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聰聰
德國政治譜系中的左翼黨——評《當代德國政壇中的左翼黨》
王聰聰
作為德國政壇的新起之秀——德國左翼黨已發(fā)展成為一支潛在的重要力量,深刻影響著德國的政黨格局。對德國左翼黨的研究也吸引著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2007年出版的由丹·霍夫、邁克爾·科斯和喬納森·奧爾森合著的《當代德國政壇中的左翼黨》一書,無疑是研究左翼黨的重要英文著作。作者在書中詳盡闡釋了左翼黨浴火重生的發(fā)展歷程,并從綱領、選舉戰(zhàn)略和表現等方面比較了左翼黨與綠黨發(fā)展路徑的異同,同時作者還分析了左翼黨在州一級政府的選舉和執(zhí)政表現,為我們提供了關于左翼黨為何以及何以“去激進化”的重要啟示。
左翼黨的前身是民社黨,而民社黨是由前民主德國的執(zhí)政黨——統(tǒng)一社會黨演變而來。在書中,作者以歷史發(fā)展的脈絡描述了柏林墻倒塌后民社黨如何在德國政治體系中拓展生存空間,如何將自己的成就耗盡,又如何定位與尋找自我,以及謀求政治發(fā)展機遇。
在20世紀90年代,民社黨的主題無疑是生存和自我定位。1998年大選前,是黨內的現代社會主義者不斷妥協(xié),尋找自己的時期。而在此期間,黨的主席格西在推動政黨處理其“民主德國”的過去、更好地融入德國的民主政治體系以達成他們的社會主義目標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民社黨逐漸發(fā)展成為東部德國不滿人群的代表,開始保衛(wèi)東部地區(qū)的福利組織以及許多利益團體。就選舉政治而言,在1990年第一次面對全德聯邦議會的選舉中,民社黨只獲得了全德范圍2.4%的選票。1994年大選是民社黨發(fā)展歷程中新的篇章,它不僅使得民社黨在東部六個州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也增加了黨重回聯邦議會的信心,民社黨也逐漸被接受為一個合法存在的政黨。1998年的聯邦議會選舉,民社黨又達到了新的高度,它贏得了全國5.1%的選票,首次突破進入聯邦議會5%的得票率門檻,獲得了37個議席,第一次組成聯邦議會黨團。1998年東部梅前州議會選舉后,民社黨與社民黨組成了“紅—紅”聯合政府,從而實現了該黨在州一級參政的突破。1998年選舉的勝利不是偶然的。黨內具有現代意識的社會主義者如格雷戈爾·格西、洛薩·比斯基、安德烈·布里等對推進黨的前進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1998年選舉后的政治時代,對于民社黨而言簡單而又直觀。民社黨基本沒有希望進入全國政府,因而它的很多政策提議都未經過實踐的考驗。民社黨的工作就是指出施羅德政府中出現的問題,履行其左翼的糾正功能。民社黨堅信自己正行走在全國性左翼政黨的路上,并期待其在東部的傳統(tǒng)支持者能夠繼續(xù)穩(wěn)固,進而拉攏社民黨和綠黨中的左翼人士。[1](P36)面對2002年的大選,民社黨沒有給公眾以明確的選舉戰(zhàn)略與綱領,最終不得不付出慘重代價,面對生存危機。2002~2005年期間是民社黨撿拾碎片,尋找自我的過程。領導集體的大換血,新的綱領和戰(zhàn)略定位,以及“選舉替代——勞動與社會正義黨”和民社黨的積極合作關系,為民社黨重新煥發(fā)活力提供了絕好的機會。為了走出困境,2005年民社黨決定與新成立的勞動與社會正義黨組成選舉聯盟,民社黨也將名稱改為“左翼黨”,拉方丹同意與格西并肩作戰(zhàn)開展一場反對施羅德的選舉大戰(zhàn)。2005年的選舉無疑是左翼黨短暫歷史上最好的選舉表現,聯合左翼政黨成為聯邦議會中的第四大黨,在全國范圍內有8.7%的選票和53個席位。2005年的選舉聯盟之后,兩個政黨繼續(xù)行走在合并之路上,并最終于2007年6月在柏林召開成立大會,慶祝新的政黨——左翼黨的誕生。
