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曉
(順德職業(yè)技術學院,廣東廣州528300)
《刑法修正案(八)》經(jīng)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三次審議于2011年2月25日通過,并于 2011年5月1日生效?!缎谭ㄐ拚?八)》的亮點之一乃危險駕駛行為入刑。筆者曾建議危險駕駛行為入刑當暫緩,其緣由在于:盡管危險駕駛行為入刑具有必要性和迫切性,但危險駕駛罪尚未從理論上完全理順,實踐操作性尚待制度之完善?!蛾P于<刑法修正案(八)(草案)>的說明》指出:“近年來,一些全國人大代表多次提出議案、建議,要求對一些嚴重損害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行為,加大懲處力度。經(jīng)與有關部門共同研究,建議對一些社會危害嚴重,人民群眾反響強烈,原來由行政管理手段或者民事手段調整的違法行為,建議規(guī)定為犯罪。主要是醉酒駕車、飆車等危險駕駛的犯罪,不支付勞動報酬的犯罪,非法買賣人體器官的犯罪等。”這說明了危險駕駛行為入刑乃順應民意之舉,然增設本罪之理由是為廣大人民群眾利益而“加大懲處力度”,這顯然并不充足,且本罪規(guī)范構造問題欠缺必要的論證。罪名之創(chuàng)設意味著犯罪圈之擴張及公民自由之限制,故創(chuàng)設罪名除順應民意外尚需充分的論證和說理。至今,《刑法修正案(八)》在民眾的呼聲中順利通過。然對于我們理論界和實務界的同仁依然任重道遠,我們必須努力從理論和實踐的觀點中不斷論證和反思本罪。
立法者在決定是否將某一行為入刑時,必須嚴格地考慮刑法的謙抑性,立法者應當力求以最小的支出——少用甚至不用刑罰(而用其他刑罰替代措施),獲得最大的社會效益——有效地預防和抗制犯罪。對于某種危害社會的行為,國家只有在運用民事的、行政的手段和措施,仍不足以抗制時,才能運用刑法的方法,亦即通過刑事立法將其規(guī)定為犯罪,處以一定的刑罰,并進而通過相應的刑事司法活動加以解決。因此運用刑法手段解決社會沖突,應當具備以下兩個條件:其一,危害行為必須具有相當嚴重程度的社會危害性;其二,作為對危害行為的反應,刑罰應當具有無可避免性[1]。因此,刑法謙抑性是立法理性之體現(xiàn),其考察內容包括了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刑罰的無可避免性。是否將危險駕駛行為入刑,必須考察危險駕駛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以及刑罰的無可避免性,這又必須借鑒風險刑法之理論予以論證。為此,筆者進一步認為,危險駕駛行為入刑的理論基礎就是風險刑法理念。
風險刑法(Risikostrafrecht)理論由社會學者貝克名為《風險社會》(1986)的書引起,并且,在普里特維茨(Prittwitz)名為《刑法與風險》的著作(1993)中,第一次以專著的形式受到研究。其后風險刑法理論課題在全球范圍內得以高度重視。風險刑法所涉及的問題是:刑法在什么范圍內處于這樣一種境地,需要以其傳統(tǒng)法治國的自由的全部手段,其中也包括法益概念,來克服現(xiàn)代生活的風險[2]。風險刑法理論的核心是在風險社會中將特定的“風險”納入可罰根據(jù)理論之中。所謂“風險社會”,是指人類在進入工業(yè)化時期后,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產(chǎn)生于人類實踐活動的各種社會性風險和危機對整個人類生產(chǎn)、生活乃至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造成嚴重威脅,而人類對此又失去控制的一種社會現(xiàn)實狀態(tài)。工業(yè)進程與現(xiàn)代科技的高速發(fā)展深刻改變了人類社會的生活秩序與社會運作模式,創(chuàng)造了傳統(tǒng)社會無法比擬的優(yōu)厚物質條件和快捷便利生活,也產(chǎn)生了許多新型社會危險源,導致了工業(yè)風險的日益擴散。