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國
出了金鑫公司,火匣滿腦子都是王小紅的影子。一會兒是火樣的石榴紅,一會兒又是水蔥般的青綠。兩種顏色環(huán)繞盤旋,攪得他暈頭轉(zhuǎn)向。他又記起了剛才李桿說的話:找不回王小紅,你那二十萬就打水漂了。火匣打了個激靈,這才意識到尋找王小紅的重要性:這不單單是找回老婆的問題,還關系到他們家那個四合院的前途。那個四合院是火匣的曾祖父建的,傳到火匣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別看現(xiàn)在有些破爛了,在當時那可是方圓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氣派房子。因為用石料起了半米的根基,1943年伏汛黃河決口,房子居然沒有被沖倒,救了村里不少人。要是烙印著祖宗功德的宅院從他手里更名換姓,那他火匣就成了火家的不肖子孫。火匣來到站牌下等108路公交車,他希望那輛綠殼子的公交車能給他帶來好運。去年國慶節(jié),王小紅就是坐108路公交車來到古家莊的。本來,108路公交車到西郊車站就往回返了。這兩年城市大踏步西去,西郊很快發(fā)展成了商業(yè)區(qū),與西郊毗鄰的古家莊成了新的郊區(qū)。公交線也順延到了古家莊。通車這天正是國慶節(jié),人們一大早就聚在簇新的站牌下,等著第一班公交車開過來。十點鐘,擦拭一新的108路公交車終于緩緩停了下來。車門開了,走出個穿了一身紅的女人,高聳的衣領里包著一張粉臉,手里提了只精致的小皮箱,看著又時髦又漂亮。等到隨后下車的李孩子和一身新郎西服的火匣出現(xiàn),人們才忽地明白過來:原來眼前漂亮的女人就是火匣的新媳婦王小紅。李孩子嘴里一面喊著借光,一面領著王小紅進了火匣家的四合院。
就是這個又漂亮又時髦的王小紅,在古家莊呆了一年就走了,走得悄無聲息。火匣像被人驀地擊了一拳,傻呆呆的小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王小紅是9月26日一大早離開古家莊的。火匣仔細想了想,終于發(fā)現(xiàn)王小紅走的前一天晚上有些不正常的舉動。那天晚上,火匣回到家時,看到餃子已經(jīng)端上了桌,桌上還放了一瓶白酒?;鹣桓械胶芤馔?,說你不是最討厭男人喝酒嗎。去年王小紅來時就約法三章,第一條就是火匣不能喝酒。王小紅說喝了酒的男人很可怕?;鹣槐緛砭屏渴呛艽蟮模瑸榱送跣〖t,火匣硬是一年沒有聞過酒味了。王小紅說,也許以后就用不著約法三章了,再說,快要國慶節(jié)了,我在你們家呆了快一年了,也該紀念一下。王小紅盯著火匣問她是不是個好女人,火匣說當然是好女人。王小紅就笑了笑,要是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你想不想我?火匣說,你怎么會走呢,你可是我的老婆。火匣當時并沒有往深處想,吃過餃子,他覺得身上越來越熱,很想要一回,手就朝王小紅抓過去。王小紅一邊推他一邊說:火匣,你喝醉了,你看你是不是醉了。
這句話好像有魔力似的,火匣聽了就真的眼前發(fā)暈,很快眼皮就粘在了一起。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九點鐘。爬起來一看,王小紅不見了。王小紅臨走時只帶走了那只小坤包,連化妝品都沒有帶,那只背面寫著“好人一生平安”的鏡子還端端正正擺在窗臺上。
接近九點的時候,108路公交車才無精打采地開了過來?;鹣簧宪嚽?,又瞅了瞅金鑫公司金碧輝煌的辦公大樓。為了迎接國慶,剛剛涂了黃金漆的大樓更增添了富貴氣。穿了黑色夾克的李桿正從二樓探出戴了扳指的左手指點著什么,無名指上那枚玉扳指在陽光下發(fā)出幽幽的藍光。李桿像一只黑蝎子伏在窗前,伺機要對獵物發(fā)動致命一擊。就在一小時前,也是這只戴了玉扳指的手指著一份借款合同對火匣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后還不上借款的話,你那個四合院就不姓火了。
開始,人們不相信,這個城里來的王小紅會成為火匣的老婆。除了那個破破爛爛的四合院,還有個得了老年癡呆的老娘,王小紅怎么能看上火匣呢。后來,聽說王小紅向火匣要了二十萬,人們這才信了,覺得這才符合邏輯:王小紅這么漂亮的女人看中的只能是火匣的錢。
火匣的家底就像淺淺的池塘,一眼就能看到底。若是別人,也許拿二十萬不當回事,火匣就不行了,二十萬就把火匣的家底掏空了?;鹣徊贿^是在城里搞裝修的小工。為了娶回王小紅,火匣不但搭上了這些年的積蓄,末了,還借了李桿的高利貸。
火匣想不到一起長大的發(fā)小會在他最倒霉的時候往他傷口上撒一把鹽。9月27日,也就是王小紅走的第二天。一大早,李桿手下的鲇魚闖了進來。鲇魚四下里看了看,對一臉苦瓜相的火匣說,你這院子不賴呀?;鹣徽f,你來做啥。鲇魚把四下里脧著的眼睛收回來說,我們老板請你去一趟。火匣一聽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許多,剛才的愁眉也舒展開來。他知道他這個發(fā)小走南闖北,三教九流都有熟人,說不定能幫他把王小紅找回來。
火匣見到李桿,未曾開口淚先流了下來。
這是怎么了,火匣?李桿一副吃驚的表情。他習慣性地抬起左手攏了攏頭發(fā),殘缺的小指使整個左手掌好像小了一號。
王小紅跑了?;鹣唤K于不爭氣地哭出了聲。
竟有這樣的事,李桿攤開了手,不相信地說:這怎么可能呢?
要跑不早跑了,這都過了一年了,咋還會跑呢?火匣說,是真的,王小紅真跑了,已經(jīng)跑了兩天了,連手機都關了。李桿一聽恨恨地罵道:這個臭女人,可坑了火匣兄弟了。李桿說,她可是拐跑了你二十萬呢,我那十萬你可怎么還呢?
火匣聽到這里,抬起頭抹了把眼淚道:不對吧,不是借了你五萬嗎,怎么變成十萬了?你們家的錢會生小子呀。
李桿笑著說:本來我是不想提這件事的,王小紅跑了,你就夠背運的了。現(xiàn)在既然你說出來了,我就不能不說了。去年你是借了五萬,不過那是本金,到期連本帶息正好十萬多,沒什么好奇怪的。
火匣說,打死我也不信,五萬一年能變成十萬,你肯定算錯了,要不你再算算。李桿一聽就笑著去打了個電話。很快,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李桿說,劉經(jīng)理,你把去年的借款合同拿給火匣看看。那個劉經(jīng)理就從文件夾里抽出了一張紙說,火匣你看,去年你借的是月息七分的利息,說著,劉經(jīng)理就拿出個計算器摁起來。摁了一陣子,劉經(jīng)理說,五萬本金加上利息,一共是十萬零一十二塊五。
李桿揮了揮手,劉經(jīng)理走了。
怎么樣?我沒有騙你吧。合同上就是這么寫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算一算。
火匣說,這怎么可能呢?當初可是五萬。
李桿說,火匣,你怎么死腦筋呢。五萬只是本金,還有利息,加上一年的利息就成了十萬?;鹣贿€是不相信,說你們那個劉經(jīng)理肯定是算錯了。李桿一聽就笑了起來:劉經(jīng)理能算錯?他可是全市會計電算化比賽前五名。你要不信的話,可以到市里打電話問問。
火匣眼睛瞪得比平時大了一倍。李桿說,火匣,要是國慶節(jié)前還不上的話,只好拿你那個四合院抵債了。
你說什么?你想要我的四合院?火匣冷笑一聲:李桿,俺娘的奶你算是白吃了。李桿說,干娘的恩情我李桿記得清清楚楚,不過,這跟干娘的恩情是兩碼事。說到底,我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有做生意的規(guī)矩。如果你那十萬我不要了,那就是壞了規(guī)矩,別人欠我的錢也可以不了了之,那今后我的生意還怎么做?火匣說,李桿,你這是黃世仁在逼債呢。
