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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親人近一點

      2013-04-29 17:30:57邱貴平
      北京文學 2013年9期
      關鍵詞:黑玫瑰場長香草

      陸肆年畢業(yè)于林校,他分配到可坑林場做的第一件大事,是把場長女兒香草勾到手。場長有三個孩子,全是女的,香草是幺女,又是林場場花,最被場長疼愛。

      可坑林場距縣城60多里,并不遠,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卻顯得路漫漫其修遠兮,在陸肆年看來,比600里還遠。

      當時的交通條件是,可坑林場不通班車,班車只通到20里外的鎮(zhèn)上,搭不上便車,這20里就得步行。不通班車的地方,便車自然少得可憐,僥幸碰上一輛裝運木材的便車,駕駛室十有八九擠滿了人。

      陸肆年接到分配通知,遲遲不去報到,成天頂著一顆長發(fā)飄飄的腦袋,光著肌肉鼓鼓的膀子,穿著一條褲管寬似水袖的喇叭褲,和一群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橫行霸道在狹窄的街道上,或引頸長嘯,或對著漂亮女孩吹口哨。

      時值改革開放后第一次嚴打結束,陸家百米外某家庭的一員,就被從重從快嚴打了。這個社會男青年被嚴打之前,德性和陸肆年差不多,只不過和他一起勾肩搭背的,還有被喇叭褲包裹得屁股幾欲爆炸的社會女青年。

      陸父怕陸肆年被第二次嚴打,天天逼他去報到,陸肆年死活不去。有一天,陸肆年煩了,陸父怒了。當時一家人正在吃飯,陸肆年啪地放下筷子,你就是用槍斃了我,用刀殺了我,用棍敲死我,我也不去鄉(xiāng)下!有本事,你把我弄到山坊林場,或者把我留在城里,哪怕掃地都行。

      陸父砰地把碗反扣在桌面,吹胡子瞪眼道,老子一個工人大老粗,沒這個本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這樣發(fā)展下去,弄不好老子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陸肆年說,既然你沒這個本事,就不要管我的事,我有我的打算,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我將來還要好好孝順你呢。

      你要是真孝順,明天就給老子去報到。

      我什么都可以孝順,就是這個沒法孝順。

      既然這樣,今天老子就和你作一個了斷。陸父說著,操起挑水的扁擔,指著陸肆年,老子今天用扁擔打死你,省得你被嚴打,到時還要花老子一毛子彈錢。

      陸肆年臨危不懼,胸脯一挺,陸家發(fā),有種你就打死我,怕死不是你兒子。

      陸父霹靂一聲震天吼,那好,老子今天成全你。說罷,扁擔挾雷霆之勢,向陸肆年腰部橫掃過去,噗地一聲悶響,陸肆年應聲倒地。

      陸父還要補上一扁擔,陸母一聲哀號,撲到兒子身上,陸家發(fā),你這個挨千刀的,你真下得了手啊,他是你兒子,不是你仇人,你要打死他,先把我打死!

      兩個姐妹前仆后繼也撲了上去,護成一團,哭喊聲響徹云霄。

      陸家發(fā)仰天長嘆,孽種啊孽種!扔下扁擔,甩門而去……

      這一扁擔還是打出了效果,沒過幾天,陸肆年撐著受了傷的腰,報到去了。

      那以后,兒子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父親也沒有和兒子說過一句話,哪怕死別之際。

      當地喪葬風俗,死者咽氣時要立即擦洗身體換上壽衣,壽衣穿到死者身上之前,必須先在親人身上穿一穿,以沾上親人的體溫,俗稱暖衣,這樣死者到了陰間不會感到冷。

      這里的親人,指的是子女,有兒子的由兒子暖衣,有多個兒子的由長子暖衣,沒有兒子的,由女兒暖衣。子女在給父母穿壽衣的時候,要不斷囑咐,否則死者帶不走親人的體溫。

      陸家長子遠在外地,一時趕不回來,暖衣的任務義不容辭落到陸肆年身上。

      陸肆年給父親穿壽衣的時候,應當反復這樣說:陸家發(fā),我是你兒子陸肆年,你穿上我暖過的壽衣,放心走吧,到了那邊很暖和的,你要保佑一家老小身體健康平安無事。

      陸肆年居然一言不發(fā),沒辦法,只好由母親傳話:陸家發(fā),你兒子陸肆年給你穿壽衣呢,穿到你身上的,是兒子暖過的壽衣,你放心走吧,到了那邊很暖和的,你要保佑一家老小身體健康平安無事升官發(fā)財。

      陸母很是期望子女升官發(fā)財,五個子女當中,她最喜歡也最看好陸肆年,在傳話的時候,加上升官發(fā)財四個字,這四個字是專門針對陸肆年的。實際上,這時候陸肆年已經升官發(fā)財,陸母的意思,是希望他升更大的官發(fā)更大的財。

      陸父似乎強烈不滿,身體僵硬像塊鋼板,折騰了半天,才給他穿好壽衣。按理說,時值初秋,氣候宜人,陸父剛咽氣,又用熱水擦洗過,尸體不至于如此僵硬。陸父死后,多次托夢給兩個女兒,一說他在那邊很冷,經常冷得發(fā)抖;二說陸肆年違背他不準大操大辦喪事的遺言,大肆收斂錢財,他很不安心,要求她們監(jiān)督好弟弟,早日金盆洗手,否則沒有好下場。

      陸家發(fā)一根筋牛到底,到了地下也不愿和老婆兒子和解,連夢都不托給他們。

      腰部隱隱作痛的陸肆年,高昂著頭顱,磨磨嘰嘰來到可坑林場。

      高昂著頭顱的陸肆年,眼睛長到額頭上,眼里只有飛鳥和星空,對誰都愛理不理。業(yè)余時間,要么抱著一把吉他彈得如泣如訴,要么捧著一本名著讀得云里霧里,要么打一場籃球秀一秀三分球。陸肆年讀的文學名著,全是外國的,作者名字和書名稀奇古怪,什么詹姆斯·喬伊斯呀,什么《尤利西斯》呀,什么《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啊,什么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呀,什么《卡拉馬佐夫兄弟》呀,什么普魯斯特呀,什么《追憶似水年華》呀,什么馬爾克斯呀,什么《百年孤獨》呀……

      對周香草來說,別說看,一聽名字都暈,越暈越佩服陸肆年。

      陸肆年球技一般,但三分球命中率很高。

      要是別人高昂著頭把眼睛長到額頭上,群眾一定不尿他,對他翻白眼吐口水。但陸肆年是可坑林場有史以來第一個知識分子,而且是高級知識分子,群眾認為他有資格神氣,知識分子不神氣,那還叫知識分子嗎?當群眾經過陸肆年身邊或者陸肆年經過群眾身邊時,群眾總是崇敬而又理解地望著陸肆年。

      陸肆年雖然不主動接近群眾,甚至不正眼看群眾,心里還是裝著群眾的。好比面對美女目不斜視的偽君子,心里其實早已塌方。群眾家里遇到紅白喜事,請他寫個對聯(lián)什么的,有求必應,分文不收,煙不抽人家一包,酒不喝人家一杯。

      陸肆年本來就帥,頭又那么昂,眼又那么高,帥得更上一層樓,寫毛筆字的時候,簡直帥得沒有章程。

      陸肆年如此多嬌,引林場姑娘競折腰。

      被陸肆年帥氣和才氣深深折服的香草,忍不住在父親面前打抱不平,爸爸,你也太官僚了,小陸那么有才氣,你卻安排他在工會,這不是浪費人才嘛。

      把他安排在工會當干事,并不屈才呀,抄抄寫寫的,正合適。我很重視他啊,一來分給他一間宿舍,場里有些工人,干了十幾年,一間廚房沒分到。

      辦公室抄抄寫寫的事情更多,把他安排在辦公室不是更合適嗎?你看現(xiàn)在那個辦公室主任,連張證明也開不清楚,字寫得像雞爪,開張介紹信,吭哧吭哧寫半天,我都替他著急。我看讓小陸當辦公室主任,那才是好鋼用在刀刃上。

      場長笑了,小陸又不是我女婿,我憑什么讓他當辦公室主任?

      爸爸,你說什么呀,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香草跺著腳,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胸前風雷激蕩,一張臉紅似杜鵑。

      香草說完,躲到自己房間,對著陸肆年宿舍的方向,相思成災。

      沒過多久,陸肆年便把香草勾到手。這么說不準確,其實是香草主動讓陸肆年把她勾到手。

      那天傍晚,陸肆年正在報紙上筆走龍蛇,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陸肆年邊寫邊念,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這時,響起敲門聲,陸肆年打開門,愣了,香草拿著一封信,怒放在門口。

      陸肆年呼吸一下粗糙起來,心跳一下加快起來,臉皮一下灼熱起來,握著毛筆的右手顫抖起來,眼睛從額頭復位到眼眶,你,噢,不,場長千金,你找我有事嗎?

      香草揚了揚手中的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左寫一封信給我右寫一封信給我,討厭死了,我一點也不喜歡他,你能不能幫我寫封回信,讓他徹底死了這條心。

      陸肆年手忙腳亂把香草讓進宿舍,眼睛無處安放。

      這是香草第一次光臨陸肆年宿舍,只見墻壁上貼滿寫著書法的報紙,這還不夠,中間還交叉拉了兩根鐵絲,掛滿寫著書法的報紙,桌子上、椅子上、箱子上、床鋪上,乃至地上,隨地大小便似的散落著一摞一摞的書,每本書里頭,至少夾著五張以上字條。

      哇,陸干事,你的書真多,能不能借我?guī)妆究纯?。哇,你的字寫得真漂亮,能不能給我寫幾幅。

      在香草聲聲香艷的驚嘆中,陸肆年迅速看完那封情書。陸肆年怒發(fā)沖冠猛拍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這么差的文筆,這么丑的字,也敢給你寫信,不自量力,不,實在是不知羞恥,恕我直言,這簡直是對你的污辱。

      香草媚眼迷離望著陸肆年,陸干事,那,那這事就全權交給你處理了,我相信只要你一動筆,這家伙一定會從此死心的。

      陸肆年一拍胸脯,你放心,我不僅讓他死心,我還要讓他死肝、死腸、死腎、死胃、死肺,五臟六腑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

      香草笑得花粉飛揚,陸干事,沒想到你這么幽默,真是笑死我了。

      陸肆年沒給那家伙寫信,卻給香草寫了封信,一舉俘虜了隨時準備被俘虜的香草。

      趁熱打鐵的陸肆年,很快將香草這把白燦燦的生米煮成香噴噴的熟飯。飯飽之后,陸肆年突然對父親不那么咬牙切齒地仇恨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父親那一扁擔,他是不會來可坑林場的;他不來可坑林場,就不可能和香草相遇相愛。

      陸肆年先斬后奏的做法,令未來的岳父十分惱火。本來,場長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他們戀愛,但陸肆年這么快把他寶貝女兒肚子搞大,讓他很沒面子,認為陸肆年是在要挾他。堂堂場長女兒的肚子,結婚之前豈是可以隨便讓人搞大的?

