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盈
安詞剛滿十八歲,成人禮之后的她像是一只勇敢的蠶蛹,拼了命地想要破繭成蝶,不顧代價和疼痛。染頭發(fā),打耳洞,把牛仔褲換成漂亮的裙子。不怕辛苦地穿起高跟鞋。安詞站在鏡子前,摸著肩膀處微微凸顯的鎖骨,這樣的模樣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在明白愛情之前,冀珞對于安詞來說,是一個無關(guān)輕重的甚至還帶著些仇恨的人,在明白愛情之后,冀珞就成了安詞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安詞一直都不是個多么安分的姑娘,很多時候她都是自己抱著吉他躲在酒吧的小舞臺上唱一些自己喜歡的歌。清澈的聲線,帶著獨特的味道。有時候她也自己寫一些歌,安詞的歌詞里沒有平整的押韻,卻能讓人在細心咀嚼后感同身受。
酒吧的老板易景晟自小就是在家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長大后卻相當(dāng)獨立。易景晟高中畢業(yè)之后沒上大學(xué),而是在大學(xué)對面的商業(yè)街租了一間不小的店面,硬生生是把一間書店改成了一間酒吧。酒吧里的顧客大都是大學(xué)生,有的學(xué)生經(jīng)常翹了課整天耗在易景晟的酒吧里,他們和易景晟很熟絡(luò)。
偶爾會有人向易景晟打聽在臺上唱歌的安詞,易景晟很少正面回答他們的問題,時間久了,那些有點兒念頭的人也就斷了想法。安詞所在的高中離酒吧不是很近,走路需要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易景晟就在不忙的時候去接她。每次易景晟都把車停在校門口正對著的位置,安詞放了學(xué)背著吉他快步走到易景晟的車?yán)铮龔膩聿蛔瘪{駛的位置,總是習(xí)慣性地坐在易景晟的斜后側(cè)。
安詞有時候會透過車窗看見冀珞的背影,她的視線定格在冀珞的身上,直到連冀珞上衣的顏色都看不清了,才有些留戀地收回目光。冀珞的后背做微有些彎曲,習(xí)慣走路時左手放在兜里。他皮膚很白,顯得干凈,頭發(fā)柔軟卻短,他是那所高中里最年輕的老師,也是最好看的老師。
易景晟開車的時候總是會很大聲地放一些搖滾,安詞不喜歡這樣的曲風(fēng),她覺得柔軟的音樂聽起來更加舒服。所以每次車?yán)锍臭[地放著搖滾音樂的時候,安詞就會拿出自己的MP3,戴著耳機聽里面那些她喜歡的調(diào)子。
安詞望著車窗外的時候,易景晟就用余光看安詞的側(cè)臉。安詞在臺上唱歌的時候,易景晟就坐在舞臺下面看。冷色調(diào)的追光燈打在安詞身上,易景晟覺得她就像是一只未曾沾染過平凡煙火的精靈。
安詞的左臂上有無數(shù)交錯的刀疤和齒痕,所以再熱的天氣安詞都習(xí)慣穿長袖。
作為住宿生,安詞大部分都是在外面過夜。宿管阿姨沒有那么盡職盡責(zé),所以只要安詞不太過于張揚,任何時候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即使在酒吧唱歌,安詞也從來都不化妝,她總是習(xí)慣性地束起一個高高的馬尾,除了她的眼神中夾雜了太多的塵土之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待放的白蓮花一樣,干凈得無可比擬。
易景晟喜歡那種一塵不染的女生,像安詞一樣的。
易景晟比安詞大不了多少,兩個人中間只隔了三年多一些的光景,所以這樣的話,易景晟喜歡安詞也就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他不知道為什么安詞的身上總有一股子冷色,誰也看不出她的情緒是雀躍還是失落,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安詞的眼睛里經(jīng)常結(jié)起成片的霜雪。
當(dāng)易景晟無意中看見安詞袖子下面觸目驚心的疤痕的時候,他眼里浮現(xiàn)出帶著憐憫又帶著心疼的東西,但只是不動聲色地替安詞放下袖口。
安詞低著頭,沉默地順了順袖口。
有一部分傷疤是見不得光的,就如同安詞對冀珞的那種結(jié)了血痂的愛情。一旦剝落,就會鮮血淋漓。
偶爾在安詞唱完了午夜場的時候,冀珞都會在酒吧門口等她,兩個人并肩走一路卻都不怎么說話。天氣涼的時候,冀珞會牽過安詞的手一起放進自己的褲子兜里,離得近了,安詞就能嗅到冀珞身上那種舒膚佳香皂的味道。
兩個人之前生活在同一間房子里很多年,安詞也從來沒叫過冀珞一聲哥”。
幾年前,冀珞和他媽媽闖進安詞的世界的時候,安詞總是把他們忽視,安詞甚至是厭惡冀珞的。安詞的爸爸覺得對安詞有虧欠的地方,所以很少會訓(xùn)斥她,這樣就使安詞更加肆無忌憚。但在安詞拆冀珞相機被爸爸看到的時候,他還是沖上去一把奪過了冀珞的相機。
“你嫌你折騰得還不夠嗎?”
