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馬
B.朱兢芳
要不是李燃的推薦,我真懶得再向什么頭兒腦兒去嘮叨許屏的事了。我已領(lǐng)教了太多的四平八穩(wěn)的衙門面孔,也領(lǐng)略了太多的廉價同情。這能解決個屁問題!
其實,我早就認得這位丁南北副市長。
那是在二十四年前參觀美術(shù)學(xué)院雕塑系的展覽會上。我實在不敢恭維這批自以為是的藝術(shù)家。我記得,這位丁南北,大概因為是班長的緣故,“杰作”被放在一進門就望得見的顯要位置上。那是一座裝腔作勢的開山工人的全身像。他煞費苦心,把那個泥人塑得力拔山兮的氣勢,我卻覺得渾身肌肉都像吹足氣的豬尿泡。這也難怪這位據(jù)說還是青年團書記的丁班長,他肯定要比別的同學(xué)更加賣力地吹的!那不正是一個把吹大牛當(dāng)飯吃的年代?!
我記得曾把這樣的刻薄話講給許屏聽。許屏笑笑:“丁南北還是蠻好的好人!”在許屏嘴里,幾乎沒有不好的人。我只好冷笑:“好人不一定弄出好的藝術(shù)!這類雕塑糊弄工程指揮部的頭頭腦腦還可以。我可是正兒八經(jīng)學(xué)文藝評論的大學(xué)科班出身?!?/p>
大學(xué)科班的又如何?我畢竟只有在水庫工地做一個小報編輯的命。
我從不相信命。但命運卻因為這兩年的編輯,被編得光怪陸離。
我之所以和這個水庫打上交道是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
父親曾經(jīng)在國民黨導(dǎo)淮委員會做過事。換了朝代,一直是不明不白的“舊人員”身份。我后來打聽到,他是一種被內(nèi)控的工程師。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見任何人都唯唯諾諾,見任何官兒都巴巴結(jié)結(jié)。
我是被父親一紙“病危”的電報騙來工地的。他被當(dāng)時的反右派運動嚇昏了,生怕我的嘴沒遮沒攔。我卻并不感激他,曾經(jīng)記恨了一陣子。憑什么把我再差半年就能拿到的畢業(yè)文憑給耽誤了?!
我到工地小報工作,正趕上“大躍進”。對現(xiàn)在的青年講那段歷史簡直像神話。那時,我未嘗沒有受過“十五年超過英國”那種狂熱的熏染,但沒有隔多久,我便清醒了些。這種全民動員的熱潮,是對科學(xué)和人性的褻瀆,是從上到下的歇斯底里的精神瘟疫大傳播。像我父親那樣的工程師,明明懂得科學(xué),也像一群傻瓜似的進山伐木,把整棵整棵的松樹、杉樹塞進碉堡去煉鐵,然后把一大堆不知所云的疙瘩送到領(lǐng)導(dǎo)面前去邀功請賞,自欺欺人地填寫“合格”化驗單,裝模作樣地開經(jīng)驗交流會,硬要山里的農(nóng)民跟著如此這般地制造災(zāi)難,并且逼著我寫報道。天哪!我的神經(jīng)快炸裂了。
父親拼著老命,處處顯得比別人更加忠心,累得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哼哼,呼幺喝六喚我端湯拿藥,氣得我直發(fā)抖,摔著藥罐子罵他:“你歷史上犯什么錯,我不知道。但你現(xiàn)在在犯罪!一個水利工程師去伐木砍樹,聽任水土流失,算不算犯罪?……”他被我罵得心臟病發(fā)作,抽手摑了我一個耳光,又趕緊捂著我的嘴,滾下床來,竟跪下來要對我磕頭:“阿芳,阿芳,這種話……千萬別亂講……”我又氣憤他,又可憐他,把他扶上床。從此,他再也沒有起來過。
我埋葬了父親,覺得自己也被周圍荒謬的空氣窒息得快死了。我變得冷漠、刻薄,覺得自己的心發(fā)梗,發(fā)硬,喚不起半點愛,而我正在愛情的花季??催^的那么多經(jīng)典小說中的愛情描寫,何曾不在我日益發(fā)脹的胸脯里時隱時現(xiàn)。我也知道,自己的風(fēng)采在這個灰色的人群里挺惹人注目,走到哪里都有無數(shù)男性的目光跟隨著,但都不會引起我的一絲心跳。那年代,這一群男的女的,都只是被一種宗教式的信仰驅(qū)動的肉的機械。
拿現(xiàn)在流行的話來說,我的心理障礙已經(jīng)偏執(zhí)到了幾乎躁狂的邊緣。
參觀美術(shù)學(xué)院的雕塑展覽時,這種躁狂幾乎使我失手砸爛那些麻木的泥人,幸虧,那尊黑色的女性石雕使我心情像中了魔似的平復(fù)下來。
我為這件藝術(shù)品傾倒,倒并非它的不朽,而是在周圍的一片平庸中,唯有它,算得上藝術(shù)。
我注意到了許屏的名字。
我在那尊石雕的前后左右徘徊了足足半個時辰,它使我發(fā)冷的心有了一絲溫暖,那暖流竟使發(fā)澀的眼皮有點潮潤。我仿佛走進了梅里美的小說,冥冥之中感到一個故事正在誕生。
哪知道,這個故事把我自己寫了進去,而且延續(xù)至今還沒有結(jié)束。
我在揣摩這件石雕的韻味時,聽見丁南北和一個瘦高個兒的同學(xué)在說話:“你打算把這個小稿放大到石母峰上去,是嗎?”瘦高個兒點了下頭,樣子很靦腆,從一件沾滿灰漿的褂子口袋里,伸出兩枚細長的手指,原來那口袋破了兩個窟窿。他似乎在把窟窿撐得更大一點。手的動作更加靦腆。
于是,我便認得了許屏。連同對這丁南北,印象也好了些。這位班長,雖然自己在藝術(shù)上趕大溜兒,卻還有點鑒賞力。
我以工地小報記者的身份采訪了許屏。
他在大壩工地,正癡癡呆呆地凝視著石母峰——那塊神秘的大石壁。
我掏出記者證,他嚇了一跳,倒退一步,連連擺手:“我不會說,只會……”又是從口袋窟窿里伸出的兩只手指在動彈。
我笑了,那種笑的神情帶點姐姐式的同情和埋怨。
他突然屏聲住息,迅速地端詳了我的正面和側(cè)面,冒出一句唐突的話:“哎呀!你……你能做我的模特兒嗎?”
