)典文獻是無用的,“《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保ā盾髯印駥W》)經(jīng)典文獻所載之先王遺言表現(xiàn)的只是過去的經(jīng)驗和歷史,唯有將其義理、精神與生命人格聯(lián)系起來,才會產(chǎn)生普遍的價值。其次,是“隆禮”。“學之經(jīng)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保ā盾髯印駥W》)荀子認為,“禮”不僅是人之思想行為的具體規(guī)范,而且是先王遺言之精神的物化聚集,更是中正善德的直接體現(xiàn)。因此,學習者當要“隆禮”。所謂“隆禮”,就是應以忠誠崇敬之心擺正“禮”之位置,端正待“禮”之態(tài)度,重視“禮”之作用。學習者只有“隆禮”才能知其統(tǒng)類,得其經(jīng)緯,否則,即便終日讀書,仍是一無所得。正所謂“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jīng)緯、蹊徑也?!坏蓝Y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保ā盾髯印駥W》)最后,除了把“近其人”與“隆禮”作為“學之經(jīng)”,荀子還強調(diào)了學習者要學會交流。如何才算會交流呢?荀子說得很具體,“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后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后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后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保ā盾髯印駥W》)荀子認為,學習者的交流須以符合先王遺言及禮義精神的內(nèi)容為主,若非此種內(nèi)容則為“楛”—— 一種與“禮義”無關(guān)的“惡”,除了內(nèi)容合乎“禮義”規(guī)定之外,在交流過程中要做到“不傲”、“不隱”、“不瞽”。亦即,對學習者而言,一方面要注意學習交流的內(nèi)容不能離開“禮義”;另一方面,要挑準時機,端正態(tài)度,講求方法,這樣才能保證學習交流的良好效果。
《荀子》中的“學”以“為己”、“不已”、“貴?!薄ⅰ百F全”為原則?!盀榧骸笔轻槍W習者本身而言的,是指為學意在使自己的生命人格得到升華,道德境界得以提升,而非為了向他人炫耀?!熬又畬W,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入乎耳,出乎口??诙g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保ā盾髯印駥W》)君子之學和小人之學的本質(zhì)區(qū)別就在于是否“為己”,小人之學僅表現(xiàn)在口耳之間,是種外在的裝飾,意在向他人炫耀;君子之學則直接關(guān)切“己”之整個生命人格,是真積力久而入“己心”的涵養(yǎng)功夫。“不已”是就學習過程而言的,是指學習是一輩子持之以恒的事,積善成德以成圣人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日積月累且堅持不懈的涵養(yǎng)過程。荀子說“學不可以已”(《荀子·勸學》),他以積土成山興風水、積水成淵生蛟龍、積跬步至千里、積小流成江海……做了形象類喻,最后指出“學至乎沒而后止也”(《荀子·勸學》),旨在教人學而“不已”。“貴?!笔轻槍W習內(nèi)容和方向而言的,是指學習貴在方向確定,內(nèi)容專一。“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荀子·勸學》),即為學習“專一”原則之確證,“故君子結(jié)于一也”(《荀子·勸學》),因此,學習貴在專一。“貴全”是針對學習目的和境界而言的,是指學習者的最終目標是要達到全粹的境地,使自己的生命人格達到純一的境界?!叭M之,然后學者也?!跤墒牵篮跤墒?,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能定能應,夫是謂之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荀子·勸學》)以學習是否“貴全”為視角,荀子把人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全粹純一的盡善盡美之圣人;第二類是徘徊于善惡之間的途巷之人;第三類是善少而惡多的桀紂之人。在這三類人中,學習者學習的目的是要做第一類人,而第一類人的最大特點在于德性上的統(tǒng)一,亦即完全、徹底地習善并踐行善。如上所釋,“為己”、“不已”、“貴?!薄ⅰ百F全”分別貫穿在“學”的各個面向中(學習者、學習過程、學習內(nèi)容和方向、學習目標和境界),共同范導和規(guī)約學習者的學習過程或活動,他們共同構(gòu)筑了《荀子》中“學”的基本原則體系。
“虛壹而靜”是《荀子》中“學”之基本態(tài)度。荀子認為,學習不僅僅需要明確的目標、既定的內(nèi)容、合適的方法、有效的原則,更需要“虛壹而靜”(《荀子·解蔽》)的態(tài)度。“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謂之虛”(《荀子·解蔽》),“虛”即虛心,亦即朱熹所說的“學者不可只管守從前所見,須除了,方見新意”[10],是指人之學習理當虛懷若谷,不以已有的認識妨礙尚未接受的新知?!安灰苑蛞缓Υ艘恢^之壹”(《荀子·解蔽》),“壹”即專一,亦即學習要專一不二,不可貪多務得,見異思遷,以至一曝十寒,半途而廢。對此,荀子說“今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懸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荀子·性惡》)“學”而“專一”的力量及成效由此可見一斑?!安灰詨魟y知謂之靜”(《荀子·解蔽》),“靜”即寧靜,亦即不讓雜念(諸如追名逐利、好逸惡勞、嫉賢妒能、自暴自棄等)擾亂學習。因此,所謂的“虛壹而靜”指的就是學習者在學習踐履“禮”(或先王遺言)之精神的過程中所要秉持的虛懷若谷、專一不二、從容淡靜的為學態(tài)度。
