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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

      2013-04-29 15:24:21徐虹

      這世界真是安靜,因為最激烈的喧囂往往悄無聲息。正如在暮色將近的時候一個婦人默默地走,沒人聽見她胸腔里一列火車的行進(jìn)——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勻速的,硬碰硬的,催眠的,淹沒了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北京秋天的街景本就凌亂,偏偏這條位于舊區(qū)的街巷又狹窄得很,高高低低的喇叭聲就是司機(jī)們雄壯的叫罵。這還不夠,有人探出身來嚷:“嗨,那女的,說你哪!又不是機(jī)動車,在大馬路上走!”李天嬌失魂落魄一躲閃,忽覺得胳膊肘被一把巨大鉗子狠狠夾住,不免回頭,卻是旁邊有人扶了她一把。那人穿土黃色外套,豎領(lǐng)子,不合時宜地戴了頂太陽帽,帽舌壓得極低。咦,她倒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在這個熱鬧的地段,那人瞬間被淹沒。這時候已是11月份,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極細(xì)小的雨滴就是水的沙塵,像上界的手沾了水,水星直濺到人的臉唇上。她臉一涼,難免朝向那人走掉的方向。因為腳步錯亂,這世界便在她的顛簸中忽左忽右。

      她明明是在哪兒見過他的?;蛘咚袼倌陼r代的一部電影里被冤枉的小偷?高個子,瘦臉,眉眼之間沒有距離,隱在一小塊暗影里,看起來總是皺著眉頭對世界充滿了疑慮。少年時代她的夢想就是成為穿雪白襯衫的女主角,在幾個人圍打他的時候沖上去,擋在他前面,大聲說:“我證明他!”她雖然長得不好看,但也是頗有膽氣的一個人,她父母在三姐弟中一向最看重她的,只可惜后來沒有學(xué)成法律,倒成了一個國家機(jī)關(guān)里最平庸的角色,管理財會審計。一個有學(xué)歷的女人一旦成了公務(wù)員,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經(jīng)歷了辦公室種種心智磨礪,外形也就大致趨同了——肥圓的屁股,雀斑臉,焦慮的神色,腳上的粉白短襪邋遢得很??梢屗褶k公室那些時髦女孩子,光著腳,穿尖頭皮鞋、窄腿褲,露出性感的小踝骨、繡花胸衣帶子,她又覺得破除了一貫的規(guī)范,身上先不自在起來。

      在時髦的女孩子眼里,這個叫作李天嬌的婦人確是一頁翻過去的歷史,乏善可陳。只有成熟的男人才懂得,老去的女人往往更善煽情——她讓他趴下,雙手上抹了油,從他的脖頸處一直滑下來,騎在他背上色情服務(wù)一樣殷勤。她忽然想到自己多年以前的生產(chǎn),那些撕裂的疼痛讓她的五臟六腑變換了全新格式,一個嬰兒騰挪出的空虛必須由嬰兒的父親來填充,她越想越感到自己的不安分。孩子吸干了她的青春長大成人,而她呢,年輕時的矜持和自尊恐怕也被歲月吸干了。她溫存地扳過他臉來。當(dāng)了母親的女人從來把男人當(dāng)作嬰兒,她的嘴唇就是包裹嬰兒的襁褓,而其實她是在求他。這時候,她的丈夫何樂,終于不情愿地翻過身,仰面打了個哈欠:“啊哈……”然后冷靜地看她,建議道:“行了你,早點睡吧?!彼净馃鹆堑匾验_來,卻一下子閉合了,渾身上下沁出了汗,蝦米一樣地蜷縮。他就在她旁邊嬰兒一樣坦然地睡去。她是燙的,他卻是涼的……說話間這也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她是逐漸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的。后來他的秘密在他們之間已經(jīng)不成為秘密。她似乎在泥沼中被糨住了,他又得寸進(jìn)尺,甚至被女兒撞見過兩次,跟那個妖精一樣的女人郝金——他尋歡作樂,憑什么傷害孩子!她幾乎和他拼了命。最后倒是何樂被逼急了,道:“罵誰不要臉呢?我又沒求你黏著我。誰規(guī)定結(jié)了婚就不能追求幸福?你規(guī)定的?這年頭誰也別攔著誰,告訴你,攔也攔不住。”她真恨自己!一個女人如果在年輕時沒有嫁對丈夫,中年以后就完全地江河日下,沒有一件事是讓人真心高興的。她母親辭世早,偏又趕上她父親住院,往后看人生一片荒蕪,她不能想下去。她的火車就在身體里橫沖直撞,終于破碎了心肺直開到火車道上。戴紅箍的協(xié)管員鄭重地舉起旗子,汽車、自行車聽話地停下來,尖銳的呼嘯聲由遠(yuǎn)及近,成為淹沒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有時候她想,甚至她常常想,只要往前一沖,一切將變得簡單,痛感也只是瞬間的事……當(dāng)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這年頭誰又不是活在火車道的邊緣呢?她隨眾人過了火車道。風(fēng)大起來,別人的秋天是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她的秋天卻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那人是從她身后圍上來的,先是慢她兩步,逐漸并了排。土黃外套,豎領(lǐng)子,不合時宜地戴了頂太陽帽,她心里咯噔一下子——這人不是消失了嗎,又從哪兒冒出來了?她干脆停下,以一個婦人經(jīng)多見廣的神情,不勝其煩地回臉看他。一時間他和她臉對臉照個正著。事情真是奇怪,她認(rèn)出他的時候張口就叫上了他的名字來:“哎,淮平?你怎么在這兒?我剛說看你眼熟呢,真是太巧了?!笨刹皇撬倌陼r代的鄰居么。那時候一片老舊的樓群里頭,黃昏的草坪上總有半大孩子。淮平個子高,每次路上遇見她,總是沒腔沒調(diào)地吹兩聲口哨。有一天,他忽然走過來,把自行車橫在她前面。他把一個少年人的所有大膽和放肆聚集在眼光里,用力看她。那一天從生理學(xué)上講,她還是處女;從心理學(xué)上說,她已經(jīng)成年了——這么久遠(yuǎn)的事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想起來她又要笑掉牙齒。

      淮平畢竟還是老練些,笑道:“哎,真巧。你倒沒怎么變?!薄澳膬旱脑?,老啦!”李天嬌笑道。她其實是想問:“這么多年,我老了嗎?”他已經(jīng)聽懂了,立時笑道:“還真不見老,也就三十出頭吧。三十歲的剩女現(xiàn)在最吃香了?!薄扒颇阏f的,還剩女呢,孩子都十八了。”他們站在街雨中說話終歸不妥,淮平仰頭看天,低聲道:“要不坐我的車,邊走邊聊?一會兒雨大了想打車都找不著。這天陰冷,站長了凍得慌?!彼拇髠阏靡话胝谧∽约海话胝谧∷?,他的話也完全在理。天真怪,剛才還是小雨星,現(xiàn)在忽然大了起來。女人在感到寒冷的時候往往是喪失理智的。何況在這個城鄉(xiāng)接合部地段,頃刻間漫天的雨線向左傾斜,遠(yuǎn)處的車燈模糊而閃爍,在很多傘的間隙里人們匆忙跑過去。她心里真是沒著沒落,似乎只有眼前這個人是溫暖的,可親的,代表著過去的歲月。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聽到一句體恤話了……淮平遂以撐傘之勢挨近她,臂膀擁住她疾走。后來她回想起來,或許就是因為她本是一個平靜之下充滿蠻暴之氣的女人,正需要在一個肯綮處讓命運的火車飛出去,所以對世界的警惕也一時放任。因此忽然相逢的兩個人,熟人一樣上了他的車,躍過吵鬧的紅綠燈,朝著蒼茫暮色的盡頭開過去。

      她在他的車上的時候還蠻有興致?;雌礁赣H是安徽人,他小時候在北京長大,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細(xì)聽還有一點江淮口音。他們說了一圈相熟的人,誰離婚了分房產(chǎn)爭得厲害,誰發(fā)了財生二胎交罰款就二十來萬,誰的兒子讀高中的時候互換到美國科羅拉多州念大學(xué)了。聽淮平話里的意思,他母親現(xiàn)在老家由親戚養(yǎng)著,他哥一直臥病在床,由他管——那時候他哥總幫他打架,兩人情誼一向很好的。她連“喲”了好幾聲,心下倒生出一個疑問。在她的這個年紀(jì),只有在懷舊的時候才真正活泛起來,笑聲也十分清脆,辭色之間即使過分熱情也顯得體。他又談起,她年輕時的樣貌可謂風(fēng)華絕代,凡是遇見的人,沒有不駐足神往的?!澳汩L得漂亮,你難道自己不知道嗎?”他低聲道,眼睛看她。她順手?jǐn)n了攏頭發(fā),笑得一抽一抽的。她很久沒有受到這樣的禮遇了。其實,老去的女人在男人面前還是有莫名的自卑的——他們不追求她們,就是她們的失敗。漸漸地她的話鋒順從了他的話鋒,又有曲迎之勢。因笑道:“咦,你孩子也大了吧?怎不生兩個?其實還是生兩個好?!被雌叫π]吭聲,繼而沉默。他的沉默如窗外無限的雨夜,在對面一錯車工夫,忽然被燈光照亮,又忽然暗下去,反而讓她多了遐想——他倒是有沒有家室呢?其實,如果不是后來淮平父親過世、他們搬了家的緣故,時間很快會延續(xù)到他們的青春時代,或者兩個人的命運會被改寫。至少她是這么看的。后來他母親也病,他哥也病,他沒好好念大學(xué)。都怪他命數(shù)不好。她剛結(jié)婚那陣子他們還見過面,但他有意避著似的,兩人再無聯(lián)絡(luò)。她只道是他多年不見顯得生澀,因此更加起勁地說笑起來。

      淮平忽冒出一句:“那你怎么樣?你們家何樂對你好嗎?”“他!別提他?!彼财沧?。忽抬眼道:“咦?你倒記得他叫何樂?”淮平道:“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李天嬌道:“我說了嗎?我都忘了?!被雌降溃骸拔疫€知道他錢掙得不少,就是人有點那個。”這倒叫她費解了,原想問“聽誰胡說的”,卻沒出口。何樂朋友又雜又多,拐了彎認(rèn)得也是有的。而她還在矛盾著,究竟是該炫耀生活幸福呢,還是該傾吐生活問題?這一天恰是周五,她女兒何小嬌本要回家,偏被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約到郊外去玩。她倒惦記著是不是要到醫(yī)院看一眼她父親。實際上,她今天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正好有工夫溫存自己青澀的過往。

      她順手撥個電話給何樂,她的手機(jī)就剩下一格電量了。但何樂從來都是忙得電話也聽不見的,蜂音響到極限發(fā)出“嘟嘟”聲。她發(fā)短信的時候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仍然大,每一條街巷都是相似的。因抹了抹車窗玻璃笑道:“這到哪兒了?都不認(rèn)識了。”又低頭按鍵。何樂一定又去楊嗥那兒喝酒打牌了,他們是玩錢的。那女人就是他在那兒認(rèn)識的。他們幾個合著伙騙她,她也清楚。上次她電話打過去,是楊嗥接的:“嫂子你放心,我給你看嚴(yán)他。他是唐僧我就是孫悟空,哪個小妖也叫她不敢近身!”可她已經(jīng)懶得降妖了,他們之間是沒有未來的……她悠悠道:“現(xiàn)在這世道,什么不是假的?孫悟空都能成個騙子,還有什么是可信的!”不想淮平笑道:“人家孫悟空也是個孤兒。打幾場架,殺幾個壞人,還給鎮(zhèn)在大山底下,容易嗎人家!”一時間她沒接話,他也不說話。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醞釀著怪誕的沉默。而她在沉默中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方向已經(jīng)偏離了她的方向。

      他們一見面他就把她帶到一個房間,似乎有點過分了。但是他或許想讓她看一看他的生活呢?她想。她年輕時就不是一個浪漫的人,成年男女進(jìn)入一個封閉空間,終歸是不妥當(dāng)?shù)?。但是這時候,她心里閃過一絲何樂。他那么傷她,傷她那么狠。他們是沒有未來的,可她的青春還沒完呢。甚至她心里閃過一絲報復(fù)的快感——她倒要給他看看,他扔了的貨色,還有人寶貝著呢。管他呢!所以,與其說淮平把她誘導(dǎo)進(jìn)房間,不如說她主動配合,有說有笑的。她甚至想,又有誰知道上帝的安排呢?或者他老人家愿意讓她歷經(jīng)磨難之后,有一個更好的歸屬??傊屢粋€身處困境的女人遇見一個不討厭的男人而克制住幻想,顯然是困難的。但是她真的進(jìn)到屋子里以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這屋子的窗簾是閉合的,被子團(tuán)在床上,似乎是一間兩居室,混亂得超過了她的想象。用混亂這個詞還客氣了,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暫時的居所。地上滿是煙頭,手紙卷抻長成一窄幅白條子,沙發(fā)上有鋼镚兒、快餐盒和一次性筷子。她嘴上正問著“這些年你過得怎樣,就住這樣的房子”的話,卻一時怔在那里,臉色驟變。回轉(zhuǎn)身體的時候,他在她身后關(guān)嚴(yán)了門,用鑰匙轉(zhuǎn)了幾圈鎖死。然后用鉗子一樣的大手握住她的臂彎,引她到沙發(fā)邊按她坐下。