      場長平時很少去工會辦公室,香草肚子露出破綻后,一天上午,突然大駕光臨,面無表情對陸肆年說,陸干事,今天晚上,我請你吃個飯。說罷,不待陸肆年表態(tài),背著手揚長而去。

      陸肆年有膽量把場長女兒肚子搞大,卻沒膽量去場長家吃飯。在香草再三鼓勵鞭策下,到小賣部買了兩瓶最好的酒、兩條最好的煙,沉甸甸拎在手里,跟在香草身后,勾著頭,垂著手,抱著負荊請罪的心理,來到場長家。

      場長倒是熱情,陸干事,你別緊張,今天晚上請你來,沒什么別的想法,就是想和你好好喝幾杯,像個爺們兒那樣喝幾杯。

      香草撇了撇嘴,爸,你別陸干事陸干事的,多見外啊,叫他小陸多親切。

      場長瞄了女兒肚子一眼,轉眼緊盯著陸肆年,陸干事啊干事啊,叫小陸豈不貶低了你,是吧,陸干事?

      陸肆年緊張得直出虛汗。

      陸肆年緊張得直出虛汗,不是因為把香草肚子搞大而害怕,也不是因為害怕場長秋后算賬,而是害怕喝酒。

      場長號稱林業(yè)系統(tǒng)第一喝,喝遍千山萬水無人能敵。陸肆年的酒量,頂多一瓶啤酒,場長喝的可是白酒。也許緊張過度,也許想借酒壯膽,落座后,陸肆年二話不說,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那是盛啤酒的杯子,足足二兩,二兩50度白酒下肚,陸肆年一張臉醬過似的。

      二兩50度白酒下肚,陸肆年膽子果然大了起來,抓起酒瓶,先給場長斟滿,再給自己斟滿,端起酒杯,場……場長,我……我敬您一杯,先喝為敬。仰脖喝光,重重坐下,臉上仿佛涂了一層防銹漆,怔怔望著場長,目光都是紅的。

      陸肆年已經動不了了。

      場長抓起酒杯,分別給兩個杯子倒?jié)M,端起一杯,來,陸干事,有種再喝一杯。

      陸肆年舌頭打花結,喝,喝就喝,今天晚上我豁出去了。

      場長老婆急了,老頭子,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會出事的。

      香草更急,爸,小陸酒量有限,他今晚已經超常發(fā)揮了。

      場長冷笑,沒有酒量有膽量啊,年輕人,我告訴你,喝不了酒,做不了我女婿。

      陸肆年撐著桌子站了起來,全身彈簧般顫抖著,手中酒杯晃來晃去,場長,您放心,我喝就是,士為知己者死,只要能當上您的女婿,我喝死也甘愿。

      第三杯酒下肚,陸肆年死豬般趴在桌子上……

      按理,成為場長的乘龍快婿,陸肆年眼睛該長到頭頂了,但是他沒有,眼睛反而往鼻梁下面抻。

      香草對陸肆年說,看來你結婚前的神氣,全是裝出來的。陸肆年說,我不裝,你哪里看得上我。香草假裝生氣,捏拳捶他,原來你早有打算。陸肆年嘿嘿直笑,不說話。香草又說,你怎么知道我會看上你?陸肆年說,這涉及心理學、生理學,還有社會學,很復雜,一言難盡。香草說,我突然覺得你挺復雜的。陸肆年說,人本來就復雜嘛,哪個人不復雜?香草說,做人還是簡單一點好。

      結婚第三年,陸肆年當上林場辦公室主任。

      當上辦公室主任沒多久,陸肆年幾乎變了個人。

      首先,陸肆年酒量突飛猛進。陸肆年酒量雖然突飛猛進,卻基本上每喝必醉,這跟他酒量沒多大關系,而是跟他酒風有關系。陸肆年酒量不好,酒風卻好得像勞模的工作作風。

      辦公室主任雖然不是什么大領導,但在以岳父為首的可坑林場領導班子里,陸肆年一人之下千人之上,除了場長,誰都聽他的。領導喝酒,一般只跟級別高于自己的領導來真的,跟級別低于自己的領導,基本來假的。給面子的,喝一口點到為止,或以茶或以飲料或以礦泉水代酒;不給面子的,一口不喝。

      陸肆年不一樣,一上桌就轟隆隆打通關,喝酒面前人人平等,哪怕司機辦事員,一律動真格的。一圈下來,如果沒有把別人敬醉,接下來必然被別人敬醉,反正陸肆年是來者不拒。這么一來,往往菜未上五味酒未過三巡,陸肆年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做事先做人,做人先喝酒,這是可坑林場干部員工的口頭禪。陸肆年優(yōu)良的酒風,不僅贏得了以岳父為首的整個可坑林場領導班子的賞識,也贏得了可坑林場上千號工人大老粗的尊重。伐木工人,只有酒量高下之別,沒有喝酒不喝酒之分。陸肆年雖然沒有和所有工人喝過酒,但與他喝過酒的工人,少說也有一個加強連。陸肆年這種不恥下喝的精神,為他打下混凝土般深厚牢固的群眾基礎。碰到搞不定的人事糾紛,只要他出面轟轟烈烈喝一場,便化腐朽為神奇,化干戈為玉帛。

      當年場長嘴里的陸干事,是貶義詞。正式成為女婿后,場長本打算改口叫他小陸的,見他如此能喝能干,便一直叫他陸干事。當然,這以后他嘴里的陸干事,是褒義詞。

      陸肆年獨一無二的酒風,一直保持到他戒酒為止,不過,這已經是20年后的事了。

      陸肆年本來可以早一點戒酒的,如果他早一點戒酒,也不至于那么年輕就把命搭上。

      陸肆年的第二個變化是,對書法和讀書的興趣日漸淡薄。陸肆年發(fā)奮練習書法和攻讀文學名著,不是想成為書法家,也不是想成為作家,而是為了排遣寂寞,不想卻意外釣到了香草。美人已然到手,仕途一片光明,寂寞離他遠去,他已經靜不下心來練習書法和攻讀文學名著了。

      陸肆年對籃球的興趣卻與日俱增。前面說過,陸肆年籃球打得并不好,但三分球很準,命中率百分之六十以上。陸肆年投三分球的姿勢,比他揮毫潑墨的姿勢還優(yōu)雅。陸肆年的三分球總是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

      陸干事成為陸主任的第三年夏天,一個酷熱的傍晚,可坑林場和山坊林場友誼賽,兩隊拼搶激烈,分數咬得很緊,終場前一分鐘,對方以兩分微弱優(yōu)勢領先。關鍵時候,陸肆年表現(xiàn)神勇,投中一個三分球,反敗為勝。

      雖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拿了第一總是高興。在接下來的晚餐上,陸肆年喝了大量冰鎮(zhèn)啤酒,一直喝到晚上九點多鐘,大多數人喝趴下了,陸肆年卻奇跡般屹立不倒。

      半夜,陸肆年突然胃痛,胃里面好像有一對小人兒握著大刀長矛殊死搏斗,痛得他哭爹叫娘,香草分娩的時候也沒有他哭叫得厲害。

      陸肆年被連夜送到醫(yī)院搶救,醫(yī)生檢查過后連連搖頭,這是個脾氣古怪又負責任的老醫(yī)生,罵兒子一樣罵了陸肆年一通:你真是個操蛋,劇烈運動之后暴飲暴食冷飲,稍有不慎就會造成胃破裂大出血,還大學生,這點常識都不懂,白念了那么多書……

      陸肆年的胃不是破裂,而是爆炸,血流成河,根本沒辦法修補,只能將炸得四分五裂的胃切除,僅剩下一個胃柄。

      順便說一句,在兒子九死一生的情況下,父親沒有安慰兒子一句。當然,兒子也沒有叫一聲爸,盡管他從父親臉上和眼里讀出了焦急和關切。

      沒了胃的陸肆年,飯量一直徘徊在一兩左右,酒量卻突飛猛進,啤酒基本不醉,葡萄酒從來不醉,白酒難得一醉。但是他那種喝法,第一個喝趴下的仍然是他。

      胃切除之前,陸肆年雖然每次喝趴在桌上,散席之際總能準時醒來,偶爾沒醒,叫幾聲也醒了,且十有八九能自行回到家里。

      由此可見,陸肆年喝酒雖然痛快,還是有所保留的?;蛘?,喝到一定程度,身體便自動啟動保護程序,趴在桌上佯醉。就像殺毒軟件,一碰到病毒便自動阻止。依陸肆年的酒風,是不會保留的,他體內很可能有這么一套自動程序。

      陸肆年每次喝完酒回家,都要和香草親熱一番,戰(zhàn)斗力比平時提高好幾倍,換了一個人似的。如果以圍棋段位來衡量陸肆年的床上功夫,酒前他頂多四段,酒后可達八段。

      有鑒于此,香草十分喜歡陸肆年喝醉。

      胃切除之后,陸肆年身體里那套自動程序似乎失效了,十有七八被人扶著或者抬著回家,一躺到床上便死豬般睡去,有時還把小便撒到床上。偶爾自己走回家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上衛(wèi)生間,也不是上床,而是把尿撒到茶幾上那個橢圓形果盤里。如果果盤不在,便大喊大叫翻箱倒柜亂找。就像狗找不到電線桿和樹干憋死不撒尿一樣,找不到果盤的陸肆年同樣憋死不尿。為了防止他大喊大叫翻箱倒柜和憋死,香草買了幾打果盤以備不時之需。

      陸肆年的那個工具,只剩下尿尿一種功能,莫說下棋,連棋子都舉不起來。

      香草從此強烈反對陸肆年喝酒,陸肆年一不回家吃飯,她就跟蹤追擊,發(fā)現(xiàn)陸肆年在喝酒,便苦苦哀求他別喝,就像可憐兮兮的孩子,苦苦哀求暴父不要毆打弱母一樣。

