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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家門外的孩子

      2013-04-29 00:44:03蔣孝嚴
      傳奇·傳記文學選刊 2013年9期
      關鍵詞:新竹贛州桂林

      編者按:《蔣家門外的孩子》為蔣孝嚴(中國國民黨副主席)的回憶錄,記錄了蔣孝嚴、蔣孝慈波折的人生之路,許多內(nèi)幕首次披露,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和史料價值。本刊節(jié)選一章以饗讀者。

      一、凄涼身世淚

      孤兒竟是蔣家人

      直到上了高中二年級,一九五八年冬天我才從外婆的口中獲知,自己和一個偉大而顯赫的家族有血緣關系。那時外婆年事已高且體弱多病,已是風燭殘年,可能自覺來日不多,若再繼續(xù)隱瞞下去,一旦或有不測而不及向我和孝慈道及“身世”之謎,她將抱憾而終。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外面下著小雨,吃過早飯后,她老人家叫我和孝慈坐到她床沿上。外婆很少吞吞吐吐說話,這次像是有好多事要講,但總是難以開口似的。少頃,她含著淚,用手摸摸我倆的面頰,臉上雖然掛著安慰和驕傲的笑容,淚水卻流了出來;她顫抖著用南昌話說:“大毛、小毛,你們總算長大了。”隨后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早已泛黃的照片,上面是一位靈秀端莊、帶著微笑的少婦。

      過去一兩年里,我和孝慈有好幾次在半夜被外婆的飲泣聲驚醒。睡夢里我們偷偷瞇著眼,在朦朦光線中看到她坐在孤燈下,端詳著一張照片,用手絹拭淚,不時發(fā)出嘆息。我們沒敢起身,怕吵到外婆,只有重新閉上眼,縮在被窩里假裝入睡,安靜得能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沉默了好一會兒,外婆指著照片說:“大毛、小毛,這是你們的親娘、我的寶貝三女兒亞若……她好命苦,你們半歲大的時候,她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唉,你們也夠可憐了,娘死得早,接著到處逃難。你們要懂得爭氣,要為娘爭口氣,要用功讀書,一切都要靠自己。你們是跟著娘姓,本來不姓章,就是你們娘死得太早才姓章,要不……”

      外婆說到這,停了下來,淚流得更多,話都說不下去了。我和孝慈聽到外婆這段話,怔住了,站了起來,輕輕撫拍外婆的背,要她別傷心??粗馄帕鳒I,我們也陪著傷心,雖然已進了高中,但真的不知道該怎么來安慰她老人家。

      房間里的空氣好重、好冷,像凝結成了冰似的。

      “蔣經(jīng)國是你們的親爹!”

      又過了好一會兒,外婆再看著我們,堅毅有力地說:“大毛、小毛,你們要爭氣、要用功,你們娘死得好可憐。你們本來姓蔣,是蔣家的人……你們的爹是蔣經(jīng)國!他跟你們娘是在贛州認得的,后來,你們娘孤單單地跑到桂林把你們生下來,你們才半歲她就突然死了。是有人害了她……她的命也太薄、太苦了,怎么會這么短命?你們娘死后,全家好害怕,不敢對外講,后來還是亞梅把你們從桂林接到萬安,躲了一陣子,才又回到南昌……”外婆掙扎在痛苦的記憶里,抽絲剝繭般地總算把幾個生命中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告訴了我們。

      當聽到“蔣經(jīng)國”三個字,我心中震撼不小,有說不出來的復雜,腦海里直呼“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那時我在省立新竹中學念書,當然知道蔣經(jīng)國不僅是“救國團”的主任,更是“蔣總統(tǒng)”的兒子。對我而言,“蔣家”是完完全全存在另一個世界里,這種事怎么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今天外婆晴天霹靂般地告訴我和孝慈:“蔣經(jīng)國是你們的親爹!”對還在念高中的孩子,心理上是何其沉重!

      外婆像跌進掩埋已久的往事里,輕聲地追憶:“……蔣經(jīng)國在贛州,每次只要有空,大多會在吃過晚飯的時候到我住的地方來看亞若,也和我聊聊天。你娘的命真苦,她說蔣經(jīng)國答應她,要抱你們回去。你娘一直擔心害怕你們將來在外頭會受到人家欺侮,所以一直要你們回到親爹身邊……”說到傷心處,外婆的淚水像潰了堤似的。她老人家一再重復地說:“你們要好好讀書,要爭氣!”最后她說:“……我也不曉得能活多久了,等過幾年你們上了大學,我再把經(jīng)過多跟你們說一些。只要你們上進,有了出息,人家才會來認你們,所有的事都要靠自己……這件事以后不準跟任何人提,也不要去問別人!想不到你們娘會那么短命,你們才六個月,她就死了,她怎么放得下心……”

      我和孝慈邊聽邊陪著淌淚,只有細聲安慰外婆,告訴外婆我們一定會好好用功讀書,要她放心。我們握著她的手,將頭靠在她肩上,祖孫三人便哽咽地哭成一團。剎時,記起剛讀過李密的《陳情表》,其中有兩句,“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逼渌枥L“孤苦無助相依為命”的凄涼狀況,也莫此為甚了。我頓時感到前途一片茫茫,等到外婆有天也過世了,這世界上還有誰會真心替我們設想?還有誰真的關心我們到底能不能回到蔣家?

      這一幕,距今已有四十多年,每憶及此,依舊泣然。

      外婆貧病含悲逝

      外婆曾因腳水腫和氣喘住進省立新竹醫(yī)院,但兩天后就回家了。我和孝慈在下課后去醫(yī)院探望過外婆,是一間擺有許多病床且相當嘈雜的普通病房。醫(yī)生向舅舅提到,外婆是腎和肺有問題,需要在醫(yī)院住一段時間,但舅舅只讓外婆在醫(yī)院住了兩晚。那么快就搬回家調(diào)養(yǎng),當然是住院太貴;另一個原因,是外婆和舅舅對醫(yī)院有一種莫名的戒懼,這是先母在桂林被害,對他們造成的后遺癥。

      外婆病情時好時壞,始終沒有穩(wěn)定過。從醫(yī)院回到家,就改由二舅舅■若到藥店買成藥回來自行醫(yī)治,效果當然有限。到后來病情嚴重時,家里竟然連買藥的錢都沒有,只好向西藥房賒藥回來,等有錢時再一次還清。

      外婆和我及孝慈,祖孫三人同睡一房,她睡單人竹床,孝慈跟我則睡雙人竹床。房間很小,除了擺兩張床外,只能加上一張四方形的竹桌子,上面放著一些雜物,有時供外婆生病時單獨進膳之用??臻g太小,連擺椅子都不夠,外婆吃東西只能坐在床邊上。每天清晨起床后,由我和孝慈輪流照料病中的外婆。她醒得比較早,而我們都在一大早被她老人家的咳嗽聲吵醒,一起床就會將她老人家扶起坐直,用枕頭墊在背后,靠墻坐起,然后遞杯熱茶給她喝,輕輕拍幾下她的后背,她就會覺得舒服些。

      一九六二年冬天的一個早上,正奇怪怎么沒聽到外婆的咳嗽聲,還以為她病情好轉而睡得平穩(wěn);可是,當我們朝外婆床上望去,卻發(fā)現(xiàn)外婆身上蓋著的棉被,居然沒有隨著呼吸而有高低的起伏。我和孝慈警覺情況不妙,趨前激切地叫著:“奶奶!奶奶!”想搖醒外婆,卻一點回應都沒有,摸摸外婆的額頭,居然是冰涼的。頃刻間我倆哭倒在外婆身上,可不管我們怎么哭喊,外婆都醒不過來了!她已在半夜靜悄悄地離開人世,丟下她最疼愛的兩個外孫。

      外婆到底生什么病過世的,不能確知,但可以確定,外婆晚年過得十分凄涼。一生中令她最傷心的,莫過于她心愛、能干的三女兒亞若竟然死得比她早,平日聰穎活潑、體健外向的她,年方三十就猝逝,拋下仍在襁褓中的一對孤兒;而他們的父親,竟然是當今的“太子”!外婆從一開始就反對女兒卷進這么一個深不見底的情感和政治漩渦。

      外婆因女兒的不幸而受到牽連,后半生過著萬分清苦的日子。誰曉得,誰又會相信,蔣經(jīng)國的“岳母”是在貧病交迫中過世,而且留下一對孤獨的雙胞胎,在人生道路上孑然而行?誰說他們注定會有成就?誰敢保證他們能排除重重障礙找回到親生父親的家?外婆臨終之時,是悲觀的,幾乎不認為那是可能實現(xiàn)的,但至少她教會這兩個外孫要永遠堅強,她女兒的死,才有價值,她自己的淚,才沒有白流。在杜鵑泣血的悲情里,她的兩個小外孫不僅勇往直前,而且抬頭挺胸地大步邁進!