李桿說,這怎么能是逼債呢。還款時間合同上規(guī)定得清清楚楚。你是去年國慶節(jié)借的。今年自然是國慶節(jié)還上。李桿看了看表說,今天是九月二十八,你還有三天時間。三天以后你還不上,我只能按合同辦事。
在公交車上,火匣絞盡腦汁也沒有想明白王小紅為什么會不辭而別。說白了,火匣是真心喜歡上王小紅了。王小紅的好是擺在那里的,不但人長得漂亮,也很懂事。結(jié)婚后,王小紅一直很正常,一點也沒有看出要走的跡象。有時也進城,迸城也多半是閑逛一會兒,捎一點話梅、山楂、南瓜子,有時會捎一件城里時興的衣服。除了進城,王小紅只在月初去對面李桿的公司串串門,也不過十多分鐘就回來了?;貋砭涂措娨?。一日三餐,王小紅都準備得不錯,連老太太吃的需要爛一些這樣的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讓火匣有些不高興的是,王小紅晚上的電話特別多,有時是女人,有時是男人。男人打來電話時王小紅就變了腔調(diào),變得嬌滴滴的。有些電話是當了火匣的面打的,有些電話,是到另一間房里關了門打的。這樣的電話,總是打得時間很長,最長的一次打了兩個多小時。有一次,火匣忍不住了就問王小紅給誰打電話,你可是我火匣的女人。沒想到王小紅瞟了火匣一眼:怎么,打電話你也要管?跟你說,現(xiàn)在是啥年代了,人都會有隱私,你得學會尊重我的隱私。
一說到隱私,火匣的臉紅了一下,就覺出了自己跟王小紅的距離。王小紅說起來總歸是個城里人,如果不是在發(fā)廊呆過,怎么肯嫁給他呢。還有一件事讓火匣說不出口。王小紅總是纏著他,不讓他進城打工?;鹣灰恢痹诔抢锔裳b修,老板給他打過幾次電話,火匣說,忙過這兩天就過去。等火匣真要走,王小紅就撲簌簌落了淚。王小紅說,人家在家會寂寞的?;鹣?,你就忍心把這么漂亮的老婆一個人丟在家里?這一說,火匣心就軟了,出去打工的念頭也煙消云散。
火匣想,不能進城打工,那就先要個孩子?;鹣灰呀?jīng)四十三了,再拖下去說不定那方面就不行了?;鹣贿€有個沒有說出口的意思:有了孩子,就把王小紅拴住了。他心里其實是很害怕王小紅離開自己的。
火匣夜里折騰得山搖地動,王小紅也很配合,半年過去了,王小紅的肚子癟塌塌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再做那事時,火匣心里就自卑起來,覺得是不是自己不行。這時,王小紅就嚼著口香糖笑起來,說你一個大男人是怎么了,我以前可是生育過的。有了這樣的事,火匣再也無心出去打工賺錢了。有一段時間,早晨起來,火匣就盯著王小紅看,看王小紅會不會一下子就嘔吐起來。周末,火匣還會提醒王小紅是不是應該進城了。王小紅說,哎,火匣,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不怕我進城就不回來了?王小紅自然還是進了城,自然還是買回來一大堆零食,可是沒有一樣是酸的?;鹣粏柲阍趺床毁I酸梅湯?王小紅奇怪地道:買酸梅湯做啥?我吃了就反胃。這一說,說得火匣又失望起來。令火匣不解的是,每次做那事前,王小紅都要嚼一塊口香糖。有時,火匣有些急不可耐,王小紅就把臉一沉說,急啥。說著不緊不慢從那只小包里拿出口香糖嚼起來。嚼了十多分鐘,王小紅才讓火匣挨自己的身子?;鹣蝗滩蛔?,那東西有用?王小紅笑道,有用,說不定這一次就懷上了。
自從王小紅來了之后,日子過得快了起來。很快就過了五一,很快又進了九月,王小紅的肚子依然是一馬平川?;鹣挥行┲?,正想陪著王小紅去醫(yī)院看一看,王小紅卻人間蒸發(fā)了似的不見了蹤影。
火匣滿腦子想著王小紅,一點也沒有想到李桿正用那雙陰沉的眼睛盯著他。看到公交車駛離了古家莊,李桿把胳膊從窗口縮了回來,對鲇魚說,找個人盯著點,可不能真讓他找到王小紅,那樣,咱們就被動了。鲇魚說,老板放心,我這就讓小四跟上去。
李桿吁了一口氣,他又踱到窗前,看了看對面火匣家的四合院,又看了看那些突擊建起來的樓房和城管站張貼的“嚴禁突擊建房”的標語,忍不住笑出聲來。對面的標語恰好佐證了去年張胖子抖給自己的內(nèi)部消息是真實的:越是禁止亂搭亂建,越說明古家莊離開發(fā)不遠了。雖說張胖子這個人經(jīng)常滿嘴里跑火車,但騙他李桿,張胖子還沒有這個膽量。
古家莊社區(qū)離城市只隔著條南北走向的緯九路。路東是李桿的金鑫公司,路西是火匣家的四合院,金鑫公司的位置很好,正好位于城市向古家莊社區(qū)挺進的最前沿。五年前,李桿就看中了這塊地皮,找了城管站的副站長張胖子,那時,一個平方才幾百塊錢。現(xiàn)在,一個平方漲到了三千??吹降貎r飛漲,古家莊社區(qū)那些沿街的平房都突擊建起了二層三層的樓房,專等著拆遷時拿一筆不菲的補償金。只有火匣家的四合院像個雞窩似的被周圍的樓房包圍著、擠壓著。別看火匣家的四合院很破舊,但真要開發(fā)起來就成了一塊肥肉。那個四合院面積足有五百多個平方。房子雖說破了點,但那是塊含了玉的石頭,只要精心打磨就是一塊上好的美玉。古家莊社區(qū)離城市只有一街之隔,開發(fā)是遲早的事。只要一開發(fā),這里馬上就會成為黃金地段。
去年九月,城管站副站長張胖子差不多天天來古家莊制止亂搭亂建,誰知制止得越厲害,人們亂搭亂建越起勁兒,蓋起的小樓越來越多。張胖子的岳父就是古家莊的,早就蓋起了小樓,張胖子制止別人就不夠得力。再者,張胖子一制止,人家就把他拖進了大酒店,每次張胖子酒氣醺天地走出來,小樓便像施了激素越長越高。末了,沿路全成了三四層的樓房。有一天,張胖子看一看那些樓房再瞧瞧火匣家的四合院,就感慨地說,還是火匣最遵守規(guī)定,現(xiàn)在像火匣這樣有覺悟的人不多了。那些突擊蓋起小樓的人們說,火匣不遵守規(guī)定能行?你沒見他四十多歲了連老婆都沒有討上嗎?他要是有錢蓋小洋樓,早就討上老婆了。
張胖子說:你們這些人都是刁民,早晚會有人收拾你們。那些人說,哎,張胖子,你該吃的吃了,該拿的拿了,又來說這混賬話,信不信一個電話給你個舉報?看你這個站長還能當幾天。眼看就要吵起來,李桿喊道:張站長,走,我請你喝茶。
李桿一聲喊,給張胖子解了圍。張胖子順勢跨過馬路來到了金鑫公司,一面拍打拍打披在身上的風衣,一面說,真是一幫刁民,等公安來了看還能這么硬氣。李桿呵呵笑著說,張站長,怎么跟這些人一般見識。走,去大唐洗浴城。聽說大唐洗浴城,張胖子立時眉開眼笑起來,說又讓李老板破費。李桿笑著說,千金難買兄弟情義。沒有你張站長幫忙,我李桿哪會有今天。說著話,李桿的司機就把寶馬車開了過來,將張胖子拉到了城里的大唐洗浴城。那天,張胖子喝了一斤五糧液,末了,李桿又送給他一張澡票。說是澡票,其實是洗玩吃住一條龍的服務,而且這是黃金票,特殊服務都是打三折的。這樣的澡票,李桿都是送給那些手握實權(quán)的關系戶的。張胖子雖說只是個城管站的副站長,但是李桿還是對他很客氣。李桿把澡票遞過去時隨口問道,張站長,最近市里有沒有新動向?張胖子把澡票往懷里一揣,悄悄地道:李老板,兄弟無功不受祿,今天我就給老兄你抖一點料,只是你老兄可不能外傳。李桿道,張站長,這點你還信不過,我李桿是那種隨口亂說的人嗎?張胖子笑道:那是自然。沒有這點涵養(yǎng),你這公司也做不成這么大。張胖子抖摟的是關于古家莊開發(fā)的消息。那天晚上,張胖子讓李桿看了一份會議紀要,是把古家莊開發(fā)列入民生五件實事之一的。臨走,張胖子又囑咐說,還沒有形成文件呢,你可不要外傳。
送走了張胖子,李桿回到公司一陣莫名的興奮。他的眼睛掠過馬路瞄向了街對面火匣家的四合院,眼睛倏地亮了。
李桿瞅著那個四合院像瞅著一大堆財寶。他吸了口雪茄,眼睛像看不透的深井,其實他心里早就看上火匣家的四合院了,早就打算在對面建一家客戶接待中心,可是一直下不了決心:那個四合院里不但住著火匣,還有他的老娘。想到要占那個四合院,他的心里還是抖了一下。