安詞抬頭的時候皺起了眉,眼里是滿滿的驚詫以及恨意,最后卻只是低下了頭,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其實我才是你的孩子”。安禹看著自己對面的小女兒,忽然覺得原來自己一直都未曾真正明白過她,心口猛然間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感。
冀珞走過來,拉走了安詞。
對于小孩子來講,自己引以為傲的只有父母。他們會和周圍的玩伴說自己的父親有多么多么厲害,也會說自己的母親有多么多么漂亮??砂苍~從小就絕口不提自己的家事,不是不想說,而是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和周圍的朋友說出自己的母親是犯人這個事實的時候,她還能不能在一片唏噓聲中繼續(xù)深愛著那個沒怎么在自己記憶里停留過的母親。
過度早熟的安詞早就習(xí)慣了把心事全部爛在自己的肚子里,偽裝得完美無缺。所以當(dāng)她心里一直空白著的角色突然被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女人強行填補上的時候,她這幾年來所有的苦和恨,還有委屈和恐懼,都被暴露得淋漓盡致。但是她不知道,對于冀珞來講,他們承受的疼痛應(yīng)該是均等的。
安詞曾經(jīng)幼稚地以為,只要媽媽出獄了,一家人還會像以前一樣,一切都不曾改變過??杉界蠛退麐寢尩耐蝗怀霈F(xiàn),把她美好的夢打擊得七零八落,她變得無所適從。
在面對自己的無所適從的時候,安詞像一只憤怒的貓,弓起自己不夠強硬的背,豎起柔軟的毛發(fā),用力地抵抗著她不想接受的生活。冀珞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就看透安詞的內(nèi)心,不管她偽裝得多么堅強。
冀珞比安詞整整大了七歲,性格沉默,看著安詞帶有敵意的眼神時,他也只是淺淺一笑。
從客觀角度來講,冀珞要比安詞優(yōu)秀得多,他參加各種知識競賽都能拿獎,每次大中型考試后都能領(lǐng)到獎狀和獎學(xué)金。安詞有時候也想像冀珞一樣,優(yōu)秀到熠熠閃光的程度。
冀珞考上師范大學(xué)那年,安詞還在六年級,她看見冀珞背著旅行包,手提著很多的行李站在車站。他們身后是將要遠去的列車。爸爸在安慰阿姨。安詞抬頭看著冀珞一聲不吭。臨上車時,冀珞擁抱了爸爸和阿姨,最后也擁抱了安詞。這個擁抱讓安詞受寵若驚,這個時候,安詞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爸爸、阿姨、冀珞以及自己組成的這個家,雖然總覺得少了些溫馨的氛圍,但四方的平衡也讓安詞覺得平靜。
她沒有推開冀珞,安詞踮起腳尖湊在冀珞的耳邊問他,你會想我嗎?等到了遠方你看不見我了,會不會想我?冀珞沒說話,只是用胳膊把安詞往自己懷里緊了緊。
火車開走的時候,安詞沒有奔跑著向前追,只是站在原地微微地紅了眼眶。那是這幾年來冀珞和她唯一的一個擁抱,或許什么意義都沒有,僅僅只是告別的一個儀式而已,但卻在安詞的身上留下了很久的余溫。
之后的日子里要安詞偶爾會給冀珞寫信,用很漂亮的信紙,帶著不濃的色彩。安詞曾經(jīng)給冀珞寫,我們在彼此的生命里,并非是以牽強的血緣作繩結(ji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們彼此在劫難逃的宿命,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你筆下無關(guān)輕重的筆墨,終究會隨著時間的前進而漸漸地暈開痕跡,最后所有或輕或重的時光就全部成了一張蒼白的宣紙,云淡風(fēng)輕。
