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傷心,不是因為高考落榜,而是因為她氣死了父親。
父親病了許久,如果不是她早戀,如果不是她懷了孩子,如果不是她高考一敗涂地,父親也許會多活些日子。
家里辦喪事亂成一團,她躲進小小的儲物間里發(fā)呆,忽然看到窗臺上的褐色瓶子,她知道這是母親用來噴果樹的“樂果”,一種毒性很強的農藥。她把農藥裝進袋子里悄悄地離開了家。
她發(fā)狠似地翻山越嶺,爬到山頂時已經天黑,她辨不清家的方向,連燈光也看不見。天上掛著圓月,晶瑩透亮,她對自己選的地方很滿意。她打開瓶蓋,一股難聞的味道直刺入鼻,她沒有猶豫,一仰脖子就喝了小半瓶樂果。她找了一塊光滑的大石頭躺上去,想著就此忘卻一切,長眠于青山綠水之中。忽然內心悸動了一下,她坐起來,仔細找尋著家的方位,想給此時痛不欲生的媽媽磕頭謝罪,可她怎么也找不到家的確切位置,于是放聲大哭,跪地對著每個方向磕頭。這時她的腹部像被捅了一刀,巨疼,她撐不住了,順著山坡滾了下去。
在一陣疼痛中她恢復了意識,驚恐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簡陋的窩棚里,床鋪還散發(fā)出陣陣腥臭。渾身上下猶如尖刀刺入般疼痛,牙齒禁不住打顫,她大聲呻吟著。
“姑娘,你醒了?”一張又丑又黑的臉出現(xiàn)在她眼前。
“?。 彼孀∧樇饨?,很想跳下床,可身體無法挪動一寸。
“昨天早上我在山坡上撿到你,你在我這里睡了一天,快告訴我你家在哪里,我好把你送回去?!备砂桶偷穆曇舫鲎阅莻€毫無表情的男人,他的頭發(fā)像一堆雜亂無章的枯草。
“我,回不去了……”傷悲和恐懼讓她一下子又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一束束陽光從窩棚沒有壓緊的檐縫里直射入她的眼睛。男人趕緊往她嘴里喂稠乎乎的液體,她的喉嚨干得快冒煙了,如饑似渴地咽下平日連聞都不敢聞的腥膻粘液。
夜晚,她的肚子和腿像被無數(shù)的小刀用力地劃開,她的腰部又酸又疼,拼盡力氣也動彈不了。她咬著牙“嘶嘶”地吸著涼氣,兩只手拍打著堅硬的床梆。男人提著馬燈走進來,把一塊發(fā)硬粗糙的涼毛巾捂在她額頭上。
她聽見男人悉悉索索地在窩棚外躺下。
渾渾噩噩地躺了幾天,她的身體能挪動一點點了。男人告訴她,她的左腿斷了,略通醫(yī)術的他給她打了夾板固定,但不能保證她日后走路不跛。男人又問起她家里的情況,希望她能讓家人帶去醫(yī)院做治療,可她只是搖頭。
凌晨她被驚醒,男人的手停在她胸前,她腦子“轟”地一熱,難道他要趁人之危?她拼命抬起雙手胡亂向他打去。男人驚得向后跳,手上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他彎腰撿起來:“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窩棚漏雨了,我只是想給你蓋塊油布,別弄濕了被子,你可不能著涼?!彼箘胚^大,痛得哭了起來。男人慌了神,光著頭淋著雨踩著水給她端來苦澀的藥湯。她也盼著天快點放晴,窩棚太小,連著三天,男人都是披著油布蜷縮在靠門邊的一張凳子上過夜,雨聲也蓋不住他的咳嗽聲。
太陽終于露出了暖暖的笑臉,男人把她背出窩棚,放在一個專門為她搭建的架子上,用被子圍好,只露出眼睛。隨后,他自顧忙碌著揭開窩棚的一面墻,說要曬干里面的潮氣。
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養(yǎng)蜂人,離窩棚四五百米遠的地方擺著一長溜蜂箱。有一個哈薩克族青年騎著馬牽來一只奶羊,男人很高興,他熟練地擠了一大缸子羊奶,燒了一壺奶茶招待哈薩克族小伙子,給她的卻是一碗打了蛋花的純羊奶,她小口小口地喝著,已不再覺得那么腥膻了。
男人與小伙子談笑風生,她看見男人塞給小伙子一卷錢,小伙子說啥也沒要,臨走時男人囑咐著什么,小伙子看看她,然后點頭,她雖然一句話也沒聽懂,可總覺得與她有關。
男人說她在他這里已經住了十天了,家人一定急壞了。她的眼淚雖無聲,卻迅速地流下來。他說,他知道她是要自殺的,他撿到她時她摔得血肉模糊,口吐白沫,典型的中毒癥狀。他用中藥湯給她洗胃,才發(fā)現(xiàn)她流產了。年紀輕輕的,為什么要走這條絕路。
她說她活不下去了,戀人棄她而去,大學沒考上,生病的父親也被她氣死了。她不敢面對母親,也不敢閉上眼睛,一睡著就夢見父親喘不過氣來,躺在床上憤怒地瞪著她,伸出巴掌要打她,可巴掌軟軟地塌下去,父親斷氣了。她多希望那個巴掌能重重地煽在她臉上,讓父親解解氣,這樣她的心里也會好受些。
聽完,男人一聲嘆息。
夕陽西下,男人忙完了過來背她回窩棚,忽然間就怔住了,興奮地指著山下:“快看!”
她忍著痛坐起來,太陽的余暉給墨綠的山巒披上了一層桔色光暈,她的腳下是一大片金燦燦的野菊花、亮黃紅蕊的燈籠花、淺紫色白蕊的喇叭花,還有象牙白單瓣的貴婦人,矜持的探著優(yōu)雅纖長的脖子。成群結隊的蜜蜂歡快地哼著小曲在盛開的蕊中悠閑地采著蜜。窩棚周圍的樹上,不時有幾片明黃或桔黃色的白楊樹葉子飄落下來,優(yōu)美地晃動著身體在微風中輕輕地吟唱。野面豆樹開始禿頂了,只剩下一串串姜黃色如櫻桃般大小的果實。眺望遠處,郁郁蔥蔥。現(xiàn)在,它們的身上仿佛放射著一層煙粉色的余輝,光彩奪目,攝人心魄。她心上的琴弦,就這么被輕輕地撥響了……
她穿著他的不合身的衣服,拄著他做的雙拐在附近慢慢地走動了起來,看日出日落,看他頭上罩著紗罩,來來回回地忙碌著。她看得最多的是山,群山綿延著總是一眼望不到邊,從蔥綠走到蒼黃。山雖然總是寂然無聲,卻讓她心靜如水,心界開闊了許多。
那個哈薩克族青年在一個金色的黃昏帶來了她心急如焚的母親。母親發(fā)瘋似地抱緊她,像撿回了失而復得的寶貝。
若干年后她事業(yè)有成。依然保持著每年來看秋景的習慣。山的寬廣和博大的胸懷一次次蕩滌著她的靈魂,洗凈了她的浮躁和凡塵鉛華。她覺得自己的心靈棲息在綿綿群山之中。她牽掛著深山老林里那個像土豆一樣堅實而粗糙的男人以及那些勤勞隱忍的蜜蜂,他們在她心里熠熠生輝,讓她倍感溫暖……
(摘自《女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