      她的冷就是從臂彎處被夾緊的部分蔓延開來的。她不大懂他的意思。她倒并不害怕,只是本能地把自己收緊了。那一刻,她原是準(zhǔn)備防御他的性偷襲的,可他似乎沒有表示出特別的興趣,而是點了一棵煙,坐到沙發(fā)上。又站起來,把窗簾的縫隙仔細(xì)地拉上。當(dāng)他的沉默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禮貌和客套的時候,她才感到不安起來。準(zhǔn)確地說,是恐慌。這和她想象的情調(diào)有著太遠(yuǎn)的距離。這算什么?算脅迫嗎?她一想到這個詞心里一激靈。怎么會想到脅迫呢?或者是因為這屋子太黑暗的緣故,使她產(chǎn)生了一連串關(guān)于黑暗的聯(lián)想。也許是比脅迫更加險惡的處境呢?她高估了自己的身體,他想要的不是她,而是她所能提供的一切。她能提供什么?是錢嗎?想到這李天嬌出了一身冷汗,雞皮疙瘩一直蔓延到耳朵根。她盯牢淮平的臉,也并未得到確切答案。他正低著身子脫去外套,又放置他的大黑傘。無論如何,她需要冷靜。她所做的事,就是盡快離開這里。

      她笑道:“你就住這里?是買的房還是租的?”她聽自己的聲音像被冰凍過一樣,哆里哆嗦的,不均勻地蹦出來。倒是淮平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世界多殘酷啊,要說還是小時候的朋友來得牢靠?!崩钐鞁呻u啄碎米一樣點頭稱是?;蛘?,他就是由于處境不好,臨時借朋友的房子吧。畢竟他并沒有對她動粗,她想。因大膽道:“這么晚了,你沒吃飯吧?今天我請客怎么樣?附近有什么好館子盡你挑?!被雌叫Φ溃骸安槐?。出去反倒麻煩,叫餐很方便的。老朋友了也別講排場?!薄鞍パ?,那算怎么回事?”她徒勞道。他也不言語,順手撥通了叫餐電話。那個瞬間她曾經(jīng)想著要不要大叫“來人哪”,電話那一端肯定聽得見的。但同時她注意到了他拿電話的手,骨節(jié)粗大,有力,并且十分堅持。她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是想跟你說說何樂的事,也沒什么大事?!被雌秸酒鹕沓哌^來的時候,李天嬌被電了一下似的往后一縮,沖口而出:“干什么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變調(diào)了,血液又凝固又沸騰。不想淮平邁開長腿,錯過她的沙發(fā),走向衛(wèi)生間,又嘟囔一句:“中午吃得不對,肚子不大舒服……”

      她對著電話筒時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她早注意到了這個座機(jī)電話,但一拿起來她就放棄了,因為線已被斷掉。這個事實證明了她的判斷的正確,但她的正確只證明了她的險境。她掏出手機(jī),可它馬上就要沒電了。她看見自己的手指撥打了何樂的號碼。她雖然恨他,但他畢竟是孩子爸。還有一層原因,如果淮平突然出來,她也可以有所措辭:“哦,跟家里說一聲?!钡翘鞖⒌?,何樂的手機(jī)仍然無人接聽。她的時間太有限,手機(jī)的電量馬上用完,這幾乎是唯一的機(jī)會,她不能猶豫,她必須冒險。她撥了三次才撥對110,接聽的錄音是生猛而正義的、無所不勝的。她等了一個世紀(jì)終于有人工接聽的聲音,是個女的。李天嬌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你別說話,你別說話,聽我說——”李天嬌俯身,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和電話筒,使嘴唇和話筒之間形成一個小小的罩子,以保證自己的發(fā)聲最小而音量最大。“我被一個男人,認(rèn)識,帶到南城的一個小區(qū)了……鎖上了門。”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候,她沒有哭,只是嗓子發(fā)熱。她聽見沖廁所的聲音,搶著道:“不知道在哪兒。是從合通路過來的,拐了幾個彎。門口有家工商行。他叫了外賣……”她聽見廁所門的懸鎖被扭轉(zhuǎn)的聲音,立即坐正起來,低著眼皮注視手機(jī)屏幕,它的確沒出聲息,但她同時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黑屏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有沒有被聽到、被聽到了幾句,她簡直要絕望了!

      沙發(fā)背擋住了她的手?;雌竭@時候走過來。她的心臟把新鮮的血液壓迫到全身每一根血管的末端,導(dǎo)火索將被引爆?;雌酱蟠筮诌值乩岩巫幼?,雙膝抵住她的。看她握住一個小巧的銀殼手機(jī),手指冰涼,就雙手撈住她的手。如果沒有前因后果,這就是一對成年男女的防衛(wèi)與進(jìn)攻的游戲的開端,可她完全慌了,甚至無法分辨他的微笑中是否帶有猙獰的意味,就結(jié)巴道:“是,是想告訴家里一聲,結(jié)果還沒電了?!睘榱俗C明自己沒說謊,她把手機(jī)打開給他看——是黑屏的。他沒興趣地抓過來扔在沙發(fā)上,就轉(zhuǎn)過臉來看她。也就是說,在她極度恐慌的時候,他近距離地端詳她的臉。

      何樂果然處在激烈戰(zhàn)斗的間隙。他看見幾個來電顯示是李天嬌的,就有意不接。他的這些朋友,有IT公司的,有市場銷售總監(jiān),有做投資信貸的,都是這個總那個總的,來頭大,點也玩得大,每個周末都聚在郊外會所。他一個外企白領(lǐng)在中間其實算個小人物。但何樂頭腦何等聰敏,自恃在經(jīng)濟(jì)社會自強(qiáng)不息,早幾年就仗著自己的外語優(yōu)勢,開了移民咨詢公司,把一些有錢沒文化的或者有文化沒錢的中產(chǎn)們輸送到了發(fā)達(dá)國家。收取中間費用其實是沒有任何成本的,他支出的只是經(jīng)驗。經(jīng)驗這東西,就像麻將一樣的,熟張罷了。

      他玩了兩圈,一個人踱到大露臺上,坐在藤椅上脫了鞋子,搭了腳,望著閃亮的星星和暗中搖曳的樹,發(fā)了一回呆。想當(dāng)年,他在外語學(xué)院的演講比賽上還獲過名次呢,他曾經(jīng)很優(yōu)秀的??墒袌隼舜蚶说刈屵@些沒受過教育的土鱉們浮上來成了精英,他心里怎么能服氣呢。他深感自己的智慧是足夠的,只是手段還不夠狠……這時候是晚上十點多鐘,手機(jī)上閃亮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郝金原說一會兒過來的,她一時換手機(jī)了?他想著,緩緩地接過來——“你剛才怎么不接電話,何樂!……你這個混蛋!”竟聽到李天嬌的聲音。聲音震得他立刻把胳膊伸直,手機(jī)在伸直胳膊的端頭兀自說話:“我畢竟給你養(yǎng)了孩子,你不能光顧著自己!”何樂側(cè)臉,憤怒地注視著手機(jī)的亮屏。在他看來,這個電話如此不合時宜,這個女人已經(jīng)瘋狂——他的作為固然是刺激她的,但是婚姻的失敗是兩個人的責(zé)任,還有上帝的責(zé)任。他找了女人,就應(yīng)該全由他來負(fù)責(zé)嗎?他只是一個生意人,以最小的支出獲取最大的利益,是人行于世的不二法門。一條命就是一個人的整個成本,難道讓他拿出半條命來完善后半截子婚姻,笑話!這年頭誰也別拿道德嚇唬人。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不犯法!因此,她離婚要的錢、房子,他是斷然不能答應(yīng)的,那將是一筆無回報的支出。在數(shù)字時代,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把人生翻譯成為一連串?dāng)?shù)字了,她的未來又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心上作惡,嘴上冷冷道:“你用誰的電話?”“你欠誰的?是你造的孽!你黑人錢……”她不回答他的話,反叫嚷起來:“我畢竟是孩子的媽。你現(xiàn)在籌200萬現(xiàn)款,這事算平了,你做人要有良心……”說著帶了哭腔。何樂倒笑了,道:“你不是說不給房子不給錢就去死嗎?看你活得好好的?!辈幌腚娫捓锞箓鱽硪粋€男人的聲音:“你最好按她的話做……”媽的,什么東西?跟我來這套!何樂的第一反應(yīng)是非常地氣憤,他幾乎要把手機(jī)摔了。但是一瞬間他突然跳起來,鞋子也來不及穿,好像很多小螞蟻在頭皮上爬動:那人是誰?他們在哪兒?剛要說話,電話里又傳來“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過會兒打給你”的聲音,然后就“嘟嘟”掛斷了。何樂呆了幾秒鐘,跳起來反身,幾乎撞到落地玻璃窗上。這豈是在談離婚的籌碼,這是一場勒索。豈止是勒索,簡直是脅迫!想到這他被自己嚇了一跳。隔著透亮的玻璃,他看著朋友們像無聲劇一樣,笑,抽煙,推倒和,實在與他的心事咫尺天涯,他的腳步戛然而止——口音有點江淮味兒,難道是他?他真是說到做到,何樂把牙根咬得緊緊的。

      何樂是先認(rèn)識郝金的,簡直跟她一見如故。是她引見他們倆合伙做生意。她顯然不止一個男人,她與他們的關(guān)系何樂是從來不深問的。他腦子好使,拉著郝金做個局,自己掙錢,虧的債可是淮平背著,何樂又趁勢金蟬脫殼把公司盤出去,新的舊的債主成天逼著淮平追款,慢慢地他的生意也就完了。至于郝金自愿倒戈、投懷送抱,那只能說是天賜佳緣——這世界就是這么小。何樂人財兩收,相當(dāng)有成就感。可是人和人就是那么不一樣。如果李天嬌知道了他的魅力和能力,恐怕會將他罵死。所幸他自始至終沒有告訴她。他自認(rèn)并無法律破綻,這就是他的聰明之處。什么叫作聰明?聰明就是對不斷變化的外部形式的認(rèn)知和適應(yīng),以及積極應(yīng)對——他曾把這個成功案例教授給公司屬下員工?;雌椒胚^狠話:“何樂,你一定會后悔的,我要讓你后悔。”但是這個世界,任何負(fù)面情緒都是沒有用的,社會不認(rèn)情緒,社會只認(rèn)規(guī)范。淮平那人不是號稱愛讀史嗎?在何樂看來,讀歷史的人多少有那么一點缺心眼,成天在時代的流水中刻舟求劍,尋求仕人之風(fēng),真是可笑?,F(xiàn)在,電話那一端的兩個人就是他鶯歌燕舞的生活里的兩只蒼蠅,而且是過了季節(jié)仍舊不肯退場的。自古無毒不丈夫,我倒要看看他們怎么唱三國。他憤憤地想著,迅速把手機(jī)一關(guān)。各自有命,任他們在一個毒罐子里以毒攻毒吧?;蛘咚槐憬鉀Q的事,上帝會幫助解決。念一及此,他倒不急了。他不承想,他的沉默就是把她推向深淵。

      聽見響聲,何樂驚跳回頭,頭正劃在斜伸過來的一根枝丫上,卻見郝金款款走來。兩人四目相接,微笑不語地?fù)砦?,覺得愛神是在他們這一邊的。樹葉婆娑弄月影,如果沒有現(xiàn)代通訊那一端的不祥信息,等待他們的將是多么美妙的夜晚。何樂想。但是他心里卻有一個小小的風(fēng)鈴不斷地隨風(fēng)而動,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清清脆脆的,讓他不得安寧,他知它來自內(nèi)心深處。那個小小的人,渾身完美的肉,名喚何小嬌。她三四歲時最喜歡風(fēng)鈴。她媽媽給她買過貝殼的,也買過玻璃的,還有金屬的、木質(zhì)的。他也給她買過好多個。他們兩口子交惡,但是誰也不肯得罪女兒,她是他們真正的主??伤偛恢劣跒榱伺畠号阍岷蟀肷?。