人類社會越來越多地面臨各種人為制造風險的威脅與挑戰(zhàn),從電子病毒、核輻射到交通事故,從食品安全、環(huán)境污染到犯罪率攀升等。人類社會由于應對風險的力不從心而不由自主地逐漸演變?yōu)轱L險社會[3]。在風險社會的沖擊下,人們開始對刑法功能的質疑,不能把刑法視為報應性事后處理系統(tǒng),刑法的目的是解決、調整社會問題,是形成規(guī)范意識,要把刑法視為進行事前介入的預防手段[4]。傳統(tǒng)的罪責刑法已經(jīng)無力完全應對現(xiàn)代社會產(chǎn)生的風險。因為傳統(tǒng)的罪責刑法強調刑法的事后報應,主張限制國家刑罰權以保障公民個人自由,并以對法益的實質侵害作為刑罰權發(fā)動的基礎;而風險刑法強調事前干預,核心在于維護社會的安全秩序,并以行為人對規(guī)范的違反而非實害的發(fā)生作為刑罰權發(fā)動的基礎。刑法應當從傳統(tǒng)的被動社會防御地帶走主動社會干預前沿地帶,從事后報應導向轉為積極一般預防導向,在罪責理論中引入預防性的內容,構建積極一般預防罪責論,并適當修正刑法中的法益概念,以刑事處罰前置化的方式實現(xiàn)對法益的周延保護[5]。隨著社會形勢的不斷發(fā)展,風險不斷存在并危及民眾的生命和財產(chǎn),進而導致民眾的極度不安,故風險刑法理念也應予以提倡并在刑事立法和刑事政策中有所體現(xiàn)。風險刑法理念也存在著“風險”——犯罪圈的擴大,民眾自由的限縮。犯罪圈擴大是在所難免的,但筆者主張的是有限擴大,要做到有限擴大必須對風險行為進行考察。進入犯罪圈內的風險行為必須具有相當?shù)奈kU性并達到刑罰可罰的程度。但這一程度如何認定?筆者認為,這一程度可以從兩方面考量,即該風險行為在社會中發(fā)生的概率較高以及該風險行為轉化為現(xiàn)實損害將是災難性的。
危險駕駛行為是否達到相當?shù)娘L險程度和可罰程度呢?答案是肯定的。德國、日本、英國都規(guī)定了對危險駕駛行為予以刑事處罰,因此危險駕駛行為的可罰性在外國已被論證?;蛘撸@樣的理由尚未充足,我們再看下面一組數(shù)據(jù):按國家統(tǒng)計局資料顯示,建國初期,1950年,全國民用汽車保有量為5.43萬輛,而到1978年底,全國民用汽車保有量為135.84萬輛,至2009年底,全國民用汽車保有量已達7619萬輛。又根據(jù)公安部交管局資料顯示,截止2010年9月底,我國機動車保有量已達1.99億輛,成為全球汽車保有量第二大國。又根據(jù)相關的統(tǒng)計,從20世紀80年代末中國交通事故年死亡人數(shù)首次超過五萬人至今,中國(未包括港澳臺地區(qū))每年交通事故50萬起,因交通事故死亡人數(shù)均超過10萬人,已經(jīng)連續(xù)十余年居世界第一。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更是難以計量。2009年,中國汽車保有量約占世界汽車保有量的百分之三,但交通事故死亡人數(shù)卻占世界的百分之十六。酒后駕車為導致交通事故的主要罪魁之一。隨著汽車保有量的增加,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概率將不斷增加。另外,從新近的案例中,如2008年12·14成都特大交通肇事案(孫偉銘);2009年6·30特大交通肇事案(張明寶)以及杭州5·7飆車肇事案(胡斌)等更以血的慘劇喚起了民眾的不安。從上述數(shù)據(jù)和案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中國社會中危險駕駛行為的風險強度,對危險駕駛行為施以刑罰符合謙抑的要求。然而,當前中國刑法對此表現(xiàn)出軟弱無力,一則傳統(tǒng)的結果無價值的刑法理念難以為危險駕駛行為入刑提供歸責依據(jù),二則靜態(tài)的法益保護往往要求現(xiàn)實性的損害結果,但現(xiàn)實的損害結果在風險社會中往往是極具災難性的。因此,引入風險刑法理念為危險駕駛行為入刑提供理論的論證,并使之成為危險駕駛罪的理論基礎,勢在必行。