      這時候的香草,反對陸肆年喝酒還停留在口頭上。

      有一天,香草居然跟蹤到縣城,在一家飯店找到喝得熱火朝天的陸肆年??嗫喟鬅o效后,香草默默坐在一旁,左一把流淚右一把鼻涕,搞得飲者酒興全無。

      陸肆年很惱火,把香草拉出酒店,你給我個面子好不好?你怎么會這樣,變得我都認不出你了。

      香草用力甩開他的手,你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你再這樣喝下去,就不是男人而是太監(jiān)了。

      陸肆年眼珠瞪得卵大,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香草抓住他的手,老公,別喝了,回家吧。

      陸肆年抬頭望了一眼湛藍的天空,低頭想了想,沒說什么,半推半就跟香草坐班車回家去了。

      這時候,班車直通林場,交通方便多了。

      在喝酒成風的林場,老婆反對老公喝酒,比兒女反對專制家長反對他們自由戀愛還困難。

      香草反對陸肆年喝酒,首先遭到父親反對。場長說,男人不喝酒,還算什么男人?會喝酒的男人不一定當得了官,當了官的男人一定要會喝酒,不然這個官當不長久。

      香草說,他已經把自己喝得不是男人了,再這樣喝下去,官當得再大,對我也沒有什么意義。

      場長不高興了,狠狠瞪了一眼女兒,你說什么屁話!夫貴妻榮,沒見過你這么說老公的,一點不像我女兒。

      場長說完,點上一棵煙,氣呼呼走出屋子,去辦公室看報紙。場長文化程度不高,卻喜歡看個報紙,尤其愛看《參考消息》。

      母親連忙安慰女兒,男人嘛,要么好酒要么好色,好酒又好色的男人遍地都是,好色不好酒的男人不多,好酒不好色的男人少見。你爸和小陸都是好酒不好色的男人,好歹他們喝酒還喝出個場長主任來,其他喝酒的貨色,除了吹牛罵娘打老婆孩子,屁本事沒有,媽知足了,你也知足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說就對牛彈琴了,香草把腳一跺,甩門而去。

      香草家和父母家相隔兩幢平房,林場只有辦公樓一座三層樓房,其余皆為平房。香草三步并作兩步回到家里,兒子同同一個人在看電視,陸肆年不見人影。

      一定喝酒去了。香草越想越氣,挨家挨戶找陸肆年,找了幾家,聽到前面單身宿舍猜拳的聲音,走近一看,光著膀子的陸肆年他們正喝得氣勢磅礴。

      這回香草沒有苦苦哀求,也沒有坐在一旁默默淌淚流涕。不在沉默中死就在沉默中爆發(fā),香草終于爆發(fā)了,二話不說,鐵青著臉,沖進屋子嘩地把桌子掀了,杯杯瓶瓶碎了一地。

      單身漢們見是主任夫人,不敢怒也不敢言。陸肆年短暫驚愕之后恢復鎮(zhèn)靜,不怒也不言,冷冷望著香草,那目光冷得令人發(fā)指。

      香草掀桌子,憑的是一時意氣,桌子掀了,氣也泄了,哪敢接陸肆年的目光,勾著頭,灰溜溜而去。

      此后,無論香草多么溫柔,陸肆年始終不冷不熱,睡覺時背基本對著她。

      香草反對無效,陸肆年酒照喝。

      可坑林場的林子越砍越稀,陸肆年和香草的話越來越少,官卻越當越大。陸肆年在可坑林場當了三年辦公室主任和五年副場長之后,調到山坊林場當場長。

      陸肆年能夠當上山坊林場場長,離不開岳父的大力扶持。岳父眼看自己要退休,動用他的全部資源,竭盡全力推了他一把。這一把推,好似用到刀刃的好鋼,快刀斬亂麻般斬斷其仕途上的第一叢荊棘,也是最為險惡的一叢荊棘。岳父為什么不扶持陸肆年當可坑林場場長?不是舉賢避親,而是意識到作為集體單位且資源枯竭的可坑林場,氣數已盡來日不長,而山坊林場背靠國家這棵參天大樹,即使樹砍光了,也不愁飯碗和油水。

      山坊林場是縣里唯一的國營林場,也是地區(qū)最大的國營林場,地區(qū)林業(yè)局直管。若干年后,其他林場紛紛倒閉發(fā)不出工資,山坊林場依然旱澇保收。

      當年剛畢業(yè)的陸肆年,不愿去可坑林場卻想去山坊林場,倒不是嫌棄可坑林場是集體林場,羨慕山坊林場是國營林場,那時集體和國營單位沒什么區(qū)別,他看中的,是山坊林場交通方便,離城里近。沒想到若干年之后,居然當上了山坊林場場長。

      當上場長的陸肆年,繼續(xù)在酒桌上與群眾打成一片,誰家里有困難,必親自上門排憂解難,和他們喝上一口。尤為難得的是,每次出遠差回來,他都會給身邊的人帶些禮物。只要是林場職工,無論誰家父母去世,陸肆年必親自上門慰問,敬獻花圈,三鞠躬。

      司機母親去世的時候,陸肆年竟然為她守了一夜靈。司機是個大孝子,從小死了父親,對母親言聽計從。此舉把他感動的,陸肆年去世時,一連為他守了三夜靈。

      司機在陸肆年的靈位前如泣如訴,陸場長,您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領導,您說開車踩剎車費鞋子,每年都要給我買一雙鞋子。如果有來生,下輩子我還要做您的司機……

      陸肆年也是個孝子,只不過他的孝敬不體現(xiàn)在言語上,而是體現(xiàn)在行動上,逢年過節(jié)之際,送給家里的雞鴨魚肉兩個冰箱都裝不下。

      兒子當場長之前,家里有一臺小容量單門冰箱,沒啥東西可裝;兒子當上場長之后,陸母買了一臺雙門大容量冰箱,東西還是裝不下。

      父母心老是想不到一塊兒,力老是用不到一處,家里充滿劍拔弩張的氣氛。成家后的陸家子女,平時不太樂意回家。陸家有三男兩女五個孩子,陸肆年排行老三,大兒子陸零年和小兒子陸捌年大學畢業(yè)后落戶外地,回家不方便,剛結婚那幾年,每年回家過年,后來隔幾年才回家過一次年。陸零年和陸捌年混得不怎么樣,隔幾年才回家過一次年,不是他們不孝順,也不是路遠,而是為了省錢。

      就地成家大女兒陸貳年和小女兒陸陸年,原本比較喜歡回家。陸肆年當上場長后,她們就不太愛回家了,倒不是妒嫉他,得道的陸肆年雖不至于讓陸家雞犬升天,她們多少還是得了些好處的。主要是陸母越來越摳門,摳門到病態(tài)的地步。陸肆年送給家里的東西,干貨統(tǒng)統(tǒng)被她鎖在櫥子里,鮮貨統(tǒng)統(tǒng)被她塞在冰箱里,冰箱沒法上鎖,就把冰箱從廚房轉移到小房間,把小房間門鎖上。

      陸母一再表示,她這么做,不是為了防范女兒,而是為了防范香草。陸肆年調到山坊林場當年,香草調縣林委車隊油庫看油。陸母對香草這個漂亮媳婦,很有成見,最大的成見,是中看不中用。香草從小嬌生慣養(yǎng),連個飯都不會做。這對做了十幾年炊事員的陸母而言,是莫大的恥辱。

      在可坑林場那些年,香草除了煮面條,沒做過一頓像樣的飯菜,那面條煮得連豬都覺得難吃。父母家近在咫尺,食堂伙食又不錯,陸肆年一周十四餐(早餐不計)至少六餐在外頭吃,香草根本用不著做飯。

      當上場長的陸肆年,基本吃住在場里,進城基本吃飯店,香草和同同在婆婆家吃。

      剛進城那幾年,住房尚未市場化,無房可買,陸肆年在林委弄了一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的小套房。林委離婆婆家有三里來路,香草寧愿冒著婆婆雪白的白眼,騎著自行車載著同同,風雨無阻去婆家吃飯,也不愿自己做飯。

      在婆家吃飯,飯不用做一頓,碗不用洗一個,吃完飯碗一扔嘴一抹走人,爽得很。吃飯的時候,香草從不早到,總是在飯前五分鐘抵達。

      香草不做飯不洗碗也就罷了,至少應當在婆婆面前謙卑低調一些,她卻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有時還挑三揀四,好像婆婆做飯給她和兒子吃是應該的,豈止應該,簡直活該!

      香草挑三揀四,并不體現(xiàn)在語言上,而是體現(xiàn)在行動上。如果哪碗菜不合胃口,筷子便在碗里扒來扒去,把婆婆的臉都扒綠了。

      香草之所以吃得這么驕橫跋扈,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和兒子并沒有白吃,不僅沒有白吃,而且吃虧了。

      陸肆年不僅每月給娘兒倆交生活費,每周還至少買一次魚肉回來,那魚肉多得可以吃上大半個禮拜,母親基本上不用買葷菜。逢年過節(jié),買回的大魚大肉更多。

      香草認為,她和同同在婆婆家吃飯,婆婆穩(wěn)賺不賠,應該謙卑低調的不是她,而是婆婆。婆婆做給她吃做給她喝,是她的義務,即便飯后給她端上一杯茶,也不為過??墒?,婆婆動不動給她那么難看的臉色,哼,豈有此理!