李桿對那個四合院并不陌生。李桿不到一歲親娘就得病死了,他是吃火匣娘的奶長大的。李桿爹說,既然是這樣,那就干脆讓李桿認干娘得了。李桿長到十三四歲,他爹就管不了了。上初二那年,因為偷看女生上廁所,李桿被學校開除,他爹知道后狠狠揍了他一頓。李桿三天沒有跟他爹講話。到了第三天,他爹找他吃飯,找遍了古家莊也沒有找到,后來才在村里的場院看到李桿。李桿手里拿著條菜青蛇,那蛇身子不停地扭來扭去。李桿看到他爹,笑了笑,手上一用力,三轉(zhuǎn)兩轉(zhuǎn)把蛇頭擰了下來,蛇的尾巴還在擺來擺去。那次之后,他爹知道再也管不了李桿了,也就隨他去了。李桿長到十七歲上,古家莊分了地,李桿沒有在家種地,他一個人跑到了城里,一呆就是二十年,他爹死也沒有回來過。十三年前,李桿回到古家莊時帶了幾個人前呼后擁,人們不知道李桿在做什么,只知道李桿在城里開了家娛樂中心。再一次回到古家莊,古家莊已經(jīng)改成了社區(qū),李桿這次回來是看中了社區(qū)中心路東的一塊地方,在這里他成立了一家融資公司。當時還是五六間平房,五年前李桿在社區(qū)報了個招商引資項目,又請張胖子幫忙,新建了五層的辦公大樓。
人們也都知道李桿的融資公司說白了就是放高利貸的私人貸款公司,利息高得嚇人,主要是為了救急,一般用三五天就還上了。用過高利貸的都笑稱是飲鴆止渴,時間長了非被掏空了不可。有人說,李桿失去的那半截手指就是因為欠債讓人砍去的。不過,這都是傳言,誰也不知道內(nèi)情。在人們眼里,李桿還是很有人情味的,社區(qū)捐款,李桿都是第一個報名,捐得也多。李桿總是臉上帶著笑,手里拿著雪茄。李桿文化不高,他最喜歡看的是港臺的動作片,那些大佬們都是拿了雪茄的形象。李桿常對鲇魚他們說,抽雪茄才有老板的派頭。
不過,更多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四合院就直說可惜,好像好花沒有遇到名主一樣。每當這時鲇魚說,這還不好辦,我?guī)讉€弟兄讓火匣挪窩滾蛋。李桿冷冷地說,你就知道打打殺殺。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道理李桿還是知道的。
張胖子一番話讓李桿下了決心。他覺得事不宜遲,行動晚了,說不定就會讓別人占了先機。再說,想賺錢,心就要硬一些,兒女情長是做不了大事的。李桿讓鲇魚通知李孩子過來。李孩子是李桿的發(fā)小,從小臭味相投,偷雞摸狗兩個人都是同盟軍。李桿從城里回來,李孩子就跟著李桿干了,現(xiàn)在是大唐洗浴城的領班。
李孩子一進門:李桿就笑著說,該給火匣找個老婆了。李孩子畢恭畢敬地問李桿:老板,你真想給火匣找個老婆。李桿吸了口雪茄道,這還假得了!
李孩子說,我就知道老板是個重情義的人,不管咋說,火匣的娘也是你的干娘。李桿說,李孩子,你看這事行不行?
李孩子臉上笑盈盈地說,太行了,老板,這是好事呀,火匣不樂得屁顛兒屁顛兒才怪呢。老板,你這是知恩圖報呀,他火匣得感激你一輩子。
李桿盯著李孩子笑道:對,知恩圖報,咱就是要知恩圖報,別讓人家覺得咱只會不擇手段賺錢。
李孩子,這事就交給你了,十月一之前,我要讓火匣吹吹打打入洞房。
這,這有點太快了吧?李孩子有些為難。
李桿忽然收住了笑:我看你這領班白做了,你那里現(xiàn)成的不有的是。
李孩子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這么辦能行?李桿讓李孩子過來,小聲耳語了幾句,笑道:這筆買賣不錯吧?李孩子說,是不錯,我這就去辦。
這是去年九月的事。后來,王小紅就坐108路公交車來到了火匣家的四合院,成了火匣的老婆。
火匣一路上心事重重,壓根沒有想到會有人盯梢?;鹣辉谑兰o廣場下車時,小四也跟著下了車。廣場上已是花團錦簇,一派節(jié)日的氣氛。去年這個時候,廣場上也是擺滿了鮮花,工人們還用一串紅和金菊組成了“歡度國慶”的字樣,讓人想到馬上就是國慶節(jié)了。
去年國慶節(jié),王小紅就是在這里跟火匣回到古家莊的?;鹣缓屯跣〖t一共見了五次面,第一次是介紹人李孩子領著王小紅來的,第二次是李孩子打了電話,王小紅自己來的。第二次見面,王小紅向火匣要二十萬塊錢,說錢一到手,我就是你的人了。聽到王小紅張口要二十萬,火匣嚇了一跳,說這事你先讓我考慮考慮。王小紅說,我可不是白要你二十萬的,要這些錢是為了給我哥哥治病。再說,現(xiàn)在結(jié)婚,都要買房買車,一百萬都不止呢,我要二十萬其實并不多?;鹣换貋砀詈⒆由塘?,被李孩子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二十萬還算多呀,一點都不多,你看王小紅,嫩得能擠出水來。你們家除了那個爛巴巴的四合院,再就是個得了癡呆癥的老娘,你說,你憑啥非得讓人家王小紅嫁給你。
第五次見面的時候,火匣終于把二十萬元錢交給了王小紅。這次,時間是約好的。王小紅穿了一身紅,遠遠看像火似的。李孩子和火匣則是簇新的西服。王小紅把錢小心翼翼收起來,再仔細將拉鏈拉好,這才笑著說,今天我請客。
王小紅領著火匣和李孩子去了廣場對面的水晶宮大酒店。這一次,王小紅很大方很熟練地點了幾樣很貴的菜,都是火匣沒聽說過的。菜一端上來,都是很少的一撮。吃到最后,王小紅問火匣有沒有吃飽,火匣違心地說吃飽了。吃完飯一結(jié)帳,火匣一下子傻眼了,那頓飯花了一千多塊。他有些生氣,這么多錢自己竟然沒有吃飽。這是什么菜!在鄉(xiāng)下能買一頭牛了。王小紅一見火匣的表情笑著說,這頓算我的。不能總是花你的錢。說著,王小紅就從那只坤包里拿出錢付了賬。臨了,還給了服務員五十塊錢的小費。
火匣抬頭看了看,廣場北面農(nóng)業(yè)銀行頂樓的大鐘已經(jīng)指向了十二點,早晨沒有吃飯,他這才覺出肚子餓了。肚子一餓,他又想起了王小紅。既然他餓,王小紅也會餓,也會吃飯,說不定這會兒王小紅正在水晶宮吃飯呢。想到此,他就穿過廣場去了水晶宮大酒店。便被穿制服的保安攔了下來:你想干什么?火匣說,找老婆。
你這人挺有意思,保安笑著說,到大酒店來找老婆。那你老婆叫啥?
王小紅,火匣邊說眼睛邊往里脧。保安說,這里沒有叫王小紅的。保安又打量打量火匣:你都是老大爺了吧,這里的服務員最大的才二十來歲,怎么會有你的老婆呢?你老婆應該是個黃臉婆才對?;鹣徽f,我跟你說過我老婆是這里的服務員了嗎,她是這里的顧客,去年我和老婆在這里吃過飯,花了一千多塊。保安笑道,來水晶宮吃飯的客人,一頓飯花去七八千也是常有的事,一千算什么?;鹣徽f,那你讓我進去。保安說,不行,你老婆去年來吃過飯,現(xiàn)在怎么肯定她還會來吃飯。跟你說,你這樣子有損水晶宮的形象?;鹣挥惨镪J,被保安一把搡了出來?;鹣簧鷼獾爻蛄顺虮0?,保安沒理他,又像尊雕塑一動不動了。
火匣很生氣,走出很遠狠狠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鹣粴夂吆叩卮┻^廣場向右一拐看到一家門頭寫著“品品樂”的快餐店,就一推門進去道:這里是不是吃飯的地方?
是呀,門口寫著呢,一個年輕的女孩手里拿了菜單笑瞇瞇地迎了上來。
讓不讓人吃飯?
女孩一愣,說,大爺,不讓吃飯還叫飯店嗎?火匣噢了一聲,一屁股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了。
大爺,你吃點啥,女孩拿了菜單依然笑瞇瞇地問。
火匣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身上那件紫色的T恤衫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了,再看胡子也快一公分了,怪不得人家叫他大爺?;鹣恍睦锖蠡诓辉摷敝艹鰜恚辽僖惨獡Q一件干凈些的衣服,還有,把臉也刮一刮。要是真找到王小紅,他這樣像什么樣子呀!