《荀子》中的“學”不能脫離主體之“行”,更離不開環(huán)境的作用。從《荀子》中“學”的深層內(nèi)容——“義”之內(nèi)涵可知,“學”本身就是行?!皩W”不僅僅包括“數(shù)”之淺層的“知”而且包括了“義”之深層的“行”,并且,“義”之深層的實踐是以“數(shù)”之淺層的認知為前提的,《荀子》中的“學”是“知”和“行”的統(tǒng)一,其本身已經(jīng)包括了實踐。據(jù)此,荀子才會說“學至于行之而止矣。行之,明也?!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舱浅鲇趯Α皩W”之實踐面向(以禮為中正至善,從而學禮踐禮以化性)的重視,荀子才會說“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荀子·勸學》)。當然,從上述引文中我們也可以看出,荀子承認“省思”的重要性,但認為“省思”是為了更好地“行”和“學”,因此,其重要程度顯然不如包含著“行”之實踐面向的外求之“學”。除了寓“行”于“學”,荀子還極其注重外在環(huán)境對“學”的影響和作用。他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示泳颖負襦l(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惡而近中正也?!保ā盾髯印駥W》)這是說學習者盡管受不良環(huán)境的影響有可能變壞,但最終還是要取決于學習者本身的態(tài)度及其選擇。如果能夠時刻恪守“防邪惡而近中正”的理念,那么,即便在惡的環(huán)境中依舊可以砥礪出卓越的道德品行與生命人格。因此,學習者既受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又能以“防邪惡而近中正”的“近善”之心“假輿”外在環(huán)境以為“學”之所用。
盡管《荀子》中的道德之學與我們所講的知識之學有所不同,但他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
首先,要德智兼修,重視道德之學,以此消減當代大學價值教育式微所帶來的弊端。健全的大學教育,不僅包括傳授、發(fā)展自然科學及技能的技術(shù)教育,而且涵蓋了指導人“如何去建立一個有系統(tǒng)的人生觀”、“了解自己,解放自我以過上美好人生”的價值教育[11]。然而,由于當代社會把以實用主義為特征的“技術(shù)”以及以客觀主義為標識的“知識”奉為大學教育之圭臬,因此,帶有抽象性、主觀性的價值抑或德性被排斥在了知識、技術(shù)之外,以教授價值、成就德性為主要內(nèi)容的價值教育也在現(xiàn)代大學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排擠,其直接后果是,受過正式教育的人與沒有受過正式教育的人,除了謀生技能有別外,其他方面幾乎毫無差異。更為棘手的是,由于價值教育逐漸式微,道德滑坡、道德失范等問題變得日益嚴重。此外,因為教與學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在過分重視智識教育而忽視價值教育的大學學習環(huán)境中,學習者們也只能被迫地采取幾近于“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12]的方式學“知”,而視關(guān)乎安身立命的“修德”如隨手可扔的“破履”。面對這種窘境,我們無疑可以從《荀子》之“學”中汲取到相應的校正良方:不管學校,還是學習者,理應在既有的“重智”狀況下,認真重視人格生命面向的“修德”,做到德智兼修,做一個健全的人,構(gòu)建一個健全的大學教育體系。
其次,要學以致用,講求研修方法,藉以改變當代大學生學無方向且乏效率之困局。當代大學生的“學”不僅僅是狹隘的——重智而輕德,重思辨而輕實踐,而且與“用”嚴重脫節(jié)。所謂的“用”不僅包括生存技能層面的“安身”,而且內(nèi)涵“立言立德立功”層面的“立命”。荀子兩方面都兼顧到了,他不僅說“我欲賤而貴,愚而賢,貧而富,可乎?曰:其為學乎?!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以凇秳駥W》中再三強調(diào)“學以通圣人之道”。因此,在學以致用方面,當代大學生無疑應該向荀子學習——不僅要熟練地掌握好知識與技能以安身,而且要學做一個有德性、有健全人格的人以立命??梢哉f,學以致用對當代大學生有兩方面的功用:其一,校正重智而輕德之畸偏;其二,為學習活動或過程找到目標和方向而不至于迷失。此外,就具體的“學”的過程或活動而言,《荀子》中的“學”也給予了當代大學生難得的啟示:要講究學習方法。不僅要“習典”—— 學習書面上的知識和技能,而且要“看師”——向周圍有德性、有過人之處的可以稱得上“師”或者“榜樣”的人學習,更要“踐義”——把所學的知識、技能及德性精神貫徹落實到日用常行之中。這樣不僅可以依憑榜樣的力量鼓勵自己,而且還可以通過比較理想與現(xiàn)實、已學與未學之間的差距來激發(fā)自己,從而提高學習效率。
最后,要虛壹而靜,端正學習態(tài)度,從而樹立學習也是修身并終生堅持不懈的理念。從共時視角來看,現(xiàn)代學人最缺乏的治學態(tài)度就是荀子所說的“虛壹而靜”。諸多學人,要么不謙虛,喜歡炫耀已學,從而害了未學,導致不思進取,驕傲自大;要么不專一,心猿意馬,難以潛心學問,以至于面面光顧而無一所成;要么不淡靜,急急躁躁,敷衍了之。從歷時視角看,現(xiàn)代學人最缺乏的治學精神是荀子所說的“學而不已”。其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或許是現(xiàn)代學人未能把學習看成是人獸揖別的重要表征,沒有把學習和修身養(yǎng)德有機結(jié)合起來,因此,脫離德行根基的片面“智識”之學勢必只能墮為(權(quán)力、財富抑或名利的)手段,而非人之所以為人的終極目的。因此,現(xiàn)代社會所提倡的終身學習理念,其實應該有個默認的前提——修身養(yǎng)德乃“學”之重要面向,否則,即使終身學之亦不過是荀子所鄙視的“腐儒”、“陋儒”,沒有修德的“學”恰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不可能長久的。因此,不管是歷時的還是共時的學習活動,不管是治學態(tài)度還是學習精神,現(xiàn)代學人都可以從《荀子》之“學”中找到可以借鑒、并且應該借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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