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閣下望向無底深淵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p>
戴葳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汗涔涔地從床上一躍而下,在紙上寫下尼采的這段名言。然后把筆記本推到一邊,點起一支煙,裊裊煙霧中,浮現(xiàn)出一個身穿黑衣的麗人身影,若隱若現(xiàn)。一旁的白色紗簾被風卷起一角,將這個夢幻渲染得更加迷離。
戴葳是吉州市公安局刑偵科的一名法醫(yī),但更多的時候,他做的是一種類似入殮師的工作。為各種意外死亡的人清理善后。大概是經(jīng)常和尸體打交道的原因,雖然戴葳長得高大俊朗,而且家境優(yōu)越,但他一直沒有女友,到了28歲還是孑然一身。
其實在戴葳心中,有一位天使。兩個月前,他跟團去天柱山旅游。旅游車上坐在他對面的是個女孩,面容姣好,年紀在二十四五歲上下,氣質(zhì)高雅沉靜。但奇怪的是,初秋的天氣艷陽高照,別人都穿短袖,她卻將全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一層黑衣里面,連手上都戴著一雙精致的黑色薄紗手套,透過透明的網(wǎng)紗,戴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她手上戴的一只翡翠手鐲,和她右手手腕上一只精致的蝴蝶刺青。
這是個有味道的女孩,戴葳在心中贊嘆。女孩垂著眼睛,正在看一本《梅艷芳畫傳》。戴葳搭訕道:“你喜歡梅艷芳?”
“嗯。”女孩子合上書,“名如其人,既有絕代芳華,骨子里又冷艷清絕如同梅花。這樣的人,現(xiàn)在很少有了?!闭f完,頓了頓,又吟道:“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長做去年花?!?/p>
戴葳心中一動,這個女孩子無心中點出了他的看法。就這樣,兩個人的距離被拉近了,話匣子就此打開,發(fā)現(xiàn)兩個人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都如此相似。
到了天柱山,戴葳打量著眼前奇峰迭起的山巒,興致勃勃地說:“我想起一句話……”女孩子看他一眼,嫣然道:“當閣下望向無底深淵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啊……”戴葳張大嘴巴,“你的眼睛比X光都厲害,我都不敢在你面前開口了。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女孩子笑了笑:“有什么厲害呢?大概是因為我們兩個是一類人吧,都是世人眼中的異類。”
此時的戴葳,好奇心已經(jīng)被完全勾引起來了:“我叫戴葳,在……呃,在吉州市公安局工作。請問小姐芳名?”
女孩子遲疑了一下:“我叫含煙?!?/p>
戴葳又追問道:“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含煙輕輕搖搖頭:“只要你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做什么工作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三天的旅途很快過去了,到了分別的時候,戴葳向含煙要聯(lián)系方式。含煙遲疑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不必了吧,如果有緣分,我們會再見面的?!?/p>
回到吉州,戴葳的生活重新恢復(fù)了正常。只是在工作的間歇,他總會想起含煙。他對她有著越來越深刻的興趣,他不止一次想象過含煙的職業(yè),卻總是沒有頭緒。含煙的氣質(zhì)清冷,談吐高雅,一望而知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實在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隱瞞自己的身份。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萬圣節(jié)。戴葳去參加一個同城論壇搞的網(wǎng)友萬圣節(jié)化裝舞會。那是一個戴葳常去的靈異論壇,他和論壇的斑竹靈珠是好朋友,靈珠發(fā)郵件邀請戴葳來參加派對。
萬圣節(jié)的派對很盛大,身著盛裝的男男女女打扮得如同一個個行走的噩夢。裝扮成德古拉伯爵的戴葳一進場,就贏得大家的陣陣尖叫。戴葳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含煙。那天含煙的裝束很簡單,象牙白色的露肩禮服,長發(fā)被編成無數(shù)條發(fā)辮,辮梢還扣著一個個精致的蛇形水鉆。戴葳認出含煙扮的是美杜莎,希臘神話中的蛇發(fā)女妖。含煙沒有戴手套,雪白的雙手裸露在外面,蝴蝶刺青振翅欲飛。
戴葳走過去:“真美?!?/p>
含煙笑了笑:“謝謝?!?/p>
靈珠走了過來:“戴葳,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含煙小姐。也是我們論壇的發(fā)燒友。”
戴葳說:“我認識她?!闭f著將手伸向含煙:“含煙,很高興再次見到你?!?/p>
含煙伸出手要和戴葳握手,可是手剛剛伸出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從口袋里拿出雙黑色手套戴上,這才握住了戴葳的手。
俊男美女總是格外引人注目,不斷有人過來向他們搭訕。而戴葳此時,卻只想好好地和含煙聊一聊,他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她。好容易將那些網(wǎng)友打發(fā)走,戴葳向含煙笑道:“我們聊聊好嗎?”