所有的左翼政黨,無論是各種形式的社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會面臨如何“處理”議會民主的問題。是繼續(xù)反對資本主義,還是融入資本主義的政治體系,以最大程度地實現自己的利益?這樣的問題同樣困擾著90年代的左翼黨人。左翼政黨是應該反對德國的社會經濟體系,在任何層級上都拒絕參與政府,還是以自己最能接受的方式來塑造德國的政治體制?顯然,左翼黨并不是在德國第一個面對這樣問題的政黨。社民黨和綠黨都從最初的堅持激進變化到最終接受政治體制,進入政府。事實上,反資本主義左翼的去激進化已不是新鮮事。早在20世紀,米歇爾就提出“寡頭政治鐵律”,認為即使是最為激進的政黨,遲早也會被精英集團所領導和控制。無論是全國還是州層面,如果政黨想影響政治生活的話,政治家就不得不將進入政府視為他們的核心目標,并將這一目標放在政治議程的重要位置,這一趨勢不可避免會導致對投票最大化目標的關注,而相應地減少對意識形態(tài)的強調。[1](P51-53)獲得議會代表權已成為幾乎所有激進左翼政黨的目標。對于德國的左翼黨而言,雖然處于反對黨與體制內政黨的矛盾中,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體制化之路,開始了漫長的制度化長征。1998年梅前州的左翼黨和2002年的柏林左翼黨與社民黨分別結成了“紅—紅”聯盟政府,開啟了左翼黨在州政府的執(zhí)政之路。
作者用兩章分別討論了左翼黨在梅前州政府和在柏林州政府的執(zhí)政表現,通過分析左翼黨內部關系的改變以及政策、綱領來考察這兩個州政黨不同的體制化路徑,評估參與政府對州政黨以及聯盟黨可能產生的影響。州政黨內部關系的改變之所以重要,在于無論是領導集體的改變、對政治戰(zhàn)略挑戰(zhàn)的適應,還是與黨內普通黨員的互動都將對黨的目標戰(zhàn)略和政策產生根本性的影響,這足以解釋個別州的特別戰(zhàn)略目標和選舉方式。[1](P85)
就梅前州而言,政黨內部的關系集中表現在以下方面:一是州的領導集體希望提出具體政策來緩解梅前州的社會經濟問題;二是黨內存在低層次的共識,黨內的基要主義者對議會中的成員行為持不滿態(tài)度;三是自2004年后,黨內一群激進分子不滿于左翼黨與社民黨的聯合政府,希望左翼黨返回到反對黨的位置。[1](P85-86)雖然1998年至2002年的聯合政府并沒有改變梅前州的世界,但還是有少量的改革發(fā)生,對于左翼政府最為激烈的批評就是它沒有實現其在1998年選舉時設立的政策目標。梅前州政府無疑受惠于德國去中央集權的聯邦體制,左翼黨中央領導集體給梅前州黨支部很大的自由空間,因而他們有很大的安全空間開展與社民黨的合作,而不用考慮其他州的情況。黨內被實用主義的現代改革派的政治家所主導,特別是在什未林(Schwerin)地區(qū)。八年的執(zhí)政經驗表明,執(zhí)政是一件困難和極其復雜的事情,執(zhí)政環(huán)境的變化、執(zhí)政方式的改變,遠比想象中的復雜。[1](P98)
柏林地區(qū)的左翼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如果說左翼黨沿著綠黨體制化路徑堅實邁進的話,柏林左翼黨無疑是最為明顯的,特別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去極端化、挑戰(zhàn)極左翼力量以及試圖去制定和影響政策等方面。由于柏林左翼黨位于首都,是黨內看得見的力量,因而它對自己有著非常明晰的定位,它能夠為左翼黨進入德國聯邦政治體系鋪平道路。而另一方面,柏林連接著東西德的獨特位置也決定了與其他城市政治的不同。[1](P99)作者指出,與其他州相比,柏林左翼黨更加實用,綱領也更加寬廣。究其原因:一是柏林左翼黨沒有其他選擇而必須增加其選舉和綱領的吸引力,因為它不僅要贏得原東德地區(qū)的選票,還要擴大其在原西德地區(qū)的選票。