      更加豈有此理的是,香草不過偶爾從櫥子和冰箱里拿點東西送給親朋好友,婆婆居然防賊似的防著她,把櫥子和冰箱鎖起來,還到陸肆年面前惡人先告狀。告她好吃懶做也就罷了,居然告她偷東西,那東西本來就是她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還不是婆媳主要矛盾,主要矛盾是兩床棉被引起的。

      陸家培養(yǎng)了陸零年、陸肆年、陸捌年三個大學生和陸貳年、陸陸年兩個高中生,生活之艱難,白癡也能想象。陸肆年結婚的時候,陸母為了省錢,給兒子兒媳準備喜被時,被面是嶄新的,棉被卻是以舊翻新的。她悄悄這么干也就得了,神不知鬼不覺,問題是有一次,她在憶苦思甜的時候,不小心把這事透露出來,而且當作香草的面透露出來,香草那個憤怒,當場和她吵了起來,從此耿耿于懷。

      香草覺得,婆婆這么做,不是做法有問題,而是人品有問題,難怪她生同同的時候,差點難產,痛得她不想活了,肯定和被子有關。

      無論出發(fā)點如何,婆婆在被子這事上理虧,婆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示過歉意??上悴莸美聿蛔屓耍瑒硬粍幽帽蛔诱f事,在婆婆面前說也就罷了,逢人便說,搞得婆婆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連親家母對她都有意見,老死不相往來。

      于是,婆婆也對香草耿耿于懷了。

      陸貳年和陸陸年對母親封鎖櫥子和冰箱的做法,同樣耿耿于懷;盡管母親一再表示,這么做不是為了防范女兒,而是為了防范媳婦。陸貳年和陸陸年認為,既然你為了防范香草,那為什么不給我們一人一把鑰匙?就是不給我們鑰匙,也可以把東西送一些給我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陸母倒也不是不送,問題是她總要等到東西發(fā)霉變質時才送。陸貳年還好,涵養(yǎng)好些,東西拎到家里才扔掉;陸陸年性子急,當場就扔了。

      這么一來,母女關系也緊張了。

      母女關系緊張歸緊張,對付起香草來,還是同仇敵愾的。香草的好吃懶做以及散布母親舊棉翻新被的言論,引起兩個姑姑的反感。

      香草的懶做,不僅體現(xiàn)在做飯上,還體現(xiàn)在做家務上,看看她家衛(wèi)生間,就知道她懶做到何種地步。

      香草家的衛(wèi)生間,很黃很惡心,瓷磚和馬桶上的黃垢,厚如老妓女臉上的粉垢。拉屎本來是件惡心的事情,在香草家衛(wèi)生間拉屎,你會惡心得拉不出屎來。

      香草不僅好吃,還好睡好玩,她的業(yè)余時間,除了睡覺便是打麻將,如果還有剩余時間,全花在電視上。

      父母關系不和,父子關系不和,母女關系不和,婆媳關系不和,姑嫂關系不和,想象一下,在一個關系如此不和的家庭里,大家呆在一起,多么難堪難受。

      陸貳年和陸陸年不愛回家,固然與母親摳門有很大關系,但與香草也有一定關系,她們實在是不待見她。

      不愛回家歸不愛回家,逢年過節(jié)還是要聚一聚的,這也是陸肆年的意思。陸肆年是陸家主心骨,他的意思不好違背。陸肆年在外頭和別人吃飯,談笑風生開懷暢飲,在家里吃飯卻一言不發(fā)滴酒不沾,再加上一言不發(fā)滴酒不沾的陸家發(fā),縱有山珍海味,吃起來也味同嚼蠟。

      陸肆年挨了父親那一扁擔之后,再沒叫一聲爸,再沒和他說一句話。陸父也有個性,基本不吃陸肆年送來的東西。為什么說是基本呢?陸父和陸母雖然一生不和,老死沒有話說,畢竟在同一口鍋里吃飯,陸母把兒子送來的生肉煮成熟肉,他不得不吃,但是對兒子送來的好煙好酒好茶,莫說吃,看都不看一眼。陸家發(fā)是個老黨員,他覺得兒子送來的東西都是撈來的,不干凈。

      陸家發(fā)一言不發(fā)是真的,滴酒不沾是假的。說他滴酒不沾,不是說他天生不會喝酒,也不是說他一滴酒不喝,更不是說他戒酒了,而是說他不喝兒子的一滴酒。哪怕兒子拿回茅臺和五糧液,他也只喝自己買的當地產的三塊錢一瓶的普通白酒。

      當上場長后,陸肆年也不怎么和母親說話,媽還是會叫兩聲的。陸母年輕時窮怕了,錢財看得比泰山還重,在她看來,兒子源源不斷給她錢財,就是最大的孝敬。

      陸母逢人就說,老三是她的驕傲,也是陸家的驕傲。

      與陸母相反,陸父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提起老三,別人若提起,他便轉移話題。

      陸肆年當上場長的那年春節(jié),扛回半爿豬肉,從兩條粗壯的豬腿上不難推斷,這頭豬至少兩百斤以上。那一年,正是肉價漲得驚心動魄的一年,把母親高興得假牙掉下來兩回。

      當母親假牙第二回掉下時,父親忍無可忍,擊桌怒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有你哭的時候。

      母親一時反應不過來,來不及把假牙裝進嘴里,癟著嘴,含糊不清道,大過年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笑還來不及呢。

      父親仰天一聲長嘆,頭發(fā)長見識短的東西。甩門而去。

      吵架之后甩門而去,是陸家發(fā)的招牌動作。

      神經?。∧赣H沖著父親背影罵了一句,裝上假牙,抿著嘴繼續(xù)笑,笑得那么肥沃。

      當上場長之前,陸肆年好歹陪大家一起把飯吃完。當上場長之后,往往吃到一半,甚至才吃幾口,便放下筷子,說聲我有事先走了,你們吃,多吃點。

      說完就走了。

      山坊林場是離縣城最近的林場,也是路況最好的林場。山坊林場場部坐落在國道旁,柏油路面,乘車半小時即到縣城。

      陸肆年調山坊林場當年,香草調到縣林委車隊看油。

      香草到林委車隊工作沒幾年,車隊虧損嚴重,解散了,香草下崗,做起了全職太太。

      她這個全職太太,做得很失敗。

      當上場長,陸肆年就不愛回家了。開始是一周回家一次,接下來是十天半月回家一次,等到香草做全職太太時,一個月難得回家一次。

      男人不愛回家總是有理由的,通常的理由是忙,而真正的理由是外頭有了女人。

      作為一場之長,陸肆年的工作自然是忙的,但他不愛回家的理由,既不是工作忙,也不是外頭有了女人。

      陸肆年一周回家一次的日子里,哪怕飯不跟她吃一餐,話不和她說一句;哪怕和她背靠背睡,什么也不干,香草還是完全相信他的,心理上也是基本滿足的。

      陸肆年十天半月回家一次的日子里,將信將疑的香草努力說服自己相信他。

      陸肆年一個月難得回家的日子里,香草的信心動搖了,崩塌了。這時她已經下崗,有的是時間,決定明察暗訪一番,看看陸肆年在外頭到底有沒有女人。

      所謂明察,就是向陸肆年的熟人打聽。不過,跟熟人打聽只能點到為止,效果不佳。比如你最近有沒有跟我老公在一起呀?跟他玩在一起的都有誰呀?有沒有女人呀?這樣的打聽,看似點到為止,其實主題明確,對方一聽便明白她的意圖,除了和陸肆年有仇,否則不可能如實相告。

      所謂暗訪,就是到山坊林場及林場周邊實地調查。香草調查了一個多月,結果令她大為沮喪。整個山坊林場,居然找不到一個美女,唯一有點姿色的女會計,還長著一副齙牙,上唇蛋卷般上翻。只要是個審美情趣正常的男人,哪怕喝醉酒,也不會跟她打情罵俏,更不會同她寬衣解帶。

      實地調查期間,香草沒有獲得絲毫線索,耳朵聽到的,都是好話。林場周邊農民,說起陸肆年直豎大拇指,陸場長真是個大好人,一副菩薩心腸,買菜從不看秤,也不還價,說多少就多少,零頭還不用找,說我們農民賺點錢不容易。要是政府里頭那些當官的,也像陸場長這樣體恤農民,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他不應該當場長,應該去當縣長市長,當場長真是屈才了。

      買東西不還價,是陸肆年的個性。成功人士買東西只買貴的不買好的,陸肆年買東西只問價不還價。有一回,陸肆年帶同同去精品店買服裝,同同看中一件皮衣,店主開價988,陸肆年二話不說,掏出十張老人頭拍到店主手里。店主從來沒有碰到如此豪爽的消費者,找錢的時候雙手興奮得發(fā)抖。陸肆年見狀,說了句讓店主興奮得抽筋的話,算了,不用找了,麻煩。

      陸肆年父子前腳出店,店主后腳串到隔壁店炫耀,我剛才殺了一頭大肥豬,一頭大蠢豬……

      陸肆年每給同同買一樣東西,同同都會毫無保留地向同學炫耀,不是炫耀老爸和東西有多好,而是炫耀東西有多貴;也不完全是炫耀東西有多貴,主要是炫耀老爸多有錢,買東西從不還價。

      同同并不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老爸自豪,這個老爸,平時除了過問一下他的學習成績外,其他一律不聞不問。唯一的關心,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帶他上街購物,但不允許香草陪同。

      同同從小就怕陸肆年。

      一般情況下,醉酒男人都有暴力行為或暴力傾向,程度不同而已。陸肆年三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從不打罵香草和同同,非但不打,反而要親老婆兒子。親老婆是在床上親,香草很樂意;親同同是用絡腮須扎小臉蛋,同同很不樂意。陸肆年雖然不打人,但他喝醉的樣子很嚇人,不管同同樂不樂意,拎小雞似的,拎過來就親,同同很害怕。

      陸肆年胃切除那年,同同六歲。胃切除后的陸肆年,生理和心理發(fā)生很大變化,醉后既不和香草親熱,也不用胡子扎同同。

      陸肆年醉后用胡子扎同同,同同害怕;陸肆年醉后不用胡子扎同同,同同還是害怕。陸肆年醉后用胡子扎同同也好,醉后不用胡子扎同同也罷,同同對他的害怕,只是怕到皮肉上。

      同同怕陸肆年怕到骨頭里,是在他14歲那年。

      同同12歲那年,因為沉迷電子游戲,功課無一門及格,被陸肆年暴打一頓。這一頓打雖然打得狠,畢竟用手打。14歲那場打,是因為早戀屢教不改。這次陸肆年動用了工具,把工具打斷了。工具是掃帚棒,掃帚棒是竹子做的,竹齡在四年以上,想象一下,把一根四年以上竹齡的竹子在同同身上打斷,那要花多大力氣多長時間。

      從那以后,就像陸肆年當年挨了陸家發(fā)一扁擔之后,再也沒和陸家發(fā)說一句話一樣,同同再也沒有和陸肆年說過一句話;陸肆年咽氣后,為他暖衣的同同與當年為陸家發(fā)暖衣的陸肆年一樣,同樣沒有說一句話。

      同同怕陸肆年怕到何種地步?舉個例子吧。

      那是在陸肆年十天半月回家一次的日子里,那天早上,陸肆年蹲馬桶的時間大大超過往常,不是因為馬桶臟得他拉不出,也不是拉肚子,而是那兩天便秘。

      這時候,他們喬遷新居一年多了,因為是新房子,香草打掃衛(wèi)生的積極性稍微高漲了一點,馬桶還不至于臟得讓陸肆年惡心得拉不出屎。

      同同正好屎急,先是屏住呼吸佝僂著身子在床上忍著,接著下床捂著肚子踮著腳尖在客廳里走太空步,最后整個身子掰成一個大字貼在墻上,腦門上豆大的汗珠仿佛吊瓶里的藥水,一滴接著一滴,就是不敢去敲衛(wèi)生間的門,叫陸肆年快點。

      馬上要決肛了,同同才一個踉蹌沖進香草房間,推了她一把,語無倫次道,媽,我要大便。

      香草嘟囔道,大便自己拉去啊,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還要我把屎啊。

      同同幾近虛脫,呻吟道,里面有人。

      香草這才意識到不妙,忙去敲衛(wèi)生間門,陸肆年好不容易擠牙膏似的擠出一小段干屎,門一敲,又縮回去了,前功盡棄。陸肆年氣急敗壞道,敲什么敲?作死??!