火匣一氣點了兩個菜一大碗湯,又要了半斤燒刀子。從快餐店出來,火匣就有些醉了,步子也踉蹌了起來。他見到人就問:見到王小紅沒有?王小紅是我老婆……人們見他有點醉,又見他穿的那衣裳,就猜想準是老婆讓人拐跑了。有人勸他,最好去電視臺打一個廣告,這樣見的人多,也許很快就會有消息的?;鹣灰幌朐陔娨暸_打?qū)と藦V告太貴,再說他也不想把丟了老婆的事弄得滿城風雨,更不想把這事傳到古家莊。
火匣想了想,覺得還是做一塊牌子好,也省得吆喝,人家一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火匣到土產(chǎn)公司買了塊白木板和一支白蠟桿釘起來,又求人用紅筆寫了“王小紅”三個字?;鹣慌e著個牌牌在城里走街串巷,人們見他穿一件看不清顏色的T恤衫,光腳穿一雙涼鞋,腳趾間一層厚厚的泥垢,以為他神經(jīng)有問題,都遠遠地躲開了。有個遛狗的還打電話報告了城管。火匣說,找老婆也犯法?你丟了老婆是不是也要找?是不是也會舉個寫著名字的牌牌?城管一見,火匣也不像神經(jīng)有問題的樣子,這事還真不好管?;鹣辉诔抢镛D(zhuǎn)了兩天,連王小紅的影子也沒有見著。九月二十九日下午黃昏時分,他回到了古家莊,一看老娘不見了?;鹣粌裳蹏娀?,他去找李桿,我娘哪里去了?李桿笑著說,你進了城我能讓老太太一個人呆在家里?李桿對鲇魚說,去,你領火匣看看,老太太是不是正享福呢。鲇魚哎了一聲領火匣去了不遠處的誠信賓館?;鹣贿M了賓館一看,自己的老娘已經(jīng)吃過了飯,旁邊還有個服務員陪著。鲇魚說,我們老板夠意思吧,不但把老太太接進了賓館,還找了人伺候著?;鹣徽f,這我就放心了?;鹣徽f,跟李桿說,我一定找到王小紅,把錢還給他。
九月三十日這天,火匣一大早又來到了世紀廣場。他看著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流,猛地拍了一下腦袋:這樣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怎么能找到王小紅呢。
他從廣場出來,正碰到拉板車的大李。大李問,找到王小紅沒有?火匣說,什么找王小紅?大李笑著說,這事瞞得住嗎?整個古家莊都知道了。火匣一聽就嘆了口氣。大李說,火匣,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我覺得吧,王小紅不是個一般的女人?;鹣徽f,她長了三頭六臂還是咋的?大李說,這倒不是,我在城里這么多年,見過很多像王小紅這樣的女人,我覺得她怕是一只鴿子?;鹣徽f,不太像呢,要是鴿子早就跑了,干嗎要呆上一年才跑?大李說,一年也沒啥,我還聽說有呆上兩三年生了孩子又跑的。這樣的女人家里都是有老公的,怎么能真心實意跟你過日子呢!
大李一說,火匣也覺得奇怪起來。大李說,王小紅我以前見過哩,還坐過我的車,每次都是從大唐洗浴城接出來的。你去問問李孩子不就知道了。
這么說,王小紅躲到大唐洗浴城了?
肯定不會,大李說,王小紅真是鴿子的話,她應該早就跑了,說不定已經(jīng)回了老家。
大李還想說點啥,遠遠地看到過來一個人,趕緊把話打住說,火匣,你忙你的,我還得去拉幾個主雇。火匣說,行啊,我這就去找李孩子。說著,火匣把那塊寫著“王小紅”的木牌一腳踏碎去了大唐洗浴城。
火匣剛走,大李就被小四攔下了。大李嚇了一跳:喲,小四,坐車?我送你。小四說,誰稀罕坐你的破車,我問你,剛才你都跟火匣說什么了?
大李說,你看,我能說啥,我跟火匣都是古家莊的,見了面總得說句話吧,無非是天氣吃喝拉撒。我們都是老粗,又不會聊那些國家大事。
小四說,沒說啥就好,好好拉你的車,有李老板罩著,沒人敢欺負你。大李說,那是,那是。小四走后,大李在身后狠狠啐了一口。
火匣覺得大李提的醒很在理,他不應該滿街跑,他應該去找李孩子,王小紅可是李孩子介紹給他的。
火匣來到大唐洗浴城已是上午十點,洗浴城像條死狗,門關得緊緊的,一點動靜也沒有?;鹣痪土R道:狗日的李孩子,你快出來。火匣的罵聲就像把好用的鑰匙,門吱地開了,走出個剃了陰陽頭的小青年。一半是染得發(fā)黃的頭發(fā),一半露著青須須的頭皮。那陰陽分界處頭發(fā)格外隆了起來,成了沖天辮,看上去像斜立了支雞毛彈子。
陰陽頭瞅了瞅火匣道:叫喚啥,李總的名字也是你隨意叫的?
火匣一見陰陽頭就有些生氣,他覺得現(xiàn)在的小青年真是太不像話了,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火匣說,你把李孩子叫出來,我有事找他。陰陽頭說,還喊,再喊真抽你。正說著,李孩子就走了過來。李孩子只穿了件短褲,肩上斜披了塊浴巾。李孩子笑著說:火匣,你不在家陪著王小紅,跑這里做啥?
火匣說,李孩子我問你,你把王小紅弄哪去了?李孩子說,哎,你這人,王小紅是你老婆,怎么來問我。
王小紅跑了,你知道不?
跑了?不是好好的嗎?李孩子把浴巾一抖,從左肩挪到了右肩。王小紅都跑了三天了,我還能騙你。
真跑了?李孩子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一只白手軟面條似的從頭上滑了下來。
你說咋辦吧?她還拐走了我二十萬呢。
咋辦,李孩子說,不對呀,王小紅跑了跟我有啥關系?你總不能跑了老婆賴媒人吧?
火匣說,王小紅騙了我二十萬呢,我這些年的積蓄全讓她拐跑了,我還欠了李桿十萬。你說,你是不是也有責任?
李孩子說,按說花二十萬也不能算多,現(xiàn)在找老婆花三四十萬都是一般般,要是再加上房子就更多?;鹣徽f,人家花得再多,那是永久牌的。我花了二十萬,娶的是飛鴿牌的,呆了一年就飛了?;鹣灰徽f到飛鴿,李孩子臉上的肌肉就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火匣,你看你說的怎么這么難聽。你聽誰說的?王小紅怎么能是鴿子呢?好像我跟王小紅合伙騙你呢。
火匣說,虧得是大李跟我說王小紅是放鴿子的,不然我還蒙在鼓里。李孩子說,大李的話你也信,他就是一個拉板車的,能知道啥。
知道啥!王小紅是你們洗浴城的小姐,對不對?
李孩子說,火匣,你先進來,你這樣吵吵嚷嚷會影響到我做生意。說著,就把火匣拉了進來。那個陰陽頭又隨手把門關上了。
李孩子把火匣拖進了套間說,火匣,你先不要著急,先進來喝杯咖啡。李孩子又對跟進來的一名領班說,把孔鶴叫過來陪著。火匣聽說過洗浴城一些不規(guī)矩的東西,就慌慌地站起來說,李孩子,你想干啥?李孩子說,火匣,你瞧你那點膽,干啥?你是我的發(fā)小,我請你喝杯咖啡還不行?
孔鶴來了,是個三十來歲的半老徐娘,模樣不算難看,就是眼睛有些浮腫。李孩子說,孔鶴,這是我的發(fā)小,你好好陪著,我去打個電話。
李孩子出去了,孔鶴就倒了咖啡說,大哥,喝咖啡?;鹣缓攘艘豢诓铧c吐出來,他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吃過的壞地瓜,也是這樣的苦味。
喲,大哥是第一次喝咖啡吧,還以為大哥喜歡原味的呢。我給你加點糖。孔鶴加了糖之后,就順勢坐在了火匣身邊,火匣一見忍不住往邊上挪了挪。
孔鶴一見笑了:大哥你看你,我還能把你吃了?喝完一杯咖啡,火匣覺得渾身不自在,身上不知不覺冒了汗,衣服熱乎乎地粘在身上。
火匣說,李孩子呢,李孩子怎么還不來?孔鶴說,大哥,李老總叫李旺,你怎么總是叫人家李孩子呢?;鹣徽f,李旺?古家莊從上到下都叫他李孩子?;鹣豢戳丝赐饷娴奶栒f,不行,我得去找李孩子,我還有要緊的事,耽誤不得??Q說,大哥,你別走,你走了,老板會剝了我的皮?;鹣徽f,怎么,他這么厲害?正說著,李孩子推門走了進來:喲,是說我呢,我這不來了。說著,李孩子就坐下了?;鹣粏柕溃豪詈⒆樱覇柲?,王小紅躲哪去了?你得給我找出來。李孩子說,先不要急,王小紅會找到的。火匣說,能不急嘛,我還欠了李桿十萬呢,今天就到期。太陽落山之前我就得把錢給李桿拿去。不然,我的四合院就沒了。
李孩子說,現(xiàn)在才中午十點多,再怎么也得吃頓飯吧?;鹣徽f,我現(xiàn)在必須找到王小紅,只有找到王小紅,我才能把我的錢要回來。李孩子說,吃過飯,我就帶你去見王小紅。
真的?你可不能誆人。李孩子笑道:騙誰也不能騙你?;鹣徽f,要是能找到王小紅,不要說一頓飯,十頓八頓也行。
李孩子說,爽快,這才像火匣的樣子。李孩子說,孔鶴,先帶火匣去洗個澡?;鹣灰宦犛置闪耍合?、洗澡?不是說好吃飯嗎?