      二、女婿是經(jīng)國

      軍艦護送到臺灣

      外婆后半生,和先母與經(jīng)國先生之間的情緣糾葛在一起,一開始就被拖累,注定要以悲劇收場。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母親在桂林亡故,丟下我和孝慈,經(jīng)國先生當時還在贛州專員公署,第二天就派王升告訴外婆,要她盡快從贛州趕到江西萬安縣,去接應由四姑亞梅與桂昌德、王制剛等從桂林護送到萬安的我和孝慈。兩年后,外婆又從萬安縣搬到貴州的銅仁,去投靠做縣長的長子浩若,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才遷回南昌老家,過了三年太平日子。一九四九年又東渡來臺。在此之前,外婆的生活原本平靜而單純,雖非優(yōu)渥,至少稱得上小康,不僅子女有成,且孫輩繞膝,正可悠然地安度晚年。

      母親的猝逝,對外婆來說,是永遠的痛,讓她突然沉默寡歡,一直熬到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得以返鄉(xiāng)和戰(zhàn)后分散各處的家人陸續(xù)團聚,才讓外婆臉上重新露出笑容。尤其親手撫養(yǎng)的一對雙胞胎外孫,正天真無邪地一天天長大,天下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事物,比這對雙胞胎能帶給她更大的滿足和安慰了。可是,這樣的安逸歲月,又被一九四九年的巨變擊得粉碎,外婆對未來的憧憬也瞬間破滅。

      外婆在來臺之前就有預感,往后的日子一定會完全走樣,但她并不怕苦,她對“逃難”也習慣了,唯一令她忐忑不安的是這對小外孫,要遠渡重洋到一座陌生的海島,面對全然不確定的未來,他們安全嗎?要怎樣保護他們,才不會受到傷害?她自己年齡一大把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歸鄉(xiāng)?最初她對舉家遷臺是有保留的,她不想離開南昌,但經(jīng)國先生幾次派王升來勸說后,她拗不過,才勉強同意和家人再次分手、遠離家園。一九四九年七月,王升弄來兩部汽車,章、王兩家便在酷暑大熱天,從南昌一路開到廈門。章家住進一家普通的旅社,稍歇近月,才擠上軍艦橫渡臺灣海峽,在海上過了一整天后抵達基隆港。

      五月二十六日,經(jīng)國先生特意安排我們搭乘的“忠字號一○五”登陸艦,因為船上裝有故宮文物和中央銀行的黃金,有特別的戒護,他比較放心。起錨前,他還趕到廈門上船,以巡視古物及黃金是否裝載妥當為由,來向外婆道別,并看我們這對雙生兒子最后一眼。外婆絕沒想到,到臺灣后,衣食不缺的日子只有短短幾年,沒多久就發(fā)生變化,不僅無法維持起碼的水平,連生病都住不起醫(yī)院,吃頓雞蛋也成了難得的補品。相隔不到五六年光景,原本身為縣長太夫人的尊榮,轉眼成空,一下子成了很遙遠的往事?,F(xiàn)在要自己洗衣、煮飯、縫衣服、做布鞋、看店面。外婆沒有因為日子艱辛而怨天尤人,只在寂寞無助時刻,特別思念在大陸的兒女,尤其一想到那最善體人意的女兒亞若時,便會獨自躲進房里輕聲嘆息和偷偷飲泣。

      我依稀記得在五六歲時,曾和外婆在南昌一起住過的那幢兩層樓房的模樣,前面有個小天井,坐落在南昌市章江門井頭巷六號,離我念過的宏道小學很近。記憶中,整幢建筑很氣派。

      落腳新竹

      外婆一到臺灣,便跌進一個全然不同的環(huán)境,生活品質(zhì)與以往相較,有天壤之別。加上二舅舅■若經(jīng)商失敗,還會與外婆偶生齟齬,精神上難免苦悶,益發(fā)使得她懷念沒來臺灣的子女。

      她曉得大兒子浩若相當干練,深受經(jīng)國先生器重。大舅浩若曾和王永樹將軍同在東北共事,除了能力受到賞識外,也由于有層“妻舅”關系,經(jīng)國先生指派他先后出任貴州銅仁縣、遼寧法庫縣和江西浮梁縣(又名景德鎮(zhèn))的縣長。在南昌章江門井頭巷的那幢二層樓房,就是一九四七年大舅在法庫縣長任內(nèi),寄錢給外婆買的。根據(jù)先母生前好友,也是在南昌葆靈女中的同學桂昌德事后透露,這一大筆錢事實上是經(jīng)國先生給的,交托大舅轉給外婆而已。經(jīng)國先生處理先母這段感情,不僅沒有避諱,而且是以負責任的態(tài)度和章家人來往。

      王永樹來臺后曾出任“安全局”局長,有人指稱,若是大舅舅能在一九四九年來臺,肯定有一番作為,而我們在新竹的景況,絕不至那么不堪。原本大舅舅有意來臺,只因一九四九年初前往浮梁縣上任不久,不及交卸趕回南昌與家人會合,只好讓妻子紀琛帶著長子章修純與女兒洛洛、銅銅,隨外婆先行來臺。

      大舅媽紀琛的姐姐紀珍與其夫婿黑祥麟,一九四八年就從南京先抵臺灣,黑祥麟在新竹機場空軍第八大隊電臺工作,算是章家當時在臺灣唯一聯(lián)絡得上的親戚。這是何以外婆舉家在基隆上岸后,決定未來行止時,會選擇新竹市作為落腳之地的原因。一伙人還先在新竹郊區(qū)叫作“樹林頭”的空軍眷村里擠了兩個月。大舅媽的姐夫黑祥麟就是現(xiàn)在主持“卡內(nèi)基”訓練、頗有名氣的武器專家黑幼龍之父。我和孝慈早年在新竹生活的狀況,黑幼龍一定聽過他家人提起,算起來,他和我還是親戚。

      大舅媽在新竹沒住多久,生活不慣,心也不定,一直嚷著要回南昌去找丈夫浩若。后來全家搬進新竹市中央路一百五十一號的一間店面房子,兩層樓一共五十坪,卻住了十幾個人,委實擁擠。記憶中每天生活景象,都是亂成一團。大舅媽和二舅舅■若又沒相處好,她抱怨二舅舅持家不力,對自己丈夫的生死未明更掛念不已,于是和外婆略做商量,便毅然帶著三個孩子循原路回南昌。

      自一九四九年和大舅媽在新竹分開后,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一直到二○○二年我在“立法院”率團訪美,于當年九月三日經(jīng)過洛杉磯時,幾經(jīng)周折,好不容易才探聽到她的住址。當晚參加僑界歡迎餐會之后,我和美倫專程探望久未謀面的大舅媽,那已經(jīng)是五十三個年頭之后。

      當年大舅媽從新竹由十七歲的章修純陪同,帶著兩個稚齡女兒,千辛萬苦地坐船重返南昌,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動亂中和大舅舅重逢,還非常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大舅舅比她先回到了南昌。

      但是,好景不長,一年多之后,一九五○年十二月在“鎮(zhèn)反”運動中,大舅被捕,被判了十年勞改,服刑期滿后輾轉從東北黑龍江的勞改營回到南昌老家。幾年后,“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一九六九年八月,他又再度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受到批斗,未幾,因承受不了打擊,服農(nóng)藥自盡身亡。遠在臺灣新竹的外婆,因為音訊隔絕,對發(fā)生在長子浩若身上的悲慘結局,茫然不知。