      香草小心翼翼道,同同憋了很久,憋不住了,你快點。

      陸肆年咆哮起來,嘴巴又不是屁眼,憋不住不會早說啊。

      陸肆年對自己的肛門不滿意,對同同的嘴巴同樣不滿意,又呆了十幾秒,才走出衛(wèi)生間。

      同同已經癱在沙發(fā)上,是香草把他攙進衛(wèi)生間的,還沒來得及坐下,便一瀉千里。

      同同跟陸肆年上街購物的時候,同樣一言不發(fā),看中哪樣東西,手指一下,決不說話。

      與巴不得陸肆年回家的香草相反,同同巴不得陸肆年不回家。

      同同混到初中畢業(yè),不用回家了,陸肆年把他送進省城一所全封閉、很貴很貴的貴族學校就讀。

      送同同報到那天,陸肆年一字一句道,其他成績都可以不好,英語一定要好,否則老子剝你的皮!

      實地調查無果,香草把調查對象轉移到陸肆年高中女同學身上。

      女同學外號黑玫瑰,是當年的?;ā:诿倒搴诘孟喈斢刑厣?,不是非洲那種純黑,而是混血黑,黑里透著黃,黃里透著黑,黃黑里面透著一點紅,黑得讓人神魂顛倒。陸肆年曾經為她魂不守舍過一段日子,黑玫瑰也有意于他,可惜被一公子哥兒捷足先登。

      陸肆年化悲痛為力量,發(fā)憤攻讀,考上了林校。

      陸肆年當上場長的時候,黑玫瑰已處于空欄期。

      他們那個縣是養(yǎng)雞大縣,許多養(yǎng)雞術語被運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形象而又生動。比如凡是養(yǎng)雞或做雞生意的,一般不講自己養(yǎng)雞和做雞生意,大都講做雞??諜谄谠馐且慌u養(yǎng)大出欄賣掉或者殺掉,雞去舍空??諜谄谝话銥榘雮€月,雞舍經過清洗消毒,接著飼養(yǎng)下一批雞。說一個女人處于空欄期,意思是說她離婚了,但含義遠比離婚豐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富貴不聚會,如同衣錦夜行。陸肆年當上場長,搞的第一項活動,就是同學聚會,全部由他買單。那以后,幾個要好的同學經常聚會,黑玫瑰是其中之一,每會必到。

      一天晚上,香草獲得確切情報,陸肆年和黑玫瑰幾個在某酒店聚會。一伙人酒酣耳熱之際,香草披頭散發(fā)沖了進去,拎起桌上的空啤酒瓶,朝坐在陸肆年身旁的黑玫瑰死命砸去,嘴里狂呼著媽個巴子婊子騷貨,兒子都懂得泡妞了,還勾引別人老公,死不要臉。

      陸肆年眼疾手快,抬右手一擋,酒瓶砸在胳膊上。不知是香草用力太猛,還是陸肆年胳膊太硬,酒瓶應聲而碎。

      香草一愣,兩個男同學一左一右抓住她胳膊,香草身子一拱,抬腳踢翻桌子,稀里嘩啦一陣亂響,地上頓時花花綠綠……

      半夜,右胳膊扎著繃帶的陸肆年,意外回到家里,左手一把扯下香草身上的被子,口氣異常平靜,黑玫瑰兩年前得了子宮肌瘤,整個子宮都切除了,你發(fā)什么神經吃什么鳥醋。

      香草條件反射般從床上蹦了起來。

      陸肆年轉身便走,才走到客廳,被箭步上前的香草抱住大腿。痛哭流涕道,老公,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我再也不發(fā)神經了。

      陸肆年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冷若冰霜。

      香草晃著他的腿,老公,要不,你打我一頓吧,怎么打都行。

      陸肆年咬著冷冷的牙,放手,你給老子放手。

      香草抱得更緊了,你要是不原諒我,我死也不放手。

      老子最后奉勸你一句,趕快松手,不然別怪老子心狠。

      香草以為陸肆年要打她一頓,這正是她渴望的,非但不松手,反而閉上眼睛,把頭埋在他兩腿中間,期待他的暴力。

      陸肆年解開褲帶,掏出疲軟的家伙,對著香草的腦袋撒了泡又腥又騷的熱尿。

      香草怎么也想不到,陸肆年會對著她撒尿,在驚愕中松開手。

      陸肆年系上褲帶,隨手抓起茶幾上那個隨時準備用來裝尿的果盤,摔碎在香草腳下,揚長而去。

      關門時,陸肆年使出全身力氣,砰地一聲巨響,整座樓為之一震,香草癱軟在地,頭上的尿液滴答而落。

      這事發(fā)生后,陸肆年基本不回家,偶爾回家,從不在家里過夜。

      一年后,陸肆年在城里買了第二套房子,這套房子成了他的單身公寓。

      香草沒有這套房子的鑰匙。

      陸肆年和香草除了名存實亡的夫妻關系,唯一存在的就是金錢關系,每月把工資如數支付給她,不是現(xiàn)金直接交到她手上,而是打到她的存折上。

      除了陸肆年的工資,由陸肆年出資購買的一間店面的租金,也歸香草收取,同同上學的費用全部由陸肆年承擔,香草不缺錢。

      不缺錢的香草,最想的還是陸肆年。陸肆年越不見她,她越想他,不是生理上的想,而是心理上的想。

      生育仿佛一場劇烈的地殼運動,使得女人身體各個部位陡然隆起,只不過有的人隆起的是屁股和乳房,有的人隆起的是肚子和四肢,有的人是屁股、乳房、肚子、四肢一齊隆起。只隆起屁股和乳房的,凹處更凹凸處更凸;只隆起肚子和四肢的,凹處不凹凸處不凸;屁股、乳房、肚子、四肢一齊隆起的,凹處和凸處全被肥肉填平,不凹不凸,無凹無凸。

      很不幸,香草系屁股、乳房、肚子、四肢一齊隆起的那種。不幸中的幸運,三年后,香草的屁股和乳房巋然不動,肚子和四肢開始沉降,沉降到一定程度卻像突然遭遇停電的電梯,戛然而止。這是個什么程度呢?苗條遠遠夠不上,豐滿又過了頭,肥美比較恰當,是唐朝天寶年間的那種肥美。

      胃切除的陸肆年,消受不了這份肥美。缺乏耕耘的香草,肚子和四肢又開始隆起,隆得比產后還劇烈,乳房和屁股開始下垂。同樣幸運的是,隆到和垂到一定程度,亦不再隆起和下垂了,但女性特有的曲美和性感蕩然無存,肥得面目全非,胖得性欲全無。

      香草是胖得沒有性欲,陸肆年是瘦得沒有性欲。千金難買老來瘦,百金難買中年瘦。但瘦到陸肆年那種地步,不是健康而是病態(tài)。陸肆年瘦到何種地步?瘦到屁股跟臉差不多平坦。陸肆年有著一張國字臉,胃切除之前,是顏體國;胃切除之后,是柳體國;患癌之后,是瘦金國。

      香草家族并無肥胖史,母親、姐妹體重正常,也許肥胖是命運對香草的一種報復,只能這么理解了。

      肥胖的人都是孤獨的。

      香草忍不住跑到林場探親。

      香草連去幾趟,陸肆年人毛沒見著。香草知道陸肆年不想見她,事先不敢聲張。

      陸肆年對辦公人員三令五申,無論香草什么時候來找我,不管我在不在,一律說我不在,誰要是說我在場里,別怪老子不客氣。

      陸肆年屬于那種威而不怒、不怒自威的領導,平時對下屬談不上和顏悅色,卻也不聲色俱厲;在交代這件事上,卻是咬牙切齒,搞得大家心里怕怕的、怪怪的,見了香草如臨大敵,一個個表情復雜。她一進場部大門,早有人向陸肆年通風報信。

      大家心里怕,不是怕場長發(fā)火,也不是怕場長給小鞋穿,而是怕出亂子,雖然不清楚會出什么亂子。一個防火防盜防記者般防老婆的老公,見面的時候肯定會出亂子。

      大家心里怪,不是場長不近人情讓他們覺得怪,也不是場長如臨大敵讓他們覺得怪,而是場長一不嫖娼二不包二奶三不搞別人老婆、和老婆關系卻如此糟糕,讓他們覺得怪,不是一般的怪,是大怪特怪。

      香草連連撲空,知道陸肆年有意躲她,于是吸取教訓,到了林場,不直接進場部,而是埋伏在場部外圍。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天,香草終于發(fā)現(xiàn)從場部昂首闊步而出的陸肆年,一個箭步上前,欲語淚先流。

      剛才還一臉晴空的陸肆年,見到香草,立刻陰云密布,你來干什么?別影響我工作,趕快回去!見香草不走也不動,又說,你不走是吧?那好,我走!香草只好答應走,但要求派車送她回去。

      陸肆年冷笑道,我又沒有請你來,干嗎要派車送你?公車私用,這是違反紀律的,你怎么來就怎么回去!說完一屁股坐上剛換不久的豪華專車,一溜煙進城了,順路也不捎帶上她。

      香草心里那個火,沖進場部,責令辦公室主任派車送她回去。林場有五部小車,兩部就停在辦公樓前。辦公室主任點頭哈腰滿臉堆笑,讓座端茶,就是不給派車。

      陸肆年一上車,就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我老婆如果要你派車,你別理他。

      香草灰溜溜走出場部,到路邊等中巴。辦公室主任送她出來并陪她一起候車,車一來又搶著付了車錢。

      中巴很擠,沒座,也沒人給她讓座。車到站,乘客走光,香草連下車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屁股坐在空蕩蕩的車廂,面無人色,怎么也站不起來了。

      司機和售票員還算人道,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她架上三輪車,三輪車夫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她送到家里。三輪車夫收了她兩倍車錢,還是覺得不合算,發(fā)誓再也不拉她這樣的胖子。

      香草不敢再去林場,改變策略,向陸肆年發(fā)起電話攻勢,一天至少一個電話。陸肆年一看來電顯示,要么黃河般咆哮一聲,我忙,沒空,你別煩我,掛機;要么不接。

      香草改發(fā)短信,一天至少一條,陸肆年煩不勝煩,好歹回了一條:感情已欠費,愛情已停機,諾言是空號,信任已關機,關懷無法溝通,相思不在服務區(qū)!