你看你,李孩子說:你跑了好幾天了吧?身上那股味。跟你說,不看你是我的發(fā)小,保鏢早把你轟走了。
孔鶴悄聲說:大哥,去吧,別讓老板生氣,洗個澡也吃不了你。
來到澡堂,孔鶴把火匣領進了一個單人淋浴間??Q說,你自己慢慢洗。火匣進了淋浴間,從里面把門一下子鎖上了,又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沒有一點動靜,這才放心地把衣服脫了,放進衣柜?;鹣淮蜷_水龍頭,一面洗一面看自己的身體,覺得那地方很正常,可是王小紅怎么會一年都沒有動靜呢?是不是王小紅因為自己這里不行才跑的。村里也有過這樣的事。男人不行,女人就跑了,沒跑的也另找了相好的。這樣一想,火匣心里就又自卑起來,剛才還怒茁的家什一下子軟了下來,變成了松垮垮的皮囊。
火匣洗完出來,早有男服務生給他一套衣服,穿在身上像日本和服?;鹣粏?,我的衣服呢?服務生說,讓人洗了?;鹣徽f,那怎么行,我還要去找王小紅。服務生說,很快就會送過來,衣服洗完一吹就干了?;鹣怀鰜?,李孩子就說,你的衣服確實沒法出門了,洗一洗很快會干的?;鹣徽f,只要不耽誤去找王小紅就行。李孩子帶火匣進了雅間,一看孔鶴早就等著了,另外還有兩個姑娘。火匣一見問李孩子,能不能找個男的陪著。那兩個姑娘一聽就吃吃地笑起來。李孩子說,咱這是自家人吃飯,是私人的事,找那么多人干啥?一個女孩說,大哥,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呀?
沒,沒,火匣見女孩子盯著自己又慌了起來。他看了看外面的太陽,臉上又現(xiàn)出了焦急的神色。李孩子使了個眼色,一個女孩子就起身把天藍色的幕布拉了過來,說外面的陽光太刺眼。拉過幕布,把屋里的燈拉著了,都是彩燈,照得人臉上光怪陸離?;鹣粏柪詈⒆樱荷稌r去見王小紅?
李孩子說,火匣,既來之則安之,咱們先吃飯。再急的事也得吃飯。吃著飯,兩個女孩開始勸酒,火匣說,還是吃飯吧,免得喝了酒誤事。李孩子問:想不想找到王小紅?當然想。
李孩子說,想的話,先把這杯干了?;鹣灰灰娭缓冒丫聘闪?。李孩子說,這個王小紅還真是在我這里干過。確實是做過服務員?;鹣徽f,我說是嘛,她去哪兒你一定知道了?李孩子說,先喝酒,喝了酒再說。
火匣后來一直后悔不該吃李孩子的飯。那頓飯一直吃到日薄西山?;鹣灰膊恢朗裁磿r候了,反正房間被整塊厚厚的窗簾遮成了黑夜。有幾次,火匣起來要看一看外面,看一看太陽是不是還那么耀眼地掛在天上,可是,李孩子都不讓,說既來之則安之,火匣你這就不爽快了。更何況,還有兩個陪酒的女孩子?;鹣徊缓靡馑荚偃ハ拼昂熈耍孟窭詈⒆诱埶染剖呛λ频?。開始喝的是紅酒,后來就換成了白酒。陪酒的兩個女孩子輪翻敬酒,連勸帶灌,喝著喝著,火匣眼前迷糊了起來,火匣看到女孩子臉上帶著笑,李孩子臉上也掛著笑。那些笑像發(fā)光的蛇在水面上游動,他一下子跌進了水里,被無數(shù)條發(fā)光的蛇纏了起來。他想喊,可是什么也喊不出來了。
火匣醒來時天已大亮,他不知道已經(jīng)是十月一日了。他醒來時被陽光刺了一下眼睛,再看自己只穿了件短褲像個赤裸的“大”字印在一張寬大的席夢思上。再看沙發(fā)上,其中一個陪酒的女孩正在吸煙。
火匣愣了一下,說李孩子呢?我怎么睡著了?不行,我得去找王小紅。
女孩說,天還早呢,大哥,現(xiàn)在才早上八點鐘。這句話把火匣嚇了一跳。他說,不是下午嗎?怎么又成了早上八點。
女孩子咯咯地笑了,順手把身上裹的浴巾甩下來,露出了比基尼的內(nèi)衣。你、你這是……火匣瞅一瞅自己穿的短褲,一下子著了慌。
女孩說,難道大哥把昨天晚上的事忘了嗎。
火匣一聽跺了一下腳:壞了!火匣說著拖了衣服要走。女孩說,大哥,沒見你這么不講情義的,睡了一夜拍拍屁股就走?;鹣灰宦狀^上的汗噌噌地冒了出來。他有些心虛地問:我做什么了?我喝醉了。
做什么?男人們來這里除了做那事還能做什么。
火匣頭上汗刷地淌了下來。我不是故意的,我晚上真喝醉了。你千萬別報警。說著,火匣渾身哆嗦起來。女孩一見咯咯地笑了起來:大哥,你剛才說啥,報警?火匣推門要走時,李孩子恰到好處擋在了門外。李孩子說,火匣,這事我都知道了?;鹣徽f,李孩子,我也是一時糊涂。李孩子說,火匣,不是我說你,再糊涂也不能做那事。小蘭才二十,你都四十三了,都能當她爸了。那個小蘭一聽就笑起來。李孩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小蘭一見眼看著眼圈就紅了,就抹起了眼淚說,今后我可怎么做人呢。
李孩子說,看到了吧,火匣,人家孩子可是哭了。這事要是傳出去,我看你怎么辦吧?火匣說,我是喝了酒才犯了錯誤。李孩子對正在抹眼淚的小蘭說,你先出去。小蘭一聽扭著屁股走了?;鹣灰惶ь^見自己的衣服掛在衣架上,趕緊找來將自己包了起來。
李孩子說,火匣,你看這事怎么辦吧?火匣摸摸口袋,將里面的錢全掏出來遞給李孩子:這些錢都給你,看在咱倆是發(fā)小的分上,這事你千萬別張揚出去。李孩子笑著說,這里光小費就不止三五百,你看人家小蘭可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讓你這頭老??辛恕?/p>
火匣說,我還要去找王小紅。你不是說我能見到王小紅嗎?