剛剛升到初中的安詞已經(jīng)成熟得如同大姑娘,偶爾也會有男生向她表白,送她禮物,放學(xué)了送她回家??砂苍~總覺得他們都是幼稚的小男孩,她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的那種感覺。
安詞經(jīng)常會給冀珞寫信,卻從來不打一個電話。安詞上初三的時候,冀珞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一所高中任教。冀珞給安詞寄了很多的輔導(dǎo)資料,告訴她要考個好成績,可以到自己任教的高中來讀書。
初三那一整年,安詞都因為有了目標(biāo)而充滿了活力和奮斗的動力。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安詞的胳膊上開始零零散散地多出了交錯不齊的刀痕,她把所有的想念和曾經(jīng)的仇恨都轉(zhuǎn)變成了有形的疼痛。
中考前幾天的時候,冀珞給安詞打了個電話。安詞接到冀珞電話的時候,心里竟然有些忐忑,冀珞說,等我放假了就回去看你。安詞手里握著電話聽筒不說話,冀珞在另一端輕輕地關(guān),他說,安詞,你說句話,你說句話好嗎?
放下電話的時候,安詞的手心已經(jīng)沾上了滿滿的汗。
冀珞,其實我是真的很想你,可是我怕我一開口就哭出來。安詞低著頭在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寫下這行字。
安詞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習(xí)慣了現(xiàn)在這個家的模樣,冀珞對于她來講,也已經(jīng)成了一個舉足輕重的人。沒有恨,沒有忽視,唯一有的只是想把他緊緊擱置在自己的心上而已。
安詞中考完的那個暑假,冀珞經(jīng)常會帶著她到城市邊緣的養(yǎng)老院里做一些義工。冀珞騎著他之前上學(xué)時騎的很拉風(fēng)的山地車,沒有后座,安詞就坐在前面的梁上。這時候的安詞,頭發(fā)已經(jīng)蓄了很長,發(fā)尾迎著風(fēng)飛起來的時候,冀珞還能聞到洗發(fā)液的淡淡的香。
除卻上次的擁抱之外,這次就算是距離最近的接觸了。安詞覺得,其實這樣沒什么不好,至少,以親人的名義,也能一直彼此陪伴。
養(yǎng)老院里有些老人已經(jīng)沒有了自理能力,安詞看著他們總覺得心疼。安詞最看不得別人孤單,她能感同身受那種無所依靠的哀痛。陪他們的時候,安詞會折很多的紙鶴,再用彩色的細線穿起來,掛在房間里倒也添了不少的生氣。
安詞的中考分?jǐn)?shù)不算低,爸爸和阿姨都覺得去冀珞所在的學(xué)校會比較方便。這樣兩個人還能相互照應(yīng)。
車站。
安詞隨著冀珞的腳步踏上火車,幾年前她在這里送冀珞離開,幾年后,她隨著他一起去遠方。安詞看著車窗上倒映出的模糊影像,然后淺淺地笑出酒窩。
冀珞不是安詞的授課老師,安詞在高一,冀珞教高二。安詞很少和身邊的人說起自己和冀珞的關(guān)系。其實安詞倒不是想回避什么,她只是不想和冀珞以兄妹的關(guān)系在一起。安詞在學(xué)校辦理了住宿,但大多時候還是和冀珞住在租住的房子里。