      陪同大舅媽從臺灣回大陸的長子修純,也被扣上“國民黨特務”、“反革命”的罪名判刑勞改,一九八六年獲得平反。

      南京父子曾會面

      一九四九年整個國家發(fā)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局,“老總統(tǒng)”幾乎是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下,被迫引退。美國政府更在關鍵時刻抽身,發(fā)表“白皮書”,使得惡化中的局勢更是一瀉千里;幾經(jīng)慎重考量,最后認定只有臺灣這片土地仍可固守。父親更在緊要關頭,竟日追隨“老總統(tǒng)”,參與整個“政府”東遷的計劃,挑起了無比重擔。正是焦頭爛額之際,卻還能惦念到兩個雙胞胎兒子的安危,曾明確指示王升如何親自妥適照應外婆帶領家人盡速赴臺。父親在萬般困境里,并沒有逃卸為人父的責任。

      父親只知道王升陪著我們從南昌逃到了廈門,廈門之后的情況,他就不清楚了。從軍艦抵基隆靠岸到選擇新竹市落腳,并不是父親的交代。當時他可能已自顧不暇,就是有心也難有余力。

      父親情感濃郁,雖然母親早逝,他總不時掛念著這對遺孤。一九四七年春,我們和外婆住在南昌,父親突然差人帶來口信,說很想念大毛、小毛這兩個孩子,想看看最近的模樣。于是外婆特地要大舅媽帶著我們,乘火車專程到南京和父親見面。我和孝慈才五歲,模糊的印象中,去過后來從書本上讀過的中山陵和玄武湖,至于和父親在什么地方見面,見面時父親如何抱起我們,以及年輕的父親長得什么樣子,則是完全沒有任何殘留的記憶。這一段南京父子會面之行,大舅媽紀琛親口在二○○三年九月三日于洛杉磯寓所見面時,向我和美倫轉述。

      二舅與王升不合

      外婆算是經(jīng)國先生的岳母,一九四九年來臺,一九六二年過世,在臺灣整整住了十二年。在四千多個日子里,她不僅沒有因為女兒為經(jīng)國先生生了一對雙胞胎,而攀龍附鳳地享受過榮華富貴;相反,這一層關系帶給她的,卻是一連串心理上的驚嚇、恐懼、憂慮和不安,以及好多年物質(zhì)生活上的煎熬與痛苦。有幾次在她對許多事物感到心灰意冷時,曾幽幽地跟孝慈和我說,她真想住到廟里去。外婆是信佛的,在南昌時她供拜觀音菩薩,到新竹后住的地方實在人多空間小,連好好擺座觀音菩薩像的架子都沒有。當她說想帶發(fā)修行,我們感受得到她內(nèi)心有多苦。

      初抵新竹兩個月后,二舅舅■若一味地想要做生意以免坐吃山空,外婆拿他沒辦法,只得把從大陸帶出來的所有首飾細軟,全數(shù)拿出來變現(xiàn),才勉強買下中央路一百五十一號的房子。有關費用全是父親要王升在我們離開南昌前,交給外婆的盤纏和安家費,里面有大頭銀洋和黃金金條,一共勉強湊到二十萬左右的新臺幣,買下那幢只適合做生意并不適宜住家的店面。

      然而,二舅想做買賣的點子是隨興而起的,并沒有詳細地思考或規(guī)劃,而且又不在行,一路下來,不到兩三年,從開委托行、賣煙酒雜貨、代售《香港時報》、《青年戰(zhàn)士報》,到開碾米廠,轉行好幾次,沒有一件做成功,所有的錢全賠盡了并開始舉債;加上他剛愎的個性,后來又和王升不睦,還和當時唯一的表叔周仲超鬧翻、吵架,甚至于對簿公堂。周仲超是外婆的親侄兒,外婆要我們喊他表叔,當時他官拜陸軍上校,穿上軍裝來到新竹時顯得非常神氣,《新新聞》雜志社董事長周天瑞就是他的長子。

      表叔周仲超曾經(jīng)在一九五四年帶天瑞、天琪兩兄弟,到新竹來向外婆拜年。天瑞和我是有血緣關系的親表兄弟,小時侯見面的情形,相信他會依稀記得。當時我念初二,他比我們小幾歲,可是他們的衣著很光鮮體面,還穿著皮鞋,比我和孝慈好多了,令我們心生羨慕。上校軍官的生活在當時至多只屬中等,但和我們在新竹過的日子相較,就風光富裕多了。天瑞、天琪兩兄弟就像是大城市里孩子的典型,我和孝慈反倒像是鄉(xiāng)下小孩。外婆對于有這么一位上校侄兒,頗覺驕傲,且軍官有固定月薪,經(jīng)濟狀況看來就寬松多了。

      二舅和王升之間,在五十年代中期就無法相處,后來幾乎停止了交往,原先父親通過王升過年過節(jié)一年三次送來的生活費用,也因此中斷。于是,在日子幾乎快撐不下去時,二舅只好硬著頭皮向表叔周仲超伸手借了一萬一千元應急,這在四十多年前也不算一筆小數(shù)字。根據(jù)外婆說,二舅曾每月支付一些利息,可是當借款到期,展延了幾次仍無法還錢,后來連利息也止付了,為此,表叔還來過新竹討債。由于無法解決,和二舅發(fā)生過口角,當然不歡而散,隨后二舅被告到法院。當然表叔也是克勤克儉才會有點積蓄,看在和外婆這一層難得的親戚關系上,才冒險將辛苦錢借給二舅,卻沒想到后來會血本無歸,他的激烈反應是可以理解的。但對外婆來說,夾在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侄子和一個舉債度日的兒子中間,真是苦不堪言,難怪外婆會有到廟里去住的念頭。

      二舅舅■若來到臺灣時,和不少其他外省鄉(xiāng)親所持的看法一樣,對于住在臺灣,都認為只是“暫時”避難性質(zhì),就像抗戰(zhàn)期間躲日本鬼子一樣,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頂多住上三年五年,最長十年八年,很快就可以重回老家了。他來臺之初,根本沒有久居之念,連購置家具都以“應急”為先,愈簡單愈好,最好是買一些用了一段時間便可以棄置而不覺可惜的東西,以免不久之后要回大陸時帶不走。他只準買所謂“第一優(yōu)先”的生活必需品,凡是比較貴一些的,都成了不予考慮的“奢侈品”。依此邏輯和界定,在新竹家里所用的物品,其簡單和簡陋就可想而知了。

      “逃難”一詞,也給了二舅舅■若很好的說詞與借口,用來解釋為什么我們家不能和本省籍的左鄰右舍在物質(zhì)水平上看齊。因為我們不久是要返鄉(xiāng)的,住在新竹就像暫住旅館一樣,同時可以借此用來對他沒有賺錢的本事做很好的掩飾。常常聽到他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就是:“現(xiàn)在兵荒馬亂、國難當頭,大家都要節(jié)衣縮食,一切都要簡單?!边@句話,他講了幾十年。

      因此從一九四九年我進新竹東門國小念小學三年級,到一九五九年自新竹省中畢業(yè)后,十幾年當中,家里所謂的家具,就只有兩張竹桌子,一張放在樓下作餐桌,一張放在樓上堆放東西,加上六張竹椅;兩張竹床,一張外婆睡,一張我和孝慈合睡。全家的家具,僅此而已。二舅一家人,更全部擠在一間三四坪大的榻榻米小房間里,省掉了桌椅、床鋪。至于沙發(fā)、電風扇、電熨斗、收音機、吹風機等等,當然是二舅口中的“奢侈品”,不用去想、也不會去買。

      后來,二舅舅■若不幸得了青光眼,由于他對醫(yī)院和醫(yī)生根深蒂固的恐懼與不信任,而延誤了就診,導致雙眼全瞎,直到二○○一年過世。臨終前,他內(nèi)心會不會還在奇怪這次“逃難”,怎么會這么久還沒結束?