這種藝術(shù)型的神經(jīng)質(zhì),我見識得多了!大半是裝腔作勢,有時是很能打動姑娘的心的。動不動便請人做模特兒,也常常是這幫所謂的藝術(shù)家吊膀子的拿手好戲。我碰到過的多著呢。以前,我總是板起臉,冷冷地掃一眼,掉頭便走,而這回,在許屏面前,我的心怦怦地跳得異乎尋常。管他是真是假,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我回答道:“好吧!只要你認為合適?!?/p>
他的臉忽然紅了。紅得像夕陽斜照的山峰。
他訥訥地說道:“我……我說著玩玩的?!?/p>
我笑,開始挺自然,后來漸漸做作了。我設(shè)法使自己的笑容變得嫵媚,想化解僵化了好幾年的臉部肌肉。我的一嘴牙齒歪歪扭扭,必須控制嘴唇啟閉的分寸。
真見了鬼!許屏臉上的激動消失了。兩枚手指已停止了彈動,仿佛一個旋律被攪亂了。
我暗暗自忖,我已經(jīng)進一步跨進了自己的故事。這種一見鐘情的故事很俗氣,但卻是從來沒有過地誘惑我。甜絲絲,酸滋滋。
原來這故事只會曇花一現(xiàn)。因為美術(shù)學(xué)院的雕塑系同學(xué)的“體驗生活”已經(jīng)到期。他們打道回府了。
可是沒過一個月,許屏又回來了,只他一個人。是畢業(yè)分配時,他主動向高校畢業(yè)生分配委員會提出的申請。
意外地又看見他并得知他長期留在水庫,我剎那間感到原來冷漠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美麗起來,溫存起來。
指揮部撥了一間屋子給他做雕塑工作室。我忙前忙后地幫他張羅。在木工房為他定做了大大小小的轉(zhuǎn)臺,到鐵匠鋪替他打造了大大小小的刮刀和鏟子,還為他找到了一種適合雕塑的紅膠土。
我的過分的殷勤惹得報社同事們竊竊私議:“朱兢芳這塊干面包居然有了點水分?!薄霸S屏這家伙,好端端地不愿去上海北京,偏偏要求到這個不毛之地,還不都因為朱兢芳!”——我最高興聽這樣的議論,許屏是因為我,才要求重返這個窮山溝的。
但是我明白許屏的志向。他想雕刻整個一座山峰——石母峰。
不管怎么樣,這山溝的空氣里有了他的汗腥味;這味兒夾雜著石粉和泥土的芳香,也夾著朱兢芳的殷勤。
我戀愛了!原來硬殼包裹的心,一旦噴發(fā)出愛的巖漿,竟如此不可收拾。加上我的偏執(zhí),恨不能把自己融合在水里泥里,任憑他去捏弄和雕塑。
我的愛如此原始,原始得如同這山溝里一首古老的民謠:“哥是水來妹是泥,捏一個我來捏一個你,捏個你來中有我,捏個我來中有你。”
原始的愛情就這么赤裸裸……我怎么活到了二十四歲才體會到?!
可是許屏一直沒有領(lǐng)悟到我一舉一動的用心。
有一次,我從城里買了一本漢代的石刻藝術(shù)畫冊,送到他手里,我和他一起俯身翻過一頁又一頁,簡直是耳鬢廝磨的情景了。我等著他看到得意處會感激地吻我一下,哪知翻到霍去病墓的那幾頁時,他竟推開我,把畫冊供到案子上,自己跪了下去,一連作了幾個揖,還奇怪地瞪著我:“這是神圣呀!咱們該磕頭才是……唉,偉大!偉大!……人原本應(yīng)該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藝術(shù)……我呀!慚愧……慚愧!”
我撅起嘴,有點失望,只好自解自嘲:“許屏,再偉大的人也要有愛……是不?!”