盡管以風險刑法理念作為理論基礎為危險駕駛行為的可罰性提供了有效的論證,但罪刑法定原則要求必須對具體的危險駕駛行為類型化,這就必須要借鑒犯罪構成進行論證。根據(jù)《刑法修正案(八)》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或者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構成危險駕駛罪。鑒于篇幅,筆者主要就危險駕駛罪的客觀方面和主觀方面予以論證。
《刑法修正案(八)》以敘明罪狀的形式,將危險駕駛罪的行為類型化為兩類:一是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二是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以敘明罪狀的形式對危險駕駛罪的行為予以框定,一方面彰顯了立法的理性,二則符合罪刑法定原則以保障國民的自由。然而,有觀點認為此規(guī)定“沒有采用概括性的兜底式規(guī)定,從而大大降低未來對形勢變化的適應性,甚至也完全排除以法律解釋方式擴大其適用范圍的可能性”[6]。的確,在立法中,我們有必要以敘明罪狀的形式維護刑法的基本理性,但列舉的范圍往往會因狹窄而將刑法規(guī)定置于極度滯后的境地。就危險駕駛罪而言,如何對行為類型予以理解和論證,筆者作如下論述:
第一,關于追逐競駛行為的理解。有論者將所謂追逐競駛理解為俗稱的飆車[7]。飆車不是嚴格的法律概念,筆者認為不能把飆車與追逐競駛等同起來,追逐競駛不能完全囊括飆車的內涵。從文意上理解,一般認為追逐競駛是指在道路上,兩輛以上機動車相互角逐爭搶車道,或者兩輛以上機動車相互競爭駕駛的行為。追逐競駛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主體數(shù)量必然是兩人以上。因此追逐競駛行為構成犯罪一般是共同犯罪,但飆車行為則不一定,一個主體也可以構成飆車行為,即超速駕駛。此外,追逐競駛也可能在不超速的情況下施行。故把飆車與追逐競駛相等同,明顯不合理。當然,法律可以通過擬制的手段將超速駕駛行為歸入追逐競駛范圍內,而且在立法和司法中也是這樣操作的。從實質正義的立場來看,這樣的擬制好像沒有多大問題。但刑法文本的內容超出民眾的理解范圍勢必破損刑法的規(guī)范功能,進而有悖于罪刑法定原則。對此,筆者認為,要么修正法律,要么制定立法解釋予以明示,從可行性看,后者更具操作性。此外,“情節(jié)惡劣”該如何認定?有觀點認為,飆車等駕駛行為,只要一經(jīng)實施,本身便已構成“情節(jié)惡劣”,沒有必要再加以規(guī)定[8]。但筆者認為,盡管追逐競駛與超速駕駛具有危險性,但行為本身并不一定就具有可罰的危險性,其必須達到一定的程度方能科處刑罰。正如有學者提到“情節(jié)是否嚴重,是判斷犯罪是否成立的基本定量標準。任何具體犯罪成立與否的判斷都離不開這一基本定量標準的衡量”[9]。因此,“情節(jié)惡劣”是區(qū)分罪與非罪的界限,同時也為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提供了分界線。至于“情節(jié)惡劣”的具體內容,可以通過司法解釋予以規(guī)范,如:在人數(shù)眾多的街道上追逐競駛的;1年內因追逐競駛而受到行政處罰或者兩次以上行政處罰又追逐競駛的;超過限定時速100%以上的等。
第二,關于醉酒駕駛的理解。所謂的醉酒駕駛是指在飲用酒精飲料或者其他含有酒精的飲料制品達到法定醉酒狀態(tài)后,駕駛機動車在道路上行駛的行為。認定醉酒駕駛的關鍵在于明確醉酒的界限。就醉酒界限的劃分,可分為主觀標準說和客觀標準說。主觀標準說認為個體體質存在差異導致個體對酒精的耐受能力存在差別,因此認定醉酒應當以個體的酒精耐受能力為標準,故允許犯罪嫌疑人在個案中以自身酒精耐受能力作為辯護理由??陀^標準說則認為刑法或相關法律法規(guī)應當明確規(guī)定醉酒的統(tǒng)一標準,只要血液中或呼出的氣體中酒精含量達到或者超過法定的標準,就推定行為人處于醉酒狀態(tài),因而不允許犯罪嫌疑人以自身體質作為辯護的理由。