      連浴室都沒有的窘境

      二舅舅■若工作無著,一事無成,孩子卻接二連三地生出來,他后來一共有四子五女,共九個孩子。在新竹中央路上,全家人數(shù)最高峰曾達到大小十三口之多,而只有一個自來水龍頭可以用。光是解決每天一大早洗臉刷牙,就頗費周章,后來只好各自分別用臉盆、水壺等盛水,用痰盂來接漱口水解決。

      另外,整幢兩層樓的房子,只有樓下一間木板釘成的蹲式簡陋茅房,如果不用幾個夜壺,是沒有辦法解決這樣多人的如廁問題的。每隔兩個星期,還要找專門挑糞的鄉(xiāng)下農(nóng)夫,推著水肥車來挑走快要外溢的糞便,事后這位農(nóng)夫好像會支付五塊錢給二舅,可能是買水肥的費用。每當這位曬得黝黑來掏糞的老農(nóng)夫出現(xiàn)時,整幢屋里至少一個多鐘頭會臭味熏天,久久不散,連路人都要掩鼻而過。

      我們連一間所謂的浴室都沒有,孝慈和我只有在靠屋后的廚房旁,將原來裝肥皂用的空木箱一個個堆起來,做成簡易的隔間,這些小木箱原是二舅在賣煙酒和肥皂等雜貨時剩下來的。要沐浴時,就把一個鋁制的洗澡盆,擺在兩排堆得一個人高的空肥皂木箱背后,然后用水壺倒進冷熱水沖勻,人就坐到里面洗澡。一九六一年初,在“救國團”任職的宋時選,有天突然到新竹來看外婆,曾親眼看到我們那間簡陋的浴室,他真的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說那兩排空木箱堆那么高太危險。他做夢都沒想到,我們的日子會過得那么糟。

      那十幾年所過的日子,真只能用“難民生活”來形容。經(jīng)過了那段人生路程,再怎么樣清苦的日子,都難不倒我,對任何低劣的物質(zhì)條件,我都能很快適應而甘之如飴。同學們都覺得當兵很苦,在成功嶺的預官訓練期間,很多同學叫苦連天,但對我來說,比起新竹的狀況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有餐廳用膳、有床鋪睡覺、有浴室洗澡、有干凈的廁所如廁,我倒覺得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二舅的幾個孩子,當時分別在小學、國中念書,比我小八九歲,都已有了記憶力,包括現(xiàn)在創(chuàng)業(yè)有成的兩個表弟章修綱和章修績,以及考取律師的表妹章修璇等,都是一同走過這段艱辛路。修綱和修績是臺北醫(yī)學院藥劑系畢業(yè),白手起家,和同學一起創(chuàng)設“瑞安藥廠”,目前分別擔任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的職務,業(yè)績不差;修綱還是“生寶臍帶血公司”的董事長,在開發(fā)臍帶血的領域里,已是首屈一指。他們都很清楚地記得這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外婆未曾找蔣家接濟

      宋時選一定不會把那天親眼看到的慘狀,向父親報告,因為他不敢。假設父親真的曉得兩個流落在新竹的兒子,竟然會三餐不繼地過了好幾年,他該會怎么想?又該會多么自責?他一定會氣得去嚴詞責備王升或宋時選。這種生活上的困頓,一直到我和孝慈大學畢業(yè)服完兵役,搬離新竹,有了自立能力后才漸次告結。

      二舅后來由于沉重的債務,只好把中央路的房子賤賣掉,先搬到城北街,最后遷到郊區(qū)靠近青草湖的明湖路,但是景況不僅未見改善,更由于眼睛失明而每況愈下。修綱、修績幾個表弟妹們,持續(xù)受了好幾年生活上的折磨,幸好他們均知努力,天資又不錯,大學畢業(yè)后因為沒錢出去深造,就決定在臺北創(chuàng)業(yè)。相信直到今天他們回想起過往種種,一定仍有不少感慨。

      外婆在二舅與表叔因借款而對薄公堂期間,可以說心都碎了。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們會常在半夜被外婆的起床聲吵醒。外婆有堅毅的個性,她始終咬著牙在苦難中撐下去,我沒聽她說過任何一句話要二舅舅■若去臺北找蔣家接濟幫忙。

      外婆從南昌到新竹,像是剎那間從云端跌落下來,在這新環(huán)境里,不僅語言不通,習俗有異,少了昔日的親朋好友,更沒有專門服侍她的人。外婆幼時念過私塾,知書達禮,纏過小腳,思想保守。在大陸時,雖非大戶人家,至少日子還過得去,現(xiàn)在卻要拋頭露面地照顧店面,而且是賣雜貨、擺香煙攤和委托行,對年逾花甲的外婆來說,委實難堪,她還是努力去適應。外婆曾建議二舅舅■若以大專畢業(yè)的學歷,憑本事去考公職,找一份固定的薪水,家計才能穩(wěn)定,在當時臺灣大專生尚不普及的情況下,應非難事。但二舅舅■若對重拾課本興趣缺乏,執(zhí)意開店,卻愈做愈賠,最后負債累累,又和王升不睦,才讓整個家庭陷入愁云慘霧當中。

      外婆為了把我們拉扯大,付出了所有心血,讓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沒有欠缺過親情的愛,或感受過是沒有爹娘的孤兒。念國小時,外婆曾叮嚀我們?nèi)羰怯型瑢W問到,怎么沒見過你們的爸爸媽媽時,就說爸爸當縣長,還在大陸,現(xiàn)在生死不明,別的就不必多說。同學們對外婆傳授我們編造的說辭也不覺有異,因為當時在同學當中,有不少的家庭也是這樣支離破碎,對這種講法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新竹住定后,二舅舅■若為我和孝慈到市公所辦理戶口登記,使用的學名是“孝嚴”和“孝慈”,但仍沿用“章”姓。另外把孝慈和我的年齡刻意拉開相差一歲,孝慈登記的一九四二年出生是正確的;我則多報了一歲,為一九四一年出生,旨在蒙混外界,不要把我們看成是雙胞胎。剛到臺灣時,有關戶籍的申報,由于制度不完備,登錄的內(nèi)容很馬虎,根本不需繳交證明文件,隨意填寫即可。

      必須刻意借由“不實登錄”的方式,來掩蓋若干事實的做法,可以看出外婆和舅舅內(nèi)心的壓力有多大,真的深怕“蔣家關系”會讓我和孝慈受到無辜的傷害。出于這種無以名之的恐懼,章家大小在新竹過的是一段隱姓埋名的日子。

      再不見“女婿”身影

      外婆最懊惱的,應當是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刻,卻不見父親的身影。一九四一年前后,在贛州時還能常常和他碰上面,父親時常會從行政專員公署走到相隔才六百公尺之遙的章家去看亞若,進門后都很禮貌地喊她一聲“伯母”,并且請安。外婆搬到萬安縣之后,父親還在一九四三年千里迢迢地去探望過她和兩個雙胞胎。一九四九年在廈門軍艦上向外婆道別,是最后一次見面,此后就再也沒在她眼前出現(xiàn)過了。外婆雖然讀書不多,仍是明理之人,當然知道他擔負的責任愈來愈重,處境也日益困難;但是外婆的痛苦處境,身為“女婿”的經(jīng)國先生竟被完全瞞住,直到貧病而終,都未再見面,她就是有話想跟他說,也只能抱憾九泉了。

      二○○三年九月,我曾偕美倫專程前往贛州參訪。這是先父母定情之地,一草一木在我眼中均別具意涵。我們專程去到父親工作長達六年的行政專員公署,地址是米汁巷一號,全幢大樓只剩下面街的一扇大石門;隨后驅(qū)車到他和方良女士,孝文、孝章一家人住過的小洋房舊居,維修得不錯,保持了原貌。

      在我的提議下,臺辦系統(tǒng)人員另外陪我去到一九四○年,外婆和先母居住過的那幢坐落在“大開新路四十三號”的兩層樓民宅。當天路口圍了不少聞風而來的好奇民眾,因為他們聽說蔣經(jīng)國的兒子今天會出現(xiàn)。在人群中,有位五十來歲個子瘦小的中年人,突然擠出人群走過來很興奮地要和我握手,我并沒有讓維護安全的公安人員阻止他,他自我介紹姓王,是原來這幢民宅所有人的兒子,他很激動地跟我說:“我爸爸在世的時候,是你外婆的房東……我爸爸好多年前還偷偷地跟我說,你父親蔣經(jīng)國從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這里來看你母親和外婆。”

      贛州很多人都知道,六十年前母親在專員公署上班和到“青干班”受訓期間,曾到“蔣公館”去幫忙照顧過孝文、孝章,而且教他們認字,也教過方良女士唱平劇。到今天贛州老一輩的還在談論著。

      被遺忘了的“貴族”