他一迭聲地說:“愛!當(dāng)然要愛!沒有愛,能寥寥幾斧子就刻這么生動的形象么?……畢加索如果看見這些大石雕,也會叩頭的……你不信?……”
我明白了。他此刻感受的愛,是一種更加博大的情操,但是我此刻卻只需要自私的愛,只屬我的愛。我有點氣惱,花了十來塊錢,買了一本畫冊來,卻讓那些石頭把他靈魂攝了去,我奪過畫冊,扯過他的肩,狠狠親了下他的面頰。我責(zé)怪自己的追求竟然墮落到死乞白賴的地步,扭過臉便跑開了。
我下決心不再理睬他。讓他自己品品什么滋味吧!難道我如此赤裸裸的表白還不能使他明白!在那個人人都裝成清教徒的時代,哪個姑娘像朱兢芳這樣敢作敢為!
但是愛情這種游戲真怪,你越想冷卻它卻越燃燒得熾烈。我失魂落魄了好幾天,又忍不住地朝他的工作室跑去。
走進工作室,我大吃一驚。許屏正舉著錘子,要砸那尊黑色的石雕。
“你瘋了!”我搶前一步,攔在他和石雕之間,“那么好的一件藝術(shù)品,你怎么舍得砸掉?”
“好么?”許屏眨著恍惚的眼,“我自己越來越看不順眼了。我沒有塑好一個母親最主要的特征——乳房……你不覺得?這分明是虛假,唉!當(dāng)時我怎么就聽從了什么團支部的意見,弄得不倫不類……我又不是做貞節(jié)牌坊!”
我直視著他:“你想重新做一座?”
他點點頭。
我脫口而出:“我做你的模特兒!”
他的眼睛頓時閃出火花,是一種創(chuàng)作沖動的火苗。他前前后后地打量我。我被他看得血一下子沸騰起來,那一剎那的感情是真誠而純潔的。我微微發(fā)怔,因為我也渴望母性的仁慈。我的母親在我三歲時便去世了,我想象著母愛。
他用一種近乎莊嚴(yán)的聲調(diào)說道:“你知道雕塑家的模特兒該怎樣嗎?”
“我又不是鄉(xiāng)下人!”
“我想想……”
“想什么呀!我會配合得很好的?!?/p>
一講出配合二字,我心靈里另一根神經(jīng)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像一根琴弦,撥動得我胸中像漲了潮水一般。
“現(xiàn)在就開始么?”
“咱們都不要錯過靈感?!?/p>
“我再想想?!?/p>
“呔!原來你身上也有那么多道學(xué)氣!”
大概這句話刺痛了他,他狠狠地摔了一塊膠泥,就把門窗都鎖上,拉嚴(yán)了窗簾,只留北邊臨湖的窗透進光線,那窗外是不可能有人窺視的。
他絕沒想到,等他轉(zhuǎn)過身來,呈現(xiàn)在這個雕塑家面前的,已經(jīng)是一個半裸的豐滿的姑娘肉體。
我自己也沒料到自己的勇氣和動作如此利索,幾乎是把衣服扯掉的。我知道,稍一猶豫,真誠就會變成荒唐,那一刻,我一點也不難為情,只感到一股暖流在周身流淌,我似乎有點醉。
這點醉意溢在我的神情上,我微微垂著頭,模仿那尊石雕,眼睛看著自己高聳的乳房。我從來沒有那么欣賞過自己的乳房……
我知道他在看我。
但是我聽不到一點動靜,沒有雕塑臺轉(zhuǎn)動的聲音,也沒有捶膠泥的聲音。整個屋子靜極了。這種靜令空氣里迷漫著一種曖昧。我自己的呼吸有點急促……
我忍不住抬起臉。
沒料到,面對的是他一副失望的眼神。剛才閃爍在他眼睛里的火苗,熄滅了。
他重重地噓了口氣:“……這,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一種……”
我噙住一眶眼淚,全身的血嘩地全冒到了頭顱,披上衣服,恨不能吐他一臉唾沫:“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但最后卻像犯錯誤的孩子,求饒似的問道,“……你想象的是哪一種?”
因為穿上衣服,我們也漸漸恢復(fù)了正常的討論式的談話。他用一種探討藝術(shù)的學(xué)究口氣說:“剛才,你的眼神,你的姿態(tài),只是表達一種欲,有點賣弄,對不起,我剛才強調(diào)了母性的乳房,你……你太賣弄你的乳房……為什么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是不是呀……你,你說呢?!……”
還我說呢!我氣瘋了!我下賤!我賣弄風(fēng)騷,活像妓女,他分明是在這樣看我。我歇斯底里地大喊一聲:“許屏!你是個渾蛋!你不是人!不——是——人!”我沖出了門。
是??!這家伙真不是人!他的同學(xué)批評他的藝術(shù)傾向充滿宗教色彩,對極了!這個從育嬰堂搶來,又送到保育院里培養(yǎng)出來的孤兒,莫非從小就吃了什么教!
我拼命把他的形象從自己心底擠出去,想恨他恨到咬牙切齒的程度。這個清教徒,這個渾蛋,能把泥巴和石頭都擺弄出生命,卻把我,一個青春旺盛的生命,折磨得幾乎變成了石頭。
照我的性格,受了如此屈辱是會變得石頭般冷酷的。但是……愛情,唉!這種又是酸又是咸的玩意兒,能使石頭也溶化的。我自以為堅挺的心,自以為剛烈的脾氣,哪經(jīng)得起這種又酸又咸的侵蝕,早已消溶得蕩然無存。我無數(shù)次下決心不再見他的面,卻又隨時隨地都尋覓他瘦長的身影,在食堂里買飯,排得長長的隊伍,我一眼便盯上了這個一米八三的個頭兒,我強迫自己眼皮下垂,壓低視線,有什么用?!他的手,細長的手指,悠悠地彈響著鋁制的飯盒。嘻!他倒輕松!