      郝金看起來有一點好萊塢風(fēng)范,咖色蕾絲花邊襯得臉色十分蒼白,美得出奇。聽他急赤白臉地說完,瞥了一眼他的手機(jī),沉吟道:“你確認(rèn)是淮平?”“聽口音是他。還有誰?老沈上次已經(jīng)擺平了,徐曼那邊也給了好處。想不出還有誰。我又沒干缺德事?!薄澳蔷秃棉k?!焙陆鸬?,“我了解淮平。他也就嚇唬嚇唬你,諒他不敢!”“不敢什么?”何樂本是想問,“不敢殺人,還是不敢強(qiáng)暴?”但不便明說。何樂祖籍山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多年,或許在他心里,后者的打擊會更大些吧,那樣說起來將多么難聽。但他這些隱秘的想法是萬萬不能出口的。郝金笑道:“他什么都不敢。他是一個好人,這就是他的悲劇?!闭f得何樂不語,便道:“我是擔(dān)心她的生命安全?!焙陆瘘c點頭:“你是有道德感的,我懂。”繼而笑道:“但是她對你有道德感嗎?你忘了上次她跟你拼命了?還有一層,”郝金道,“咱平常開車經(jīng)過派出所都繞道走,別沒事找事自己反惹一身騷。”

      忽有人推門朝他倆喊:“何樂,該你上場了。喲,金金也在?!闭菞钹疲骸靶辛四銈z,留著晚上溫存吧,快來快來?!?/p>

      他們起身手牽手往屋里走。她跟他好幾年了,那女人是她的天敵,而這時機(jī)這么要緊。郝金遂停下來,附耳道:“200萬正是你從他那里贏來的數(shù)目,淮平無非是想找個平衡罷了。天塌不下來。你大風(fēng)大浪都過來了,穩(wěn)住點勁兒?!焙螛伏c頭道:“我懂?!焙陆痤^抵住他下巴,笑道:“淮平那人很神經(jīng)的——成天戴個帽子,從沒見他摘下來過。估計是腦袋上有個疤痕吧!呵呵,這回正證明了他的愚蠢,我怎么可能跟這種人在一起?!闭f得何樂的臉?biāo)沙谙聛恚Φ溃骸皩Σ黄鹩H愛的,讓你為我操心了。你一句不談自己的處境,真讓我感動?!?/p>

      這座樓群的外圍是一棵棵高大的楊樹。北京就是這點好,楊樹種植在城市的邊緣和主干道上,勾勒出一派方正輪廓、帝王雄姿。有人說它們是20世紀(jì)50年代從蘇聯(lián)進(jìn)口的種,帶著一股俄羅斯式的憂郁和肅穆。然而這些城市的大體,這一晚卻被秋雨模糊了,暗的夜連著暗的夜,一片片葉子如一只只大鳥從天而降,落了一地的晚秋凄涼和人世滄桑。

      他們所在的三層,每一個窗子都安裝了防盜窗,密實的豎條子,間隔剛好是一張臉的大小。因此從外部看來,實在有點像監(jiān)獄。但如果是底層的灰色防盜網(wǎng),看起來又像是鳥籠子。李天嬌從窗簾掀起的一角可見近距離的對面,似乎亮著燈。她恨自己既不是監(jiān)獄中的囚徒,也非籠中之鳥,卻比它們還少有自由。

      如果是她被雙手反綁著、嘴上貼著膠條,那就是警匪片了。實際上,從天花板俯視下去,可見李天嬌并腿坐在沙發(fā)上,雙手?jǐn)n住膝蓋,傾聽一樣歪頭看他?;雌礁┥黼p手撐住頭,帽檐把眼睛全遮住,手肘撐住膝蓋,痙攣一樣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看起來比她還要痛苦?!拔堇餆?,還不把帽子摘了?”她說?!懊坏热?,醫(yī)院里一個療程一交錢吶。200萬本來就該是我的,我又沒管他多要?!彼f。他們兩個的對話斷斷續(xù)續(xù)的,交疊在一起。屋里開著電視機(jī),里面?zhèn)鱽響K烈的吶喊。因為音量開得小,倒成了古怪的背景音。他們在幾個小時里實在是很難把十幾年都說清楚的。這也是李天嬌的聰明之處——他當(dāng)然是不肯讓她離開半步的,而她只能全心全意地順從他,安靜地充當(dāng)他的故知。

      剛剛是她,用淮平的電話跟何樂說的話。她實在是太緊張了!她的緊張又夾雜著怨恨——她何至于落到這個處境,這個天殺的何樂!可她又不敢不聽淮平的。在開始的時候,她的腦袋里急速設(shè)計了幾種方案。如果他撲過來使用暴力,她應(yīng)該奮力反抗,還是順從呢?她應(yīng)該趁他不備的時候打開門大聲呼叫,還是安靜下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又想著,他有什么難處她可以幫他。她有些錢,夠他應(yīng)急的。但是他如果有更兇殘的舉動呢?想到這兒,她眼眶發(fā)熱,簡直要哭出來,腿也癱軟了。她說服自己——我跟他又沒仇!但她很快推翻了論斷,兩個人之間沒仇沒怨的出事的多了。她必須一邊戰(zhàn)栗一邊冷靜。很奇怪,她居然在這個時候又想起她的生產(chǎn)來:她覺得身體將被分裂了,疼痛如地震似的,由最深處向表層傳遞,一波一波的,把她震得支離破碎,把表情也震得猙獰。撐了幾個小時,還得去動刀。麻醉師一針一針地扎她的腿,問她,有感覺嗎?她沒有感覺,也并未睡去。她聽見金屬器皿相互碰擊的聲響,它們在她的身體里工作,那一刻她覺得這世界上的一切全是胡扯,只有血和肉是真的。側(cè)頭可見吊瓶里的透明液體,一滴一滴,倒像是她的受難時光的計時。直到她看見那一坨兒小小的肉,帶著血跡,受了傷似的,撕心裂肺地哭叫……這一切真恍如夢里!這么多年,她以為她的痛楚過去了就完了,然而它們追著她似的,讓她的心,隔一段撕裂一次。新的疼重疊了舊的疼,不流血的,卻留下刀刻斧鑿的痕跡。她看起來就從一個稚嫩的姑娘變?yōu)橐粋€成熟婦人了。這就是她的命,可她又不甘心。

      她遂用她的雙手罩住他的攏住頭的兩只大手,扳他仰起臉來。她直視他,他也直視她。他的眼珠是灰的,眉眼之間沒有距離,看起來皺著眉頭對世界充滿了疑慮。她用一根手指,要展平他的眉心褶皺似的,輕輕地抹一抹。她抹一下,他眨一下眼睛。他的眼皮就在她手心里,脆弱的,單薄的,這給了她信心。她忽然恢復(fù)成一個母親了。經(jīng)過了洗禮的母親,都是戰(zhàn)場上凱旋的勇士,說到底,她們的心只屬于孩子。因輕聲道:“他黑了你的錢,總有個說理的地方,這不是辦法?!薄斑@年頭就是戴眼鏡的人最壞!”淮平恨恨道,“我從一開始就不該信他,這年頭誰都不能信……”“你拿錢給你哥治病,他知道嗎……”“他當(dāng)然能狠下心來!話說回來,誰成天跟好人做生意?可壞也得有個差不多的壞法!”她抬了手,她的本意是理理他頭發(fā),可她的手無意間碰了他的帽檐,被他很突然地一掙,掙開了,眼睛直直地看她,讓她嚇了一跳。她趕緊定一定神,沉吟道:“這些拉雜事,他不說,你怎也不告訴我?或者我知道了完全是另一番情形,說不定能幫上你?!被雌綋u頭道:“這你不懂。”

      何樂人財兩得,固然是可恨的。然而他淮平輸了錢,又輸了女人,難道讓他光身去跟她訴苦?依他的性子,他寧肯打落牙齒和血吞。小時候看《三國演義》時,他最恨劉備、諸葛亮、司馬懿之類成天動心機(jī)的小白臉,倒覺得孫策、張飛、黃忠的火暴性子最合心意,甚至連周瑜都是可愛可敬的。長大了,動心機(jī)從來不是他的擅長。在前些年,他那種綠林好漢、俠義英雄式的作為在生意場上還頗行得通,每次小打小鬧來錢就嘩嘩的。可他哥的血透析就是個無底洞。錢從他這里掙進(jìn)來,從他哥的血里流出去。而人心竟一天壞似一天——騙人也得有個道,黑人也得有個度啊,不能逼人至死角。他何樂全身而退,留他收拾殘局,郝金在兩張男人的床之間傳遞訊息,這女人一向是尋著錢兒味去的。虧他們做得出來!難道讓他去跟他們比著誰更壞?他虧了錢,他哥那邊就得拿命抵。他夾在錢和命中間,心里真荒極了!放眼望去,舉目四野,竟沒有一人是可信任的。他只能恨自己!或許人之惡自古如此,只是他讀書不透,又執(zhí)迷不悟的緣故。這年頭,他不是撞上何樂,也會撞上其他的何樂,這他懂。但他無論面對歷史還是現(xiàn)實,都是寧折不彎的?!拔揖筒恍拍莻€邪,他總得倒一次霉!”淮平發(fā)狠道。

      她只覺得眼前這個人,還是少年時代的電影里那個被冤枉的小偷,看起來總是皺著眉頭對世界充滿了疑慮。她一時真不知道把心放在什么位置好。只得低下眼皮,幽幽道:“你讓我說什么,我就說什么;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彼f話這么輕柔,節(jié)奏這么慢,有一點夢囈或者唱詩的味道?;雌降溃骸澳蔷偷劝?。我要干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p>

      這屋子沒有開窗,因此沒有風(fēng),雨恐是早停了。秋天還沒來暖氣,想是這座樓房剛剛試水,暖氣的端頭老舊而滲漏,水一滴一滴地掉落,沒有規(guī)律,隔一會兒響一聲,聽得人心煩。人在無限的時間中,越坐越陰冷,連燈光都是冰的顏色。她人慢慢地涼下去,嗓子卻是燙的。而他也是。有一只小飛蟲安靜地飛舞,飛到她眼前,她頭一偏,又飛到他眼前,他探身伸手一抓。他坐過來的時候,她就順勢靠過去。至少,她感到暖和多了。而他也是。一面伸手拉過毯子,覆蓋在她的腿腳膝蓋上。她脫了鞋子,把兩只腳塞到他的屁股底下,他也配合地讓了讓。對于李天嬌來說,經(jīng)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曲折,這個場面才是她最初的理想。她真可憐,細(xì)想起來她竟然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溫存了。而現(xiàn)在又算什么呢?

      “可是,”李天嬌終于大叫道,“可是這樣要等到什么時候呢?他是不是把電話關(guān)了?他根本不是人!”淮平冷冷道:“你是孩子媽,他總不希望孩子沒媽吧。”說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血都凝了,眼淚立時涌出來。一想到小嬌,她立刻強(qiáng)烈地想走,想離開這里!

      “淮平,我記著那時候你養(yǎng)了一只狗,可他們打那狗,是我總護(hù)著它……”她抽噎道,“后來你媽讓你扔了它,你就是不扔。他們拿棍子圍它,是我給你報的信兒……”淮平道:“可它還是被打死了?!薄澳銒屩罅斯啡猓憔褪遣怀?。它死了你也舍不得吃。你有情有義,你心好?!薄昂??”淮平道,“好心沒好報。”李天嬌道:“可現(xiàn)在都是錢瘋子……”她沒料到,淮平把手掙開,四只手噼里啪啦地散落,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沖她道:“別人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沒那么好,我后來開了家狗肉店?!彼汇渡瘢桓艺f下去,他一字一頓地道:“專,門,殺,狗?!?/p>

      他們同時看向門口,因為傳來了敲門聲。在她撲向門口之前,他先以眼光的威勢制止了她。他的眼睛是血紅的,兩只大手鉗住她的胳膊?!巴赓u!”門外喊,外省人的聲音。這扇門既高且厚,這座建筑倒像是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部隊干休所,是淮平一個朋友的房子,因此門內(nèi)門外的聲音不甚清晰。她很突然地嚷了幾聲,兩人一時都驚住了,竟用力揪扯起來。后來她回想起來,這才是她最危險的時刻——他完全可以用大手干任何他想干的事情,比如卡緊她的脖子使她窒息,或者用繩子和膠帶捆束她。繩子一向是沒準(zhǔn)的,可以帶來更蠻暴的禁錮?!皠e嚷,別嚷,你不要嚷?!彼皆谒叄跉馊菬熚秲?,還有他的熱,他的帽檐蹭了她的額頭,亂七八糟地壓低聲音:“別嚷,你聽我的,聽我的別嚷?!遍T外又試探地敲了兩聲?!安环奖?!放門口吧?!被雌酱舐曊f,早把錢順著門縫塞出去。這前后似乎只有十來秒。李天嬌的嘴被他的大手捂著,鼻涕眼淚都在里面。那送餐人已悄無聲息,兩人卻如雕塑般長時間僵硬于某一個造型。

      他喘著氣,她也喘著氣,像下了場的演員,還有一半留在戲劇里。他為她倒了一杯水,道:“你可是自愿來的,我沒逼你吧,是不是?”飲水機(jī)的透明圓筒只剩下底部的水位了,他顯然在這里住了好幾天,一直沒有出門。她渾身一直抖,手指尖根本穩(wěn)不住。倒是他抓住她手,按在他臉上,道:“既來之,則安之吧,你先歇一歇。我倒要看看何樂到底有多壞,是不是人揍的?!崩钐鞁缮涎琅鲎擦讼卵赖溃骸盎雌侥阈盼乙淮?,我回去一定替你找他,你不能誰都不相信……淮平我就不明白你跟他這種人賭什么氣呢!”淮平道:“什么都不信,這就是我的信!”