      外婆一家人在慌亂中來到臺灣后,父親和章家的直接聯(lián)系就愈來愈少,有關生活費用的提供,完全假手王升和宋時選,曾任“救國團”主任的李煥先生反倒沒有參與。

      外婆在新竹過世一個星期后,王升穿著軍裝到新竹來,在家里十分簡陋的靈堂行禮,并轉交一小筆治喪費用給二舅,僅此而已。他鞠了躬交代幾聲,留下一包錢,就離開了,未做多留,顯然和二舅舅■若間的嫌隙依舊。

      外婆走在人生道路盡頭的最后幾年,就像是一個被遺忘了的貴族,不僅昔日光環(huán)全失,一度還要在饑餓和生死線上掙扎。父親對她如此凄涼的晚景,竟未能為力。

      三、章亞若死亡之謎

      不止一次為了母親的死因不明,我和孝慈相對唏噓。

      最初感受到母親并非自然死亡,是在外婆告訴我們身世的那晚。外婆一口氣說出許多難以置信的往事,當她吞吞吐吐地說到:“……紀琛只是你們的大舅媽,亞若才是你們的親娘……”時,她再也無法抑止長年累積的哀傷,掩面而泣,痛苦地喃喃自語:“……我的心肝女兒亞若才是你們的親生娘,但是她死得好慘哦,你們一定要為娘爭口氣!如果亞若還活著,日子不會這么苦,你們要爭氣哦……”

      我流著淚追問外婆,母親是怎么死的?外婆難過得直搖頭,只重復地哭著說:“……你們娘死得好慘喲!死得好慘喲……”

      桂林醫(yī)院奇猝死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上午,母親在廣西桂林醫(yī)院暴斃時,外婆一家人遠在江西贛州,毫不知情。

      母親出事當天早上,從麗獅路住所前往省立醫(yī)院就診,到被推入太平間的整個過程,有三個人很清楚:四姨媽亞梅、母親生前好友桂昌德(又名桂輝),以及專程到桂林陪母親的大姨媽懋蘭。她們都到過現(xiàn)場,事后也分頭詳盡地向外婆轉述,但她們對母親的真正死因,莫衷一是,更未敢言明系由何人主使。亞梅阿姨甚至懷疑母親的死,桂昌德有所參與。

      事隔五十年后,九十年代初期大陸對外開放,桂昌德可能聽到此一傳言,特地出面否認,并設法和孝慈取得聯(lián)系。她對外宣稱自己是母親彌留時唯一陪同在側的人,只有她知道母親的遺言,想轉告我或孝慈。我因公職在身,無法前往大陸;孝慈后來以大學校長身份,于一九九三年到大陸時,桂昌德已過世,但見到了她年邁的丈夫吳鵬。

      吳鵬向孝慈說,他太太生前就是想要告訴我們,母親在桂林撫養(yǎng)我們半年多的日子里,每天掛在心上和掛在嘴里的,就是怎樣讓這兩個孩子回蔣家,交由父親經(jīng)國先生親自教養(yǎng)。母親還說,經(jīng)國先生非常孝順毛太夫人,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獲悉毛太夫人不幸被日機炸死,悲痛逾恒,連夜趕往溪口料理后事,還手書“以血洗血”四個大字,并刻石立碑以明志。事后,他返回桂林告訴母親,原本一直計劃要帶母親去溪口拜見毛太夫人,卻遇此變故,天人永隔已無法如愿,內(nèi)心很歉疚,所以特地從溪口帶來一床毛太夫人生前親手縫制并繡有鴛鴦被面的絲棉被,交給母親作為紀念,以彌補心中的愧憾。

      母親把這一段經(jīng)國先生的心事,告訴了桂昌德和四姨媽亞梅,桂昌德后來透露給丈夫吳鵬,吳鵬也就在和孝慈見面時作了轉述,但他只字未提母親過世的原因。

      母親在贛州懷孕后,照父親的提議,由桂昌德陪同前往大后方的廣西桂林待產(chǎn),以避人耳目。抵達桂林的安頓事宜,全由省民政廳長邱昌渭打點,連在麗獅路上的棲身之所,也是由他覓妥。邱昌渭太太周淑娟女士后來移民美國,有人向她打聽桂林往事,她證實說:“……蔣經(jīng)國寫親筆函給毅吾(邱昌渭之號),拜托他必須照顧章亞若……”

      桂昌德原是母親葆靈女中的要好同學,又很意外地在贛州異地重逢,交往就更加密切,幾成莫逆,這是為什么母親在贛州懷孕搬往桂林待產(chǎn)時,會要桂昌德陪同前往的原因。經(jīng)國先生還為桂昌德事先在桂林安排了一份工作。

      四姨媽亞梅告訴外婆,母親生病當晚,是從外面用餐回來,回家途中就曾嘔吐。正巧那幾天大姨媽懋蘭從貴陽趕到桂林作伴,母親生病當夜,懋蘭也在場。她看見母親從外面回家進門時就跌跌撞撞,路都走不穩(wěn),而且臉色蒼白,嘴角還有一小塊飯菜殘渣,顯然先前嘔吐過。懋蘭阿姨原以為母親喝醉了酒,走近身邊卻聞不出酒味,所以并非酒醉,而是得了急病。母親進房后,她便急忙在屋內(nèi)找出“濟眾水”、“萬金油”等成藥給母親服用,總算熬過漫長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七點多鐘起床后,母親再次嘔吐并腹痛,匆忙間決定到省立桂林醫(yī)院看診,同時通知桂昌德前來,由她攙扶母親前往,亞梅阿姨則留在家里照顧雙胞胎。懋蘭姨媽后來跟外婆說,她才到桂林不久,因為自己身子也有病,另外看不出當時二妹的病情有那么嚴重,所以便在家里幫亞梅照顧孩子。她怎么樣都想不到,二妹竟然就此死在醫(yī)院里,頭都不回地丟下兩個心肝寶貝。要是她看得出任何征兆妹妹亞若的病會有生命危險,無論如何她也會陪同著去的,而且一定還要抱著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一道去。

      母親是上午近九點步行到醫(yī)院,手續(xù)辦妥后,原本精神略見好轉,住進單人病房,還和桂昌德與聞訊趕來的桂昌宗兩兄妹聊了不少話,談到“大毛小毛的教養(yǎng)和總要歸宗”的事。桂昌宗是桂昌德的哥哥,留學日本,返國后投入抗戰(zhàn),不久和許多青年一樣輾轉到贛州“青干班”追隨經(jīng)國先生。母親在桂林的生活費用,是由桂昌宗負責定期從贛州匯交,后來經(jīng)國先生干脆也把他暫調(diào)桂林工作,就近負責照料母親。

      神秘的王姓醫(yī)師

      桂昌宗和桂昌德兩兄妹事后分別向懋蘭和亞梅阿姨轉述,那天上午母親在病房稍歇之后,有位王姓醫(yī)師由一位護士推著藥車陪著進來,說是要為母親打針,也沒說是什么針,或是母親害的是什么病,直接撩起母親的袖子,就扎進左手腕血管,打完針隨后一言不語地迅即離去。幾分鐘后,母親還在用右手按著左手打針處,突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漆黑,叫了一聲:“不好了,我什么都看不見了……”隨即昏了過去。

      在旁見狀的桂昌德急得大聲嚷著要那位姓王的醫(yī)生回來,一會兒來了好幾個醫(yī)生,七嘴八舌地圍在母親病榻前,但那自稱王姓的醫(yī)生已不見蹤影。其中有位大夫要桂昌宗去買冰塊,說是病人體溫太高,需要冰塊。桂昌宗隨即上街去找冰塊,半個小時左右回到病房時,氣氛已完全不對,幾位醫(yī)生正在為母親進行搶救,醫(yī)院院長楊濟時聞訊也趕來現(xiàn)場,并且交給他和他妹妹一張病危通知書,說母親是“血中毒”;未幾,即宣告急救無效。母親就這樣孤零零地,在沒有任何親人在旁的情況下,孤獨地、含冤不白地走了!

