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波
一
平谷區(qū)夏各莊第一個進入高等學府的大學生叫李云青。
李云青,1906年生,1931年畢業(yè)于中國學院法科。民國二十三年《平谷縣志》載:李云青,字倬軒,夏各莊人。北平中國學院法科畢業(yè),民國二十年任山東濮縣法科主任。
李云青祖上為夏各莊大戶。父輩有地200多畝,經(jīng)濟條件較為富裕。李云青從小生在溫馨環(huán)境中,在家接受良好的私塾教育,后到平谷讀初中,1925年到黃村讀高中,1928年考入中國學院法科專業(yè)。1931年畢業(yè)后到山東濮陽縣任法科主任。1934年到濟南法院任推事(法官)。1938年日軍攻占濟南,他被迫回到濮陽,1946年到青島法院任推事。
1949年4月11日,青島市長兼保安司令劉安祺預感青島難以持久,于是召集綏靖區(qū)高級軍官會議,研究撤退計劃等事宜,同時根據(jù)臺灣省主席陳誠指令,預先將一批科技、教育,特別是法官秘密納入撤離到臺灣的計劃。1949年5月26日,解放軍向青島守敵發(fā)起全線攻擊。劉安祺見勢不妙,迅速將納入計劃的人才(約20人)誘騙、脅迫他們和軍人一起離開青島,經(jīng)兩天航行到臺灣。李云青和長子李兆禎就是這樣離開大陸的。因事先講明要撤離到安全地方,并沒說去臺灣,也不允許和家里聯(lián)系,以致家人都認為他們爺倆死于戰(zhàn)亂。那時他在夏各莊的家正作為地富家庭被管制,因而無法也不敢查問,從此骨肉分離,天各一方。正應一句古話:世人萬般哀苦事,無過生離與死別。
到臺后,李云青在臺中市法院任法官。1951年,因澎湖地區(qū)新到駐軍家屬與地方民戶法律糾紛日益嚴重,又被派到澎湖法院(附圖:蔣介石和陳誠頒發(fā)給李云青到臺灣澎湖地方法院任推事證書)。
二
李云青共育三子二女,長子李兆禎,次子李兆增、三子李兆奎,長女兆英、小女兆芹。長子李兆禎1925年生于夏各莊,自幼讀私塾,聰明伶俐,但貪玩。1942年考入華北軍官學校,畢業(yè)后因出天花并未任職。病好后當過山東濮陽法院的書記員。1944年成親,一年后得一子,叫李明生(曾連任三屆平谷縣、區(qū)政協(xié)委員)。后因李兆禎染賭博惡習,1946年被父親帶到青島,協(xié)助做法律工作。在青島法院,他顯示聰明才智,雖只是書記員,很多案子卻比法官都理解得明白,因而頗受重視,一年后擔任書記官。1949年5月底隨父親一起去臺灣。
次子李兆增,1928年生于夏各莊,自幼在村里讀書,1942年到潞河中學讀初中。班主任是共產(chǎn)黨員,在李兆增上初中一年級時,鼓動全班學生參加八路軍十三團。那年,他剛剛15歲。部隊領導瞧他年齡不大,又有文化,能說會唱,于1944年春組建十三團宣傳隊時,便選中了他。1944年12月28日,日軍數(shù)千人合圍官莊,在突圍戰(zhàn)中,我軍有120余名干部、戰(zhàn)士為國捐軀,數(shù)百群眾傷亡。
管莊突圍失敗后,敵人進村搜索。結(jié)果李兆增與童峰、付志如、馬余、王志成、王海、陳平、郝萬明、鄭舟等八名隊員被俘,押往三河監(jiān)獄。1945年3月初,偽政治處主任梁云漢和一名偽科長,帶著李兆增、童峰、付志如、郝萬增、馬余五人到三河城外南關街頭寫標語,童峰、付志如見有機可乘,使了個眼色,李兆增等每人抓起一把石灰,一齊拋到兩個漢奸臉上,又迅速奪過槍支,威逼著兩名漢奸一起離開三河縣城,重新回到革命隊伍。抗戰(zhàn)勝利后,李兆增隨大部隊開赴東北,在東北三年,參加了無數(shù)次大小戰(zhàn)役,擔任文書、秘書、連指導員、營教導員,1949年1月14日攻打天津時不幸犧牲。