      她低下頭,把頭埋在臂彎里。在淮平的角度正看見她的一塊脖子,還有蓬亂的頭發(fā)。她早年的頭發(fā)黑得像緞子似的,現(xiàn)在似乎稀疏了,一條白發(fā)跡周圍全是毛毛的?!拔铱茨氵@些年過得也不怎么樣?!被雌降馈@钐鞁陕犚娮约涸诶湫Γ骸柏M止不怎么樣,我過得是什么日子!”“那你還跟他混?”“都怪我自己,我大概是瘋了。”

      這時候淮平嚇了一跳,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因為她哭泣的聲音像是房間的暖氣管道失控一樣,從肺管里直通到口腔,又以號啕的形式噴射出來。

      是他開門拿外賣的時候,他們沖進(jìn)來的,一共三個人,都是男的,他沒反抗,一進(jìn)來就被人撅著胳膊不由分說地按到墻上。他說他和她是熟人,他沒怎么她,只是在談一些事情。她幾乎癱倒了,說她認(rèn)識他。這屋里的空氣實在糟透了,驟然把燈打開,看見彼此的臉,又驚惶又陌生,臉有腫脹感,灰暗得不成樣子。他們問電話是不是她打的。她真感謝她的手機(jī),攤上買的,很便宜。她昏昏沉沉地想,大約是那個女警聽見了她的話,送外賣的小伙子也應(yīng)該起了作用的。

      淮平被推走的時候費力地扭頭看她,她也看他——她知道他眼里的意思。他是在埋怨她呢:來的時候是她信了他,他騙了她。走的時候是他信了她,而她騙了他——她其實沒騙他,她是真的想幫他。

      何樂的車奔馳在北京的環(huán)路上,李天嬌坐在副座上。這時候已經(jīng)是周六的傍晚了。天邊又是暮色,落寞的,血紅的,天際的邊緣呈現(xiàn)一線微光。路邊濕潤的落葉被風(fēng)一吹,卷了邊、打著旋地飛舞。街上都有人穿羽絨服了。她經(jīng)過了一天卻仿佛經(jīng)過了一兩個月似的,只是頭疼和困倦。

      警察是很容易找到何樂的,是她提供的楊嗥電話。李天嬌后來想,她恐是被嚇傻了,早知如此,當(dāng)時就可以通過楊嗥找何樂的。但想來這樣的路徑,一定也會被淮平否決。何樂在做筆錄時,自然是極力渲染當(dāng)時的恐怖情況的,而他懾于恐怖就沒有報警。手機(jī)隨即沒電了,后來又充了電,他的車載是可以充電的。但是關(guān)于綁架和勒索的證詞,他說一句,她否一句,他的話和她的話,都不怎么對得上——這是后來從闞律師那里知道的。兩人在警察面前安分守己、客客氣氣,上了車卻互不認(rèn)識似的,誰也沒有說話。偶有一輛車并線的時候擠了一下,何樂立刻兇猛地超車,把它別住。他心里冒著一股邪火,只有通過異常的行為才能表達(dá)盡興。這樣的行車左右搖晃著幾乎使她嘔吐出來,但她極力忍住。她昨天還坐在淮平的車上,現(xiàn)在卻坐在何樂的車上。她現(xiàn)在徹底安全了,卻恍惚地想,淮平會被判刑嗎?判幾年呢?如果那樣,他哥恐怕真要不行了。她這時候非常奇怪地倒惦記起淮平的安危來了。歸根結(jié)底,她覺得他是一個老實人。

      他們倆走到電梯口,一前一后,正遇見物業(yè)人員,禮貌地朝他們倆招呼:“孩子周末沒回來?”“哎,沒呢?!眱扇送瑫r說?!昂慰傋罱龃笊獍??”那人又客氣。何樂呈捻花微笑,李天嬌則僵了表情。電梯門開了,何樂攔了一下,讓到一邊。這點對女士的禮儀,他一向做得很好,畢竟在外企呆了好多年。樓梯里側(cè)的暗光照著廣告畫,一個美女朝他倆亮出一個大大的笑。

      “你們這一晚上真的什么都沒干?鬼才信呢?!彼麄儌z關(guān)上家門,何樂道。

      李天嬌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到廚房拿起什么,反身沖出來,朝著何樂的頭,冷、凌厲、尖銳地劃下去。她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她一個普通人,竟離犯罪這么近。但是她看起來卻是不動聲色的,面無表情的,對他視而不見,踢趿踢趿徑直走到衛(wèi)生間,脫了衣服放水洗澡,她實在是太累了。不想何樂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拎起她的內(nèi)褲,作勢嗅了一嗅,厲聲道:“你為淮平開脫是什么意思——他對你真的什么都沒干?鬼才信呢?!币还蔁崴畯睦钐鞁深^上澆下來,她的身體逐漸熱了,但是她的心徹底冷下去。她的身體里生出兩種互相沖撞的氣流,極熱的和極冷的,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爆炸。但是,她的裸體又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眼睜睜地看她,又視而不見,他竟然如此侮辱她!她覺得她正以自己的命,抵抗著他的刻毒。她心里的勾回跟淮平又有什么兩樣呢?她身陷危急的時候,淮平并沒有傷她。可現(xiàn)在她安全了,心卻被何樂殺死了一百次!

      她的房間還保留著兩天前上班時倉促的樣子。早飯在餐桌上已經(jīng)干了,高跟鞋東一只西一只胡亂地擺放著。還有小嬌的衣服,剛收下來的,原打算放到她的衣柜里,想是她那天上班著急一時忘記了,而何樂這兩天也并未回來。她的記憶完全接續(xù)了那天的火車道。她回到生活里,就等于從一整塊恐慌回到了零碎的痛苦中。人只有睡眠是亙古不變的。她在睡眠的時候才有空隙,用眼淚把心理的疲憊、恐慌、憎恨還有幻覺,像身上的泥點一樣沖刷下來。

      她看見小嬌來的一條短信:“媽,郊外現(xiàn)在下雨,快被淋成落湯雞啦,但是沒感冒?!敝芪逋砩鲜c多鐘發(fā)來的,后邊跟一個笑臉。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慢慢地回想著,那時候淮平正讓她給何樂打電話,大概說了“嚇唬嚇唬他……”她跟何樂說:“我畢竟是孩子媽……”何樂說:“我看你活得好好的……”她對著手機(jī)的表情甚是怪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使勁地攥住充電器的細(xì)黑線。小嬌、淮平、何樂,仿佛有三只手正在捏咕她的心臟,使它如氣球一般變形和爆破。

      這是一座新式小區(qū),窗外的觀景恰恰呈現(xiàn)了一幅鉛筆素描:簡練的樹枝向天上伸展。有一棵很好看的樹,如果在春天一定是絢麗的紫紅色,現(xiàn)在想是被凍得收斂了,紫得發(fā)黑,在淡而疏落的枯草地上方,形成一個別致的剪影。周日早上的陽光也是淡淡的。遠(yuǎn)處有人豎著領(lǐng)子,縮著脖。愛美的姑娘穿著長靴、深色天鵝絨襪、短裙,嗒嗒嗒嗒地公主一樣走過去。那些遠(yuǎn)遠(yuǎn)的場景,電影的長鏡頭一樣放映,跟她沒有關(guān)聯(lián)。世界是世界,她是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撲向電話:

      “喂,楊嗥,你跟大姐說實話,何樂一直在你那里?從周五晚一直在?他一直在打牌?他跟誰在一起?他的手機(jī)呢?一直在身邊?車也在身邊?”

      “楊嗥你別打岔——我就是想知道,他手機(jī)是不是在身邊?是開車去的?”

      李天嬌失望地耷拉著眼皮,電話筒也垂了下來。手機(jī)沒電?她幾乎要笑了。或者他不報警,也有著一層保護(hù)她的意味?總之,她對他的壞,判斷起來還有點不甘心。她又觸電一樣舉起話筒,經(jīng)多見廣地笑道:“楊嗥,上次大姐說給你介紹女朋友的事,當(dāng)真的,你別笑,一準(zhǔn)兒的好女孩。你告訴我實話,我就是想知道,他跟誰在一起!”

      她握著電話的時候,眼睛開始瞇著,慢慢地越睜越大,越睜越猙獰,最后反而又瞇起來,呈現(xiàn)了肅殺的表情。她的眼里全是恨!她的火車又開動起來了——他們都在,他的手機(jī)有電,他跟她在一起,在她絕望的時候。她的所有判斷都是對的,它們正如刀鋒挑開殘酷。她簡直喘不過氣!他真的不管她!他難道想讓她死!暖氣怎么還沒有來,她的心臟緊縮著,北京的冬天這時候真是難挨,窗外的風(fēng)更大了些,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這時候忽然響起一個“嘟嘟”的短信,卻是一個房地產(chǎn)信息。樓下有老人遛狗呢,傳來它們汪汪的叫鬧。她心里越積越多的洶涌潮水要向閘門涌去,卻被封閉成一座濁水高墻,她兩眼往上一望想跑都不知往哪個方向。她的火車轟隆轟隆地橫沖直撞過來,一開就開到了房間里,把她眼前的一切撞得粉碎。

      她一躥躥起來,沖出臥室,何樂早不知去向。她瘋了似的反身,把他的照片相框“啪”地扔向墻壁。她還不解氣。他要她死,他竟然!李天嬌感到一股怒氣直沖腦袋頂。何樂的一件外衣正掛在衣鉤上,她像扯下一面旗幟一樣將它扔在浴缸里,到處找著東西。她找什么呢?她拿了一個打火機(jī),燃著了它??床灰娀鹧妫轨蔚倪吘夗樦陆锹?,像一個隱形人用牙齒一點點蠶食著它。先是袖子著了,然后是衣襟,最后是領(lǐng)口。浴室的鏡子里映出了李天嬌的笑,白色的浴缸慢慢被熏黑,煙氣順著排風(fēng)口越聚越濃,往外直冒。她覺得自己離瘋狂這么近?;雌绞菍Φ摹藳]那么壞,只是何樂壞。他們對他壞,竟逼著他更壞。這世界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邏輯?