      從母親進到醫(yī)院,一直到臨終,都沒有親屬在場。當懋蘭和亞梅阿姨接到電話后,才從家里心驚膽戰(zhàn)地急忙先后趕到醫(yī)院,但母親已被推進了停尸間。

      到底什么是“血中毒”?又為什么好端端地會“血中毒”?毒從哪里來?醫(yī)院沒有人做進一步的解釋。當時在桂林陪伴母親的兩姊妹,都是二三十歲的婦道人家,沒有人懂,也沒有人敢去問,“血中毒”是母親患的急病所引起的并發(fā)癥?還是由于那位自稱姓王的醫(yī)生打了“那要命的一針”造成的?

      我記得小時候外婆和二舅都曾很認真地叮囑我們,不要在外面隨便打血管針,二舅還說,如果把空氣注入血管就會要命的。是不是他們探聽到母親就是被自稱王姓醫(yī)生的人注入藥劑或大量空氣而死亡?我問過一位劉姓內(nèi)科大夫,是我竹中同學,關于空氣注入血管的問題,他肯定地說只要注入五至十CC進入肺部后,就會阻塞血液循環(huán)造成缺氧死亡。外婆與二舅的恐懼不是空穴來風,這反映出他們相信母親是在打針時被害,但不能確定被注入何種毒液,連注入空氣也在他們懷疑之列。

      四十年后,當時在桂林任職廣西省衛(wèi)生處處長的翁文淵,被問到母親可能死因時,就質(zhì)疑說,桂林醫(yī)院的設備和楊濟時院長等醫(yī)生,依大后方的水準,都算是一流的,怎么會無法救治看似罹患急性腸胃炎的母親?又怎么會送到醫(yī)院不到半天,就猝然而逝?他說,當然有問題。其他在桂林事后聞訊的人,均表示難以置信。但是,沒人敢公開作聲。

      為愛情付出代價

      母親被診斷死亡后,很快便被推進太平間。在家里照顧我們的懋蘭和亞梅阿姨,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信息,嚇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懋蘭阿姨還是鼓足勇氣,趕到醫(yī)院見了母親最后一面。等她哭著回來后,亞梅阿姨才趕到醫(yī)院,看到斷氣多時的母親竟然已靜靜地躺在太平間,怎么也不敢相信,早上她還可以自己走到醫(yī)院看病,中午就宣告不治。懋蘭阿姨真的嚇壞了,深信這是一樁謀害,有不祥之感,便連夜收拾簡單衣物,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不平靜的桂林,丟下亞梅阿姨一人看顧這對沒爹沒娘的雙胞胎。

      亞梅阿姨后來帶著我和孝慈趕到萬安,一見到外婆,就抱頭痛哭,進到房內(nèi)哭訴說,三姐死得很凄慘,到醫(yī)院太平間看到她露在床單外的臉和手臂,都呈深褐色,幾近黑色,一定是被毒死的。精明能干的三姐是她的偶像,平日生龍活虎、身手矯健,怎么會一下子工夫,就冰冷地躺在太平間?當場既難過又害怕地嚎啕大哭起來。她跟外婆說,她一個女人家,無親無故只身在外,又能怎么辦?外婆聽到這些,真是傷心透了,很后悔沒有及早阻止亞若和經(jīng)國先生交往,她告訴亞梅阿姨,她預感早晚會出事的。

      一九二九至一九三○年,經(jīng)國先生在贛州專員公署,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其不意地造訪外婆,主要還是去看母親。有次外婆和鄰居正在客廳玩小麻將,住在一起的小孫子修純從門外匆匆地跑進來說:“阿哥來了!阿哥來了!”外婆還連忙把麻將牌藏起來,因為父親在贛州雷厲風行,禁煙、禁賭、禁娼,連麻將都不準打,外婆也不能例外?!鞍⒏纭笔峭馄?、母親等家人在父親背后的稱號,是源于母親私下對父親的稱呼;另一個較為不雅的封號叫“麻子”,則是家人發(fā)覺他鼻頭上有點凹凸不平而取的謔稱,也多少反映出,外婆對已有家室的蔣專員和女兒交往,一開始就不以為然。

      母親速下葬

      父親于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晚,接到民政局長邱昌渭從桂林親自電話報告母親業(yè)已過世的惡訊,至為驚愕與悲傷,但又不敢形于色。父親接受王升的意見,要外婆一家遷到比贛州還偏遠落后的萬安縣去。第二天即派王升前往開新路,勸說外婆盡速搬離贛州,到一個完全陌生且單純的環(huán)境,去撫養(yǎng)這兩個孤兒。王升告訴外婆,如果一家人仍然留在贛州,假如把這對六個月大的雙生子,從桂林帶回來交給外婆撫養(yǎng),對她來說當然方便很多,但一定會惹來言語、蜚短流長,何況父親和方良女士及孝文、孝章也住在贛州,必然紙包不住火,遲早會引起外界議論,對父親會很不利,這是無論如何不可以的,必須快速遠赴萬安縣去躲一陣子。父親要王升交給外婆一筆款子,并且為剛從商專畢業(yè)的二舅舅■若在萬安縣稅捐處安排了一個主任的職務,要他從南昌趕去萬安當家。

      就在這樣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外婆連街坊鄰居都沒辭別一聲,收拾行李就上路了。先前王升建議父親安排母親只身去到桂林待產(chǎn),現(xiàn)在又要外婆遷到偏僻鄉(xiāng)下去扶養(yǎng)兩個孫兒,理由只有一個,無非都在掩人耳目。母親為愛情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外婆受到的牽連,更超過她所能負荷。

      同時,父親隨即指派辦公室親信王制剛連夜趕赴桂林,和邱昌渭研商母親的善后事宜,還找了一位風水先生,在桂林市郊,漓江東岸馬鞍山西側,名叫鳳凰嶺的地方,景色極為秀麗,將母親匆匆安葬,墓碑上刻有“章亞若女士之墓”,以及“不孝子蔣孝嚴蔣孝慈泣叩”等字。當天沒有通知母親生前在桂林的故舊好友,除了桂氏兄妹、王制剛和邱昌渭的幾個部屬等少數(shù)知情人士外,就只有亞梅阿姨在大熱天六神無主地抱著這對半歲大的孤兒到場送葬;墓碑上所刻的文字,就是亞梅阿姨告訴外婆的。

      后事處理完,王制剛便一路護送亞梅阿姨,與桂昌德和我們前往江西萬安。一路長途跋涉,經(jīng)過湖南和廣東邊境,才抵達比贛州更北邊的萬安縣,比外婆和二舅他們晚到了兩天,把外婆急壞了,以為路上發(fā)生了事故。亞梅阿姨見到自己母親后,不僅悲痛地告訴外婆:“三姐是被害死的!”還偷偷跟外婆說:“桂氏兄妹和母親的死亡有關?!币驗槟赣H最后一晚是由桂昌德陪同出去吃晚飯,飯后即感不適,也是由桂昌德送回家;母親撐到第二天清晨,仍然是由她陪伴就醫(yī),隨后其兄桂昌宗趕到醫(yī)院陪伴,未幾,即告出事。這四五個鐘頭當中,只有桂氏兄妹全程參與,后來所謂一位王姓醫(yī)生如何為母親打針的經(jīng)過,也都是桂氏兄妹片面描述的。

      外婆默然承受

      母親從病發(fā)到命絕氣斷,前后只有五個小時。外婆驚悉女兒死訊,明知事出有因,但以章家絕對薄弱的家境以及社會現(xiàn)實來說,若要追究,全然無力。內(nèi)心的冤屈,只有往肚里吞。外婆在贛州接獲愛女在桂林死亡的噩耗,已是事發(fā)后一天。

      但是,眼淚還來不及擦干,父親就指派王升由行政專員公署專程登府勸說,要她盡快舉家搬離贛州前往四五百里之遙的窮鄉(xiāng)僻壤江西萬安縣,去和分頭把我與孝慈連夜從桂林送到萬安的亞梅阿姨等人會合。無法想像外婆需要多大的忍耐力,喪女之痛未及平撫,又要她馬上挑起獨力撫養(yǎng)兩個遺孤的擔子!