三子兆奎,1932年生于夏各莊。自幼在村里讀書,品學兼優(yōu)。1947年家庭被復查后,以種田為生。1957年高級社時,擔任會計。1963年因四清開始,擔心管賬擔嫌疑,改任大隊農(nóng)業(yè)科技組長、技術(shù)員。一生忠誠老實,任勞任怨,深受村民好評。在村開辦過磷肥廠、制作過草煤有機肥,對引進新品種、改良土壤和試用新型農(nóng)藥方面,也進行過長時間的探索,為夏各莊的農(nóng)業(yè)豐收做出過重要貢獻。
三
改革開放后,國人期待兩岸實現(xiàn)三通。1984年臘月二十八近午,李兆奎和兒子立新、侄子李明生去平谷趕集,買了五斤花生米,在大街上邊走邊吃,遇到遠房六叔李瑞恒。瑞恒問兆奎“你知道李云青是誰嗎?”兆奎一愣:“我父親呀!”,瑞恒一把拉他到?jīng)]人的地方,悄悄說“我們紙寨親家那邊接到臺灣那邊來信了,信里提到夏各莊李云青,我就猜到可能是你父親?!睜斬砺動嵑蠹尤f分。
原來一個月前,香港一市民寄給上紙寨村民秦大正一封郵件。疑心重重的秦大正打開一看,吃驚不小,竟然是其父通過香港一友人轉(zhuǎn)發(fā)的信件。其父抗戰(zhàn)初期參加國民黨軍,1949年4月突然失去聯(lián)系,家里以為客死他鄉(xiāng),原來卻在臺灣。秦大正和夏各莊李家是姑表親,侄媳李淑榮也是夏各莊人。來信讓家人詢問李云青家人情況。秦大正問侄媳是否知道李云青。侄媳不知,回娘家問父親李瑞恒,李瑞恒猜測可能是兆奎之父。所以見到李兆奎后說明原尾。
兆奎聞訊,十分驚詫,語無倫次地對明生說:“你們別吃花生了,留著招待你爺爺吧,你爺爺還活著呢,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啦!”說著,爺仨騎車找到紙寨秦大正家。秦大正找出信讓他們看,信尾有一句“另將夏各莊云青表叔家——敘及”字樣。這句話雖然含糊,但至親的那種特殊靈感早已破譯了其中的密碼——父親還活著!或許也在臺灣!于是李兆奎將家里情況及準確通訊地址告知秦大正。
時隔兩月,收到一封由美國寄給李兆奎的信(圖),兆奎展開信紙一看,正是離別了40年之久的父親來信。這封信不僅印證了父親健在的猜測,而且哥哥也還活著。來信很短,全文如下:
兆奎兒:頃閱大正先生函,獲悉家中近況,你祖父、祖母與兆增何年月日去世,望來信敘明。我與兆禎健康如常,事亦平順,不必惦念。附寄我與兆禎之相片三張。祝你母親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合家平安。
父字
一九八六年、五、十三
40年的骨肉分離(李云青最后與家人見面是1946年春,到1986年整整40年),該有多少話傾訴!但鑒于當時政治氣候之特殊,所以就連“甚念”這個小別后最常用的字眼都不敢使用,只作了不足80字的平平陳述。40年離別之情,80字怎能了卻?所以老人家在信未又附贅一句:來信信封面請羅佩珍小姐轉(zhuǎn)交給我。
羅佩珍何許人?她是臺中李云青鄰居家的女孩,20出頭,正在美國留學。因臺灣和大陸不通郵,必須由可以通郵的國家轉(zhuǎn)寄。所以李云青選擇了她。
同日,李兆奎也接到來自臺灣嘉義市的一封飽含深情的來信,是哥哥李兆禎親筆:
三弟:我好想媽,也很惦念家中每一個人。希來信時務將每一個人的情形告知(包括姐姐及妹妹,已知你二哥過世,我很難過,請不必再提),如全家能拍一張照寄來,更是切盼之事。爸爸身體硬朗得很,店中大部分事務,都是親自處理,請轉(zhuǎn)告媽媽及家中大小,不必掛念,余容后敘。遙祝近安。