      是每月物業(yè)費供養(yǎng)的商業(yè)機(jī)構(gòu)制止了這一瘋狂行為。這座小區(qū)的報警系統(tǒng)是很先進(jìn)的,她的浴室瓷磚也顯現(xiàn)了很好的耐受性。她放物業(yè)人員進(jìn)門時,兩個穿黑西裝的外省小伙子很客氣地朝衛(wèi)生間里望了望。浴室燈壞了,浴桿上掛著各種零碎的衣物,也不便進(jìn)去深究。黑暗中那些意大利瓷磚上的小天使,張著天真的眼睛,高檔又肅穆地透出一股焦煳味兒。李天嬌繃著嘴不作聲。光線照射處,攤在浴缸底部的一團(tuán)烏黑,就是她恨的殘骸。

      李天嬌沒有上班。她跟單位請了假,說病了。她并未詳述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但是公安還是跟她單位的保衛(wèi)處聯(lián)系了一下。這種事在國家單位里還不是一傳十,十傳百的?李天嬌嫁給了一個有錢人,本就招眼,平常頗有幾個資深婦女見了她,不冷不熱,待搭不理,又上下審視她的服裝:“嘖嘖,真是越活越有魅力啊。”這回富婆遭難,眾人一時興奮,問候的電話也此起彼伏。有唏噓道:“是誰開玩笑開過火了吧?天嬌這人沒有仇人哪?!被蛘摺疤鞁桑箅y不死,必有后福啊”??瘫↑c的則沉吟道:“聽說你被一個男人帶到一間屋子里了?肯定認(rèn)得他吧?”更有甚者遠(yuǎn)兜近轉(zhuǎn)地問她的身體狀況:“咦,這真是一個有素養(yǎng)的綁匪,沒怎么樣你吧?沒怎么樣就好。”李天嬌氣惱地把手機(jī)關(guān)掉。這些就是她的噪音,而她心里更大的噪音早已把它們淹沒。

      她那幾天果然渾身發(fā)熱,嗓子疼得像被火燒了,嘴里也起了潰瘍。小嬌倒是懂事,課也沒有上,熬了一小鍋雪梨水,在她母親床邊侍奉。她們母女兩個其實長得很像。李天嬌口里喝著雪梨水,望著女兒發(fā)呆。年輕真好,臉皮兒繃得緊緊的,萌芽一樣的胸,走路輕盈著。雖然五官并不完美,鼻子有點上翹,但臉型還是美女典型的鵝蛋臉。這幾年,小嬌當(dāng)然知道她父母的情形,因此每逢她父親在家,竟一言不發(fā),以沉默表示敵對的立場。只有她和母親單獨相處的時候,才魚入活水,話也多起來。每時每刻都對母親敘述,現(xiàn)在有多少男孩子追求她,而她是多么心不在焉。她最大的困惑就是跟王小滔看電影好呢,還是跟嚴(yán)予錦去酒吧?這兩個男孩子又都不令人討厭,真讓人難以抉擇。最近也是他們對她示好,才找五六個同學(xué)結(jié)伴郊游的。李天嬌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她訴說苦惱,閉著眼睛,眼睛仿佛穿越時空,看見了多年以前的自己——自以為是公主呢,成天自說自話的,認(rèn)為天下所有人都是寵愛她的,也以為未來是彩色的童話書。她覺得一個滄桑母親與一個妙齡女孩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一個是什么都難信的,一個是什么都輕信的。原來時間就是這樣把一個女孩過成婦人的。

      她緩緩道:“小嬌,這次如果意外,說不定你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呢。”嗓子沙啞,聲音哽咽。她或者是想聽她說:“媽,我不能沒有你!”或者“媽,別說這樣的話,讓我心疼”。一個母親在心底里其實是希望做女兒感情的上帝的,這是她們最自私的心理。不想小嬌滿不在乎地道:“媽,你想到哪兒去了!即使警察不來,他也不敢怎么樣你。說不定等等他也累了,你倆出去吃頓飯,再找到我爸當(dāng)面管他要錢……要得到要不到就另說了?!薄澳銥槭裁催@么想?你不知道現(xiàn)在世道人心有多壞。”“壞歸壞,可這人不壞,甚至傻?!薄澳銥槭裁催@么說?你懂心理學(xué)?”“這不明擺著嘛?!毙稍谠囍患{(lán)色小圓點的軟料衣服,左右回頭看著鏡子,以證實它不同角度的完美性,道,“他還給你按頓兒吃飯,吃得還不錯,又是木樨肉又是小油菜的,我爸都沒這么周全?!闭f得李天嬌幾乎失笑了,但又止住。心想這倒是她沒有想到的。有人說孩子從來具有超能力,這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不過,或許越年輕的孩子,受世界的污染越少,所見離真相也越近吧。而成年人都是些驚弓之鳥,因此俗稱“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就是這個道理。但無論如何,小嬌的話,倒是她心里最愛聽的。李天嬌陷入了沉思。因此闞律師找來的時候,她也并未拒絕,而是存下了電話號碼。

      她發(fā)燒的這幾天,她父親也在發(fā)燒。她在心理崩潰的邊緣,他在生命崩潰的邊緣。她接到電話,撐著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告訴她情況不容樂觀。

      現(xiàn)在醫(yī)院已經(jīng)非常人性化了,消化內(nèi)科的病床有八個人一間的,有三個人一間的、兩個人一間的,也有單間的。護(hù)士根據(jù)病人的病情輕重進(jìn)行分配,這樣最大的好處,就是便于家屬參照彼此情況。李天嬌的父親鄰床也是一個老年人,人已瘦得一把骨頭。護(hù)士查房時極力向他的家屬推薦一種軟墊,說是防止褥瘡的?!奥犜挵?,老爺子?!弊o(hù)士溫柔地道,又吩咐家屬去一樓交費。那老年人渾身上下形容枯槁,只有眼睛里還閃爍著模糊而清冷的一點光,在很遙遠(yuǎn)之外似的,可以使人了解他的神志。他含糊不清道:“這么硬,讓我怎么受?。俊甭曇舻谷缫粋€清宮里的太監(jiān),既高又細(xì)。他拍床時的用力,也只有很輕的分量。護(hù)士不由分說地給換上了軟墊,一天一百六十塊。病人家屬是一個外地縣城的漢子,不置可否又猶豫不決,最后終于屈從于護(hù)士的威勢。李天嬌站在門口目睹這一切,沒有眼淚,只到父親病床旁邊半蹲半跪著,握住父親的手,手是溫的,他還在睡著,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她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覺得只有在父親身邊的時候,她的心才是安全的、松弛的。她還有父親,她不是孤兒,這就是她與這個世界的來龍去脈的聯(lián)系。雖然他已經(jīng)不甚清醒,管不了她的生活,但是他畢竟還在。在這個年頭,血緣就是她的上帝,他正向她普照著一種光,她真怕他離開??匆娮o(hù)工過來,她就塞了錢給她,以示對父親的愛的現(xiàn)實一種。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圣誕節(jié)之前,小嬌的學(xué)校要組織一場圣誕及新年晚會,邀請全體家長也來參加?,F(xiàn)在的私立大學(xué)也十分西化了,又過萬圣節(jié)又過圣誕節(jié)的,春節(jié)時反而在放假了。小嬌因在班上人才出眾,被分配做主持人,可謂眾所矚目。她對他們通牒道:“老師說了,家長可以來一個人,也可以來兩個人——你們隨便!但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家長沒有來一個人的?!?/p>

      他們?nèi)齻€人一起去,看似真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何樂個子不高,戴金絲邊眼鏡,頭發(fā)梳理得很齊整。因得知來客中頗有教育界精英,故此服裝偏于中式,手腕上戴了菩提子珠串,顯得十分有文化感。教育界也多有移民傾向者,對他來講正好拓展?jié)撛诳蛻?。對一個真正的商人來說,這個世界真是處處有商機(jī)。李天嬌一裝扮起來,好歹也算一個美婦人。現(xiàn)代時裝喜歡在深色料子底襯上,輔以金亮的裝飾,似是濃重風(fēng)景畫上的高光。她面上涂了粉白,倒也凸凹有致,朱顏不老。這體體面面的兩個人,一前一后拉開距離,舉手投足間既得體又優(yōu)雅,只不多說話。和家長們吃自助餐時,互相拉椅子、撤碟子維護(hù)得相當(dāng)妥帖,至少小嬌看不出破綻。小嬌那天自是高興和滿足的,玫紅色長裙像蝴蝶一樣翻飛在人叢中,和她喜歡的男孩子玩笑著,臉上泛出虛榮的光輝。有的家長恭維他們是當(dāng)代社會中最完美的家庭。他們兩位遂將謙和的微笑長時間掛在臉上。

      孩子們還需要參加舞會,要鬧到半夜,家長們先后退場了。他們倆一出校門才意識到演出結(jié)束了——他們自己主演的,在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之間的,那么光彩奪目、絢爛多姿,只是一時間全在身后。保安把校門“嘩啦”關(guān)上,剩下的就是真實的人生了。夜幕里,他和她立時摘盔解甲地板了臉,沉默著上車。

      何樂道:“我一會兒還要去接人。把你放哪兒?前面倒是好打車?!边@時已是深夜了,李天嬌平靜地說聲“好”,開門要走。忽何樂止住她,道:“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李天嬌木著臉不說話。這時停車場一陣大亂,倒車的倒車,按喇叭的按喇叭。何樂發(fā)動引擎,打開兩列耀眼的車大燈。恰好兩個女孩子想要在車前穿行,卻被他氣勢洶洶地逼近。兩人驚跳,瞪他一眼,繞道走了。這邊李天嬌誠實道:“沒意思?!薄皼]意思還不趕緊辦了?”李天嬌道:“好的。”他們兩人的對話既平靜又有禮。順著車燈的光柱看出去,街上夜燈璀璨,景致繁華。不遠(yuǎn)處一輛車子慢慢開過來,??吭谇胺铰愤?,殷紅色的漆皮閃著妖精一樣的光。李天嬌上次和女兒在街上遇見過的,這使她竟冷笑起來——敢情他和她是這樣銜接和約會的,何苦啟用兩輛車呢……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一時間完全松弛了。李天嬌在年輕時十分好強(qiáng),但在世俗的滄桑中上下顛簸磨礪,早已看清山高水低。她覺得自己幾乎是哲人了——“你迷茫時,你的思想其實在沉默中工作著,從未停歇”,或者“你累了,你的思想會計算出生活的答案,在你依然迷茫時告訴你”。她在心里左右編排著這兩句箴言。按照她的哲學(xué),現(xiàn)在,她的答案終于水落石出。李天嬌完全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樣做了。

      這片小區(qū)的門前擺滿了圣誕樹。天黑得越發(fā)早了。圣誕樹上紅的綠的小燈泡,首先按照縱向的規(guī)律,自左而右亮一回,其次按照自上而下的次序亮一回,然后按照跳一個亮一個的規(guī)律亮一回,最后一齊放亮,循環(huán)往復(fù)。

      這間名叫朱利蓮的酒吧是個法國人開的,燈光幽暗,播放的圣誕音樂充滿了宗教意味,細(xì)聽卻是兒童的和聲——Merry Merry Christmas,Merry Merry Christmas,平靜,安穩(wěn),深聽起來里面全是虛空。上帝受了難,即使是很歡快的圣誕曲子也充滿了憂傷。佛教音樂往往平安喜樂,全在說生之自然、逝之自然,里面能找到人的歸屬感,是在根兒上給世人淌血的心敷藥——李天嬌是這樣看的。她雖非唯心,但現(xiàn)在心態(tài)上偏于宗教了,至少現(xiàn)在表情上看起來是虔誠的,眼光也并未調(diào)整焦距。

      闞律師的方案,李天嬌曾仔細(xì)考慮過:“淮平畢竟對你實施了數(shù)小時的人身控制,并向家人勒索現(xiàn)金,這就犯了綁架罪。雖然過程中對你沒有施行暴力、脅迫,也沒有傷害你和拿到現(xiàn)金,但只能是不典型綁架罪的犯罪未遂,而不是犯罪中止。按照法律會判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是除非……”闞律師眼睛在闊邊方形眼鏡的后邊冷靜地看她,“這個除非,你懂?”

      她怎么不懂——除非她證明他們是舊時朋友,她是自愿去的,電話是因為他幫助她索要離婚的款項。這倒是說得通的。因為現(xiàn)場并未有暴力的痕跡,他們在沙發(fā)上甚至還倚靠在了一起。那些對于過去時光的抒情,占據(jù)了他與她情緒的主調(diào)。好在現(xiàn)場沒有錄音,而他與她在何樂電話里的表述,也沒有典型而明確的勒索痕跡,這正是律師運作的空間??磥砺蓭熧M淮平是出了高價的。然而對于李天嬌來說,承認(rèn)了這一點,就相當(dāng)于承認(rèn)了他們通奸而非她被脅迫。她將用名譽換得淮平的自由。

      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她不代表法律,也不代表道德。但是法律管不了道德,而道德又在哪兒呢?她只憑一個婦人的本能。她的本能就是愿意用肉體炸彈,把她所憎惡的人炸碎,然后讓老實人善得其所。在這件事情上她要做他們的主。她又想起少年時代的那個電影了,這不是她一直以來的理想嗎?當(dāng)然,淮平放出來,還可以繼續(xù)他的討債,法律總是會給他公平,她也可以幫助他。他一定會以一生回報她,這個人還不至于連恩人都忘了,對于這一點她還是有把握的。這樣,她也可以從中得到她認(rèn)為應(yīng)得的部分?,F(xiàn)在,李天嬌看著圣誕樹燈泡一明一暗,心里終于厘清了盤算。于是嘴角歪了歪,算是對律師的笑。