從某種意義上說,柏林左翼黨因而就是全國左翼黨在整個德國戰(zhàn)略困境的一個縮影。左翼黨試圖通過更加強調自由主義來吸引綠黨選民的投票。二是黨內不同黨員也比其他地區(qū)更加樂意接受具有前瞻性的領導集體。三是柏林地區(qū)左翼黨的領導集體比其他地方更加具有遠見卓識,以保證政黨能夠轉變?yōu)橐粋€比社民黨更靠左的現代社會主義行動者,他們更加強調政策制定與戰(zhàn)略評估。[1](P99-100)在經歷了最初的困惑和迷茫之后,柏林左翼黨內的現代社會主義者掌控了黨的發(fā)展方向,成功地走出了一條類似1980~1990年綠黨的發(fā)展路徑,通過自己的實力向其他政黨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可靠和值得尊敬的合作伙伴。當然無論對于梅前州還是柏林的左翼黨來說,真正對政策的影響力都是有限的,這不僅源于聯邦規(guī)則的限制,更有復雜的機構和利益團體的影響,以及公眾過高的期望。
在德國的政治譜系中,如果有任何政黨和左翼黨有相似發(fā)展路徑的話,那么無疑就是綠黨。
通過回顧左翼黨和綠黨轉型和參與政府的經歷,作者認為兩個政黨“正常化”的路徑呈現出很大的相似性,但在很多方面也有著不同,具體而言:
第一,綠黨和左翼黨先后體制化的路徑是相似的。雖然綠黨和左翼黨從傳統(tǒng)上來說代表著不同的社會抗議運動,兩個政黨擁有截然不同的政黨文化,但兩個政黨的體制化之路卻有著很大的相似性。綠黨最初也是作為反對黨而出現的,從最初州層面的執(zhí)政,繼而在聯邦層面謀求執(zhí)政。綠黨經常被黨內左派人士指控既犧牲了意識形態(tài),又犧牲了具體的政策。最終,黨內反對參與政府只是局限于參政的方式、時間以及具體的政策,而不再是參與政府本身。[1](P81)像綠黨一樣,左翼黨體制化的長征始于州政府,當然從參與政府那一刻起,黨內左派的批評之聲就一直沒有消失,即使民社黨與勞動與社會正義黨合并之后。但就左翼黨而言,雖然它一直沿著綠黨體制化之路前進,但新的左翼黨與1991年的綠黨不同,在有可能進入政府的地方,雖然有支持進入政府的共識,但無論廣度還是深度都很有限。[1](P81)
第二,無論是綠黨還是左翼黨,都不是一個同質性的政黨組織。也就是說,政黨目標既要考慮全國戰(zhàn)略還要考慮州的戰(zhàn)略。德國的聯邦體制為州政黨提供了非常大的發(fā)展空間,一些州的綠黨與左翼黨旨在謀求執(zhí)政,而另外一些州政黨對于進入州政府仍然持有懷疑態(tài)度??梢哉f,無論是縱向還是橫向,相當程度的異質性存在于20世紀80年代的綠黨和現在的左翼黨。盡管兩個政黨存在相當程度的相似性,但他們還是有一個非常大的區(qū)別:綠黨逐漸發(fā)展成為向中間靠攏的政黨,州層面的異質性逐漸減少;而左翼黨卻不同,它沒有綠黨走得那么遠,至今沒有完成中間化這一過程,黨內的沖突和分歧依然存在??偠灾?,今日的左翼黨一如上世紀80年代的綠黨,州政黨組織仍然存在相當程度的差異性,這也導致了政治家戰(zhàn)略選擇的巨大差別。[1](P156)
第三,外部沖擊對綠黨和左翼黨的不同影響。綠黨最大的外部挑戰(zhàn)來自于1990年的聯邦選舉,這次選舉最終導致現實派和基要派的分道揚鑣,最后一批基要主義者離開黨內。繼而綠黨開始顯著地向政治中心靠攏,改變其在政治譜系中的位置,并伴隨著深刻的轉型,拋棄了之前反對黨”的很多特征。綠黨對特定議題的關注也發(fā)生了轉換,隨著核能政策和對外軍事政策的改變,綠黨也更加關注經濟議題。而左翼黨最大的外部挑戰(zhàn)來自于2002年的聯邦選舉,在這次選舉中左翼黨沒有獲得進入議會的完全代表資格。但這次選舉的挫敗沒有給左翼黨帶來太多的變化,左翼黨內并沒有出現明顯的重組和政治生活圖景的變化,也沒有極左翼分子的離開。左翼黨從這次選舉中吸取的唯一教訓就是,黨應該繼續(xù)鞏固和拓展選舉基地,實際上這一戰(zhàn)略一直存在。[1](P82-83)也就是說,與綠黨不同,左翼黨的執(zhí)政目標并沒有成為黨發(fā)展的動力,而是純粹選舉的擴大化。[1](P156-157)
