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南京藝術(shù)學院開辦電影電視藝術(shù)系,邀我去講課。學生們非??蓯?,授課之余,我?guī)е麄冝k了一份系刊《四季》,發(fā)表學生的習作和老師的論文,每期我這個“主編”也少不得在前言后語中說些自以為是的話。
董欣賓看到我談創(chuàng)作的一句“病蚌成珠”,大不以為然,寫了一篇對應(yīng)我觀點的文字寄我。收到后,我即去南京城西,到南湖他家聽他理論。他的棒喝,我不能完全心悅誠服,在招架不住其淋漓“刻薄”的同時,有時亦勉強反詰。
如今,董師因惡疾故去十年了,他越來越讓我懷念,并且深悔自己淺薄狂妄,失落了許多討教機會,辜負了他對我的期待。
他雖以中國畫的精妙藝術(shù)著稱于世,但他更是一位精神高潔、行為倔傲的異人。他有淵博的知識學養(yǎng),為人真摯,嫉惡如仇,在世時滿懷抑郁,心志不暢,卓爾不群,奇才峻骨。他留下的精神財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讓更多的人理解和受益。
我將2001年初夏與董師的那場對話錄音整理后給不多的幾位朋友看過,令我沮喪的是他們的反應(yīng)。有幾個說:“蘇葉,我贊成你的觀點,我就討厭文學藝術(shù)的社會性!”另幾個說:“哎呀,我贊成這個董大師,太了不起了!”
我啼笑皆非。為什么人們都以對立的立場看待討論呢?當真世態(tài)非黑即白么?
是的是的,沒錯沒錯,我寫了爭辯,我寫了反詰,我寫了固執(zhí)己見……可是,列位看官,難道我真的寫的就是這些?難道那場交談?wù)娴闹皇且粓稣`相較的意氣之爭嗎?
莫非,“友直,友諒,友多聞”,文人藝師之間相互砥礪,惺惺相惜的氤氳之氣離當下的世風果真已經(jīng)非常遙遠?嗚呼!
現(xiàn)將舊稿刊出,并祈就教于四野方家:
蘇:我不習慣將心里的話大聲說出來,心里的話只能悄聲細語。寫作就有這個好處,在無人聽見時,自己對自己悄聲細語。人生如海,病蚌成珠。
董:無病呻吟是非常討厭的,有病呻吟也不見得是健康的狀態(tài)。病蚌固然能夠成珠,有病呻吟出來就特別高級呀? 這是不對的。病夫的呻吟,并不美麗,有病呻吟只能叫人同情和可憐。病蚌是一個結(jié)晶,但這結(jié)晶并不高級。病夫的呻吟并不好聽。所以,我不喜歡病中的音樂,比方,劉天華,他不是瞎子阿炳。阿炳是從生命體驗的,而不是從生病體驗的。
蘇:那悄聲細語呢?
董:悄聲當然是好的。但是悄聲細語這種寫作方式只能成為風格的一部分,否則會局限人。如果只求悄聲細語誰都不管,自說自話,就失去責任了。這個時代本來是一個細菌感染非常厲害的時代,感染了細菌就哼哼唧唧……
蘇:魯迅說的,那些才子病怏怏的,吐兩口血,一手扶一個丫頭,到臺階下看海棠花……
董:肉麻當有趣啊。作家起碼應(yīng)該是個匹夫,體現(xiàn)出靈魂的躁動,智商的泄瀑。
蘇:你又來鐵肩擔道義了。
董:人有兩個屬性,自私,同時又該有“公心”。
蘇:孫中山講的。
董:……就是社會性,一個人如果只有私心沒有社會性就和動物一樣。當你該說話的時候,你盡管直了喉嚨說好了,何必悄聲?何苦細語?
你蘇葉實際上不全是悄聲細語的人,你有時候拍刀要直呼直叫的。而且我認為你現(xiàn)在的文字并不是細膩得過了,我覺得你還要、還應(yīng)該更細膩一點。你看魯迅散文有兩個方面,一個是《野草》,細膩,悄聲;一個是《狂人日記》,大聲地叫了,大聲的呼了,他要救孩子,救社會。
蘇:藝術(shù)的高度,悄悄地講是一種情調(diào),但是蘇軾的鐵板銅牙的確大氣磅礴。
董:可是有人強調(diào)病蚌啊,成珠啊,那不過是因為她有病。有病的結(jié)晶而已!
蘇:你揪著個病蚌往死里打啊,哪個沒有病?你也有?。∥夜虉?zhí),我還是認為心里的話是不可以直白喊出來的。
董:不錯的。做人貴直,文貴曲。這是中國歷來的禮數(shù)。
蘇:在現(xiàn)實中,我好像并不完全是病蚌和悄聲。
董:那么你寫自己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時候就應(yīng)該準確把握自己。
蘇:我沒深思,我也沒把它當作經(jīng)驗。
董:但這個問題太嚴重了,概括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你不能小毛頭一樣心血來潮的!