      她既作了決定,立時覺得天地一新,生活也生動蓬勃起來。手上幾十件事情一時打理清楚,進(jìn)退左右,全有了主旨。重新上班的時候,面色紅潤,心情平靜。衣著以淺色為主調(diào),又偏于時髦。她本就有胸有屁股的,渾圓壯碩,竟有活色生香之感。頗有幾個男人見面恭維她:“咦,天嬌,在家養(yǎng)得不錯啊。氣色這么好?!被蛘摺霸趺丛絹碓侥贻p了?倒像小姑娘啦,跟你閨女姐妹淘哦”。只有幾位資深婦女不肯放過她,關(guān)于李天嬌又有新的謠傳:“什么綁架!是她跟情人一起黑她老公的錢呢。有什么可吃驚的?這是人家有智慧、有追求。這樣的女人才能辦成大事!”或者“瞧她那股騷勁兒,說不定過些天就懷孕了??上敲创髿q數(shù)了,人家以為是她外孫呢”。更有資深婦女警告辦公室男士,注意李天嬌的雌激素,別動物性那么強(qiáng)反被她迷住了。那就是個妖精!對于這個世界的悖論,李天嬌只能一聲嘆息,把這當(dāng)作恭維來聽,它們跟她的心事相去甚遠(yuǎn)。有一回,她在家正有心情看電視,偶聽到一句女人名言:“不需要花心思討好討厭你的人,多解釋反而狼狽,就讓他隨心所欲地討厭你吧!”竟深會于心。她坐在沙發(fā)上,嗑著瓜子,不免感慨:這個世界,人和人之間真是永遠(yuǎn)存在誤會。當(dāng)然,他們的話也有對的成分,那完全是因為他們離真相太遠(yuǎn)的緣故。那么就讓誤會繼續(xù)誤會下去吧。李天嬌做了一次哲人之后竟又做了一次勇者。

      短短兩個月,她與何樂只剩下最后的法律程序需要辦理。那一邊闞律師憑借專業(yè)優(yōu)勢和關(guān)鍵證詞,竟逆轉(zhuǎn)乾坤,淮平不被起訴,過兩周就可以出來了。

      何樂早已不再出現(xiàn),既不回家也不露面。他中間倒是給她來過一個電話,兩人在手機(jī)里都說了肺腑之言。何樂道:“你也別恨我。各人活各人的,誰也恨不著誰?!崩钐鞁傻溃骸安缓?。我只求事情公平?;雌降氖滤詴夷愕?。”何樂道:“做夢呢,找我干嗎?他至少五年?!崩钐鞁傻溃骸澳翘焓俏易栽傅模笥褦⑴f,他為我鳴不平呢——闞律師沒找過你嗎?他不是說你已經(jīng)對了證詞,簽了字嗎?就是你出差之前的那次。喂,喂?”她這邊聽不到何樂的聲音,以為他已經(jīng)掛斷了,不想電話里突然傳出他暴怒的聲音:“騙子!這個騙子!”李天嬌遂把電話放在桌上,聽著里面不甚清晰的憤怒的音浪,嘴角緩緩地微笑了。

      她這些天竟一直微笑著的。他父親的病雖然終不大好,但維持就是勝利。她放了一點心。好幾年了,她似乎一直在懸崖邊上徘徊著,終于一腳下滑、身體失控,然而不想被底下一個大帆布篷子兜住,穩(wěn)穩(wěn)地落了下來。雖然沒有原先地勢高,終究是腳踏實地的。就像一個暈車的人,吐干凈了反倒舒服。

      轉(zhuǎn)眼到春節(jié)了。除夕她是在醫(yī)院過的,因為護(hù)工春節(jié)回家過年,小嬌學(xué)校也有活動。病房走廊里沒有幾個人,除了值班的護(hù)士。醫(yī)生放假之前把能做的手術(shù)加班全做完了,像她在辦公室趕制報表一樣,病人能回家的早回家了,因此顯得冷冷清清。窗外的花炮,“嘭,啪”一聲,升起老高,極盡絢麗地一亮,噼噼噗噗地暗淡了。她父親的燒漸退下來,這些天精神見好,病床搖高,墊著枕頭看外頭的熱鬧。李天嬌偶爾拿紙巾擦一下他嘴角的涎液。他的人生已是斷斷續(xù)續(xù)了?;蛘呷松牧辽疽彩菙鄶嗬m(xù)續(xù)的,因為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黑暗里。

      頭一次見淮平,是三個人,闞律師也在。李天嬌以為淮平出來體無完膚、胡子拉碴的呢。其實他很整潔。因為熱,一只手拎著外套,隨意搭在肩膀上——居然頭上又戴上了他的帽子。淮平見了她,臉也不看她,也不言謝,脖子扭向一邊,自己跟自己賭氣似的,似乎只恨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錢未拿到先栽了跟頭。且一個勁地“唉,唉”嘆氣,又有些“這個,那個”的虛辭,也并未連成整的句子。李天嬌沒理他,跟闞律師一句一句說著話。倒是闞律師問淮平“在里面受罪了沒”?淮平道:“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輩子再不想進(jìn)去。”又說自己法律意識淡薄,這回算受到了懲罰?!拔乙彩腔钤摗N乙詾椤l知道……”李天嬌口氣強(qiáng)硬道:“可以讓你出來,也可以讓你進(jìn)去。但你得幫著把事辦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啊?這還用問?繼續(xù)追債?。 ?/p>

      真正過了事,李天嬌才知道這淮平真是一個無心角色。所有作證的重要票據(jù)都無專門存留,只胡亂塞一個包里。其中有高速費票據(jù)、購物小票、停車票,甚至許多住酒店的一次性牙刷、香皂,以及飛機(jī)上發(fā)的面包和榨菜,幾包花生豆,都已經(jīng)發(fā)了霉了,估計放了至少兩三年,真可謂人生一塌糊涂。想必他這么多年一直是一個人,缺乏女人的圈養(yǎng)和馴化。李天嬌一邊厭棄一邊想著,或者男人本是一種需要圈養(yǎng)的野生動物,人性少于動物性,總需要女人圈養(yǎng)和馴化,這就是女人一生的職業(yè)。還是何樂的人性成分多些——只可惜多了人性中的惡。

      這淮平自見了李天嬌,一時氣餒,自動屈從于一個男仆的角色,對她言聽計從不說,簡直奉若神明。他雖是高個子,卻屢有奴顏屈膝之意?;蛟S是他真正的歉疚使然,而她也安之若素。她有著更重要的任務(wù),搜集證據(jù)的工作實在瑣碎而艱難的?;雌阶允侨σ愿?,關(guān)鍵是淮平他哥哥的醫(yī)藥費,李天嬌又墊了錢。有幾次她幾乎絕望了,覺得自己既丟人又賠錢,這淮平真是上下左右的扶不上墻。好在闞律師甚是專業(yè),在她猶疑的時候?qū)医o她建議和希望,因此居然勢如破竹,成功扳局。一筆一筆地追款,跟何樂一方幾個回合下來,拿到了淮平應(yīng)得的。清了闞律師的費用之外,他和她兩個人之間的分配比例,也是由她說了算的。

      一過春節(jié),人的心情就放松下來,一個節(jié)接一個節(jié),又是元宵節(jié)又是情人節(jié)的。轉(zhuǎn)眼就到初春,頗有幾個晴日。這一天下午,三人從稅務(wù)所出來,闞律師有事先走,剩下他兩人要走老遠(yuǎn)才到停車場。路經(jīng)一個商場門前的廣場,李天嬌坐在一座大噴泉的池邊俯下身。她那雙高跟皮鞋是新買的,腳弓尺寸不對,人完全空著腳心走路,無所依傍,吃勁得很。淮平低聲道:“行嗎,你?”李天嬌懶得理他,索性脫了鞋子,著絲襪踩在地上??墒橇锨腿碌奶鞖膺€是冷,一會兒腳就冰涼了。忽見淮平不知什么時候從商場里轉(zhuǎn)出來,手里拿雙運動鞋,往她手里一杵。李天嬌厲害道:“你動不動腦子啊你?我穿著一身正裝,怎么可能穿運動鞋?”淮平嘟了嘴,一聲不吭,渾身僵住了。他似乎一心要討好她,可她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他的女皇,可以隨時沖他使性子。他擰著脖子的勁頭又顯出一個無辜孩子的神情?;蛘咚倌陼r代就是這么一個角色,烙上了心理烙印,長大了也改變不了,越想改變越改變不了。

      她這么想著,看他的眼神就有了母性。趁著兩人高興,遂笑道:“對了,一直想問你呢——你頭發(fā)應(yīng)該很黑的,好好的總戴個帽子干嗎?”說著嘻嘻笑,一邊支著耳朵很注意地聽他的反應(yīng)。她先感覺到了他的熱,想他一定是不情愿說的?;雌焦恍Φ溃骸安粸槭裁矗驮敢?。”而她這個人,正像所有偏執(zhí)的女人一樣,凡事定要求個究竟?!安粸槭裁词菫槭裁??”她嬌嗔道,“要不摘下來看看啦,喜歡你不戴帽子的樣子?!闭f著就伸手,卻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手腕子。他笑著看她,她卻疼得“哎喲”叫起來。他的手真有力量,看來他確實不想讓她碰他。

      他們之間的沉默,使得噴泉池水的聲響大了起來,嘩啦嘩啦的,催促著他必須說點什么。他于是道:“天嬌?!彼溃骸班??”回臉看他。她背后不知什么植物的枝蔓,繁復(fù)而扭結(jié)地伸展過來,在風(fēng)里畫了幾道寫意的線條,倒顯出別樣的情致。她想,如果他現(xiàn)在表白愛慕,她別立刻回應(yīng)他,也別馬上拒絕他——是誰說的?一個好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有足夠的力量拒絕男人的進(jìn)攻,也有足夠的力量阻止他們撤退……這時一個掃地的老人過來,嘟囔道:“抬腳,姑娘?!彼汛┲ば哪_俏皮地抬一抬。有人叫她“姑娘”,這足以給她快樂。她于是在微笑間攏攏頭發(fā)——或者,她還沒太老,她還會有未來。她的笑來自心里。人的幸福感受大概都是瞬間的吧。不想淮平道:“天嬌,你有沒有過心里的一些事,誰也不想說,就是最親近的人也不想說?”她想了想,道:“沒有。我的事都可以說,只可惜沒有人聽?!彼溃骸澳鞘且驗槟闶桥??!彼欢脑?,反道:“你倒是有什么秘密?趕緊說出來痛快,別悶著發(fā)酵?!彼α?,道:“那我說了——比如我想睡一百個女人,或者讓她們像印度女奴一樣成天端著奶和酒在太陽起落的時候喂我,或者站在一個山頂上看那些男人像螞蟻一樣忙活有多可笑,或者讓何樂這種人一輩子難受——我說這些你滿意了嗎?”李天嬌瞪他一眼,說你這人怎么成天犯神經(jīng)病凈胡言亂語。

      其實,他的話到了嘴邊卻又隱身不見了,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他的心,就像是森林最深處積滿的落葉,一層覆蓋一層,它們已經(jīng)腐朽、枯萎、粘連,經(jīng)年累月,密不透風(fēng),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陳舊的,哪些是新鮮的,哪些是最初的自己……他又低頭揉她的手腕子,緩緩地說:“天嬌,你這輩子最難受的事是什么——小時候他們在我頭上撒尿,我也尿他們??晌腋绫任移獗?,看不下去就沖上去,被他們一板磚拍下去。他后來身體一直不好,是我欠他的?!闭f著沉默著哂笑,她也沉默著哂笑,而她心里要為他哭了,遂輕聲道:“那后來呢?!薄昂髞?,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世界其實就是男人比著撒尿……我養(yǎng)過狗,知道它們成天搶骨頭,發(fā)情,撒尿占地盤。男人跟它們有什么不同嗎?只不過美化了自己——把搶骨頭叫掙錢,把發(fā)情叫戀愛,把占地盤叫當(dāng)官創(chuàng)業(yè)……”她被逗得呵呵笑起來,道:“你怎么跟說單口相聲一樣。那又怎么樣?大家不都這么過的?就你個別?!薄拔铱傆X得,還應(yīng)該有點別的?!薄皠e的是什么?”淮平不耐煩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又不是哲學(xué)家,我怎么知道?!?/p>

      她無話可說,遂把她的手蓋在了他的大手上。他的手冷,她的手熱。他也試探著反手握住她的手。他們的握手,開始時完全是因為冷,到后來就是因為異性激素的化學(xué)反應(yīng)而產(chǎn)生的熱及燙。幾個噴泉一直在以各種花樣噴水,又有西洋音樂傳來,大概是《藍(lán)色的多瑙河》《春之聲圓舞曲》之類的。水花忽高忽低,忽放忽收,又一停一噴,或旋轉(zhuǎn)搖擺,隨著節(jié)奏,煞是好看。來來往往全是陌生人,人在音樂里有點像在紀(jì)錄片里。他們兩個呆呆地看著噴泉,看著行人,在下午薄而淡的陽光里,人也要變成植物人了。