住處和學(xué)校的距離不是很遠,冀珞每天都是步行。安詞就走在冀珞的身后,踩著冀珞的腳印,倒也覺得安心。安詞在學(xué)校里見到冀珞的時候很少和他打招呼,或者有時候就直接喊一聲冀珞的名字。冀珞也不多說,只是回應(yīng)給她一個笑。
冀珞還是喜歡玩單反,他把本就不大的房子隔出了一間暗房,放假或者沒課的時候就整天地把自己埋在暗房里洗照片。安詞看著他拍的照片,每一張都帶著特別好看的光線,或明朗或昏暗,都有著讓人喜歡的味道。
就像冀珞的人一樣,安詞想,或沉默或微笑,都是自己想惜如黃金的寶貝。
上了高中之后的安詞更瘦了,皮膚也開始變白,頭發(fā)是略帶微黃的咖啡色,越來越亭亭玉立了。
周末的時候,冀珞偶爾會騎著他那輛二手的自行車帶著安詞去有好風(fēng)景的地方拍照片,他會告訴安詞什么樣的姿勢好看,什么樣的表情漂亮。安詞喜歡面對冀珞的鏡頭,更喜歡看著鏡頭后面的冀珞。
易景晟從來都沒問過安詞,她和冀珞是什么關(guān)系。在他的直覺里,冀珞的心里掩埋著很多的陰影。然而讓他無能為力的是,他根本就阻止不了安詞的繼續(xù)深陷。
管理酒吧這些年,易景晟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漸漸地變得老成。正因為他接觸的世俗和潛規(guī)則太多,所以也就更喜歡安詞身上那股子清澈的和沒被煙霧沾染的味道。
安詞不抽煙,所以嗓子清亮,不管是唱誰的歌,都帶著很特殊的感覺,容易讓人著迷。每次安詞唱完午夜場,易景晟都給她調(diào)杯沒有酒精的果汁,安詞很喜歡。
酒吧的客源大部分都是大學(xué)生,所以散場很早,學(xué)生都要趕在宿舍鎖樓門之前回去。場子冷清了,易景晟就鎖了門,也早早回家。有時候出門還能碰上冀珞,兩個人碰面很多次也不說話,冀珞每次都是在酒吧門口等安詞,等得再久他也不進去,直到安詞出來,然后兩個人再一起回家。
后來時間久了,學(xué)校里就有人傳出安詞和冀珞在一起同居之類的謠言。安詞不解釋,冀珞也從來不辯駁,事情傳到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耳朵里的時候,安詞就問冀珞,你怕不怕?冀珞低頭看看安詞,反問她,怕什么?你是我妹妹。
安詞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突然就說了一句,可是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界箢D了頓,堅定了口氣,那你也是我妹妹啊!
易景晟和安詞告白的那天,是易景晟的生日。
酒吧里的人起哄要求易景晟許愿,易景晟順?biāo)浦?,安詞,不如,你做我女朋友?安詞抬頭看了一眼易景晟,然后低下頭。沒有答復(fù)。易景晟很快地識趣,用手拍了拍安詞的頭,姑娘,我只是和你開玩笑,不用當(dāng)真的。
不夠明亮的路燈光覆蓋在安詞的側(cè)臉上,冀珞的左手放在褲兜里,低著頭。安詞開口,今天……易景晟和我告白了。冀珞沒抬頭,淺淺淡淡地問一句,結(jié)果呢?安詞停住腳步,看著冀珞的側(cè)臉,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我愛你。冀珞的情緒依舊沒有什么過多的波動,甚至臉上還帶著些意料之中的表情。
冀珞的腳步依舊是以原頻率向前移動,安詞站定。冀珞,我姓安,我叫安詞。我不是你妹妹,你為什么不肯愛我?冀珞也停住腳步,沒有回頭,安詞,走吧!