      香草一看,心涼成冰,再不發(fā)短信。

      那天,香草晃蕩著一身肥肉信步街頭,迎面看見陸肆年,激動地沖了上去,聲情并茂,老公,老公……

      陸肆年聽而不聞,目不斜視從她身邊走過,形同陌路。

      那一刻,香草感覺自己被速凍,筑在街頭一動不動,呼吸仿佛也被凍住。

      香草離陸肆年那么近,卻感覺離他那么遠,不是隔著一條街,而是隔著一條江;不是相隔十幾米,而是相隔十萬八千里。

      香草仿佛冰凍了一個世紀,解凍后猛一跺腳,沖著陸肆年背影扯開嗓子,陸肆年你媽的,你媽的陸肆年,老子要和你離婚!

      而后,香草一步一個腳印走向娘家。

      十一

      到了娘家,香草有氣無力道,媽,我要離婚。

      母親以為自己聽錯了,睜大渾濁的眼珠,香草,你說什么?

      我要離婚,和狗操的陸肆年離婚。

      母親伸手去摸香草額頭,香草撥開她的手,媽,我沒病,你聽我說,剛才我在街上……

      你不用說了,說也沒用。母親粗暴打斷她,從冰箱里拎出一只野兔一條草魚,砰地往飯桌上一放,這是小陸昨天送來的。

      香草怔怔望著那只剝了皮的野兔和那條死不瞑目的草魚,想要開口,心里卻一片空虛。

      香草每次跟母親控訴陸肆年的時候,母親總是搬出陸肆年的糖衣炮彈來堵她的櫻桃小嘴。

      母親旗幟鮮明站在陸肆年一邊:男人嘛,要以事業(yè)為重,只要他在外頭沒有女人,喝點酒賭點錢算什么?他當著官,賭錢的時候別人還不故意輸給他,不像你,老輸別人。只要他把工資如數交到你手上,少回兩趟家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香草嘟囔道,他不是少回兩趟家,而是根本不回家。

      那也不能全怪小陸,要留住男人,先要留住他的胃。你青菜炒成黃菜,黃菜炒成黑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焦了,別說吃,看看都沒胃口,怎么留得住他?

      他的胃沒了,怎么留?

      你呀你,小陸只是沒了胃,你卻沒了心。

      我的心是被他傷沒的。

      母親掄起凍得硬邦邦的兔子,往桌上一砸,不回家就不回家,只要小陸不跟你離婚,永遠都是你的男人。

      他這樣的男人,有跟沒有,有什么區(qū)別?我都成結了婚的光棍了。

      放屁!母親端起魚,正要往桌子上砸,猛然空中緊急剎車,輕輕放在桌上——魚是放在盤子上的,她怕砸碎盤子。母親再次掄起那只可憐的兔子砸向桌子,沒有小陸,誰培養(yǎng)同同?沒有小陸,誰給你妹妹妹夫找工作?沒有小陸,誰給我送這送那?沒有小陸,你哪有條件不用上班,蹺起腳來打麻將?小陸雖然不回家,心里還是念著家的,不然他何苦這么盡責?

      那是他心里有鬼!

      母親再也忍不住,手指探進魚鰓抓緊魚頭,魚尾指向香草。魚拿出冰箱之前,放在冷藏室,不似放在冷凍室的野兔,凍得僵硬。魚尾在母親手里劇烈晃動著,好像要搧她魚耳光。

      母親唾沫橫飛,我看不是小陸心里有鬼,而是你心里有魔。你也不看看自己,你這個樣子,離了婚誰要你?你去照照鏡子,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你?你現(xiàn)在要工作沒工作,要年輕不年輕,和小陸離婚,哼,吃泥巴去吧。

      母親訓得香草大汗淋漓坐立不安,起身要走。母親說:走什么走,吃了飯再走,晚上我們一起煮魚吃。

      吃魚時,香草喉嚨被魚刺卡住,咽醋吞飯折騰半天不起作用,到醫(yī)院才把刺弄出來。

      母親對香草說,你再別提離婚了,再提的話,要遭報應的,下次小心被魚刺卡死。

      香草大哭,我再不提了,再也不吃魚了。

      十二

      陸肆年調山坊林場第三年,雙雙退休的岳父岳母搬到城里,安享晚年??上?,岳父只安享了七八個月的晚年,就長眠不醒了。

      房子是由林委以集資方式蓋的,林委出大頭,個人出小頭,一套70平米的房子,個人只要出萬把塊。參與集資的,不是林委的頭頭腦腦,就是各林場的場長書記。

      這是最后的福利住房,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陸肆年居然把房子讓給副場長。

      副場長孩子都八歲了,還跟父母擠在一起,妻子常常從城里跑到林場探親,丈夫單身宿舍雖然簡陋,至少可以放開手腳,有聲有色地親熱。

      山坊林場的書記,從工人班長一直干到場長書記,林場二層干部幾乎由他一手提拔,樹大根深,倚老賣老是他的愛好,收買人心是他的專長,當面一套背后幾套是他的手段。

      這個副場長,也被書記收買,做什么都看他眼色。整個領導班子對陸肆年也是口服心不服,搞得他很狼狽,工作不好展開。

      副場長怎么也想不到,陸肆年會把房子讓給他,這一收買太有含金量了,一錘子把靈魂都收買了,從此對陸肆年心服口服言聽計從,充當起扳倒老書記的急先鋒。

      老書記被連根扳倒之后,副場長接任書記。當上書記的副場長,比當副場長的時候還對陸肆年心服口服言聽計從,多次對陸肆年表達忠心:場長,我雖然當上了書記,但在您面前永遠是個副場長。不僅書記,全場領導班子對陸肆年皆心服口服言聽計從。

      岳父退休之前,除了工作便是喝酒,喝酒也是工作;退休之后,除了喝酒還是喝酒,喝酒主導他的生活。大家都勸他少喝點,最好把酒戒了,畢竟歲月不饒人。岳父說,我能喝說明我身體好,等到哪天我不能喝了,說明我不行了,你們看我什么毛病也沒有,倒是你們,戒這個戒那個,越戒毛病越多。男子漢大丈夫,活著干喝死算。

      岳父果然是條漢子,查出肝癌之后,依然喝酒不止。當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患了肝癌,家人串通醫(yī)生騙他重度酒精肝,再不能喝酒了。岳父問醫(yī)生,如果再喝會怎么樣?醫(yī)生說,再喝就沒命了。岳父說,不喝酒才要我命,喝死拉倒。拔掉輸液針頭,回家喝酒去了。

      岳父查出肝癌之前,只要周末回家,陸肆年必上門跟老人家喝兩杯。那時候他每周還是要回家一次的。陸肆年對岳父很有感情,岳父不只是他的岳父,還是他的父親,官場導師。至于陸家發(fā),他只在血緣上承認他的父親身份。

      岳父查出肝癌之后,陸肆年找各種理由推托,不是岳父得肝癌刺激了他,也不是他想戒酒,而是不忍心和一個晚期肝癌患者喝酒,總有一種加速他死亡的負罪感。

      這天晚上,岳父打電話給陸肆年,問他在哪里。陸肆年以為岳父叫他喝酒,連忙說在場里。岳父說,不管你在哪里,馬上給老子趕回來,不然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岳父說完,把電話掛了。電話反打回去,沒人接。

      陸肆年其實在縣城和別人喝酒,半個小時后,裝著氣喘吁吁的樣子,來到岳父家。

      岳父正在自斟自飲。

      岳父說,陪我喝幾杯,說說話,我們好些日子沒見了,今天特別想你。

      此時距查出肝癌已經一個多月,岳父能吃能喝能睡,大家都懷疑醫(yī)生是不是弄錯了。陸肆年猶豫地端起酒杯,爸,您肝不好,盡量少喝。

      岳父說,我知道我的肝不好,可要是不喝酒,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肝更不好,管他那么多,來,先干他一杯再說。

      干罷第二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臉紅脖子粗,上氣不接下氣,也許是為了把氣理順,咳著咳著,岳父猛然站起,就在他站起的剎那,喉嚨仿佛打開的高壓水槍,一股鮮血狂噴而出,噴了一桌和桌對面的陸肆年一身。

      岳父一下萎了下去,癱倒在桌子底下。陸肆年連忙抱起他往醫(yī)院送,平時140多斤的岳父,此時抱在手里輕飄飄的。岳父沒能熬過當晚,送醫(yī)院兩個小時后斷氣,死前留下兩條遺囑,都是針對陸肆年的。

      第一條:陸干事,你最好把酒戒了。

      第二條:陸干事,無論你在外頭有沒有女人,都不能和香草離婚,不然我到了地下,也放不過你。頭上三尺有神明,你一定要記住。

      十三

      第二條,陸肆年不折不扣做到了,第一條不折不扣沒做到。

      如果用分數來衡量陸肆年的孝順度,他對母親的孝順度90分以上,對岳母的孝順度80分以上,岳父死后,提高到85分以上。

      陸肆年孝順岳母和孝順母親的方式一樣,就是不斷給岳母送這送那。

      岳母和母親不同,享用不完的東西,及時分給兩個生活比較困難的女兒。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親人之間也不例外,岳母和兩個姨子哪有底氣說陸肆年半句不是,何況他的形象在她們心目中是那么高大。