你還想著王小紅,先把這事處理干凈了再說吧。李孩子說:現(xiàn)在可正在嚴打呢,這事抓住一個就要拘留。
那你說咋辦?火匣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李孩子說,這事我看這樣,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張揚出去對誰都不好。這樣,你交五千塊錢,我給你擺平這事。
五千?火匣說,我哪還有五千塊錢。我的錢都讓王小紅給拐跑了。沒有錢,可以借嘛。
向誰借?李桿那里我還欠了十萬呢。
要是有人肯借給你,你借不借?李孩子問道。
火匣想了想,一咬牙說:借,只要別把這件事鬧出去,不然,我們火家的臉就讓我丟盡了。
李孩子看了看火匣的倒霉相說,行,你先等等,我去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人肯借給你。
李孩子很快就回到了客房說,火匣,你小子運氣真是不錯,你還別說,還真有人愿意借給你,不過,你得打個欠條。
火匣說,這是誰這么好心,是不是又是高利貸?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欠李桿的那十萬塊錢。
李孩子說,是誰你就甭管了,反正不是高利貸。
火匣寫完借據(jù)已是中午十一點鐘,距離李桿規(guī)定的三天已經(jīng)過了二十個小時?;鹣粚懲曜謸?jù)就急急往回趕。他想讓李桿再寬限他幾天。
他剛到站牌下,就看到他那個四合院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他看到一輛吊車開了過去,鲇魚正拿了封條往大門上貼?;鹣幌铝塑嚤闩豢啥?,罵道:狗日的李桿,你封了老子的房子,我上哪去住,再說還有我老娘。李桿走過來說:你沒有找到王小紅吧?那十萬塊錢你也還不上吧?現(xiàn)在是十月一日下午一點鐘,距離還款時間已經(jīng)過了二十個小時。也就是說,你已經(jīng)違約。不信的話,我就把公證處的人找來。李桿擺了擺手,就有一個穿了制服的人過來念了一份文件。念的什么火匣記不清了,反正最后他的四合院合理合法地變換了主人。
火匣覺得頭里嗡嗡作響,他看了看那輛吊車,又看了看大門上的封條,一下子跪了下去:李桿,李老板,我求求你,你再給我兩天時間吧。兩天,我一定找到王小紅,一定把你的錢還上。
李桿把火匣拉了起來說,火匣,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你讓古家莊的鄉(xiāng)親們怎么看我李桿?你這一跪好像是我李桿欺侮了你。
火匣說,李桿,你總得讓我老娘有個存身的地方。李桿說,跟你說,我早把干娘安置好了,而且預交了三個月的租金。這三個月你完全可以找到新的住處?;鹣徽f,李桿,你就再寬限我?guī)滋彀桑@可是我們家的祖屋,你總不能讓我把祖屋給弄沒了。
李桿說,祖屋,跟你說,古家莊馬上要拆遷了,你那個祖屋百分之百要拆掉。再說,火匣,我給你時間去找王小紅了,可你去干什么了?火匣說,我能干什么?李桿把火匣拉到一邊讓他看了一張紙條,火匣臉上的顏色立時變了。
李桿說,火匣,我勸你還是盡快找到王小紅,說不定還能破鏡重圓,最起碼你能要回十萬塊。火匣聽了臉上通紅,李桿說,記住,不是我李桿,是王小紅拿走了你的錢和四合院。
火匣眼里像噴了火。他直愣愣盯著李桿。李桿吸了口雪茄說,我也不想這樣,可是道上的規(guī)矩我是不能破壞的,不然我就甭在這一行混了。說著,李桿舉起了自己的左手,指著那個玉扳指說:就說這個扳指吧,那是我一個多年的朋友用來抵債的。我還是那句話,親兄弟明算賬。我說的對吧,老顧?
李桿回頭瞅了瞅,一個戴眼鏡、叫老顧的就走過來說,對,我就是那個把扳指抵押給李老板的人。老顧對火匣說,我說兄弟,你就認了吧,道上的規(guī)矩,誰也破不了。我看你還是去找王小紅吧。找到王小紅,說不定你還能找回三萬五萬的,要是王小紅回了老家,我看你就沒希望了。
火匣看了看那臺吊車,又看了看李桿,說,李桿,你這個認錢不認親的鱉羔子,我跟你拼了?;鹣粵_過來,李桿一點沒有驚慌,鲇魚已經(jīng)過來將火匣摁住了。李桿說,放開他。我不能讓古家莊的人說我李桿是個雜種。李桿說,火匣,還是那句話,你的四合院純粹是王小紅給你丟的,你想想,不是王小紅向你要二十萬,你能借了高利貸,將房子作了抵押?所以,你要拼命的對象是王小紅,不是我李桿。
老顧過來說,兄弟,李老板說的對,你還是跟我走吧。
李桿說,老顧,你好好開導開導他。也讓他明白明白道上的規(guī)矩。
老顧將火匣生拖進了一家酒店,要了幾個菜又要了一瓶酒。老顧說,不瞞你說,我是從北方過來做生意的,五年前,我借了李桿的錢沒能還上。李桿說那怎么辦呢?我說,李老板,我這些貨都在這里,要不您就把我的貨拿去。李桿說,我拿你的貨有啥用,你是不是想讓我開個茶葉店?我說,要不,你看什么值錢就拿什么。李桿圍著我轉(zhuǎn)了兩圈說,你這個扳指不錯。那個扳指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市面上至少要值二十萬。李桿說是先戴兩天。誰知戴上了就再也不想還了。我欠他那十萬就用扳指頂了。
火匣說,李桿咋能這樣呢?
老顧笑笑說,我跟李桿認識少說也有十年了。我們一起倒騰煤的時候就認識了。你知道李桿那小指是怎么斷的?
搬石頭不小心砸壞的。
老顧一聽就又笑了:我是太了解這個李桿了,跟你說,你那個四合院我看還是別要了,李桿看上的東西沒有弄不到手的。
火匣說,那怎么行呢!我不能把祖上的東西傳丟了吧?
老顧喝了口酒說,兄弟,我看你還是趁早斷了這念想。李桿就是看上你那個四合院了?;鹣徽f,他再不講道理也不能害我吧,再說,他小時候還吃過我娘的奶呢。老顧指點著火匣說,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李桿,不知道李桿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算是領教過李桿。他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人最憐惜的就是自己的身體,他是個連自己都不憐惜的人,能憐惜你?他那個斷指也是抵債抵掉的。
火匣一聽眼瞪得圓圓的,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老顧一見火匣那表情,就笑笑說,你不用奇怪,我給你講講他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那是十三年前,老顧說,那時我和李桿都在山西倒騰煤炭,租了車皮往徐州運。山西的煤霸是老黑。當時,李桿不知道道上的水深水淺,看到別人大把大把掙錢,也想撈一筆。自己沒有本錢,他就借了老黑二十萬的高利貸。當時我就勸李桿,借高利貸只能短時用,不能長時用。這就是權(quán)宜之計。李桿不聽,說我借二十萬,一年下來我能賺一百萬,就算是高利貸,我至少也要賺五十萬。那年到了冬天,正是煤炭價格最高的時候,一場大雪鋪天蓋地,飄飄揚揚下了半個月,出山的路全封了。煤價再高,運不出去也白搭。李桿坐吃山空,到了年底,老黑帶了人逼債,張口就要五十萬。李桿說,老黑,你也看到了,大雪封山,煤運不出去,你那個高利貸我是還不上了。老黑一聽罵道:娘的,都是我老黑黑別人,現(xiàn)在你小子想黑我,不想活了?李桿說,人算不如天算,兄弟認栽了,你看著辦吧。
喲喝!你小子倒是來勁了,光腳不怕穿鞋的。那行,老黑說:道上的規(guī)矩,沒有錢,那就撿你身上的物件抵了那五十萬。老黑本是句玩笑話,以為能將李桿鎮(zhèn)住,哪知李桿活動了活動自己的左手,然后伸出小指說,我身上還就是這玩意兒沒啥用處,別的我還要用來掙飯吃。老黑說,你小子有種就剁了抵你那五十萬。沒想到李桿真就手起刀落將小指剁了下來。眼見的那半截小指在桌子上蹦了兩下,彈到了地上,被老黑養(yǎng)的狼狗一口吞進了肚子。李桿說,行了,你的狗吃了也算是還你了。老黑說,行,李桿,你是大爺,你厲害。說著,帶了來人甩門而去。你說,李桿這樣的人,你怎么能斗得過呢?
火匣一揚脖喝了一杯酒說,那我的四合院就白白沒了?老顧說,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紫泥。李桿你惹不起,你可以去找王小紅。這事最終都是王小紅引起的,只要找到王小紅,把你那二十萬再要回來,說不定能把你的房子贖回來?;鹣粷q紅著臉說,老顧,我這就去!
火匣出了酒店,沒有去公交車站,而是先到刀具店買了一把剔骨刀。
火匣再次來到大唐洗浴城找李孩子。李孩子說,火匣,你做了那樣的事還有臉回來?火匣說,走,去你的辦公室,跟你說點事。李孩子笑嘻嘻地說,怎么,是不是還想再做一回?;鹣贿M了辦公室就將門關了,一下子扭住了李孩子的胳膊,順手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李孩子我問你,洗浴城的事,李桿是怎么知道的?李孩子說,這我哪知道。
是不是你告訴李桿的?說著,火匣把刀又壓了壓。李孩子說,火匣你先把手松一松,這樣是很危險的。火匣說,快說,是不是你告訴李桿的?李孩子說,你那五千塊錢,也只能向李桿借,你反正已經(jīng)欠了他十萬,也不差這五千。火匣說,你這個狗日的,你讓我今后咋回古家莊!
王小紅在什么地方?