蘇:我幼稚嘛,笨嘛……我有局限性嘛。
董:那是你血液里的東西,骨子里的東西,是林黛玉的觀念,我是焦大的觀念。
蘇:你別損我。
董:一個正確的創(chuàng)作觀念太重要了,蘇聯(lián)葉甫琴科說,一個藝術(shù)家如果沒有正確的藝術(shù)觀念,一輩子都是空的。
蘇:可是并沒有幾個人在思考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念,都是感受性的居多。故作“理性”的話,同樣受制于個體的體驗、感受。
董:作家不能太講究人生功能而放棄社會功能。
蘇:可是,一個個獨特的一己生命其實往往可以涵蓋人類普遍的生命。
董:這是對的,但你是社會細胞,你就有社會性,這才算人性的完整;如果只有生物性,那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蘇:這些我都沒有想過。
董:那你居然還在學生面前滔滔不絕地講!
蘇:我管它呢,我真誠捧出就行了,我又不強迫別人聽。
董:你不管,可是客觀上會受你影響,如果我是個年輕的寫作者,我可能就會盲目欣賞你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
蘇:你是在說我誤人子弟嗎?我又不是老狐禪,八面玲瓏我不會,我的手寫我的心。我這文章出來,人家還說這不是個女子寫的呢。
董:不錯,很大氣??墒遣“龀芍檫€是個小娘子味道。
蘇:我以后不把刀子遞給你了,遞給了你,刀刀殺我,一句病蚌,被你砍過來砍過去。
董:這很好呀!
蘇:還有個疑惑,一個作家非得把理論搞清楚了才能寫嗎?曹雪芹讀了創(chuàng)作理論才寫紅樓的嗎?
董:曹雪芹肯定是個博學的人呀!
蘇:可是,一個人想寫東西想說話之前都會做準備嗎?
董:王國維說,詩人有兩種,一種要入世深,世事洞明;一種要入世淺,以其不損真情也!而且……
蘇:嘿嘿!那不得啦?本來就各有千秋,本來就是殊途……
董:你搶話說啊?
蘇:你,你搶話說!只能你獨占講臺啊?你認為魯迅是把什么都研究清楚了才解剖社會解剖自己???
董:他凝結(jié)的東西是很多的。他積淀的東西是很多的`。
蘇:又來了,還是講理性。我佩服魯迅,可是我更佩服曹雪芹?!岸荚谱髡甙V,誰解其中味”,他也是個有病的,病字頭下一個知,他有癡病??梢姴“龀芍槭遣诲e的。
董:你這個人啊,無可救藥!無可救藥!我不是批評你,是和你對話,你的理論我是欣賞的,但是我不同意!
算了算了,我跟你講我的家鄉(xiāng),無錫,江陰,一條小溪,流進長江,溪里有很多細砂,很多蚌。蚌里有珍珠層,那是外膜的分泌物,凝結(jié)起來,成了珠光。如果有一粒細砂進到外膜里,膜將它包裹起來,慢慢長,就成了珠??上菞l小溪只能養(yǎng)小蚌細珠,蚌要大,老蚌才能出巨珠。
蘇:知道了。
董:知道什么了?
蘇:知道你就是老蚌巨珠!
董:你呢?
蘇:我嗎?我是砂子。
董:你不是砂子,你比砂子還討厭!
蘇:你……
董:好了,不要吵。告訴你,日本有一種東珠,人造的,無病造一個病出來。
蘇:你再說病不病的我就不聽了?。?/p>
董:太湖有湖珠,你們洞庭湖也有。長江是江珠。還有合浦珠。南海的南珠是夜明珠,因為含磷量高,晚上放光,也叫鬼珠。
(董師夫人李逸蘭李大姐這時走過來,手里捧著個絲絨盒子,盒中有一顆粉色大圓珠。)
李:這是美國人送我的,說是夜明珠呢。
蘇:呀,好看好看。嗯,我有一對黑珍珠。
董:現(xiàn)在鑒定珍珠真難,假珠比真珠還做得好。色彩珠是觀賞珠,還有毒珠。毒珠有異色,紅,綠,紫。你的黑色,不算毒珠,是奇色珠,不能吃,裝飾用。毒珠呢,可以以毒攻毒,長了毒瘡,長了癤,碾珠粉敷上去。
蘇:毒珠真的能吃?
董:當然。生命的DNA是酸性的,珍珠粉是磷,是氨基酸。
蘇:那,你可以吃哎!
董:你不要拉到我的身上。
蘇:你怎么知道珠的呢?
董:不是要讀萬卷書嗎?你不認為我讀過萬卷書嗎?
蘇:你不是說你是焦大嗎?讀那么多書干什么?
李:他是古董店的伙計,什么珠,什么玉,他都知道。
董:你知道珠圓玉潤的標準嗎?
蘇:不知。
董:一個玉盤,磨得非常平,放一粒珍珠在玉盤上,如果是好珠,就會跟隨太陽的起落,跟著太陽的公轉(zhuǎn)而自轉(zhuǎn)。珠海,傳說為南珠產(chǎn)地。珠海珠多,出珠海就是伶仃洋。
蘇:說起伶仃洋,就想到文天祥那首詩。
董:千古遭逢起一經(jīng),身世浮沉雨打萍——
蘇:山河破碎風雪絮,伶仃洋里嘆伶仃。
董: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2012年11月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