我六神無主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至今連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男人,用最原始的手段占有了我。謝天謝地,我還記得他名姓。但他姓張或姓趙又有什么關(guān)系!與其說是心靈的落寞,不如說是生理的需求。只有關(guān)了燈,什么都看不清的時候,我才本能地繼承著女人祖先傳授下來的一切。我獲得一種報復(fù)的快感,和一個我并不愛卻天然具備男性本能的那個人互相喘著野性的粗氣。我往往歇斯底里地想大喊大叫,那是我的委屈!我這身體,本來應(yīng)該奉獻給一個我真正深愛的人去精雕細琢的,那一刻,卻下作到了隨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弄的爛泥。
這個比我年歲小卻長著一副運動員體魄的男子,是一個水泥澆鑄工人。他和我一樣,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簡直像個淌鼻涕的大孩子。他一頓能吃八個二兩重的饃饃。他看我,像逃學(xué)的頑童望著嚴(yán)厲的老師,連手腳都不知道怎樣放。我們能有什么共同語言呢?有時,他想學(xué)得文縐縐,翻開我買的美術(shù)雜志——其實是為許屏買的——看得很認真?!班蓿∵@就叫做油彩畫!我工地上油彩多著呢!不就是油漆嗎?趕明兒有空,我也來畫畫?!薄斑@什么玩意兒呀,叫雕塑?真難看,黑不溜秋的,哪有我們村里捏的面人兒好看,帶彩的。”聽他這樣談吐,我真想吼叫,朝許屏吼叫!瞧!你這個渾蛋,罵我賣弄風(fēng)騷……好吧!我都賣成個婊子了!
我們終于分手了。因為他要調(diào)到另外一個水利工地。那工地在他東北老家。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在黑暗中附在我耳邊說:“我?guī)б粋€大學(xué)生媳婦回去,爹和娘不知會怎么樂呢!”還說,“東北家家都有炕,暖和著呢,嚴(yán)冬臘月,咱倆都可以脫光了抱在一起……”我推開了他,心緒壞到極點,本該發(fā)火,卻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告訴他:“我不會跟你去的,你這個傻小子!對你說了你也鬧不明白,你以為我和你會結(jié)婚?!不!咱倆好來也好散,算是你有過我這個相好,我也有過你這個小情人……”我摸摸他帶粉刺的臉蛋,竟沾滿了淚珠蛋子!
我這段帶點冒險色彩的情史,居然從來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倒真希望傳幾句閑話到許屏的耳朵里,呔!恰恰是少有的風(fēng)平浪靜。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調(diào)動,有的人要調(diào)走,有的家要調(diào)出蓄洪區(qū),我住的獨門獨院又隱在山洼洼里。天時地利造就了我這一段永遠的秘密。但是更主要的原因是隨著“大躍進”的流產(chǎn),大饑荒的幽靈已經(jīng)接踵而至。食色性也,沒有了吃的,誰有興趣管那號閑事!
……
真見鬼啰!我沒來由地想起這段往事和我準(zhǔn)備給丁南北副市長談的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又不想當(dāng)盧梭,留一本《懺悔錄》給后世品評。但是不把靈魂里的脈絡(luò)理清爽,許屏其人其事,能講得明白么?!
……
我懷孕了。
我慌了手腳,自以為的永遠秘密,將會隨著肚子里那個小生命的成長而不得不成為公開的丑聞。那一陣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比傳統(tǒng)的觀念更傳統(tǒng),況且那是一段再也沒有興趣去重新咀嚼的姻緣。
我發(fā)瘋似的參加工地上的重體力勞動,專揀崎嶇不平的山路蹦跳,想把肚里那塊肉蹦掉。我也希望那塊肉因為蛋白質(zhì)的幾乎絕跡而自生自滅。都沒有用!小生命出奇地頑強。本來嘛!水泥澆鑄工,一頓能吃一斤半糧食的男性的種子呀。
就在這個當(dāng)口,我躲了幾個月的許屏忽然來看望我。這是他第二次光顧寒舍。生活的邏輯真叫人啼笑皆非,我最怕他知道自己的隱私,卻偏偏讓他撞個正著。
他風(fēng)塵仆仆,像是剛出差回來。人明顯瘦了,滿臉絡(luò)腮胡須,眼睛卻出奇地烏亮。這種目光是他創(chuàng)作上有沖動的標(biāo)志。果然,他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貝,是一位石匠,傳說他當(dāng)過土匪,現(xiàn)在在勞改隊的采石場干活。許屏得到批準(zhǔn),和他泡了兩個月?!班?!有這么個幫手,刻石母峰便有把握了?!彼硷w色舞,亂蓬蓬的頭發(fā)里,沾滿了石屑。
那種時候,我哪有興趣聽他講他的“樂山大佛”!我生怕他的目光會注意到我的腰身。別人也許還看不出,雕塑家是最懂得人體解剖和比例的。我有意坐在暗處,聽他手舞足蹈講述那個據(jù)說本事極大的石匠……他很少有這么饒舌的時候。
突然,他煞住話頭,驚呼道:“啊!你這會兒的神態(tài)正是我想象中的……”
我的臉?biāo)⒌赝t,莫非他在奚落我,叫我這會兒做模特兒,脫光了衣裳正好露出脹鼓鼓的肚子?