李孩子說,王小紅在哪里我咋知道?;鹣皇稚嫌昧擞昧?,李孩子覺得脖子冰涼,趕緊說道,芳草地美容谷。
芳草地美容谷在城東郊,這里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是城里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冒煙的工廠和廠里打工的民工使這里繁華起來。這里有七八家化工企業(yè),兩家造紙廠,三家橡膠廠,有三萬多在這里打工的農(nóng)民工。別看這里亂七八糟,空氣里彌漫著各種刺鼻的味道,可是城市的GDP有一半是這里貢獻的。因為民工多,各種小旅館、小餐館應運而生。工人不僅需要吃飯睡覺,還需要娛樂,主要的是長年打工的民工們還需要隔三差五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于是,火車站前的美容一條街很快興旺起來。警察掃過幾次,可過不了多久,那些發(fā)廊、美容院便又冒了出來。其實,這也怪不得那些發(fā)廊妹們,市場需要,想禁也禁不住。后來,便形成了某種默契,發(fā)廊妹不能出來拉拉扯扯。
火匣來到發(fā)廊一條街是下午四點。這時的發(fā)廊街像條老貓了無生氣。除了幾個發(fā)廊妹百無聊賴地打牌吸煙,大多數(shù)門臉都是關著的,像還沒有睡醒的樣子。發(fā)廊一色的毛玻璃看得火匣眼花繚亂,他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才看到芳草地美容谷。門臉不算大,芳草地三個字已經(jīng)有些舊了,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更換了。不過,門倒是開著的,三個穿了短裙的女孩正在玩憋王八的紙牌。面朝門口坐的女孩臉上已經(jīng)貼了五六張紙條,活像個京戲里的老生,見火匣在街上不停地朝這里脧,就笑著向另外兩個示意。那兩個就把頭扭了過來,一看火匣以為是歇班的民工,一個就欠了欠身子問道:大哥休班嗎?是不是想耍耍,可好玩了。火匣一聽又想起了大唐洗浴城的小蘭,就陰沉了臉說:我找王小紅。
王小紅?女孩見不是找上來做生意的,語氣就淡了許多說: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
沒有錯,李孩子說的,她就在這里。
女孩看了看他那身穿著就笑了:王小紅是你什么人呢?王小紅是我老婆。
聽了這句話,女孩們吃吃地笑了起來,一個小聲說:聽到?jīng)],到這里來找老婆,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呢。
女孩有心要逗一逗火匣:大哥,我們這些人是做啥的,知道不?
火匣說,知道,美容院。火匣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快讓王小紅出來,不然的話,我就往里闖了。女孩趕緊說,大哥,你先等等,我給你問問。女孩站起身朝里喊道:丁姐,你出來看一下。
里面一個女人的聲音:啥事?
女人說著就走過來,在店門口晃了晃?;鹣涣⒖毯捌饋恚和跣〖t,你果然躲到這里。女人一見火匣慌慌地說,壞了,找上門來了。那個丁姐要關門,不想已經(jīng)晚了,火匣已經(jīng)擠了進來。
火匣說,王小紅,我可找到你了。幾個打牌的女孩停止了打牌用狐疑的目光望著他們。丁姐輕聲說,火匣,有事咱們到外面去說。
火匣說,就在這里說,我問你,為什么要騙我?丁姐說,火匣,咱們出去說。說著,就對那幾個女孩說,我和這位大哥出去走走,生意你們自己做。
出了門,火匣問道:去哪兒?你跟我走。丁姐說。
丁姐帶著火匣離開了美容一條街,向南拐,走了一段路又折向東,再往下走就來到了黃河?;鹣徽f,王小紅,你想帶我去哪兒?丁姐說,去河邊吧,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河里的水嘩嘩地流著,河灘里的玉米葉子還碧綠碧綠的,幾只蟈蟈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著,顯得百無聊賴。
火匣問:王小紅,你為啥要害我?現(xiàn)在我老婆沒了,錢沒了,連我家的四合院也歸了李桿。
丁姐答非所問地說:干我們這一行的有很多名字,可以是王小紅也可以是李小紅,可以是丁姐,也可以是劉姐??傊@些名字都是假的。
火匣問道:王小紅,你為啥要害我?丁姐說,你聽我說完,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還記得去年李孩子找你吧?丁姐說,我就是李孩子手下的一個小姐。其實,這是一場陰謀。設計這場陰謀的人,李桿,李孩子,都是你的發(fā)小。此外,還有一個張胖子,那個城管站的站長。
那天張胖子透露古家莊開發(fā)的消息,提醒了李桿,因為李桿想在對面建一家客戶接待中心,于是,他就想到了你們家的四合院。
其實,李桿早就看上你們家的四合院了。但他不想讓別人說他忘恩負義。于是,他就想了個餿主意。后來你就知道了。他讓李孩子出面給你介紹對象。找對象自然要花錢,而你又沒有二十萬,只能找人借,借那么多錢,只能借李桿的。
你怎么也想不到李桿會害你,畢竟你們家老太太是他的干娘。李桿就是這么個人,他想達到目的是不擇手段的。于是,李孩子就找到了我。
李孩子找到我,自然是讓我給你當老婆。我跟李孩子說,讓我做按摩賺錢行,但我不能害人。李桿知道后就說,算是雇用我,每個月都會給我開工資,另外,事情辦成了,他保證會給你一個安身的地方。
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放鴿子。說白了,我就是李桿他們手里的一只鴿子。鴿子總會有飛走的一天,只要達到目的,鴿子就飛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我不能算是一個好女人,但我不想害人,可是,李桿和李孩子,我哪一個也惹不起。我是吃這碗飯的,得有個人罩著,沒有人罩著,我會血本無歸。除了每月上交保護費,我們還得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剛?cè)胄械慕忝貌欢@個,以為舍了身子賺錢就行,但都做不了多久,就讓人給砸了場子,要不就是讓警察抓了現(xiàn)行。
我當這個鴿子也是身不由己,丁姐有些傷感地說。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在世紀廣場,第一眼你就看中王小紅了。你這種情況,你那眼神,我一看就看出來了。其實,我心里巴不得你看不中我這樣的女人。所以第一次見面,我故意顯得很放浪,以為你會看不上眼的,誰知你偏偏看中了我。這就是命,命里該著你要上當受騙。后來見面的時候,我向你張口要二十萬。二十萬也是李桿定的。我說,既然是騙他,咱就少要點,要他十萬足夠了。李桿說,不行,要他十萬,他自己就湊足了,用不著再向我借錢,你也就不能簽那份房屋抵押合同。你以為我缺他那點錢,我看中的是他的房子。后來,你果真差了五萬。只能找李桿來借。你只有小學畢業(yè),不知道七分的利息是多少,以為到期也不過還五萬多一點,想不到五萬會成為十萬。有的比這還高,這就是高利貨。過去有個很出名的戲叫《白毛女》,楊白勞就是讓高利貸給逼死的。
你簽了那份合同,就意味著你跳進了李桿他們挖的坑里,只等著揮锨鏟土將你窒息而死。這時候,你的房子已經(jīng)不再姓火,而改姓李了。你已經(jīng)溺水了,很快就要被淹死,可你還毫不知情。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比如為什么一年來我都沒有懷孕?其實,每次做那事的時候,我都會先吃一片進口的避孕藥,也就是你看到的口香糖,所以你的種子再好也不會發(fā)芽。干我這行的最怕不小心懷了孕,有些姐妹因此干不了這一行,別的又干不了,最后只好尋了絕路。
你問我為什么要騙你?不騙你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答應,李桿就會把我弄死,淹死燒死被車撞死都行,我就像一只螞蟻,被人捏在手上,稍一用力,我便粉身碎骨。
你問我每個月去李桿的公司干啥?自然是領我的工資。剛才我說了,我是李桿雇來的鴿子,專門騙男人的。可這次,我覺得自己太缺德,不想干,所以李桿雇了我,還要給我發(fā)工資,并且,李桿承諾只要把這件事辦好了,他就把芳草地美容谷給我,讓我做店長。你不知道,我們干這種工作的,做了之后,都要被提成。自己的勞動自己說了不算。當了店長,雖說還要上交一部分保護費,但自己說了算,手下有四五個姐妹,自己就不用親自干了。
說實在的,我在你家呆了一年,我一直在忍受良心的折磨,尤其你受了騙還不知道,還對我那么好。我說不讓你喝酒,你就把酒戒了。干我們這行的最怕男人喝了酒朝我們?nèi)鰵?。呆了半年,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去對李桿說,我不想干了。李桿冷冷地說,不想干,那你在這座城市也不要呆了,你是知道我李桿的手段的。我知道李桿是個心狠手辣的家伙,這句話把我嚇壞了。我知道,合同的還款時間是一年。李桿雇用我的目的就是讓我在這一年纏住你,不讓你出去打工,不讓你按時把錢還上,這樣你就違約了,你那個四合院就落入了李桿手里。
丁姐也就是王小紅訴說完的時候,橘黃色的太陽蕩漾在河里,像有無數(shù)的琉璃在閃爍。王小紅說,火匣,你還有什么要問的?我都告訴你。你想要的話,我、我也答應你。
王小紅說,我欠你的今天都還給你。說著,王小紅慢慢躺了下來,一叢叢茂盛的蔓草被壓在了身下?;鹣淮直┑乜缌松先?。王小紅誤解了火匣的意思,將身體舒展開來,極力迎合著??吹交鹣魂幚涞哪抗猓跣〖t一下子害怕起來,她想坐起來,可是身子被火匣使勁壓住動彈不得?;鹣荒请p青筋暴露的手緊緊卡向了她的脖子。王小紅艱難地說:你這樣會……
火匣回到古家莊是晚上九點。他從河灘回來正好趕上最末一班公交車。公交車穿過整個城市來到了古家莊?;鹣幌铝塑?,望一望李桿燈火通明的大樓,就把那件紫紅色的T恤衫放在了右手上?;鹣幌肓讼耄终刍厣砣チ讼蜿栙e館。火匣進來時,老娘剛剛吃了肉絲面,滿足地吞咽著口水?;鹣徽f,娘,你好好吃,好好活著。老娘臉上掛著笑,嘴角掛著一絲涎水?;鹣挥檬纸o老娘仔細擦了擦,對服務員說,好好照顧我娘。服務員說,放心吧,桿爺送來的怠慢不了。服務員獻殷勤地說,你和桿爺是兄弟吧?火匣鼻子里哼了一聲。
桿爺對干娘真是孝順,讓我們天天給老太太做肉絲面。服務員越說越得意起來,好像立了莫大的功勞?;鹣徽f,那我真該好好謝謝桿爺。
火匣來到李桿的公司時,公司里變得靜寂無聲。往常這個時候,李桿總要打幾圈麻將,今晚只有李桿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喝茶?;鹣贿M門的時候,李桿愣了一下:火匣,快坐快坐,剛泡好的龍井?;鹣唤┯驳匦α诵Γ瑢⒂沂值腡恤衫慢慢放到了桌上。
怎么,找到王小紅了?李桿推過來一盅茶。茶盅是景德鎮(zhèn)產(chǎn)的,專門喝功夫茶用的。見火匣不說話,就又說道:王小紅肯定是藏起來了吧?這個王小紅真不像話,騙誰也不能騙火匣兄弟,你掙那點錢是容易的事?