      外婆事后聽到女兒慘死經(jīng)過的敘述,內(nèi)心的悲慟、矛盾、掙扎與打擊,何其之重,但她選擇堅強默然地承受一切。她有無比的痛楚與不甘,但為了女兒,無論如何要把這一對原本就不足月的早產(chǎn)兒帶大。況且,這兩個孩子的生父又是蔣經(jīng)國,壓力之大,非常人所能想像。她從不想要高攀什么名門世家,只祈求菩薩保佑,等這一對外孫稍微長大后,能夠回到生父家,對死因離奇的女兒來說,才有交代,女兒也才能死而瞑目。

      外婆堅韌的個性,在我和孝慈人格塑造上有莫大影響,刻鑿出深刻的痕跡。她教育我們遇到挫折或打擊,絕不退縮,更學會在跌倒時,含著淚水笑笑,爬起來挺直身子,拍掉身上的塵埃,轉而勇猛向前,不僅抓住新希望,更要打造未來?!跋M?,只屬于樂觀進取而有自信的人。這種積極態(tài)度,成了我和孝慈在遭遇逆境時的一種本能反應。

      四、是誰殺了章亞若

      外界對母親的死亡,有不少穿鑿附會的推測,近二十年來坊間有不少專書和專文作不同角度分析,歸納起來,不外將元兇的關連指向四個方面:一、祖父;二、父親經(jīng)國先生;三、軍統(tǒng)局特務;四、父親死忠干部。

      蔣中正:親自取名孝嚴、孝慈

      父親從年輕起,就至為同情生母毛太夫人的處境,曾和祖父之間有過間隙。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七年在蘇聯(lián)留學和充當人質(zhì)的十二年期間,一度對自己父親作過公開批判。但自莫斯科返國后,原先對祖父的誤解才逐漸煙消云散,轉而極端孝順;終其一生,他對自己父親的孝順,誠非一般為人子者所能比,父子情感之濃,從《風雨中的寧靜》一書即可窺知一二。

      父親在贛州與母親相知相愛之初,暫時瞞住了祖父,但祖父對一九四二年母親遠赴桂林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的事,則知之甚詳。父親身旁有祖父的眼線是極自然的事,根本不是秘密。

      母親曾要父親盡快將身懷蔣家骨肉一事稟報祖父,并要求接納。父親于一九四一年十月為此專程前往重慶,伺機做了稟報。返回桂林后非常興奮地跟母親說,委員長對整件事表示了解,而且很高興又有了兩個孫兒,并立即按照家譜排輩親自取名,一個叫“孝嚴”、一個叫“孝慈”,涵意是一個“孝順父親”,一個“孝順母親”。母親聞此,至為快慰,毫不猶豫地照著祖父的意思,為我們?nèi)W名為“蔣孝嚴”和“蔣孝慈”。母親也很興奮地把這個過程與喜悅,和在桂林幫忙的大姨媽懋蘭和四姨媽亞梅分享,并且告訴了遠在贛州的外婆。

      祖父不僅接納了母親,更欣喜獲得一對純中國人血統(tǒng)的孫兒,而親自取名。祖父與經(jīng)國先生父子情深,且又欣然接納了這對孫兒,但外界不察,卻憑空臆測指稱因祖父顧慮到父親的政治前途,而下令派人向母親下毒手。另有不明就理的人宣稱,祖父對整件事,完全被蒙在鼓里,若果真如此,則更沒有任何邏輯推論,他會以血腥手段殺害一個無辜弱女子了。

      蔣經(jīng)國:蔣章情深意濃

      父親是個用情很深的人。

      一九八八年元月父親辭世后,秦孝儀院長多次約孝慈和我到他布置典雅的臺灣故宮辦公室,除了安慰我們,還說了些塵封多年、鮮為外界所悉之事。他說,父親在過世前兩年左右,糖尿病日重,常感不適,有一次連發(fā)高燒數(shù)日,睡夢中居然斷斷續(xù)續(xù)喃喃地喊著:“亞若!亞若!”在身旁負責照料起居的孝勇,完全不懂是在喊誰,又不敢問父親,等過了一陣子,實在按捺不住,便面詢秦孝儀,秦孝儀才就其所知的,把有關贛州與桂林的事告訴了孝勇。

      父親和母親共同生活的日子盡管不長,但情感極深。外婆、舅舅、姨媽等親人,以及曾和母親在贛州與桂林交往密切的幾位同學,如王升、蕭昌樂、桂昌德、倪豪、王蕙莉等人,每談到父母親過往的片段,無不稱羨父親對母親用情之深之真,超乎想像。母親懷有身孕后,戀情漸漸公開,動身到桂林待產(chǎn)之前,經(jīng)國先生還約了一桌親信在飯館設宴,為母親餞行。母親曾告訴大姐懋蘭,一開始就預見到和父親的愛情是有風險的,或許會付出相當代價,萬一要有所犧牲,她也心甘情愿。

      父親過世前一年,一九八七年五月三十日上午九時三十分,我到臺灣故宮去看秦孝儀院長,因為接近端午節(jié),特別托他轉送父親一條我到法國訪問后帶回來的領帶賀節(jié)。那天他談性很濃,說到在不久前單獨到七海官邸去晉見父親,父親心情看來極好,忽然有點激動地跟他提到贛州的往事,并且說母親和他之所以在一起,除了男女私情的相互傾慕外,母親更看到父親并無純中國血統(tǒng)孩子之后,而愿以身相許等語。那天秦院長強調(diào),他之所以說出這一段,是想讓我曉得,母親對先父有一種情操,是不止于男女私情而已。

      父母親在贛州曾私下取了親昵的小名,父親自稱“慧風”,母親則自稱“慧云”,取“風云際會”、“風云不離”之意涵,情深意濃。一九五八年我念高三,在新竹家中不經(jīng)意地看到一封二舅舅■若用毛筆很工整寫好、攤在桌上尚未寄出的一封信,內(nèi)容大意是報告家里的近況,并且希望早日撥下生活費用等語。這封信一開頭寫的是“慧師吾兄鈞鑒……”,信封上的收信人卻是“退輔會蔣主任委員經(jīng)國先生鈞啟”。當時我納悶不解,數(shù)十多年后,才理解到“慧師”指的就是經(jīng)國先生,這也證實了父母親之間確曾以“慧風”、“慧云”互稱。這是一段純凈而濃密的情感,母親一定是后來也將此一私密告訴了外婆、舅舅和姨媽,所以到臺灣后,二舅舅■若寫信給經(jīng)國先生時,才會用外界鮮為人知的別號“慧風”,并為示尊重,則以“師”稱之。

      八十年代,當我和經(jīng)國先生的父子關系,在臺北不再是秘密后,有次遇到長期追隨經(jīng)國先生并擔任機要秘書多年的王家驊,他告訴我,的確在辦公室收到過好多封二舅舅■若直接寄給經(jīng)國先生類似的信件,除了少數(shù)幾封轉交王升外,其他的都很難處理。

      先父母相愛逾恒,但卻有人指稱經(jīng)國先生為了保護自己,而遣人加害母親,這是一種想當然而毫無證據(jù)的推論,更昧于經(jīng)國先生對母親用情之深的事實。若真要狠心下手,實在無需等到桂林產(chǎn)子之后了,何況人工流產(chǎn)當時已非難事。外婆、舅舅和姨媽等家人只要提到贛州的事,無不表露對母親冤死的悲痛和氣憤,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在我和孝慈面前表示過對父親的任何不滿或暗示性的懷疑。假設外婆認為母親被害與父親有涉,就絕不會要我們爭氣,為的是有天能回到父親身邊。

      有若干研究歷史的人推演,舉證父親在鏟除政治異己上心狠手辣,要去除一個弱女子,應是易如反掌云云。但是,母親除了是個弱女子之外,更是他唯一流著純中國人血液的兩個孩子的母親。

      二○○○年八月我第一次返回桂林,曾探索先母六十年前住醫(yī)院的病歷未果。隨后數(shù)次前往大陸,無不乘機尋找資料。大陸政府對歷史材料的搜集不遺余力,巨細靡遺,有關先母死亡之謎,也當成重點研究,已有結論,只是尚未公開。

      我曾在北京私下與一位相當高層級的領導有所談論,他很謹慎,聽的多,說的少。我告訴他,我之所以鍥而不舍地要查明桂林那段故事的真相,只是求個心安,我不僅不會追究一甲子以前的往事,更會以寬恕的心胸去看待。他同意我的看法,“母親是死于非命”,但如果把矛頭指向父親經(jīng)國先生,他說:“是沒有根據(jù),也很缺德的?!蔽蚁M蚕嘈糯箨懛矫妫幸惶鞂@件事會有官方的公開說法。