他是認真的。
“哎呀!幾個月沒見你,怎么你臉上冒出一種母性的光采了。我需要的正是這種母性的、略帶愁苦的表情?,F(xiàn)在和你上回的搔首弄姿完全不同!”
給你講對了,許屏!我正愁苦呢!我心里在喊,千萬千萬別對他講,可他的目光卻逼使我像在神的面前,容不得絲毫隱瞞。我的話遏止不住地沖出了口:“我是快要做母親了?!?/p>
他憨厚地笑了起來:“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呀!”
我白了他一眼:“做母親非要結(jié)婚嗎?”
他傻瓜似的怔了半晌:“這,這怎么回事?!”
我頓時淚如泉涌,把我的這段荒唐和委屈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我撲在他肩上,抱住他:“你罵我、恨我,甚至打我都行!我把真心都掏給了你。我愛!我愛!我愛你!我的上帝!我的魔鬼!我的冤孽……你難道一點點也沒有覺察?都是你!你!……”
我語無倫次地朝他發(fā)泄了一通,平靜了許多。淚眼里望去,他的神態(tài)竟像犯了過失的大孩子,嘟嘟囔囔地責(zé)罵自己:“唉!我真混賬,因為我讓你受了那么大的罪,這……這該怎么辦呀!”
我把濕漉漉的腮幫貼在他臉上,在他耳邊說:“……咱倆裝作夫妻,找個醫(yī)院,看看有啥辦法把我肚里那塊造孽的肉打下來?!?/p>
“干嗎!你是母親呀!沒有小生命,算什么母親!我,我……我和你做真夫妻吧!我做父親?!?/p>
我突然清醒。他分明在給我恩賜,如果接受了這種恩賜,自己便一輩子置于屈從地位了。我自以為的超塵脫俗,那時卻比任何一個女人更世俗。
我猛地推開他?!澳阕甙桑∽?!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接受你的恩惠。我自作自受,活該!你走!快走!……”我用足勁,竟把他推到門外。鎖上門,胸腔像火山和冰川同時崩塌。我知道他肯定還木呆呆地站在門外,但我再也沒有力氣把門重新打開。
……
嗨!這個冤家,這個菩薩!居然第二天就對他的科長說,自己要和朱兢芳結(jié)婚了。
這種事,還需要做多大文章?沒過夜,工地上便傳開了。我們報社那個成天板著面孔的主編,鄭重其事地告誡我:“你和許屏嘛,都有點自由主義的毛病,結(jié)婚這件事可不能隨隨便便,要正式打個報告哦……”
我一切都默認了。那心情,算是應(yīng)著李后主的那句詞: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許屏從此常到我這里來了。平素話不多的他,那時偏有一搭無一搭地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來陪我聊天。別人看來,這一對儼然是夫妻過日子了。我呢?覺得已無情愛可言,連擁抱的沖動都沒有。我感到自己像《圣經(jīng)》里描寫的那個妓女,面對基督的恩赦,她也不過背上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十字架。
我之惶悚,不就因為肚里的孽種!
一天傍晚,在街上賣餛飩的那個浙江女人,忽然七拐八彎地摸到我住的小屋來。我是陪許屏光顧幾次餛飩攤才認識這位鐘嫂的。她掩上門,坐在我的床沿,開門見山:“老許都對我講了?!?/p>
“講什么呀?”我忐忑不安。
“年輕人嘛,一時荒唐……其實也不算啥,好歹你們要成親了。我要討杯喜酒吃呢!”