火匣說,李桿,我再問你一遍,我那個四合院能不能還給我?李桿一聽笑了,好像一條把肉吞進肚子里的狗。李桿說,火匣,跟你說過好幾遍了,不是我非要你的四合院,我確實不能壞了道上的規(guī)矩?;鹣焕湫Φ溃菏锹?,那就是說,我現(xiàn)在開始身無分文了。李桿說,火匣,慢慢來,錢會有的,老婆也會有的。忙過這陣子,我讓李孩子再給你張羅一個?;鹣徽f,李桿,我讓你看一樣東西,你看能不能換我那個四合院。李桿眼前一亮,怎么火匣,你家里還有寶貝?火匣說,不是被逼到這份上,我也不肯拿出來。李桿得意地瞇起了眼說,人們都說你那老宅子有寶貝,鲇魚帶人將那個四合院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想不到寶貝在你手上,快讓我看看。說著,李桿就端著茶盅轉(zhuǎn)了過來?;鹣徽f,莫急,好東西急不得?;鹣粚⒁路粚訉哟蜷_,露出了那把剔骨刀。
你,你這算啥寶貝?李桿詫異地說:一把剔骨刀,除了殺豬還能做什么?火匣臉上已經(jīng)赤紅,他恨恨地說,李桿,你就是豬狗不如的東西,好歹咱們喝過一個娘的奶,我咋也想不到你李桿會做套害我。李桿冷笑道:是不是你找到王小紅了?這個臭婊子,我就知道她會壞我的事。火匣問,李桿,我最后問一遍,四合院能不能還給我?說著,火匣把手里的刀攥在了手里。
李桿見了哈哈大笑:火匣,想不到你有尿性了。不過,我不相信,你會殺人?你要是真有那尿性,你就不是現(xiàn)在的火匣了,那時街面上都該叫你火爺了!
火匣的手抖了起來:李桿,你別逼我,我求求你把我的房子還給我,那可是我家的祖宅呀。李桿一見又笑了起來,他端起一盅茶鄙夷地說:火匣,想賺錢就不能心軟,更不能手軟。你要是想要回你的四合院,你就朝我這里來一下。火匣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桿爺,我求求你了,把我的四合院還給我。說著,火匣不爭氣地跪了下去。
李桿一見又笑了起來:剛才你叫我什么?桿爺,怎么你不叫我李桿了,你也知道我的厲害了?
李桿,這可是你逼的。
怎么,你還想……李桿轉(zhuǎn)過身,他看到了一雙絕望的眼睛和那把剔骨刀。那把刀好像不是握在火匣手里,而是拽著火匣的手奔了過來。李桿眼看著那把刀捅進了他的肚子。他感到肚子猛地疼了一下,肚子像有一條蛇在咬嚙著。李桿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他兩只手想去捧住自己的肚子,可是什么也沒有捧到,身子便摔了下去,那只精致的茶盅被摔成了碎片。
火匣注定不會成為英雄。他在他的四合院里被抓時,正伺候老娘吃雞蛋。警察把手銬戴到他手上時,他還說,抓我干啥?警察說干啥,你自己心里清楚。
說著就把他的手反擰了過來,熟練地戴上了手銬?;鹣徽f,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我又沒犯法,抓我干啥?一個警察冷笑道:殺了兩個人還說沒有犯法,真是可笑。
火匣在審訊時,一直堅稱自己沒有犯法。審判的警察說,你連殺兩人還說沒有犯法。火匣說,我承認殺了人,我更后悔殺了王小紅,當時我并不想掐死她,誰知她這么不經(jīng)掐,一會兒就死了。好歹我們做了一年夫妻。當說到殺李桿時,火匣脖子變得通紅恨恨地說,李桿是死有余辜。審判的警察耐心地勸道,殺了人就是犯法。火匣說,你們說犯法就犯法,反正法也是你們定的。警察說,法是國家定的,不是哪一個人定的,對任何人都有約束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火匣最終也沒有承認自己犯罪,只承認殺人,說李桿那樣的渾蛋殺十次都不為過。誰讓他要強搶我的四合院。要是有人搶你們家的房子,你們會怎么做?警察被問得哭笑不得,說,你不承認照樣會判你有罪。
火匣最后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宣判之后,火匣哭了,說我得見見我娘。
火匣被警車帶走時,整個古家莊都震動了。想不到馬上就要被開發(fā)了,就要住上樓房過好日子了,火匣竟然殺了人。古家莊上了年紀的老人直搖頭,說是不是弄錯了,火匣怎么會殺人呢?!
真正讓火匣家喻戶曉的是晚報上刊登的一篇偵破通訊,為了表揚公安機關的破案效率,也為了吸引讀者的眼球,晚報用了《連傷二命法理難容最蠢罪犯坐以待斃》的標題,將火匣殺人的情節(jié)大肆渲染??戳藞蠹垼藗儾胖肋@個叫火匣的是個悍匪,竟然把大名鼎鼎的李桿殺了。
十一月,古家莊開發(fā)正式提上了議程。金鑫公司易名為“貴和”物流公司,老板也換了人。為了慶祝更名,新公司放了二十一響的禮炮,又設了百桌宴,宴請古家莊的老少爺們兒。新老板在祝酒時,不停地道歉,說真是對不住,我這也是按合同接收李桿公司的全部財產(chǎn)。新老板說,那個四合院,要是火匣能回來的話,鄙人一定完璧歸趙。
新老板久經(jīng)沙場還是很有眼光的,市里要把古家莊以西地區(qū)建成濱海最大的物流基地,現(xiàn)在建物流公司正當其時。新公司準備在火匣家的四合院新建一座氣派的辦公大樓,而非李桿曾經(jīng)規(guī)劃過的客戶服務中心。公司換了老板,公司上下人心惶惶,個個如喪家之犬。不過,老板很快宣布,所有員工一律留用。李桿的所作所為與員工沒有任何關系,不能搞一刀切,更不能一棍子打死。因此,李桿的兩員得力干將鲇魚和李孩子全部留任。
新公司的老板很多人都認識,就是曾經(jīng)陪火匣吃飯的老顧。物流公司正式成立的那天,老顧特意穿了件唐裝,顯得很斯文。鲇魚和李孩子不停地跑前跑后,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李孩子腆著臉問顧老板:火家的老太太怎么辦?老顧說,送到敬老院,一切費用由公司承擔。老顧瞅著在火匣家的四合院忙碌的鏟車對李孩子說,人啊,凡事不能做得太絕,李桿就是做事做得太絕了,才有了這樣的下場,這可是血的教訓呢。李孩子趕緊說,是!是!,顧老板教訓得對,凡事是不該做得太絕。
老顧說,明白就好。說著,老顧看了看李孩子,像看著一條搖尾巴的狗。李孩子被看得手足無措,抬起頭瞧了瞧顧老板的右手說,老板,扳指戴在您手上就多了儒雅之氣。
是嘛,顧老板哈哈笑了起來,好像辦公室飛進了一只夜貓子。
今后做事都得文明一點。新老板抬起右手理了理稀疏的頭發(fā),無名指上的玉扳指發(fā)出了幽藍幽藍的光。
責任編輯 孫楸貴
插 圖 高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