夏日的燥熱包裹著每一個人,安詞卻下意識地用雙手環(huán)住了自己的肩膀。
素色的窗簾暗暗透出涼薄。安詞坐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燈光和星星,天幕里透不出絲毫暖意。冀珞把自己扔在床上,按著左胸口,用力地把身子翻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把臉埋在枕頭里,逼著自己平靜下來。
很久以來,冀珞一直都把對安詞的感情壓抑在內(nèi)心最深層的地方,他沒想過安詞會撕破他們之間本來就很單薄的偽裝。
冀珞的夢仿佛沾染著很多的色彩。在他腳下是開不盡的遍地繁花,安詞是戴著花環(huán)的公主,在他剛要伸手觸摸的時候,安詞卻微笑著轉(zhuǎn)身走開,再回頭就看見安詞淚流滿面的模樣。場景轉(zhuǎn)換,冀珞站在一片黑暗里,沒有出路,而安詞伏在紅色的血泊里,那一片刺眼的猩紅驚醒了他的夢。
早上,冀珞在客廳的茶幾上看見安詞給他留的字條,哥,今天學(xué)校要開會,我先走了。冀珞笑笑,順手拿起茶幾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打開了電腦里的加密文檔。
冀珞無意識地皺起了眉頭,手指開始在鍵盤上用力敲擊。
“安詞已經(jīng)愛上我,我知道,我距離最初的目的已經(jīng)不遠了,但是,我突然覺得,可能最開始就是錯的。我喜歡看著安詞那雙干凈的眼睛,可是每次看著她眼睛的時候,我就會憑空升起一種罪惡感。在傷害她的同時,我也開始難過,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不下了。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落進萬丈深淵。莫名的仇恨是我一直都摒棄不了的東西,我就像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可是我卻壓制不了內(nèi)心強大的恨。安詞,我們本就不該觸碰到彼此的世界,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對不起。”
葉迪以一種極其突兀的方式闖進冀珞的世界。
她每晚都化著很濃重的煙熏妝,涂著色彩妖嬈的指甲油,看著冀珞在酒吧門口站著等安詞。冀珞從來不曾注意到還有這樣一個女人在遠處看他,直到葉迪走到冀珞身邊遞給他一支煙,冀珞看了看她,接過煙。葉迪給冀珞點燃煙之后,又給自己點了一支。
葉迪用很細長的手指夾著煙,眼角上挑,隨意地和冀珞搭訕。直到安詞出來,有些刻意地挽起冀珞的胳膊,然后又用余光掃過葉迪。葉迪看得出來這是小姑娘的挑釁,于是隨意笑笑走開??粗~迪走遠,冀珞不動聲色地抽出窩在安詞掌心里的胳膊。
之后的無數(shù)個晚上,葉迪和冀珞都在酒吧門口搭訕,葉迪依舊化著很濃重的煙熏妝,也涂著不同顏色的指甲油。
安詞討厭葉迪那個女人,因為她妖嬈,因為她風(fēng)騷,更因為她總是接近冀珞。
易景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很少和安詞談起冀珞。易景晟覺得,時間久了,安詞自然就會明白究竟什么樣的人才適合她。
當(dāng)安詞對著葉迪揮出拳頭的時候,葉迪毫不示弱地回了安詞一個響亮的巴掌。安詞沒有出聲,也沒有再回手,而是偏過頭看著冀珞,冀珞皺著眉,看了葉迪一眼,你走吧。安詞,你跟我回家。易景晟推開酒吧的門,拉住葉迪,給了她左右兩個嘴巴。安詞拽住了易景晟上衣的一角,易景晟看了一眼安詞,又回過頭對著葉迪,老子從來不打女人,但前提是你不能碰我愛的女人。
冀珞在一旁看,不說話。易景晟瞇起眼睛看了一下冀珞,安詞低著頭,四個人都不再說話。
哥,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我不是你的妹妹,至少,應(yīng)該是那種沒有血緣牽絆的關(guān)系。我也以為,不管如何,你都會站在我身邊,哪怕是我無理取鬧,你也會幫我??墒?,你太理智,理智得讓我很難過。