我差點驚呼,天哪!許屏把我的不貞攬到自己的肩上了。
我萬萬想不到,這個恍恍惚惚大大咧咧,像是什么人間煙火都不懂的男人,竟有一肚子的錦囊妙計。他竟然裝出一副哭喪臉,告訴鐘嫂,一時沖動,把朱兢芳肚子弄大了。人多嘴雜,叫一個姑娘挺著大肚子去做新娘,將會落下人家一輩子的話柄。怎么辦?許屏和餛飩鋪的夫妻交情不壞,打聽到他們結(jié)婚多年總不生育,正想抱人家一個孩子。可不!兩廂情愿,天衣無縫。
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全聽鐘嫂安排。她趴在我耳邊唧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過幾天,你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我?guī)銈兊轿壹亦l(xiāng)去,不管生男生女,我都養(yǎng)著,你們啥時候想領(lǐng)回去,我就送回來,不過那辰光我不一定舍得……”說著,竟抹起眼角,又忙著安慰我,“你千萬要寬寬心,我罵過老許了。你們這種男人,真不知深淺,只圖一時快活,哪里曉得女人擔(dān)這么個名聲一輩子抬不起頭……他說什么?哼!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只會嘿嘿傻笑……我聽說這些學(xué)畫畫的,男男女女的事不在乎,是嗎?說是課堂里,女的脫了讓男的畫,男的脫光了讓女的畫,成什么樣子!我算開通人,畫我面孔還行,但哪能……”她咯咯地大笑,發(fā)誓賭咒,這事除了他們夫妻,誰也別想撬開他們的嘴巴。
送走鐘嫂,我如釋重負。
我顧不上去梳理自己的這種輕松是否自私,我只覺得冷卻多時的一種欲念比任何時候都熾烈。我必須和許屏一起溶化。我要他答應(yīng),只有如此,才表明他對我的感情不只是施舍。
那天正巧是中秋。
我從抽屜里搜羅出全部食物配給證。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買回半斤肉、半斤糖、一小截藕,還用糧票換了一斤葛根沉淀的淀粉。又從食堂里買了四個山芋面做的粑粑,那就算月餅了。
我順路找到許屏,因為我的興高采烈也感染得他手舞足蹈。我們手拉手,一路小跑地回到家。不一刻,我把本來不多的幾樣食品整治舒齊,還從柜里找到一瓶遠年花雕,那是我父親留下的。
那一夜,至今想起我都臉上發(fā)燒。
他并不善飲,還不如我。我使出了一種真誠的狡詐,一杯一杯地灌他又灌我自己。
我名正言順又?jǐn)v和了些陰謀,留他在我這里過夜。
我并無惡意,只是要求自己的靈和肉統(tǒng)統(tǒng)奉獻給他。我生怕再失去他!……會的!他越是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我就越擔(dān)心。擔(dān)心他像《圣經(jīng)》里的基督,對那女人畫了個十字便又云深不知處了。我要和他實實在在地結(jié)合成一體,讓他永遠也不離開我。他為什么不該愛我?!正是我最嫵媚、最飽滿的年華。
天哪!這個在賣餛飩女人面前裝得像浪蕩公子的男子漢,這個別人以為男男女女不在乎的藝術(shù)家,這個涎著臉告訴人家把朱兢芳肚子弄大了的瘦高個兒,竟連怎樣解開我的胸罩都不懂!倒在清醒過來后,埋怨我為什么穿這樣緊身的內(nèi)衣褲,說這樣會把胎兒擠畸形的。
那一刻,我才真懂得,我愛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一個圣人,一尊佛!
……
一切都照鐘嫂的安排,我和他正兒八經(jīng)地旅行結(jié)婚。那年代,旅行結(jié)婚是稀罕事,好在我和許屏在別人眼里都是稀罕人,沒有多少人看熱鬧。我們悄悄地走了。那已經(jīng)是穿棉大衣的季節(jié),更沒有人看出我的其實已經(jīng)不小的肚皮。
我們有一個月的假。他按期回工地,我找了個借口留在鐘嫂家鄉(xiāng)。她陪我,比我更急著抱孩子,好魚好蝦地補足了我早已透支的身體。
孩子生了下來。我怕看這小子的臉,水泥澆鑄工的基因太明顯。鐘嫂卻高興得不得了:“嘿!比老許的模樣俊多了,方面大耳,一團粉肉。喔……喔……別哭,別哭,想爸爸啰,是嗎?……我還舍不得讓你那個砍石頭捏泥巴的阿爸把你抱去呢!他是個饞鬼,別把寶寶的奶瓶塞子都啃了……”不明底細的人看來,誰都認為鐘嫂是孩子的娘。
我有點發(fā)急。許屏回去四十多天,沒見他寄一封信來。鐘嫂嗔道:“男人都是沒心肝的。你別著急,我的男人也一樣沒有信來?!?/p>
我一分鐘也按捺不住了。管他月子里月子外呢!我要回去,誰都勸不住我。那時,已近年關(guān)。
還沒有等我收拾好行裝,鐘嫂男人趕回來了。
那男人一腳跨進門就嚷嚷:“老許出事了!老許給保衛(wèi)科扣起來了!”
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像飛進了一萬只知了,齊聲鳴叫得我眼珠都快脹鼓了出來。
鐘嫂的男人沒有理會他女人的眼色,氣喘吁吁地朝我說道:“他犯了案,犯了詐騙案!”
鐘嫂一跺腳,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叫什么呀,是聽來的還是親眼看見的?”