      淮平忽伸個懶腰,天真道:“啊哈,反正現(xiàn)在有錢了。有錢真好!”李天嬌不理?;雌接值溃骸疤鞁桑椰F(xiàn)在是不是跟何樂一樣壞?”“什么意思?”她瞥他一眼,挑高眉毛。她覺得淮平這人,真讓人說不上!說話完全不著調(diào),一會兒蹦出一句,深一句淺一句的,不知什么來由?!耙郧昂螛泛谖义X,又黑我女人。現(xiàn)在我不是也黑他錢,又黑他女人?!被雌街活欁约菏闱?,話出了口,似覺不妥。果然李天嬌怒道:“你黑誰女人了?哪個女人被你黑了?你說清楚!”淮平訕笑道:“哦,說錯了,說錯了,是想黑沒黑成呢?!?/p>

      這個世界從來總量相等,否泰均衡,總不能讓人過得那么痛快——淮平有了錢,他哥卻快不行了。然后是李天嬌的父親?;雌揭驗樗缫雅P病很多年,早有準(zhǔn)備?,F(xiàn)在醫(yī)院一條龍服務(wù)很商業(yè)化,他沒費多少事,也算盡了心。只是李天嬌父親在搶救那天,她完全慌了。她父親先是喘,然后不能自主呼吸。護(hù)士給吸痰,痰又深,吸不出來,要插管。護(hù)士下手都狠,像用刑似的,門口漸漸圍了人。她實在看不下去,就去求醫(yī)生。好幾個醫(yī)生來來去去,各有重任。做手術(shù)的做手術(shù),抄病例的抄病例,無暇旁顧。病房走廊不長,竟隔著生死天塹。李天嬌沖到父親床邊,拉住護(hù)士胳膊,眼里全是淚。護(hù)士厲聲道:“你搶不搶救?躲開!”有人把她拉開。護(hù)士嘩啦嘩啦推來了她不懂的儀器,三四個醫(yī)護(hù)圍著病床忙活得密不透風(fēng)。旁邊的病床早就空了,想是那老年人已經(jīng)走了。她渾身發(fā)涼,隔了人,在他們的縫隙中只看見父親的一只手。他已悄無聲息。她無能為力地站在一旁,傻了似的,兩只胳膊下垂,張著嘴,肩膀一聳一聳,哭也不敢出聲。虧得淮平趕來,大手?jǐn)堊∷2恢朗钦l,忙亂中竟碰翻了水壺,水灑了一地。

      她站在父親病床旁邊,就是站在那個生命的旁邊。然而他與她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玻璃罩子,他是他,她是她。彼此已經(jīng)聽不見聲音!她離他這么近,近在咫尺,卻完全幫不了他。她就要成為孤兒了,而她還沒有長大,她的生活這樣迷亂,什么都沒有準(zhǔn)備好。她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父親打她,她犯犟不理他,幾天不跟他說話。她從小就受不得委屈。后來她跟何樂辦婚禮的那天,父親似乎不大喜歡這個女婿,未給他喜錢,她不高興,后來嚷嚷了好幾次,跟他賭氣。現(xiàn)在她回想起這些,竟覺得似在昨天!她父親漸漸成為一個老人了,而她還在他面前甘心當(dāng)孩子。她多么不懂事!她在20歲的時候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到了40歲覺得自己什么都懂了,可現(xiàn)在她又覺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懂了……她的心成為一個泉眼,無論從哪一個點觸碰都要水花四濺,不可收拾。在這個混亂的世界里,她是把血緣作為宗教的,而生命竟然如此不可思議!

      是淮平幫著穿的衣服,穿的鞋。她按照淮平所說的,剪了父親一撮頭發(fā),用紙包了收起來?;雌秸业能嚕业娜?,給的錢。他們跟著到了醫(yī)院最安靜和陰冷的房間,把她父親安置好了。她想這下子真的完了,她感到徹骨的冷和孤獨!

      后來她回想起來,虧得有淮平。他這人不愛動腦子,但是世俗人情這一塊,卻比她在行,該做的都做到了。那應(yīng)該是一個兒子或者女婿做的事。她心里認(rèn)了,想來他也認(rèn)了。只是一件,她回想起來仍耿耿于懷:他們把她父親送到地下室,返回病房收拾東西的時候,東西不知怎么已被清空了。一個穿藍(lán)制服的阿姨正在擦地。李天嬌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原還要在這里緬懷一下、追思一下的。那是她父親最后的世間席地,或者他的魂魄還沒有走遠(yuǎn),總可以在這里停一停、站一站,尋著世間的路徑。她在這個空間里,也可以感受到他剛才的溫度。這個程序不走完,她覺得一切還沒有完似的。但是現(xiàn)實又完全地不可能了。新的病人很快來了。一個老年人,七大姑八大姨陪著,端著水果、臉盆的。完全不知就里,在兩張床里,選擇了她父親的那一張。那張床正好靠窗,可以看見樓間的草地。李天嬌站在門口啞聲哭泣,他們張著眼睛奇怪地看她,她的眼淚著實令人不快。直到很久之后,她都不能原諒他們。她心里這個坎一直都沒有過去。

      大概是從那一天夜里開始,他們的情愛完全放任了。說是放任,其實彼此裸身相對竟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那些較之常規(guī)裸體的凸起部分,有的是性征,有的卻是歲月的累贅,不堪入目得很。兩人只得黑著燈,一邊放任一邊收斂,心卻還像少年時代一樣拘著,極力避開彼此薄而脆的禁區(qū)。他們的愛也夾著生。這倒很像小嬌在家里養(yǎng)著玩的一只蚌殼:張開來剛露出一點點柔軟的肉,只輕輕一觸,又縮回去,把自己完全關(guān)閉了——現(xiàn)在的人,不都是身體已經(jīng)是親人了,可心還隔著玻璃罩子!她不懂他,他也未必懂她。好在不久之后,淮平又開始做生意了,漸漸地有了起色。他掙了錢給她花,紙幣成了他們之間最省事的語言,這語言還包括吃飯睡覺,當(dāng)然還有夜里的愛。

      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轉(zhuǎn)眼夏天來了。這一天又是周末。她下了班,覺得自己穿多了,就把車窗全打開往街上看,一叢一叢的紫丁香全開了,還有玉盤木槿、無果海棠,隨著夏風(fēng)寂寞地一搖一擺。北京近年來綠植增多,立交橋底下的空地上全是綠地。又進(jìn)了一些名貴的樹種,比如暗紫的百日紅。加之時尚男女穿梭點綴,這座城市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國際大都會了。她順著下班途經(jīng)的那條鐵道,往南城開。過幾個紅綠燈,看見一家工商銀行,也就到了。她一年以前來的時候,還不認(rèn)識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熟悉了。有時候,他們在她家里不方便,比如小嬌回來,她也跟淮平來這里。那兩居室經(jīng)她拾掇,寬敞豁亮,頗像一個家的樣子——她原來的家,最終以離婚應(yīng)得的部分,加上與淮平分成的部分,努著勁買下來,其實就是給何樂補個差價。原也是從他那兒摳出來的錢。她有了淮平,三角債中總占優(yōu)勢。當(dāng)然過程中免不了各有爭執(zhí),最終以各自接受的數(shù)目結(jié)算,彼此都不算太吃虧,可又都覺得自己吃了虧。說到底,婚姻就是做生意,她跟何樂做成了最后一筆,也就相安無事,各走各路了。

      李天嬌這一著,本是背水一戰(zhàn),卻徹底坐實了謠傳:本就是她和情夫設(shè)局,黑她丈夫的錢,最終奸夫淫婦走到了一起,領(lǐng)沒領(lǐng)證沒有人知道,只是大家都覺得他們倆真是缺德,世風(fēng)日下,實在有傷風(fēng)化。而她越發(fā)有口難辯,索性就心安理得地做了壞女人。當(dāng)然也有善良的資深婦女說,是那個叫淮平的人趁人之危,乘虛而入的。李天嬌剛剛離婚,父親又過世,正脆弱得很,誰經(jīng)得住一個大男人的無微不至呢?況且那淮平長得也不難看,又是她的發(fā)小。對李天嬌來講,反正謠傳總是脫離真相的。她這些年太累了,人也變得遲鈍了許多,對于痛感也不那么敏銳了。她無非想跟一個老實男人平安度日,那就是她后半生的福分。她跟了淮平,算是降格以求,她心里未必看得上他。但女人說老就老,他雖不是最好的選擇,可在這個世界上,好事并非在時間的流水中一樁樁漂過來,任人打撈的,而是人在激流中截流,抓住一樣是一樣。

      這一天淮平已經(jīng)早來了,還來了一個他的朋友,矮個子,一問,卻是這兩居室的房主。李天嬌從來沒見過他。那兩個人似乎已經(jīng)談妥了,那人也不多留,轉(zhuǎn)身走了,這倒蹊蹺。李天嬌問道:“他要干嗎?房租不是已經(jīng)給他了嗎?”淮平道:“哦,我想買這房子?!薄百I它干嗎?這地段又不值!我那兒不是有?”說著眼睛很注意地看他,一邊把西瓜放下,它吃重得很,手指上勒出一道白印?;雌降溃骸澳阌心鞘悄愕摹!?/p>

      李天嬌是最近才信星相學(xué)的,她覺得今天恐是話不投機(jī),諸事不宜,就不多說話,自己拿刀在廚房切了八瓣西瓜,放到盤里,端到客廳來。但是淮平的話仿佛是一個蘿卜纓子,她總想往上拔一拔,看看底下到底有多少碎泥,遂隱忍笑道:“你看你這人,還分得挺清。怎么叫你的我的?”淮平拿個電視遙控器總翻不到他要的那一個頻道,聲音倒是放得很響,一會兒是“有專家認(rèn)為,最近北京的霧霾天氣依然持續(xù)……”,又忽然是“華妃娘娘,皇上到小主那兒去了,并未邀請娘娘……”又換個臺,是“有目擊者說,城管將13歲女孩以手銬銬在車后座,現(xiàn)在相關(guān)責(zé)任人已被控制……”這些漫天的腌臜事讓他心煩得緊,他只好看球賽。那些原始的肉的機(jī)器跑動于綠茵之上,又健碩又漂亮,甚合他心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李天嬌的情緒。她正高聲道:“破球賽有什么可看的?看《甄嬛傳》!”淮平不情愿道:“你就喜歡這些成天斗心眼的東西,你就喜歡斗心眼。”李天嬌道:“說什么呢?我怎么斗心眼了?有病啊你!”

      淮平?jīng)]說話,她也不說話。但是語言的噤聲和沉默,從來不能阻止另一種東西的蔓延。它就在他和她之間,透明的,冷的,硬的,枝杈橫生的。她跟他在一起,早就看見它了,她不知道他看沒看見。但她寧肯裝作看不見,把它當(dāng)作玻璃鋼,吃鋼咽鐵地囫圇吞下去,留作后半生去消化——天下的夫妻不都一樣嗎。但她到底還是忍不住,正色道:“淮平,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以后你到底打算怎么辦?”淮平道:“看電視就看電視,想那么多干嗎?”拿起一塊西瓜,大啃一口。但是她的臉突然擋在他和電視之間,距離他非常近。他聚焦一下眼珠,幾乎對了眼——她真是老了。眼角和嘴角都有一種下沉的趨勢。她的人的輪廓固然屬于少年時代的,可是整個大了一圈,像是被時間的水浸泡得腫脹了。小時候,她的額頭那么白,那么亮,頭發(fā)從兩側(cè)分披下來,像一只上了釉彩的瓷瓶子,嘴唇一朵暗淡的紫。跟他說話也“討厭討厭”的。要說起來,真是妙齡女孩子的調(diào)情才是好看的,中年往后的女性就要學(xué)會一個知趣。都說要懲罰一個女人,就是隔了若干年時近距離地看她??伤麨槭裁匆獞土P她呢?

      淮平本不想說話,見她逼得緊,就不耐煩道:“什么怎么樣?現(xiàn)在的人不都一個樣——你還不是跟何樂一個樣,甚至比他還厲害?!彼捯怀隹?,她站了起來,他也隨著站起來。李天嬌一字一句道:“那你現(xiàn)在干嗎呢,跟我一塊兒?”淮平嘟著嘴,賭氣道:“什么干嗎呢?不就是一塊兒看電視嗎?”

      古往今來,男女吵架真是說吵就吵,沒有任何過渡,一下就吵到了一個量級上。何況他們的話鋒風(fēng)云突變,吵得那么絕情——她說:“淮平,我就是想問問你,那次如果警察不來,你會把我怎么樣?你給我說真話!”他說:“我又不欠你的。你爸的事,我也算盡了力還你情了。錢上也沒虧著你!”她說:“不是我?guī)湍悖氵€在局子里呢。不是我?guī)湍悖阋埌赡??!倍f:“敢情你一直懷疑我呢。我當(dāng)初就為救我哥。不為他,我要你干嗎?”