你的大哥兆禎手啟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一日
李兆奎和明生見到兩位老人分別來信,不禁淚流滿面,激動之情難以言表,于是與李明生一起,先給身在嘉義的父親寫了回信,敘說家中總體狀況。并合家到平谷照相館照了大合影,一并隨信寄出。
不久,李兆奎接到父親悲喜交織的來信:
兆奎兒:明生你二人的信及照片均已收到,痛悉你祖母、你大嫂、你二哥去世,不禁心灰意冷,悲哀異常。詳視寄來照片,除你母子、明生、志敏、春敏父女外,其余的人雖不能指認為誰,但知都是我想念之親人,奉閱之下,快同合家團聚。四十年前我在縣城看到明生尚在襁褓(注:明生1945年10月生,1946年5月云青先生回平谷,因局勢緊張沒有回家,只讓人捎話,家里只有老伴和女兒抱著明生到平谷城短敘片刻),今已結(jié)婚生二女。那時你母與你小妹在縣城與我相聚,你大姐與你在家鄉(xiāng)未得見面,現(xiàn)在你們都兒女成群,興亞且經(jīng)師大畢業(yè)任教,興宇亦在準備投考大學,甚為欣慰。我也很想念你大姐與你小妹,尚盼她們與我來信敘述近況。我與你大哥因瑣事未曾理清,近期不能回去,俟得閑時即同四家歡聚。先寄去之相片系以前所照,特再合照一張附在信內(nèi)。匯去美金四百元,收到時交與你母分給家中人等花用,以后便中再匯。祝你母親身體健康,合家平安!父字。
附匯票一張。
回信仍請羅佩禎小姐收轉(zhuǎn)給我。
李明生也在同一天收到父親兆禎的回信:
明生:從來信中知道你已學會種田,并已娶妻育女,我很滿足,也很安慰。你爺爺從寄來的照片上看到志敏姊妹,特別讓我寫信告訴你,他老人家心里十分歡喜。要好好加以照顧。
這些年來未能在你奶奶膝下承歡,對你也未盡撫養(yǎng)之責,深感罪孽深重,對你母親的去世也更是萬分難過。不過死者已矣,活著的更應該多做些有益于人群的事,以免為祖先蒙羞。今后對奶奶、叔嬸要多盡孝道,對志敏媽(注:明生妻)要和睦相處,對弟妹要多加愛護。叔叔每一句話,都可代表我的意思,絕對不可違背。上述話語務要遵守,免我掛念。草此。祝
全家平安!
你的父親手示
1986年7月20日
1986年12月,兆奎將大姐兆英和小妹兆芹的各自家庭情況和住址告之父親。父親對大女兒兆英最為疼愛,也最為惦念,當?shù)弥藿o對門王維勛,四子均早已娶妻生子時,頗感心酸,讓兆禎分別給他的姊妹去信,敘述情懷。茲將給兆英的信照登如下:
姐姐:我們別后雖已四十多年了,但兒時的情景依然是歷歷在目。從弟、妹的來信中知道四個外甥已長大成人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是多么的高興。爸爸還是常常的提起你,他說在你結(jié)婚的時候,他當時因為很難,你向他要的皮襖沒能送給你,這雖已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但我看得出來,爸對這件事還是一直耿耿于懷。在爸爸離家時,弟、妹年紀還小,爸對他們并無深刻印象,也許是因為父母子女的關系,是有與生俱來的天性,即使在閑談中,爸爸也曾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父親對子女們的應有關愛。你我都已是六十歲的人了,讓我們彼此互祝健康快樂。維勛姐夫請代致侯,并祝合家平安!