絕大多數(shù)國家采用客觀標準說,但在實際操作中一些國家也采取以主觀標準進行檢測的程序,即在查獲醉駕后立即采取一些檢測方法,如要求犯罪嫌疑人直路行走等,檢驗行為人是否在醉酒狀態(tài)下危險駕駛。站在規(guī)范的角度上,筆者主張客觀標準說。一則,采用統(tǒng)一的客觀標準能維護罪刑法定原則和人人平等原則;二則,避免在個案中事后對個體的最大酒精容忍力進行檢測驗證,簡化了訴訟程序,使警察和檢控方能夠從繁瑣的鑒定和舉證程序中解脫出來,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10];三則,個人體質會因各種因素不斷變化,以個人對酒精的耐受能力作為標準容易使犯罪嫌疑人逃避責任。我國刑法也采用客觀標準說,2004年國家質檢總局發(fā)布的《車輛駕駛人員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規(guī)定,當血液中酒精含量大于或等于80mg/100ml時則為醉酒駕駛,因而構成本罪。此外,大多觀點認為吸毒后駕駛應當與醉駕并列入刑。盡管吸食毒品后駕駛具有危險性,而且目前法律法規(guī)對此等行為的規(guī)制尚存空白,但筆者基于刑法謙抑的立場對吸毒后駕駛的行為入刑持否定的態(tài)度。原因在于:吸毒后駕駛的情況,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制暫存空白,行政法是否能產(chǎn)生良好效果,尚未得以驗證。此外,一旦發(fā)現(xiàn)吸毒后駕駛,首先采取的是對行為人進行強制戒毒,根據(jù)《強制戒毒辦法》第六條規(guī)定強制戒毒期限為3個月至6個月,與本罪最高法定刑存在重合范圍,而且強制戒毒本身就帶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效果,如果強制戒毒后再行執(zhí)行刑罰,明顯過度用刑。因此筆者認為對此不宜納入犯罪圈處理,建議從行政法角度上予以規(guī)制。
危險駕駛罪的罪過形態(tài)是故意的觀點已成共識,但如何解釋卻成為難題。我國《刑法》第十四條規(guī)定:“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發(fā)生,因而構成犯罪的,是故意犯罪?!睆姆啥x上看,我國的故意犯罪是建立在結果無價值的基礎上,其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的內容只立足于“結果”。然而,危險駕駛罪體現(xiàn)出我國刑事立法上對分則個別罪名采取了行為無價值的立場,而在結果無價值立場的傳統(tǒng)刑法理論下,故意犯罪的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難以囊括行為和危險內容,因而對本罪的主觀方面難以作出圓滿性的解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有論者提出擴大危險駕駛罪的罪責范疇,引入規(guī)范罪責理論,把期待可能性和規(guī)范溝通也作為故意或者過失之外的罪責要素[11]。這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途徑會導致整個犯罪論體系變革,在目前的刑法發(fā)展狀況來看并非可行。筆者認為,我國刑法關于“故意”的概念只注重對結果的認識和意志態(tài)度,卻忽視了對行為的認識和意志態(tài)度,是導致本罪主觀罪過解釋存在問題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本罪的主觀構成并不要求行為人對結果的意志態(tài)度,因為本罪的結果具有不特定性,只要求行為人在主觀上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結果,仍積極實施行為即可。換言之,本罪的主觀罪過可以解釋為:行為人明知自己的危險駕駛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仍然積極實施該危險駕駛行為,而非希望或者放任由該危險駕駛行為可能產(chǎn)生的危害結果。這樣的觀點勢必將我國故意犯罪劃分為結果型故意犯罪和行為型故意犯罪(或者稱作危險型故意犯罪),但這種通過修正故意犯罪概念的途徑比變革整個犯罪論體系的途徑更具操作性和實效性。