      她已經(jīng)什么都豁出去了,原以為他是一棵救命稻草,可他卻是一根軟麩子,隨著她一起沉下去。李天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冰雕一樣,散發(fā)著一股堅硬的冷氣。她總覺得自己身體的縫隙,哪兒哪兒都是膩的。這個世界,真是人心隔肚皮。如果說婚姻是把男女兩塊泥巴捏在一起,少年時候它們尚是軟的、未成型的、夾心帶水的,捏在一起就算長在了一起;成年的男與女,各自就是一塊干泥,脆而硬的,怎么捏咕都無法融合,都會有縫隙。再一使勁,就碎了一地。她的火車又一次無緣無故沖上來,轟隆轟隆的聲音讓她一時間什么也聽不見。

      他的人正坐在她眼皮底下,兩眼發(fā)直地盯著電視,天真而又無辜,兩個碩大的拳頭抵住膝蓋,又犟又倔,又軟弱又懵懂,又瘋狂又各色,渾身上下全是擰巴。難怪那些孩子欺負(fù)他,難怪何樂黑他,他真是活該!她從心里往外地?zé)┧K谑峭蝗簧斐鍪帧?dāng)時真是氣蒙了,氣得一把掀掉了他的帽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看見他慢慢慢慢仰起頭,他的眼睛里像夏天的池塘積水一樣,浮上一層霧氣。他的頭發(fā)完全是濃密的、豐沛的、黝黑的,只是被帽檐壓了一個深印,顯得有些滑稽。中間的部分想是薄了些,被燈光一照照到了頭頂?shù)那嗥?。她感覺他的樣子有一點陌生。他們每次睡覺都是黑了燈的。這人真是怪異!她余怒未消,恨鐵不成鋼地嚷道:“你也配!成天跟個瘋子似的,人家照樣瞧不起你!”她的本意是找一個花瓶砸碎在地上,但是她不知怎的就到了廚房,拿起切西瓜的刀沖出來朝客廳的地板上狠命一摔。它蹦起來,跳向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立時著了一道極細(xì)的紅印子,血珠冒出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反身朝她的時候,臉上就帶了兇相。

      小嬌剛剛過了19歲生日,也剛剛交了人生中第一個男朋友。她真是年輕,穿著薄棉質(zhì)的純白小棉衫,外罩紫圓點子外搭,露了天鵝一樣的長頸。圓滿的胸,呈現(xiàn)向上的生長。靈活的小蠻腰,罩一件撒花散擺裙,孔雀藍(lán)珠光襪子。走過去,就帶過一陣女孩子才獨有的清香的風(fēng)。她最終還是PASS了王小滔而選了嚴(yán)予錦。他高大而她纖瘦,既青春又好看,在街上結(jié)伴走路也是十分招眼的。那些天,他們已經(jīng)見過嚴(yán)予錦的父母了,又說要來見過小嬌父母。雖兩個孩子離訂婚還遠(yuǎn),但畢竟是個莊重的意思。李天嬌原想著,淮平跟他們見面,總得他倆正式領(lǐng)證之后。等跟淮平領(lǐng)了證,還是要住在原來的家。那兒的環(huán)境畢竟好,吃飯、購物非常方便。這年頭離婚也不是丟人的事,換老公不跟換工作一樣。物業(yè)人員本就流動性大,也未見記得誰是誰的老公。遂讓小嬌帶她男朋友先去見何樂。對孩子來說,她跟她父親也沒仇。她也長大了,多一個人疼她總是好的。

      小嬌正在興頭上,偏偏等不及,央她媽媽一定要見見她的男朋友。那天他們四個人便在樓下的餐廳吃飯。餐廳裝修得很別致,處處可見建筑小品。頂上全是玻璃,蔓藤順著極細(xì)的架子攀上來,爬滿了整個窗戶。玻璃的底部種了各種絢麗的花,還有蜿蜒的石子路??腿擞形堇锖驮鹤觾商幙勺?。他們選擇坐在院子里。服務(wù)員穿西裝,在桌底點了紅蠟驅(qū)蚊,又對著耳麥按點菜器,非常的高級。他們倆說的歌星,他們倆都不大知道。他們倆熱烈談?wù)摰碾娪?,他們倆也不大知道?;雌街活欀?,完全忘記了吃相,天嬌慈祥地勸他們吃菜:“快吃綠菜,補充點維生素。來點骨頭湯,補鈣的。再來點小米遼參,補充各種氨基酸的……”嚴(yán)予錦自是機(jī)敏而懂事的,給他們斟茶,遞餐巾紙,召喚服務(wù)員換碟子。小嬌只覺得她媽媽庸俗,那淮平更是上不了臺面。在他們小輩看來,上一輩人都是一頁翻過去的歷史,完全不懂得他們浪漫易感的心。

      插個空小嬌跟她媽媽說:“爸說他打算移民了。媽,我以后能不能去留學(xué)?”“哦,想去就去唄?!碧鞁烧f著話,眼睛盡瞧著淮平的臉色。有一種人就是這樣的,一個時期總要有一個重點,有一項任務(wù)。古往今來,經(jīng)營男人就是女人最重要的任務(wù),現(xiàn)在天嬌還有什么所求嗎?淮平就是她的未來、她的全部,他倒成了她的主。那淮平正在高聲講著電話。嚴(yán)予錦接笑道:“你想去哪個城市呢……溫哥華還是多倫多?要到多倫多,還不如到廣州或者上海,那里的中國人太多。要不你干脆留在北京算了,也就空氣質(zhì)量差點,別的都一樣的。”

      那小嬌何等聰明。女兒從來就是母親的另一顆心。在她冷眼看來,她媽媽是陷到泥沼里了,越掙扎陷得越深。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似的,完全是一種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她眼睛里一貫銳利的光已經(jīng)被時間磨鈍了,透出一股老年人的與世無爭、隨波逐流。說話的口吻也慢吞吞的,帶著股暮氣:“來,來,快喝湯,要涼了……”湯是海帶山藥龍骨湯,白而濃稠。她舀了一勺,逐次倒入他們的碗里。兩個小輩微微欠身,用手護(hù)碗表示謝意,淮平卻視而不見,喝湯的聲音非常之響。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沒有吱聲。以她媽媽以前的脾氣,從來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一點不合心意,就像個火藥桶子要爆裂開來。但現(xiàn)在終歸到了強(qiáng)弩之末,凡事認(rèn)了命。而人世間的宿命,不正是把那些紅的綠的、靈性與混沌的男女,犬牙交錯地壓合在一起,讓他們在生活的輪子里,吱吱呀呀地運轉(zhuǎn)?

      按說他們辦婚禮應(yīng)該是在下午,因為是二婚。但他和她都說,“都這把歲數(shù)了,有什么可辦的?又不像年輕人有興頭。”他們也確實沒有什么親朋好友可請。因此就按李天嬌的意思,把她原先的房子簡單裝修粉飾了一下。只是正式搬進(jìn)來的那天,疏疏落落地在樓前草坪上放了幾響鞭炮,算是對自己的祝福。

      那兩年,小嬌果然勵精圖治,終于出國留學(xué)。李天嬌自是擔(dān)心女兒的安危,而小嬌更擔(dān)心媽媽的安危,她從小心思細(xì),也心重。是她媽媽有一次閑時跟她談起,那天激烈的爭吵,虧得是淮平朋友忘記帶東西,回來敲門,否則誰知道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呢。小嬌總覺得媽媽生活在一個危險的邊緣。但正如一列火車有一列火車的軌,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道,旁人終歸愛莫能助,無能為力,只有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著。有一次小嬌看見網(wǎng)上的一則新聞“在京南一所小區(qū)里發(fā)生不明原因的情殺命案。一個中年男子行兇13刀,又將受傷中年婦女急送醫(yī)院,后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遂心驚肉跳了很久,不能成眠。她甚至在半夢半醒之間胡思亂想著——如果真的是那樣,她媽媽單位的資深婦女們一定還會刻薄著:“是情殺吧?早說過惡有惡報。這年頭別玩火。”或者“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李天嬌的面相不好。因為她下巴上有一顆黑痣”。最厚道的評價也是:“跟那人怎么也好不了?,F(xiàn)在這個社會這么復(fù)雜,她也太輕信了。”如果真的是那樣,她將以她的方式懲罰他們:去探視淮平,讓他一輩子活在心獄里。她要折磨他。因為她相信他是一個可以被道德折磨的人。然后,她絕不再見她的父親。讓他只知道她活著,卻永遠(yuǎn)見不到她,用以施加對他刻骨的懲罰。歸根結(jié)底,她是恨她父親的。在她的眼里,就是她爸爸殺死了她媽媽活泛的心……她的年齡尚可以允許她的夢囈和天真。當(dāng)然,那陣子許多網(wǎng)站轉(zhuǎn)載了這個消息,但很快被新的社會新聞覆蓋了。而何樂自是換了別的女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見老,開始感慨人生中深刻的孤獨。

      李天嬌還在北京這座城市里生活。那一年秋天的雨特別多。傍晚時分的雨線傾斜著,漫天遍野,把人們的視野都布滿了。那或者正是一個表達(dá)溫存的時刻,尤其讓人向往著舒服的安眠。對于她來說,秋涼的時候身邊有一個溫?zé)岬娜?,就已?jīng)足夠了。盡管他是那么的不盡如人意——時不時戴著他的帽子,急功近利,一心出人頭地,渾身的擰巴,也打牌,甚至找女人。但她的心已經(jīng)鈍了。因為治療疼痛最好的辦法,是更大的疼痛。她不感到疼痛,只感到疲倦。常常地,她在無邊的時間中的某一點停下來。她的房間向西,正可以看見暮色中的街邊,葉子一片片無聲地落下,偶爾匆匆走過一個離家索居的人。

      小嬌隔幾天就會給她來信——網(wǎng)上的信。李天嬌像看著另一個自己:失望,換男人,掙錢,在不快樂中找快樂……她的命又一次輪回。但她仍然忍不住寄予無限的希望在上面,她總相信遠(yuǎn)方的小小的她會有好的未來。

      原載《芒種》2013年第9期

      原刊責(zé)編 李佳怡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徐虹,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中篇小說《逃亡者》獲“2012年《小說選刊》獎”。著有《青春晚期》《暗金色》《廢墟之歡》《夏日姐妹》等小說及散文集。在《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鐘山》《芒種》《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延河》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80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選。

      創(chuàng)作談:暮色中的世相凌亂

      徐 虹

      我最想說的是《暮色》中的淮平——樸質(zhì)、要強(qiáng),莽撞又沖動,心底永遠(yuǎn)有一塊誰也不能進(jìn)入的欲望與狂想的禁區(qū)。在社會中力爭上游,又屢屢被拋向谷底。正如我們常常見到的大時代的普通人。一方面,在充滿了規(guī)則的世界里不修邊幅,磕磕碰碰。那些多年以來公共意志的積習(xí),由一些不知姓名的人發(fā)明、修訂和完善。他們陸續(xù)死了,我們卻必須尊崇著他們的意志活下去……另一方面,更由于這些規(guī)則本身被變形而內(nèi)心變異。不是嗎?社會在轉(zhuǎn)型,發(fā)展在加速。人呢?時代的列車轟轟烈烈,在大轉(zhuǎn)彎處我們仿佛隨時要被巨大的力量甩出去!精神的兵荒馬亂、信仰的分崩離析和道德的無所適從,使得既定秩序崩解而新的尚未確立。因此,有多少個如他一樣的人,類同于帕斯捷爾納克筆下的《日瓦戈醫(yī)生》,難以找到自己的生活位置和心靈歸屬而最終無助地沉落。他們的墮落也是不知不覺的?!八恼嫦嗑烤故鞘裁?,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就像是森林最深處積滿了落葉,一層覆蓋了一層,它們已經(jīng)腐朽、枯萎、粘連,經(jīng)年累月,密不透風(fēng)?!?/p>

      而他們的心,卻時時朝向著溫暖單純的過往。比如淮平,他厭惡沒有人味卻看起來人模狗樣的何樂,卻無能為力,只能“我就是不信他這個邪”。他認(rèn)定的道德底線是“壞也得有個度啊”。李天嬌所處的人類最親密的婚姻關(guān)系卻是最不安全的。“她覺得她正以自己的命,抵抗著他的刻毒”?!八硐菸<钡臅r候,淮平并沒有傷她??涩F(xiàn)在她安全了,心卻被何樂殺死了一百次!”她不代表法律,也不代表道德。但法律管不了道德,而道德又在哪兒呢?而在何樂眼里,“這年頭誰也別拿道德嚇唬人。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不犯法!”——他們的道德邊界是動態(tài)的、不牢靠的、自相矛盾的。他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他們。

      暮色中的世相森林每一個人如同一株樹,高低伸展著繁復(fù)的枝條葉片。我著迷于暮色中的世相凌亂——人們的心丟盔棄甲,接近生活的真相。我想做的就是追索他們的來路,因為真正的驚險就埋藏在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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