安詞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冀珞站在客廳的中央背對著她,安詞看著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看不到他的內(nèi)心。冀珞拿起沙發(fā)上的外套,依舊背對著安詞,“我出去一趟,你早點兒休息,不用等我?!?/p>
不等安詞說話,冀珞已經(jīng)在外面帶上了門。
安詞坐在沙發(fā)上,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才能消磨掉時間,黑透了的夜,拋棄了太多失眠的人。冀珞房間的門一直開著,她走進冀珞的房間,用手指尖觸摸著冀珞的床。
開了冀珞的電腦,桌面上一個名為“沉淪”的文件夾吸引了安詞,安詞看著文檔密碼束手無策,出于好奇,安詞試了很多次,最后以冀珞媽媽的生日打開了文檔。
打開后安詞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冀珞的日記,安詞不由自主地打開文檔一一瀏覽。
“我知道安詞的眼里帶著對我和媽媽的仇恨,可是,她不知道,她同樣也該是我所仇恨的人。我知道很多事情和她沒關(guān)系,婚姻,是他爸爸和我媽媽的婚姻,使我們都不得安寧??墒俏揖褪强刂撇蛔∥覂?nèi)心的所有黑暗,我想報復(fù),對安詞是不公平,但是誰又對我公平了呢?”
一段一段的話,像是冰碴兒一樣全都落進安詞的心里,她能感覺到,似乎全世界的最低溫度和疼痛全都在她的心里交織,根本揮之不去。安詞在今天才明白,什么是欲哭無淚的感覺。
因為很多時候,都是哀莫大于心死。
冀珞徹夜未歸,安詞早晨隨意收拾了一下就到了易景晟的酒吧。易景晟看見安詞的時候,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問她,今天怎么不去學(xué)校上課?安詞無力地回答,我病了,肩膀疼,你能幫我買一瓶布洛芬嗎?易景晟笑關(guān),當(dāng)然,你在這里等等我。
易景晟看著安詞吃了藥,他總覺得安詞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于是多問了安詞幾句。安詞仰起臉展露出笑容,放心吧,沒事的,你給我調(diào)杯酒吧,我要喝酒,不要果汁。易景晟走到吧臺前,給她調(diào)了一杯甜酒。
易景晟從衛(wèi)生間回來之后,看見安詞伏在吧臺上,不出聲也不動。易景晟試著叫了她幾聲,又推了推她,依舊沒有反應(yīng)。易景晟忽然有些心慌,鎖上了酒吧的門,開車把安詞送到了醫(yī)院的急診。
醫(yī)生很快給安詞做了檢查,然后轉(zhuǎn)過頭問易景晟,她吃了什么?易景晟擦了下額頭的汗,酒和布洛芬。醫(yī)生用手扶了扶眼鏡,多少布洛芬?易景晟愣了愣,手忙腳亂地開始翻安詞的包。
一個空掉的布洛芬藥瓶。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著易景晟的鼻孔,他手足無措的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吩咐護士給安詞洗胃。辦完了手續(xù)之后,易景晟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手指埋在頭發(fā)里,大腦已經(jīng)混亂成糨糊。
冀珞接到易景晟打來的電話時,手中的話簡跌落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安詞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冀珞,不哭不笑,平靜地問,哥,你就那么恨我嗎?冀珞無言以對,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恨,同時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愛。
醫(yī)生走進房間,做完例行檢查之后,安詞別過頭不再說話。易景晟推開房間門,把溫度剛好的粥遞給安詞,易景晟收拾著床頭邊桌子上的東西,用很隨意的口氣說,安安,幸好你沒事,不然我就成了殺人兇手了。萬一我覺得愧疚決定為你償命怎么辦?冀珞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然后沉默地走出了病房。