根據(jù)《刑法修正案(八)》第二十二條的規(guī)定,危險駕駛罪包括了兩種罪狀即追逐競駛和醉駕。從犯罪構成上看,追逐競駛行為要構成本罪還必須滿足“情節(jié)惡劣”,而醉駕行為一旦實施即構成本罪。因此,有論者認為,以競駕方式實施的危險駕駛行為屬于情節(jié)犯,而醉駕的既遂采行為犯,以行為的實施作為既遂標準[12]。也有論者基于這樣的立場,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有的犯罪都是‘情節(jié)犯’,只不過特別附加規(guī)定了‘情節(jié)嚴重’的犯罪為‘特別明示情節(jié)的犯罪’,而其他的犯罪為‘一般默示情節(jié)的犯罪’”[13],認為本罪屬于情節(jié)犯。也有論者認為本罪屬于抽象危險犯[14]。雖然上述觀點所基于的立場不同,且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其結論是值得商榷的。筆者認為,以追逐競駛方式實施的危險駕駛行為屬于情節(jié)犯,而醉駕行為屬于抽象危險犯。首先,單有追逐競駛的客觀行為尚未構成本罪,要構成本罪還必須滿足“情節(jié)惡劣”的要件,情節(jié)惡劣的判定便成為本罪成立的關鍵,因此追逐競駕行為屬于情節(jié)犯。其次,醉駕行為不屬于情節(jié)犯,理由在于刑法規(guī)范中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必須要達到一定情節(jié)才能構成本罪,而且把所有犯罪都界定為“情節(jié)犯”勢必導致“情節(jié)犯”概念取代“犯罪”概念,最終導致刑法體系之混亂;醉駕行為也不屬于行為犯而是屬于抽象危險犯。當然,有論者認為行為犯與抽象危險犯同屬一個概念,但筆者不以為然,理由在于:行為犯是相對于結果犯而言的,而結果犯可分為危險犯與實害犯,危險犯又可以分為抽象危險犯和具體危險犯,從概念關系和從屬性上看,不可能為同一概念,此為其一;其二,著重點和偵查重點不同,行為犯著重于行為,因而偵查重點在于行為本身,而抽象危險犯著重于危險,盡管該危險是法律假定的,偵查重點在于行為的危險。根據(jù)這一區(qū)別,醉駕行為應屬于抽象危險犯。舉一簡單例子,深夜時分,行為人在一條已經(jīng)圍閉的私人道路(該道路已沒有行人和其他車輛通行)上醉駕,是否構成本罪?若把醉駕行為界定為行為犯,則構成本罪;若把醉駕行為界定為抽象危險犯,則不構成本罪,因為該行為不可能存在可罰的危險。最后,把追逐競駛行為界定為情節(jié)犯,把醉駕行為界定為抽象危險犯具有訴訟法的意義。就追逐競駛行為而言,偵查機關著重偵查的是行為人是否具有惡劣情節(jié),這里收集的是有罪或者罪重的證據(jù);就醉駕行為而言,偵查機關著重偵查的是行為人是否不具有危險性或者具有較小的危險性,這里收集的是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jù)。
危險駕駛行為入刑的理論基礎是風險刑法理念,因此本罪的核心價值在于預防災難性的結果發(fā)生以保障不特定或者多數(shù)人的生命、健康的安全以及公共生活的平穩(wěn)與安寧。根據(jù)《刑法修正案(八)》的規(guī)定,犯本罪的,處拘役,并處罰金,因此不少人認為這樣的法律后果難以產(chǎn)生威脅的目的,而且在現(xiàn)實案例中,除了高曉松醉駕被判6個月拘役外,大多案例是以3個月以下拘役進行判決的,這使疑慮更為突顯。然而,筆者認為此等疑慮是沒有必要的,關鍵是理解和把握本罪的刑事法律后果。