      岳父在世的時候,陸肆年還會坐下來,陪他說說話喝喝酒。岳父死后,陸肆年放下東西走人,門都不進,有時甚至不上樓。如果自己開車,打電話叫岳母下樓提貨,司機開車,則叫司機送貨上門。

      往往是母親說起,香草才知道陸肆年去過娘家了。

      他們生活的這個縣,是個大縣,人口60余萬,城區(qū)人口16萬,城區(qū)越來越大。林委宿舍在城東,林業(yè)局在城西,相隔五里。兩年后,陸肆年在城西買了第一套房子,距林委宿舍八里。一般情況下,香草只在周末回家,仍在婆家吃飯。婆家住城西,從林業(yè)局宿舍搬到新房后,離婆家更近了,步行十幾分鐘可到。

      岳父死后,陸肆年到岳母家而不入,不是對岳母不敬,也不是懶得爬樓(岳母住三樓),而是怕邂逅香草。他不想在任何時段任何場合見到香草,因為這一點,他平時基本不在母親家吃飯,把東西送到家里,叫一聲媽便走人。

      岳父在的時候,陸肆年一律親自送貨上門,不是怕岳父,也不是不怕邂逅香草,而是怕岳父誤以為他擺架子,傷害岳父自尊。岳父退休后人走茶涼,原來相隔百米也有陌生人急步上前問候,如今熟人迎面而來也視而不見擦肩而過。岳父對此非常敏感,也非常傷心,陸肆年不忍雪上加霜。

      岳母也有這方面感受,但感受不深,畢竟她沒有擔任過領導職務,對陸肆年卻是百分百理解,當領導哪有不忙的,老頭子當場長的時候不也很忙嘛。老頭子當場長的時候,在家門口忙;女婿當場長的時候,在幾十里外忙,跑來跑去的,那是忙上加忙啊。

      母親堅定不移站在女婿一邊,女兒還能說什么,說也白說。香草還是忍不住要說,陸肆年又多久沒回家了,祥林嫂似的。

      母親聽了,要么老調重談,要么一聲不吭。

      家丑不宜外揚,香草只能跟母親說,母親雖然站在陸肆年一邊,至少不會對她冷嘲熱諷。姐姐和妹妹則完全不同,站在陸肆年一邊也就罷了,還幸災樂禍,巴不得他們夫妻不和。

      姐姐和妹妹從小跟香草不和,姐姐視其為狐貍精,妹妹視其為眼中釘,仗著父母的寵愛,香草從來不把她們放在眼里。

      姐姐和妹妹本來妒嫉香草,好事讓她占盡,父母把最美的容顏遺傳給了她,又找了個英俊瀟灑的官丈夫。就長相而言,同為姐妹,好像不是一個子宮出來的,香草貌若天仙,姐姐勉強有點姿色,妹妹連漂亮都算不上。找她們訴苦,等于給她們送落井的石頭,苦上加苦。

      姐姐好歹有點做大的風范,嫉妒只表現(xiàn)在言語上。妹妹則落實到行動上,看她那眼神、表情、口氣,只要陸肆年一個暗示,隨時準備投懷送抱。

      好在陸肆年從來不給她這方面暗示。

      被魚刺卡過喉嚨后,香草再不向母親訴苦,轉向同情她的人訴苦。陸肆年不回家那點事和婆婆把舊棉翻新被那點事一樣,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知。

      香草這么做,不是不忌諱家丑外揚,也不是有意報復陸肆年,給她十個膽,也不敢報復陸肆年,可她肚子里好像破了十個膽,膽汁太多了,不倒會苦死她。

      十四

      陸肆年發(fā)病癥狀,近似岳父,也是喝酒的時候,突然咳嗽不止,直到咳出血來,血不多,一湯匙。

      那天跟陸肆年一起喝酒的,是黑玫瑰。本來還約了另外兩個男同學,臨時有事來不了,兩人對飲起來。這是兩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喝酒,喝得有點曖昧,有點羅曼蒂克。碰第三杯的時候,陸肆年打趣道,感情深一口悶,感情鐵喝出血。話一說完,就咳嗽了,一咳咳出了血。

      陸肆年沒往心里去,擦了擦嘴角,狗操的,難道老子的胃又爆炸了?黑玫瑰心里七上八下的,有可能,你的胃多少年沒檢查了?陸肆年說,切除后我就沒上過醫(yī)院。黑玫瑰說,這樣吧,我明天給安排一下,你到醫(yī)院作個檢查,你別擔心,想過去應該沒什么問題,即使胃爆炸,也是個小爆炸,你只剩個胃柄,能有多大威力。

      黑玫瑰是縣醫(yī)院婦產科護士長。

      一查查出胃癌。

      黑玫瑰將信將疑,縣醫(yī)院的水平,她是知道的,往往小病診成大病,大病診成小病,癌癥誤為炎癥,炎癥誤為癌癥,良性弄成惡性,惡性弄成良性。她的子宮肌瘤就被誤診為惡性,幸好她到省立醫(yī)院復查,才沒有被當成癌癥患者摧殘。

      黑玫瑰對陸肆年說,給你看病的醫(yī)生水平太臭,把握不準,我陪你去省立醫(yī)院找專家,我和婦產科護士長熟,可以托她。

      結果比縣醫(yī)院還嚴重,晚期。

      專家問黑玫瑰,你是病人妻子?黑玫瑰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專家說,你是家屬,我必須直言相告,這是對你負責,對病人不便直說,一般受不住打擊,本來還能活個一年半載,一說,三兩個月嚇死了。

      黑玫瑰哽咽道,我是護士,這個道理我懂,那我到底怎么跟他說呢?

      專家說,也不能說得太輕,否則也是不負責任,就說是胃癌早期,切除就沒事了。

      陸肆年比黑玫瑰想象的堅強,意味深長地看著黑玫瑰,這事你跟誰都別說,尤其不能讓我家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醫(yī)生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要去做手術啊,一住院就露餡了。

      手術當然要做,在省立醫(yī)院手術,我們不告訴別人,誰知道。

      家人好騙,反正你一個月難得回家一次,關鍵是場里怎么辦。

      好辦,就說出我國考察了,最近正在辦理出國手續(xù),本來十月份走的,現(xiàn)在提前了。不過,你得請假陪我去,到時好照顧我,你愿意嗎?

      黑玫瑰沒有直接回答,剛才專家問我是不是你妻子,你猜我怎么說?

      你怎么說?

      我說是。

      陸肆年沒說什么,伸出手,把她摟在懷里。

      黑玫瑰摸了摸他的嘴,從現(xiàn)在開始,你滴酒莫沾。

      陸肆年說,從現(xiàn)在開始,哪怕瓊漿玉液,我也不沾一口,用槍逼我也不沾。

      十五

      醫(yī)生打開陸肆年肚子,發(fā)現(xiàn)情況比診斷嚴重得多,癌細胞多如少男臉上的青春痘,已經擴散至肝臟和腸子,無法手術也不用手術,什么也未切除,就把肚子縫上了。

      醫(yī)生和黑玫瑰繼續(xù)騙陸肆年:手術很成功,但需要化療。

      一化療,露餡了,掉頭發(fā),想瞞也瞞不住。

      有兩個人卻一直瞞著和躲著,一個是母親,一個是香草。母親這時得了腦萎縮,記憶力江河日下,比較好瞞,也比較好躲。

      母親至今還活著,一直以為兒子出差去了。

      陸母腦萎縮以來,生活不能自理,別說做飯,連吃飯都要人喂,陸肆年出大價錢請了個保姆,全天候照顧。婆家無飯可吃,香草一人懶得開伙,她麻友多,麻友即酒肉朋友,不愁沒地方吃飯,今天你吃我明天我吃你后天你吃他(她),吃來吃去,原本滴酒不沾的香草,變得能喝善飲起來。

      香草頭腦正常,麻將桌和餐桌又是傳播不良信息的最佳渠道,瞞是瞞不住的,主要是躲。不管住院還是在家休養(yǎng),陸肆年都躲著不見她。這里的家,指的是林場單身宿舍。住院和休養(yǎng)期間,由陸貳年和陸陸年全權護理,黑玫瑰隔三岔五去探視。

      選在林場休養(yǎng),不只為躲香草,也為躲熟人。陸肆年為人好,熟人多,在城里休養(yǎng),探視的人非把門檻踏平不可,不利于休養(yǎng),影響也不好。

      休養(yǎng)期間,陸肆年諸事不管,只管一件事,簽字。場里任何支出,依然要他簽字方才生效。在場里休養(yǎng),也為了簽字方便。

      當然,陸肆年對外宣稱的理由只有兩個:一是鄉(xiāng)下空氣好,利于休養(yǎng);二是病情并沒有外界傳得那么嚴重,他還能帶病堅持工作。

      陸肆年既不讓香草護理,也不讓香草探視,把香草急瘋了,兩次強行闖入醫(yī)院和宿舍。陸肆年一見是她,臉上立即露出厭惡的表情,緊閉雙眼,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見香草還沒走,又閉上眼睛,有氣無力道,如果你想讓我多活幾天,就不要來見我,我不想見到你。聲音雖小,卻冰刀般寒冷鋒利。

      香草咧了咧嘴,想哭哭不出來,想走又不想走。

      陸肆年突然伸右手去拔左手輸液針頭,他媽的你不走是吧,你巴不得老子早死是吧?那好,老子死給你看。

      陸貳年眼疾手快,抓住陸肆年右手,沖著香草大叫,你還不快走,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香草捂住嘴巴,晃著肥胖的身子踉蹌而去。

      老公病成這樣,她還能長肉,哼!

      陸陸年的譏諷長矛般擲向香草后背,香草被刺中似的,趴在墻上劇烈抖動著身體。

      香草還是忍不住去探視陸肆年,不敢進病房和宿舍,或隔門相望,或隔墻相望。隔門相望是隔著病房門相望,這里的病房,不是省立醫(yī)院病房,而是縣醫(yī)院病房。陸肆年每次從省立醫(yī)院化療回來,還要到縣醫(yī)院輸幾天營養(yǎng)液,再到林場休養(yǎng),不然緩不過來。在縣醫(yī)院輸液那幾天,前來探視的人絡繹不絕,沒一個空手的,水果、牛奶、補品、鮮花擺滿病房。

      陸肆年住的是包間,十幾個平方,陸貳年和陸陸年每天往家里運一趟禮品,不然病房放不下。還有送錢的,出手大方,一送就是千八百的,有時一天能收上萬塊。

      那天晚上九點多,鬼鬼祟祟的香草正把臉貼在觀察窗上窺視,黑玫瑰搖曳多姿地從病房走出來。香草一把抓住她,你跟我出去一下。香草抓她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風起云涌。

      黑玫瑰以為香草要和她秋后算賬,心虛道,什么事?