第四,在與社民黨的聯合政府中,無論是綠黨還是左翼黨,他們都處于權力關系的下級,這源于他們有限的戰(zhàn)略聯盟選擇。[1](P157)社民黨作為中間政黨,有很多的結盟選項,它可以和任何一個政黨結成聯盟政府。但對于左翼黨和綠黨而言,只有社民黨一個選擇,而社民黨為什么會選擇他們呢?“紅—紅”聯盟只有在下列情況下才能出現:社民黨與其他政黨的聯合都不可能實現;若社民黨與左翼黨結盟,社民黨能獲得最大的回報;社民黨與左翼黨的分歧較小,并且每個政黨內部都不排斥對方。[1](P83)
綜上所述,《當代德國政壇中的左翼黨》一書,為我們提供了研究德國左翼黨翔實的史料,作者從政策與綱領、選舉與投票、領導人內部斗爭、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梳理了社民黨以及新左翼黨的發(fā)展歷程,涵蓋了政黨研究的諸多視角。作者在其他學者研究基礎上,從政黨的三個主要目標即謀求政府職位、政策偏好、投票最大化來試圖解釋左翼黨的政黨行為,探討左翼黨如何尋找自己的政治步伐。作者還通過左翼政黨“去激進化”這一分析框架來解釋德國左翼黨意識形態(tài)、綱領和戰(zhàn)略的復雜性,探討了純粹意識形態(tài)左翼政黨的發(fā)展空間,以及左翼黨不可避免地接受議會民主和由領導人主導政黨生活的趨勢。該書的一個亮點莫過比較研究的視角,在理論分析的基礎上,作者分別考察了左翼黨在梅前州和柏林州的不同政策綱領和在州政府中的執(zhí)政表現,以及處于在野黨地位的其他州左翼黨的現狀。而左翼黨與綠黨體制化路徑的比較研究,也為我們對反對黨如何轉型成為體制內政黨所面臨的機遇和挑戰(zhàn)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使我們對左翼黨未來可能的發(fā)展方向和發(fā)展空間有了更為明晰的答案。
當然,作者在書中用大量筆墨來描述德國左翼黨選舉政治表現,以及圍繞選舉政治黨內關于政策綱領、選舉戰(zhàn)略、核心議程以及是否參與政府的爭論,等等。而對于研究左翼黨的一個重要視角——意識形態(tài)的維度,即左翼政治的視角關注不夠。筆者認為無論是社民黨,還是左翼黨,都對德國長期建立的社會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也能較好地解釋左翼黨如何能在21世紀初在德國的政黨體系中站穩(wěn)腳跟。另外,書中對德國左翼黨的研究止于2007年,而近幾年來德國左翼黨發(fā)生的重大革新未能納入研究范圍,則是小小的遺憾。同時,若能與歐洲其他國家左翼黨的發(fā)展狀況進行比較研究,則會大大拓寬我們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就德國左翼黨而言,其短暫的發(fā)展歷史不足以讓我們對其未來的發(fā)展作出任何預測,但無可置疑的是,左翼黨已經在德國的歷史上成為社民黨需要非常嚴肅認真考慮、潛在和長久的左翼合作伙伴。而當代德國政黨體系的可延展性也為左翼黨未來的發(fā)展提供了非常好的機遇,在德國政治地圖上,左翼黨終將留下自己的腳印。
參考文獻:
[1]Dan Hough,Michael Koss,Jonathan Olsen, The Left Party in Contemporary German Politics,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本文系國際留學基金委資助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系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德國柏林自由大學聯合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