第一,關于本罪的配刑,應當堅持罪刑相適應原則。“懲罰之值在任何情況下,皆須不小于足以超過罪過收益之值?!保?5]為個罪配置的法定刑必須有足夠的威脅力,但不能過限。在比較“懲罰之值”與“罪過收益”之時,我們往往忽略了除刑罰之外的其他法律后果,筆者稱之為“附隨刑事法律后果”。就本罪而言,附隨刑事法律后果包括吊銷駕駛證、取消專業(yè)資格、失去職業(yè)等。如觸犯本罪,行為人將被吊銷駕駛證,因而失去了駕駛的資格。又如根據(jù)《公務員法》、《律師法》、《注冊會計師法》等法律法規(guī),行為人故意犯罪的應該解除公職、吊銷律師執(zhí)業(yè)證、吊銷注冊會計師證等,行為人因而失去了工作。在考察“懲罰之值”時必須把附隨刑事法律后果也應考慮進去。一些實務觀點認為本罪不適用緩刑,因為若適用緩刑將使本罪的實質意義抹殺。筆者不同意這樣的觀點,一則持這些觀點的論者往往只把目光停留在刑罰中而忽視附隨刑事法律后果,二則只要符合刑法第四章第五節(jié)緩刑的規(guī)定就應有適用緩刑的可能。
第二,本罪的法律后果是否過重?筆者的觀點是肯定的,但重不在于刑罰,而在于附隨刑事法律后果。一些專業(yè)技術人員經(jīng)過多年的專業(yè)技術培養(yǎng)得以回饋社會,卻可能因危險駕駛行為而失去回饋社會和利用專業(yè)技術謀生的機會,一方面造成社會資源的浪費,另一方面將制造社會的隱患。因此,筆者建議修改《公務員法》、《律師法》、《注冊會計師法》等法律法規(guī)的相關規(guī)定,為犯罪人架設“后退的黃金橋”。如《公務員法》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曾因犯罪受過刑事處罰的,不得錄用為公務員?!堵蓭煼ā返谄邨l規(guī)定,受過刑事處罰的,不予頒發(fā)律師執(zhí)業(yè)證書,但過失犯罪的除外?!蹲詴嫀煼ā返谑畻l、十三條規(guī)定,受過刑事處罰的,不得申請注冊會計師注冊,已取得注冊會計師證書的人員,由準予注冊的注冊會計師協(xié)會撤銷注冊,收回注冊會計師證書。關于上述情況,筆者建議將公務員不得錄用、律師不得執(zhí)業(yè)、注冊會計師不得注冊的情形修改為“受到剝奪政治權利或者故意犯罪受到有期徒刑以上刑事處罰的”。
第三,本罪構架我國駕駛類犯罪的分則體系。在《刑法修正案(八)》出臺前,我國關于駕駛類犯罪主要包括三個罪名,即交通肇事罪、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和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現(xiàn)行刑法則涵蓋了危險駕駛罪、交通肇事罪、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四大罪名,囊括了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四大主刑,并形成了我國駕駛類犯罪的罪名體系。一般情況下,危險駕駛行為是交通肇事罪的“預備行為”,因而盡管本罪是故意犯罪,但本罪法定刑必然比交通肇事罪的基本刑(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要輕。交通肇事罪包含了三類法定情節(jié)和三個層次法定刑幅,最高為7年以上有期徒刑,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與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共歸于《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條,最高刑為死刑。筆者曾在拙作中提出“以刑定罪”的觀點,①參看拙作《刑事責任在刑法學體系中地位之反思與重構》,載于《江西公安專科學校學報》,第51頁,“從‘罪’與‘刑’的關系上看,筆者贊同以‘刑’為標準,以‘罪’與‘刑’相適應而不是刑與罪相適應。”并認為法定刑幅的交叉重合使我國駕駛類犯罪的體系更加有機和合理,更加有利于貫徹罪刑相適應原則,更加有利于我國刑法彰顯人本主義。