      香草突然笑了,笑走臉上的陰云,你別緊張,沒什么大事,想請你吃頓飯。

      吃飯?現(xiàn)在?

      吃飯是晚了點,那就請你喝酒,本來就是請你喝酒的,這年頭吃飯就是喝酒,喝酒不吃飯。

      我不會喝酒。話一出口,黑玫瑰后悔了,誰不知道她能喝啊。

      香草死死盯著她,真的?你說你不喝酒,自己都不相信。

      黑玫瑰無言以對,乖乖跟著她下樓。

      香草在醫(yī)院附近找了個小酒店,要了個小包間,點了幾個菜,屁股還沒坐穩(wěn),便叫店主拿來兩個大碗,開了兩瓶啤酒,倒在兩個碗里,端起一個碗,用力碰了一下另一個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喝完用空碗指著黑玫瑰,我已經先喝為敬了,你要是不喝,就是瞧不起我,我跟你沒完。

      陸場長病成那樣,我們卻在這里喝酒,不好吧?

      媽個巴子,香草把碗拍到桌上,你到底喝不喝?你要不喝老娘今晚跟你沒完。

      黑玫瑰只好喝了,不是怕香草跟她沒完,也不是怕喝不過香草,而是心底突然生起了灌醉香草的強烈欲望,于是也開了兩瓶啤酒,叼起一瓶一口氣吹進嘴里。

      香草吹不來瓶子,把酒倒進碗里干了,這么一來,氣勢上反而稍遜黑玫瑰一籌。

      香草左手抹著嘴,右手拍著黑玫瑰的肩,痛快,今晚我們來個一醉方休,酒后吐真言。

      兩瓶酒洪峰般涌進肚子,兩人都有些醉意,經不起大碗和吹瓶,接下來一杯杯對飲,喝到第四瓶的時候,果然無話不說。

      香草把她和陸肆年的婚后生活包括性生活,以及胃切除前后陸肆年的改變,一五一十告訴黑玫瑰,包括那晚襲擊黑玫瑰之后,陸肆年回家對著她撒尿的細節(jié),統(tǒng)統(tǒng)實話實說。

      黑玫瑰對他們的生活和陸肆年的改變沒有表態(tài),但陸肆年對著香草撒尿這事刺激了她,沉吟半晌說了一句,沒想到陸場長是這么個人,他在外面很尊重女人的。

      黑玫瑰接著如實相告了陸肆年的病情,當然,在省立醫(yī)院冒充妻子的細節(jié)省略了。這并不是香草最想知道的,她最想知道的,是她沒有任何對不起陸肆年的地方,為什么他快死了都不肯原諒她,不想和她見面。

      黑玫瑰說,既然你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也就沒什么地方要原諒你,說句實話,陸場長這么對你,我也感到費解,許多人都感到費解。

      香草往嘴里倒了一杯酒,大著舌頭問,他在你們面前從來沒有說起過我嗎?

      黑玫瑰搖了搖頭。

      香草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腫著舌頭問,那你們在他面前從來沒有說起過我嗎?

      說起過,但是一說起你,他要么轉移話題要么發(fā)火,搞得我們都不敢說起你了。

      香草最后往嘴里倒了一杯酒,閃著舌頭問,你那下面真挨過刀?

      黑玫瑰愣了一下,你喝醉了吧?

      我沒喝醉,實話告訴你,我今晚請你喝酒的最終目的,就是想知道你下面到底有沒有挨過刀,你現(xiàn)在就脫下褲子給我看一看。

      黑玫瑰拍案而起,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陸場長為什么把你討厭到骨頭里。

      黑玫瑰說罷要走,香草攔住她,今晚你不脫下褲子給我看看,別想走。

      黑玫瑰大吼一聲,你給我滾開!用力推了香草一把,香草一屁股坐在地上。

      黑玫瑰奪路而逃。

      十六

      化療三次后,陸肆年不行了。

      死前半個月,陸肆年尿道和膽道全部堵塞,無法進食,喝米湯都會引起令人震顫的巨痛。一天掛六七瓶藥水,經導引管排出的尿液卻不足一兩,由于膽汁無法循環(huán)排解,全身黃似蛋黃,眼白都變成黃色,瘦如木乃伊。死前那幾天,每隔二三個小時打一次杜冷丁鎮(zhèn)痛。

      陸肆年從省立醫(yī)院第三次化療回來,在家里住了一夜,也是他在人間的最后一夜。這個家,不是母親家,不是岳母家,不是林場單身宿舍,不是城里的另一套房子,而是香草住的那套房子。

      是香草要求陸肆年到家里住一夜的。

      面對香草的強烈要求,陸貳年和陸陸年表示出同樣強烈的反對。

      香草說,我對陸肆年一日夫妻百日恩,陸肆年對我一日夫妻百日恨,恩也好恨也罷,到這份上了,我什么想法也沒有,只想和他一起最后過一夜,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陸貳年和陸陸年不為所動,如果你想讓我們哥哥和弟弟多活幾天,就不要胡攪蠻纏。

      香草披頭散發(fā),仰天長悲,天啊,你們還有沒有人性?我和陸肆年夫妻關系雖然名存實亡,總還是他老婆,他就要死了,和他最后過一夜,這是我的權利。我不爭他的遺產,只想和他最后過一夜,求求你們,成全我吧!

      陸貳年和陸陸年交換了一下眼色,那好吧,不過,我們必須在場。

      香草斬釘截鐵道,不行,誰都不行。

      陸陸年跳了起來,你不要得寸進尺,你就是死在我們面前,我們也不答應。

      雙方爭執(zhí)不下,最后決定由陸肆年裁決。

      陸肆年居然同意在家里住一夜,但提了三個條件:一是護士必須在場,以便隨時給他注射杜冷丁;二是陸貳年和陸陸年也必須在場,她們和護士一起呆在客廳,不進臥室;三是家里要大掃除,搞得干干凈凈。

      香草當然同意,只要陸肆年肯在家里過夜,她什么條件都答應。

      香草一口氣請了兩個鐘點工,忙了八九個小時,把房子打掃得煥然一新。

      時隔多年,陸肆年終于回家了。

      進門的時候,陸肆年眼睛是睜著,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進臥室單獨面對香草,便把眼睛閉上了,一聲不吭。

      香草專注地望著他,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同樣一聲不吭。此時的陸肆年,在香草眼里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半夜,陸肆年突然睜開眼睛,怔怔看了香草一眼,說,你太胖了。歇了歇,又說,你還年輕,我百年之后,有合適的,再找一個,不過,你要減肥,不然沒人要你。

      這是陸肆年第一次正面談到死亡,但沒有直接用死這個字眼,而是用百年之后?;疾∫詠?,他始終認為自己可以挺過這一劫,至少不會死得那么快。

      香草號啕大哭,我不改嫁,我不減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陸貳年和陸陸年聽見哭聲,沖了進來,憤怒地盯著香草。

      陸肆年說,沒事,剛好,我有話要跟你們說,我怕是熬不過今晚。三人一聽,立時緊張起來,同時又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傾聽。

      陸肆年說,該交代的事情我已經向貳年和陸年交代過了,現(xiàn)在我補充一點,我死后,把我埋得離親人近一點。

      說罷,陸肆年呼吸變得粗糙起來,三人大哭,要他堅持一天,一定要等同同回來,同同已經飛到香港了。

      我怕等不到他了,我再強調一下……說到這里,陸肆年已經氣若游絲,兩眼死死盯著陸貳年和陸陸年。

      陸貳年把嘴湊到他耳邊,大聲道,你放心,我們會堅決按照你的意思辦,財產一分為二,大部分給同同,小部分給香草養(yǎng)老,同同取得澳大利亞永久居住權后,不再回國。

      陸肆年臉上的表情卻變得焦灼起來,嘴巴一張一合,似乎還想說什么。陸貳年把耳朵貼到他嘴上,凝神屏氣聽了一會兒,然后對著他耳朵大聲道,我聽清楚了,同同取得澳大利亞永久居住權后,不再回中華人民共和國定居,是吧?

      陸肆年的表情立時松弛下來,微微睜開眼,看了一眼床對面墻上那幅田園畫,上面畫著一棵小樹和一座亮著燈的小屋,背景是墨綠的森林……

      爾后腦袋一偏,停止呼吸。

      十七

      陸肆年說的親人,無疑是父親。

      父親死的時候,陸肆年踏上升官發(fā)財的康莊大道,五兄妹共同出資,給父親買了一個中檔公墓,陸肆年出大頭,四兄妹象征性出一點。

      那時候,縣里公墓建成不久,價格雖貴,尚未離譜。陸肆年死的那年,同樣一個中檔公墓,已由6000塊漲到18000,整整翻了兩倍,貴得死人都心驚肉跳。

      陸肆年要求把自己葬得離親人也就是父親近一點,可是6年之后,父親周圍的墓穴,全被訂購或者使用了,離他最近的空穴,至少500米。天上一日人間十年,人間一米地下千米,500米相當于50萬米,實在太遠了。要把他埋得離父親近一點,真是件困難的事情。所幸父親墳墓右手第二個墳墓是預訂的空墓,花了三倍價錢,把它買了下來,總算把陸肆年埋得離親人近點。

      父親的墳墓是雙穴的,空穴是預留給母親的,這意味著將來母親去世后,母子的距離也近了。

      陸肆年的墳墓,也是雙穴的,如果香草說到做到,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那么將來香草去世后,夫妻的距離也近了。

      作者簡介:
      邱貴平,男,福建省光澤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南平市作協(xié)副主席。已在《十月》《小說界》《雨花》《福建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發(fā)表小說百萬余字,部分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五朵廠花》《普希金時代》《過難》,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賺碗飯吃》。短篇小說《手機不在服務區(qū)》入選羊城晚報《五十年花地精品選小說卷》和《福建文藝創(chuàng)作60年選短篇小說卷》,并獲南平市首屆(2011年)百花文藝獎一等獎。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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