“哎呀!工地上傳得哄哄的?!彼€是沖著我說,“老許偽造票證。喏!就是年關(guān)發(fā)的豬肉票。你們食堂里宰了八口豬,一個人只攤上半斤肉票,老許一家伙就弄了十張票,足足五斤肉。那假肉票,是他私刻的印章。這年頭,能犯這種案么?!……那是從眾人肚里刮油水呀!恨得人人都想摳他的肉呢!……”他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一片赤誠地義憤填膺。
盡管鐘嫂百般勸慰,好心好意地想出種種假設(shè),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許屏已千真萬確地被收押在保衛(wèi)科的看守所里了。
鐘嫂的男人不失為正直的老實人。他的正義感發(fā)泄完之后,和他老婆一起陪著淌起眼淚來:“小朱命苦哦!啞巴吃黃連地和這樣個男人有了個不明不白的小把戲,剛剛名正言順,又被不爭氣的老許牽連得抬不起頭……”
不!我發(fā)一陣蒙之后,忽然一陣輕松。好像許屏那樁荒唐案抵消了我靈魂上的罪孽,心靈的天平一下子擺平了。
回工地的路程上,我又產(chǎn)生一種向全世界大喊我愛他的沖動。我要喊到公安局的看守所,讓上上下下的人都聽到:朱兢芳會用包容一切的胸懷來包容許屏的恥辱的。??!我終于有了償還他債務(wù)的機會……怎么啦?我竟會卑鄙到如此程度!在擠得透不過氣的車廂里,居然有心思哼哼歌子。
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我做了個夢。夢里,我在法庭上為許屏辯護。夢醒之后,我還在咀嚼那篇辛辣的辯護詞:“……打從大煉鋼鐵起,我就看到上蒼必定會懲罰愚昧的蕓蕓眾生!”在夢中,我是這樣開頭的,“……這會兒,大家都似乎成了正義的衛(wèi)道士,可不正是前一年,大伙兒爭吃不要錢的共產(chǎn)主義大鍋飯,把牛皮撐大、國庫吃空的么!現(xiàn)在你們罵許屏殺千刀,為什么不早早罵那些把上千上萬噸糧食放焰火似的玩掉的官僚主義者?……”嗬……我的詞兒真是滔滔不絕。夢里,一群人朝我起哄,我面不改色,說得有理有節(jié),“……要我拿證據(jù)么?不要忘了,我是做記者的。以前所以沉默,是我不愿做右派分子那樣的大傻瓜!如今,你們真要判許屏,就連我一起判吧!把我們倆一起送到勞改隊,我求之不得呢!……”我是被鄰座一位老大娘推醒的,大概我的夢囈嚇了她一大跳。
那個夢,正是我那根愛冒險的神經(jīng)緊緊繃了幾年的爆發(fā)。我準(zhǔn)備回到工地之后,豁出去大鬧一場。
可是回到工地,完全不是我的想象。水庫正準(zhǔn)備蓄水,大伙兒忙得團團轉(zhuǎn)。我和許屏待過的那座山,除了山頂那座做過招待所的樓,其余的屋舍統(tǒng)統(tǒng)要淹沒在水底。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正熙熙攘攘地忙著搬家挪窩,那情景,就像電影里描寫的堅壁清野。
我的隱匿在山溝竹林里的窩也馬上要淹進水底。我卻不想搬。據(jù)說,那個未來包圍在湖水中的島,已經(jīng)劃歸公安局,將來是一個勞改隊的采石場。既然如此,我大可不必挪窩了。
指揮部換了一個新的書記,叫李燃,他親自來動員我搬家:“你這個女娃兒,太不懂事,你當(dāng)記者,要幫助做群眾的宣傳工作嘛!我看你也不像是一輩子愿意蹲在山溝溝里的?!?/p>
我冷笑一下,搶白道:“我是許屏的老婆,你不知道么?”
“這,和你搬家有什么關(guān)系?”
“許屏不是犯了案嗎,都說要留在這兒勞改了,我該陪他呀?!?/p>
李燃笑了。他笑的樣子倒蠻親切,不像別的黨老爺那種假惺惺的皮笑肉不笑。“我剛來,還弄不大清楚。聽政治部伍主任說起過這件事,是她一手經(jīng)辦的。聽說你那口子是搞藝術(shù)的,還是自愿留在工地上的,那好嘛!我了解了解,哪能隨便送一個人去勞改呀……”
“我想見見許屏,你總可以批準(zhǔn)吧!”
“當(dāng)然!當(dāng)然!等會兒我就給伍主任打個招呼,保衛(wèi)科歸她管。你們報社不也歸她管么?你可以直接去找她,說我同意了……”
他講的那位政治部主任叫伍素碧,我頂討厭和她打交道了。這個臉上沒有皺紋,實際已經(jīng)四十出頭的女人,五官都像是用大大小小的鉛字排出來的。講起話來一字一頓,像是一個不熟練的排字工在挑揀鉛字。她的笑聲更像一本紅頭文件翻動的聲音,倒吸著氣,窸窸窣窣的。她抽煙抽得很兇。從她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縫里,難得揀出“同意”二字。這回,大概礙于李燃的面子,居然恩準(zhǔn)我去探視自己的丈夫了?!斑怼闶歉阈侣劦?,對嗎?新聞最講究五個W,對嗎?你要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問幾個W,對嗎?絕不能感情用事。你的那個許屏不太老實呢……抓他,是有證據(jù)的,懂嗎?……”
我倒是從這位主任的斟字酌句的談話里,打聽到了事情的來由。
這點來由,現(xiàn)在的青年人聽起來,仿佛天方夜譚。稍有學(xué)問的,還以為是那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里引過來的一段荒誕。但確實是真實的“現(xiàn)狀”。一個發(fā)生在二十世紀(jì)中葉的“現(xiàn)狀”。
那年代,職工食堂年關(guān)殺豬,每個科室都要派代表監(jiān)宰監(jiān)分。不知怎么的,這個代表大會竟決定讓許屏刻一枚印在肉票上的印章。
伍素碧主任拿出了“罪證”——一枚許屏刻在壽山石上的印章。我一看,哭笑不得,這呆子作為一件藝術(shù)品來處理呢!兩寸見方,上好的連姜黃的石料,刻著一個古色古香的豬頭,附帶刻上幾個小字:亥年記趣。
“這怎么叫私刻印章,偽造票證呢?”我盡量講得平和。
“利用自己刻的圖章,多印好些張,這還不算犯罪?”伍主任端出了鐵證,“你看,這是食堂發(fā)的,用的是光連紙,這是許屏偽造的,用的是夾宣紙。”
我心里暗暗罵了聲許屏:“你這笨蛋!”