      軍統(tǒng)局:添油加醋的天方夜譚

      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全案是軍統(tǒng)局介入,是蔣介石下令主動策劃謀害。其中有位自稱是情報頭子戴笠手下的張建國老先生,長期住在加拿大,沒有人知道他退役前的真正軍階,但人們都以“將軍”稱之,是歌星張敏的父親,幾年前九十多歲才過世。

      十四年前張老先生寫了封信給我,透露母親被害的“密”,說了一大串,直指“軍統(tǒng)局”是幕后殺手,且說自己就是電影中的“長江一號”,直接參與了軍統(tǒng)局的“刺章行動”,要約我見面,以報告更多的“內(nèi)情”。由于所述內(nèi)容只是一種拼湊的“諜報故事”,與我早已掌握的資訊偏差太大,我就設詞婉謝了。類似想像中的“資料”,過去十多年里從不同來源涌出,我接獲不少,以后還可能層出不窮。

      我在“政府”里擔任幾項較重要的職務期間,包括“外交部次長”、“部長”及國民黨秘書長,因公務上有機會和“情治首長”接觸,曾利用工作之便,多次探聽數(shù)十年前“軍統(tǒng)”人員涉案“刺章”的可能。有位宋姓首長以負責任的口氣斷然回說:“那是添油加醋的天方夜譚?!?/p>

      我和孝慈十八九歲時就為母親命運的不幸而不平,甚至于怨忿,血氣方剛之年確曾興起過尋兇復仇之念。隨年事增長,閱歷漸廣,凡事均能從理性切入,報仇的沖動日淡,轉而設法去搜集更多的材料作研判。最近幾年多次前去大陸,每一次只要有機會,我都會不露痕跡地打探并搜尋有關母親死因的蛛絲馬跡和佐證,包括和各地曾直接或間接與母親有過接觸的人士一一接觸,只要有關聯(lián)的敘述都不放過,更收集到談及父母的書籍達十七種之多。

      有位好友聽說我探究母親死因心切,私下建議何不開棺驗尸,一定會找到具體結果,但被我一口回拒。母親生前已經(jīng)夠苦,無論如何我不忍如此做。我的努力,只是出于純孝。事實上物換星移,事過境遷,就是查出元兇,也改變不了過去。

      王升曾多次刻意向我和孝慈強調(diào),母親是在酷暑感染急性痢疾,搶救不及而終,但我和孝慈從未采信。王升后來還找了一位自稱當年在桂林醫(yī)院任職的醫(yī)生,并要這位醫(yī)生寫了一份治療母親經(jīng)過的報告給他,再轉交給我及孝慈。我們對這份報告的內(nèi)容沒有興趣,因為這位醫(yī)生拿不出任何文件,證明他確于一九四二年在省立桂林醫(yī)院服務過。我可以體會也感謝王升在這個問題上,為了要我和孝慈寬心所做的種種,但我們心中的疑云不僅未消,反而為之加深加重。

      好多年前,當我和孝慈談到這件事情時,就感覺到它會是一樁無頭公案,千年難解,因為牽涉到了政治。經(jīng)過對日抗戰(zhàn)的大遷移、國共內(nèi)戰(zhàn)的大變局,加上“文化大革命”,二○○○年后我多次到桂林、南昌等地,試圖尋找直接證物,均無所獲。當年在贛州若是有人蓄意抓住機會,有計劃地前往桂林進行謀害,當然不會允許留下任何啟人疑竇的病歷或資料了。二○○一年,我曾親赴原省立桂林醫(yī)院查詢,被告知一九四二年前后所有病歷全在戰(zhàn)亂中被毀。

      專員公署護主心切

      二○○四年我偕美倫到桂林掃墓,因為已替先母換立墓碑,上面刻有“顯妣蔣母章太夫人亞若女士之墓”,感觸頗深,晚間回到飯店,我跟美倫談到母親的死因,我就告訴美倫說我確定母親是被謀害的,主謀就在贛州專員公署,父親身邊的人,且深受經(jīng)國先生器重和絕對的信任,出于對經(jīng)國先生極端的忠誠和崇拜,自認站在國家利益和民族大義上,必須趁早去除經(jīng)國先生政治發(fā)展的遺患——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章亞若。

      對章亞若在桂林的生活情況,專員公署派有專人自贛州前往桂林,以照料之名,同時可以監(jiān)控,得以了若指掌。孝嚴、孝慈在桂林醫(yī)院出生后,平常母子三人凡遇病痛,均系前往該院看診,所以認定醫(yī)院應是理想下手之地。只要讓章亞若住進醫(yī)院,就可以做得天衣無縫、萬無一失。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四日晚,由主其事者指派在桂林的人員,邀約章亞若外出用餐,席間,趁其不備,于菜中下藥,使母親嘔吐、腹痛必須送醫(yī)。翌日見其前往桂林醫(yī)院就診,初步診治雖無大礙,但強迫其住院治療,于是當機立斷,趁無任何親人在旁,旋由同伙的醫(yī)師,以注射特效藥為由,用針筒對準血管注入致命藥物,在幾無掙扎情況下即告不治。后來進行的搶救,只是做給醫(yī)院內(nèi)不知情醫(yī)生看的幌子,一項奪命任務于焉完成。主事者認定,只要手段干凈利落,并且下令醫(yī)院封口,不引起懷疑、不留下痕跡,事后經(jīng)國先生絕不致責備,亦不敢追查,反可就此立功。邱昌渭事后說,經(jīng)國先生對母親猝逝一事的對外態(tài)度,是一種壓抑性的“不再過問,也不追究”。但是他在贛州身邊的幾位貼身機要和親信,包括黃中美、王制剛、高理文、桂昌德、桂昌宗等人,在先母過世后,不久均被一一調(diào)離贛州,擔任閑職,不受重用,且未再與他們見面,只有少數(shù)的例外,日后平步青云,位居要津。

      六十年前的桂林,是抗日期間的大后方,短短幾年涌入幾十萬的難民,社會秩序和價值觀,受到嚴重破壞和扭曲,治安敗壞可以想見。母親在如此復雜的情勢中,很早就擔心過自己和兩個稚子的安危,她在一九四二年曾去信給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大姐懋蘭,提到她內(nèi)心的不安,所以懋蘭姨媽趕在七月下旬就到了桂林做伴,她有輕度肺結核,也正好來養(yǎng)病。只是才住三個禮拜,她最擔心的事,竟然還是發(fā)生了,卻束手無策。

      母親之死并非一人所為,系一位極端聰明的人出于護主動機,另找了三四位同伙來進行。主謀指出先母在桂林產(chǎn)子之后,即以蔣夫人自居,且經(jīng)國先生又多次前往探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事實上,在當?shù)卣稳σ岩鹫務摚鞯节M州,所以在事態(tài)擴大前,必須予以“鏟除”。這一番話,立即得到死忠者的附和與配合。幾經(jīng)密商,最不露痕跡的做法,就是在醫(yī)院動手;而讓被害人受痛苦最短的方式,便是在血管注射毒液。主謀認定,只要家屬不敢提出解剖驗尸的要求,即能立即下葬,全案就此完美無缺地永遠埋在黃土之下。

      這項任務在短短幾天當中,即交付桂林的同伙利落地執(zhí)行完畢。原本考慮兩個娃兒也不放過,但唯恐引起經(jīng)國先生震怒而縮手,況且后果沖擊太大,可能引起全國性的注意,反而難以收拾,才放過兩條小生命。

      “斬草除根”、“趕盡殺絕”的恐懼,是事發(fā)第二天就逃離桂林的懋蘭大姨媽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受,她把這種在現(xiàn)場的認定面告自己母親后,就變成了外婆終生難以擺脫的夢魘。

      我已沒有年輕時復仇的怒火,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悲劇性的故事并不足取,冤冤相報只會造成仇恨的擴大和衍生。讓我為自己的祖父和父親作最后的辯解,并將不負責任的推測就此打??;讓我完全原諒兇手的錯亂、自私、兇殘和冷血;讓我借此文,把母親的不幸和悲苦,化成寬恕的愛,相信會是母親所樂見。

      愿母親在天之靈得享恒久的安息。

      〔本刊刪縮〕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原載 九州出版社

      《蔣家門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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