第四,根據(jù)《刑法》第六十四條規(guī)定,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應當予以沒收。危險駕駛罪中行為人大多駕駛其本人所有的機動車,根據(jù)上述規(guī)定,應予以沒收。但退一步思考,本罪法定刑中并處罰金,而且采用的是必罰制,同時又對行為人的機動車予以沒收,機動車價值小則數(shù)千,大則百萬。這樣的沒收,其合理性是備受質疑的。當然,根據(jù)實務部門的信息,一般情況下并不沒收行為人的機動車,但這種變相操作恰好與法律相悖。此等情況反映了我國《刑法》第六十四條在司法實踐中的缺陷,應予以修正。
最后總結一句,就本罪的法定刑來看,基于罪刑相適應原則的分析,配刑是恰當和合理的,其能以刑法體系性的配置有效銜接其他交通類犯罪,但就本罪的附隨刑事法律后果上看,不得不說這樣的法律后果實在過重,究其原因在于我們在理解罪刑相適應原則時往往只關注刑事法律后果而忽略了附隨刑事法律后果,因此對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和規(guī)章制度予以修正是必要的。
在高度現(xiàn)代化的社會,風險行為正不斷擴大,適時適度地將風險行為犯罪化,是風險社會的必然選擇。危險駕駛行為入刑正是符合這一社會發(fā)展的趨勢,而且順應民意,但不得不承認我國刑法理論和刑事制度相對滯后,這必然要求我們學界和實務界不斷對刑法理論進行論證,在論證中尋找不合理的因子,并用實效可行的操作方式予以修正。筆者希望本文不是純理論的論述,而是從理性思考中接受危險駕駛行為入刑后的新任務。
[1]陳興良.刑法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6~7.
[2](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第1卷)[M].王世洲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9.
[3](德)烏爾里?!へ惪?風險社會[M].吳英姿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56~57.
[4](日)金尚均.現(xiàn)代社會中的刑法機能[A].馮軍譯.趙秉志.全球化時代的刑法變革——國際社會的經(jīng)驗及其對中國的啟示[C].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7:147.
[5](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風險刑法:風險社會的刑法危險[J].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5,(3):32.
[6]李克杰.情節(jié)惡劣與后果嚴重是兩回事[N].法制日報,2010-08-27.
[7]吳華清.危險駕駛罪的理解與適用[J].中國檢察官,2011,(4).
[8]張貴峰.“醉駕、飆車”本身就屬于“情節(jié)惡劣”[N].法制日報,2010-08-27.
[9]高維儉.罪刑辯證及其知識拓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115.
[10]林東茂.刑法綜覽[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391.
[11]吳華清.危險駕駛罪的理解與適用[J].中國檢察官,2011,(4):35.
[12]邵棟豪.危險駕駛罪的理解和適用.人民法院報,2011-05-18.
[13]高維儉.罪刑辯證及其知識拓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115.
[14]謝杰.增設危險駕駛罪的法理基礎[J].人民檢察,2010,(19):74.
[15](英)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M].時殷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