安詞用手臂撐了一下床,輕輕地笑出聲來,我要是再犯傻,我就是豬。易景晟看著安詞略顯蒼白的臉,用手指稍微用力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安詞看向易景晟,我們?nèi)ヂ糜伟桑蚁肴e的城市走走,可能就不再回來了,你要陪我嗎?易景晟順勢坐在床邊,手掌捋過安詞額頭的頭發(fā),想去哪兒?我訂票。
上飛機之前,安詞用手機給冀珞發(fā)了一條短信。哥,我不恨你,就算你討厭我,就算你不愛我,我也不會恨你。你陪伴我這么久的時間,我用一半排斥你,用一半愛你。我很快樂。幫我向爸爸和阿姨說一聲,我生活得很好,讓他們放心。勿念。
早晨七點鐘的飛機,起飛的時候,有很刺眼的陽光透過窗子落在安詞的身上。易景晟用汗?jié)竦氖治兆×税苍~的手,安詞沒抽出,臉沖著窗外的方向,右手按了按眼角,帶下了星星點點的淚,然后迎著陽光閉上了眼睛。
江南經(jīng)常下雨,空氣潮濕。
安詞的頭發(fā)長了很多,她習(xí)慣了和易景晟像情侶一樣,牽著手一前一后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她覺得這種生活波瀾不驚,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是她需要的。
易景晟托朋友轉(zhuǎn)讓了自己的酒吧,自己在江南這個地方做起了調(diào)酒師,倒也自在。易景晟說不出很矯情的告白,但他總是給安詞發(fā)一些短消息。
“謝謝你可以讓我陪著你,這份安穩(wěn)來得太不容易。我希望這里是上帝給我們的歸宿,也希望這里是我能給你的歸宿。我不覺得你任性,就算你任性也沒關(guān)系,我就是想要陪著你做一切任性的決定。”
安詞保存著很多易景晟發(fā)來的短消息。她想,如果以后在這里和易景晟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也算是一個安穩(wěn)的歸宿。
時光就這么平靜地溜走。
晚飯后,易景晟照例陪安詞散步,這時,手機響了,是冀珞。
“安詞,我要結(jié)婚了,你回來嗎?我覺得,你應(yīng)該參加我的婚禮?!?/p>
“嗯,我會回去。哥,祝福你。”
新娘不是很漂亮,單眼皮,有著溫順的容貌和眉眼,笑起來的時候露著兩顆虎牙。在安詞的潛意識里,她會是賢妻良母。幸好新娘不是葉迪,安詞想。對于那時候的安詞來說,葉迪是一場劫難也是一場拯救。
安詞挽著新娘,托著她的白婚紗,用很甜的聲音口塒嫂子”。冀珞牽著新娘的手,安詞看見臺下的爸爸和阿姨,忽然覺得,他們還真的是很登對的老伴兒。這些年,彼此身邊也幸好有個合適的人陪伴著。轉(zhuǎn)過頭又看了一眼易景晟,剪成短頭發(fā)穿著黑色西裝的易景晟真的是很精神。安詞想,等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易景晟會不會更精神?
舉行完儀式的時候,冀珞伸出胳膊很自然地抱住了安詞。安詞像當(dāng)初送冀珞上火車的時候一樣,不推開,她安靜地把手放在冀珞的腰上。隔了很久之后的第二次擁抱,感覺依然不陌生。冀珞附在安詞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話。
我愛你,安詞。我同樣也愛了你那么多年,只是被黑暗掩蓋了。
安詞笑笑,之前等了很久的話在這樣的背景下說出口,讓她覺得更加悲涼。她順勢輕輕地推開了冀珞,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哥,新婚快樂!
喜慶的背景襯著新娘的白婚紗和新郎的黑禮服,完美得像是一場不愿醒過來的夢境。安詞的眼角又看向易景晟。他在笑,安詞也展開一個笑容,漂亮地回應(yīng)給他。
安詞,等你手臂上的傷疤全部都褪掉了痕跡,我就給你穿上全世界最漂亮的婚紗。安詞回到易景晟身邊的時候,聽見他溫潤的聲音。
不管多久的輾轉(zhuǎn),最終都會成為停泊,安穩(wěn)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