含煙點點頭,剛要說話,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含煙退后幾步接聽了電話,對戴葳歉意地笑道:“對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p>
說完不等戴葳開口便拿起大衣出去了,等她走遠,戴葳才想起他竟然忘記向含煙索要電話號碼,不由得捶胸頓足。
“你不用難過,她很神秘,從來不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個人信息?!?/p>
靈珠走過來,遞給戴葳一杯可樂:“我雖然是斑竹,卻不知道含煙的任何個人情況。只知道她的名字和ID,不過含煙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孩子,也很有才華。你要相信你的心,如果你們有緣分,她一定會再出現(xiàn)的?!?/p>
快到年關(guān)的時候,吉州發(fā)生了一起特大車禍,一輛大貨車和一輛長途客車迎頭相撞,當場死亡30多人,多人傷重。吉州公安局緊急出動救助傷員,死者則送回公安局進行裝殮。戴葳和公安局的法醫(yī)同行們忙得昏天黑地,人手依然不夠,只得從市殯儀館緊急抽調(diào)入殮師過來幫助。當市殯儀館的王牌入殮師來到公安局的時候,所有的警察都睜大了眼睛。入殮師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身穿一件黑色羊毛大衣,風姿綽約,是含煙。
戴葳愣愣地看著含煙,瞬間明白了她當初為什么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含煙也看到了戴葳,向他點點頭。接著,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含煙進入太平間,輕輕揭開罩在尸體上的白布。助手遞上毛巾,協(xié)助含煙幫逝者揩抹干凈,換好衣物。含煙打開化妝箱,開始精心地為逝者化妝。
戴葳站在一旁,看著她一絲不茍地工作。含煙的臉色很平靜,甚至帶著虔誠,她低下頭,在逝者臉上細細勾畫。入殮師要面對的是各種各樣的逝者,有本事的入殮師,可以將一具支離破碎的尸體平復(fù)如常,讓逝者風光地走完最后一程。
戴葳不得不承認,含煙是他見過的最優(yōu)秀的入殮師。她手下的那具尸體,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尸體送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大面積燒焦,辨不出模樣。經(jīng)過含煙一番清理整合,那個女孩子已經(jīng)宛若重生,她靜靜地躺著,面色紅潤平靜,似是剛剛?cè)胨?。含煙溫柔地俯下身去,為女孩的面頰打上淡淡的橘色腮紅,動作輕柔,如同春風化雨。戴葳想起自己看過的日本電影《入殮師》,里面的小林君也曾經(jīng)這樣溫柔地對待這個世界。影片的最后,小林君那一套藝術(shù)般的入殮動作,也曾深深震撼過他。如今,電影中的一切,在現(xiàn)實中重演了。
當含煙疲憊地站起來,戴葳迎過去,扶她在椅子上坐下。
“你是一位入殮師?”
“是的。”
戴葳輕輕地笑了:“難怪。其實從你去參加那個萬圣節(jié)派對那天我就該想到,對這些感興趣的女孩子并不多。你說的對,我們是同一類人,同是世人眼中的異類。”
含煙點點頭:“不錯。雖然世人對這份工作存在諸多誤解,但是我喜歡。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執(zhí)意進入殯儀館工作,我的父母很不解,甚至一度和我斷絕了往來。但我堅持下來了,我愿意溫柔地對待這個世界,為生者化妝,是外在的化妝,美在表面;對死者的化妝,是生命的化妝,也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p>
戴葳看著含煙,這個墜入人間的天使,照亮了生者的回憶,的確是上天的禮物。
“那天我們在派對上遇到,我要和你握手,你卻先戴上手套,也是和你職業(yè)有關(guān)?”
“嗯。我的工作要天天接觸到死人,所以我總是在口袋里放一雙手套,和別人握手之前就先戴上,怕直接和人握手不好?!?/p>
“現(xiàn)在不用了。”戴葳拉過含煙的手,摘下她的手套,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含煙,我要握著你的手,握一輩子。我愛你,從那天在大巴上相遇我就一直在找你,我們在精神層面是一致的,你就是我一直尋找的那個人。答應(yīng)我,做我女朋友好嗎?”
含煙凝視著戴葳,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摘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