“夾宣紙,只有畫家才有,還不明白嗎?……”
虧這位據(jù)說讀過女師的主任還懂得夾宣紙。
我差點脫口而出:“就這塊圖章石料,也夠買兩頭豬呢……”但硬是忍住了,差點把舌頭咬出了血。
伍主任噴了口很濃的煙。她今天也算是耐心的?!爸炀し纪荆悴灰惧e立場,還有人證呢!這幾張假肉票是從兩個小姑娘手里發(fā)現(xiàn)的,她們都交代了。”她嘬嘬嘴,“這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呀!”
從伍素碧的生了炭盆的辦公室出來,我猛吸了一口冰涼的新鮮空氣,徑直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就是原來的招待所,畫棟雕梁、玲瓏剔透,我想,如果自己也住了進來,首先會想起李煜的詞:“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陪同我的看守所長比起那位政治部主任,通情達理得多了。他和我開著玩笑:“老許和這幢樓真有緣分呢!我還安排他住原來那間屋……”
果然,他依舊在那間雕塑室里。那些石料、泥巴和大大小小的轉(zhuǎn)臺都沒有動。
我進去時,他竟沒有發(fā)覺。夕陽西斜,他又趴在窗檻上,發(fā)了呆地凝望著漸漸染紅的石母峰。
他的背影明顯地更加瘦削。
看守所長抓過把破藤椅,放在走廊上,自顧自地看小人書。還悄悄帶上了門。
許屏留著長發(fā)長須,平添了幾分仙風(fēng)道骨。我拍拍他肩膀,他轉(zhuǎn)身,我緊緊地摟住他,狠狠地吻了一下,嘴唇在他的胡須里蹭來蹭去,心里自然涌起了欲念。
他也很高興,笑了。但旋即便很認真地說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山核桃下小崽子了……”
“什么?”我莫名其妙。
“山核桃是一只挺秀氣的母獐子……”他指指窗外,“你來時沒有經(jīng)過獐苑?沒有到里面看看……喏!就是那座小山,圍了一圈杉木的,養(yǎng)了幾條獐子?!?/p>
我瞪著他,帶點埋怨,帶點可憐。他……莫非得了精神???
我趴在他肩上:“……咱們倆這么長時間沒見面,一見面,你凈給我說什么獐子?!?/p>
門口,胖胖的所長已經(jīng)在打呼嚕,“啪嗒”一聲,他手里的小人書落到地上。
此刻再也沒有誰探頭探腦。我把他摟得更緊,踮起腳,從他亂糟糟的頭發(fā)根梢吻起,吻他的額、他的眼、他的腮、他的鼻梁和他的嘴。他的手也漸漸擁緊了我。我真想,我倆就這么緊擁著,滾到地上,翻云覆雨,忘掉一切……
我的腮幫子上有點潤濕,他的胡須上也掛上了男子漢的淚水。我一陣心酸,大哭起來。
門“吱呀”響了聲,所長從虛掩的門縫里做了個手勢,要我輕聲些。我抽抽搭搭地問:“屏!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他苦笑了一下。我們倆都平靜了下來。
“怎么回事?你說是那幾張肉票?……那是因為我的嘴饞。你不是老說我餓鬼么?”他的眼神又恢復(fù)了閃爍,是他高興時開玩笑的神情。
“說正經(jīng)的!別淘氣!瞧你,已到了這地步!”
“這地步?”他大笑起來,“我琢磨石母峰的感覺有了新的突破……”
“你的肉票怎么讓兩個小姑娘拿去的!”提起小姑娘我沁出一股酸意。
那個所長又推開半扇門,打著呵欠:“嘿,一個十歲,一個八歲,是村里豆腐坊的兩個黃毛丫頭。老許也真是,為了換一頭小黃狗,用了十張肉票。太不值當(dāng)……”他又掩上門。
是??!這叫什么事!
這個冤大頭!這個呆子!竟然只為了換一條狗。
他喃喃地說:“我要買,她們不要錢,指明要我刻的幾張票,是我留的幾張拓片。拓片!你沒有見我刻的那個豬頭,刻得很有靈氣,像漢代的瓦當(dāng),我拓了十幾張。這拓片值得保存,懂嗎?”
我能說什么?“懂嗎?……我當(dāng)然懂!如果在你身邊,我替你保存就沒有這檔節(jié)外生枝的烏糟事了!”我又問,“你干嗎要換那條狗?”
“那是條好狗呀!是獵狗的種,長大了一定能擔(dān)任獐苑的守衛(wèi)?!?/p>
“誰要你管這號閑事!”
“……”他直愣愣地望著我,好像我變得陌生了。
……
盡管這樁案子已經(jīng)不了了之,為了這個荒唐的不了了之,許屏在已經(jīng)歸屬勞改隊的島上蹲了足足一年零四個月。勞改隊里的上上下下,誰也弄不清這個不穿號衣的“犯人”是個什么角色。
我把真實的始末講給別人聽時,誰也不相信。組織上處理的事能錯到哪里去?!那個年代,在各式各樣穿制服的人的心目中,“組織”這兩個字如同一張無形的網(wǎng),無處不在,無所不包。
那么,他的那位老同學(xué)——現(xiàn)在已是堂堂副市長的丁南北先生,聽過之后會相信么?
反正,我得照實講。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