你的弟弟肇禎手啟
1987·5·10
此后,雙方傳遞的具體信息越來越多。為盡快改善家人的生活窘態(tài),李云青、李兆禎自1986年7月起,每年給家里源源不斷寄來一些美金,每次四五百不等。均由美國羅佩禎代轉(zhuǎn)。至今李兆奎老人還保存著羅佩禎女士第一次代為寄函寄款后接到兆奎反饋時的復信。這封信客觀見證了那個特別年代兩國三地轉(zhuǎn)信之軌跡(如圖):
李先生您好:昨天收到您回信,知悉信和匯款均已收到,并已將您的信轉(zhuǎn)寄給您父親了。
我的住址就如信封上所示,因作研究,此也不多說了。祝
順心愉快!
1986·9·2
如果說頻頻來信切實慰藉了雙方精神上的思念,那么連續(xù)的幾次匯款則實實在在地改善了兆奎、明生乃至兆英、兆芹幾家的困苦生活——1987年各自添置了冰箱、彩電,1988年起陸續(xù)蓋起了新瓦房……
四
物質(zhì)條件的改善,更加激發(fā)了精神上的需求,雙方見面的欲望日益強烈。李兆奎首先提出何時能見上一面的請求,父親雖然心里焦急,但拘于臺灣管理之嚴,不敢貿(mào)然答復。之后他根據(jù)別人的經(jīng)驗,設計一套先讓原配夫人到香港董麗珍家會面的方案,并發(fā)給兆奎商討。
董麗珍是香港文化工作者,對祖國十分懷念,因而她家經(jīng)常成為兩岸親人會面的平臺。她的妹妹和李兆禎在一個法院,兩家關系很好,所以李云青也將與家人會面的地址選在她家。李兆奎覺得方案可行,立即回信答復。但那時大陸與香港也是隔絕狀態(tài),一個京郊鄉(xiāng)下80來歲的老太太要想只身奔港談何容易。為安全起見,兆禎又重新策劃方案——派夫人先到大陸走一趟,一則探探路,再則根據(jù)內(nèi)地情況看是否可將家人接去。方案確定后,立即付諸實施。
1989年3月底,李兆禎在臺灣的妻子黃女士由香港轉(zhuǎn)來大陸,幾經(jīng)周折到了夏各莊村和家人見面。黃女士非常賢惠,通情達理,對一家人都非常尊重,盤桓幾日后,真的將家人帶去了香港。這次同去香港的有李兆奎、李云青原配夫人李氏(兆奎母親)、李明生、李兆英、李兆芹。臺灣去香港的有李云青、李兆禎和李兆禎在臺灣的兒子福順。
至愛無比的親人,于闊別45年之后,就是在這樣的平臺、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背景下見了面。見面時一家人捉對擁抱、痛哭,場面之激動,難以述狀。這次見面董麗珍全家予以誠摯接待。兩天后,李云青將原配夫人帶到臺灣居住。一年后,李云青攜老夫人及李兆禎、李福順父子于1990年5月16日來到闊別40多年的老家。
一個家庭,在歷史舞臺上演出了一場悲歡離合的真實劇目,而且一演就是40多年!時下,臺灣那邊李云青先生于2003年去世,享年96歲。李兆禎現(xiàn)已88歲,身體尚好,惟腿腳欠佳,其余家人美滿如意。夏各莊這邊李兆奎81歲,身體安康,闔家老少,其樂融融,都已搬進新城高樓,享受了現(xiàn)代化的太平祥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